悲心起,天色漸漸亮
獨坐水塘邊,望天,風踏過臉頰,似乎有痕,暫避塵囂,愜意滋生。云聚,又散,就像那匆忙的人群。草叢中覓食的鳥兒,警覺性極高,時不時地抬頭,四周扭動,當看到我的眼睛,立即閃電般飛走,也許它是把我的眼睛誤判成了槍口。
我有所思,又無所思。調(diào)整了一下坐姿,我把右手輕輕放在地上,手背突然如針刺一般地疼,查看原因,竟然是被一只螞蟻咬了。自己跟它素不相識,無冤無仇,不知為何要下狠嘴。灼痛,奇癢,紅腫,還鼓起一個小包。螞蟻并沒有逃走,它似乎不怕我懲治,膽子真是大。若我想報復,螞蟻瞬間就會成為肉泥,但我會為此感到羞愧,甚至恥辱。以自己之大,去欺負螞蟻之小,是卑劣之舉,表面上是贏了,其實是一敗涂地。螞蟻靜觀動態(tài),見我不怒,也不言語,然后無趣地離開了。它沒有任何歉意,但我依舊目送它。不好,螞蟻落水了,在掙扎,它沒有可抓的稻草。我毫不猶豫,跑過去施救。螞蟻脫險,我心生歡喜,被它咬過的地方也不覺得疼了。
有一段時間,我的精神狀態(tài)很差,恍恍惚惚,渾身無力,懷疑是得了什么重癥??扇タ瘁t(yī)生,一切都很正常。母親是虔誠的佛教信徒,以經(jīng)驗判斷,她認為我的魂兒走丟了,亟需去找魂。她在西北方向離家大約3公里的地方幫我找到了魂兒——一只螞蟻,因為我曾在那里受到過驚嚇。奇怪的是,母親把找到的螞蟻帶回家后,我明顯地感覺到精神開始日益好起來,最終恢復如初。更奇怪的是,母親找到的螞蟻跟我之前救起的那只螞蟻長得很像,大小、顏色、眼神、動作等都差不多。如果真是同一只螞蟻,那我救起的不是一個普通的小生命,而是自己的魂兒,何其幸運啊。
起初,我把寫詩只是當作情感流瀉的一種方式,內(nèi)心積壓的苦悶、傷感、愁緒、憤恨等需要排解出去,因為年輕的生命承受不了那么多,詩歌成為治療自己暗疾的良藥。那時我的很多作品不痛不癢,囿于小情小調(diào),甚至還有應(yīng)景之作?!靶∥摇钡膶懽鞲窬?,讓我看不到出路和未來。重返茶馬古道,西藏之行,似乎有一束亮光從頂門進入我的靈魂,讓我看到了生命更加開闊的一面。從此,我把寫詩當作自己修行的一種方式,不再順從于小情緒,不再困于個人的狹小世界,以悲心觀照萬物眾生,走向“大我”的寫作格局。
失魂,已是時代普遍的癥狀。很多人的肉身奔跑得太快,靈魂被落在后面,距離隔得越來越遠。最終靈魂丟了,還沒發(fā)現(xiàn),以致物質(zhì)生活無比富足,而活得卻不踏實,心神不寧,夜夜失眠,或常常從夢中驚醒。更有甚者,為了滿足一己之私,達到不可告人的目的,竟然還背叛或賤賣自己的靈魂。當然,也有可敬的守魂人。有一次,到偏遠的一個古老村子采風,在觸摸時光印痕和感受往事余溫的同時,我用相機記錄下所見的人和物。巷子深處走來一位背著籮筐的老人,籮筐里裝滿豬草,把她本來就有點彎的身子壓得更彎。我舉起相機,把鏡頭對準她,正要按下快門,這時她也發(fā)現(xiàn)了我,使勁向我擺手,不允許我拍照,嘴里說著我聽不懂的當?shù)卦?。我有點納悶,莫非拍照她要收費,現(xiàn)在很多旅游的地方,要拍照或合影,都需要付費,一切商業(yè)化,一切與錢掛鉤。假如這位老人家也是這樣,我真會有點失望。但還好不是,隨行的本地朋友說,老人家不給拍照,是擔心自己的靈魂被攝走。原來如此,我雖沒有拍下想要的一幕,但老人家的身影卻深深地印在了我的心底。我們暫且不去評說“照相攝魂”的可信度,也不要拿“愚昧”這樣冷冰冰的詞去妄加評價和定論,老人家堅決守魂的態(tài)度和精神在當下顯得彌足珍貴,是值得崇敬的。
作為寫詩人,不能迷失本心。被譽為“靈魂的歌者”,對此,我欣然接受,不是說我有多崇高和偉大,也不是說我要給自己的詩歌寫作貼上華麗的標簽,而是我把它當作一種勉勵,當作追求的一個方向。我想以詩找回自己和眾人丟失的靈魂,以詩安放自己和眾人漂浮的靈魂,以詩喚醒自己和眾人沉睡的靈魂。也許會走得艱辛,也許會收效甚微,可我義無反顧,就算撞破頭顱,甚至付出生命的代價,也在所不惜,也絕不后悔。
人神一體,我始終這樣認為。不管是哪種宗教,我們信奉的主和神靈都來自人間,又回歸人間,不然就會失去其存在的意義。在我出生和成長的滇西,被人們愛戴和敬重的神靈,都是生前有不凡經(jīng)歷和故事的人,他們就是人們學習的楷模。他們的肉身已化為泥土,而靈魂不滅,指引和照耀著后來者。我覺得,神有人性,而人也有神性。這點對我的詩歌寫作有很大的影響,我的思緒時常會在人神之間穿梭,行善之人的面孔我想就是神的樣子。或許是使命,或許是夙愿,在寫人時我極力呈現(xiàn)其隱藏的神性,在寫神時我又極力呈現(xiàn)其帶有的人性。缺失誰,人間都是不完美的,也是充滿危機的。
寫詩,我有時會揭開這個世界的一些痛點,會把生命的殘缺部分毫無保留地展現(xiàn),會把人性的陰暗面翻出來,這不是說自己的心中充滿怨恨,而是恰恰相反。正如賈平凹所言:“我經(jīng)常講,批判并不是要墜入黑暗,而是要引導光明。不是塑造一種仇恨,而往往是一種愛的表現(xiàn)。”我之所以愛這個世界,之所以愛一切生命,才含淚和忍痛這樣做,就是希望這個世界變得越來越好,一切生命活得更加圓滿和自在。
世間苦海,望不到邊。這是我們無法回避的現(xiàn)實。有些苦看得見摸得著,有些苦卻說不清道不明。無論社會如何發(fā)展,苦始終存在,物質(zhì)能消除貧窮和饑寒之苦,但生死之苦,災(zāi)難、疾病、意外等之苦,還會伴隨我們。都說苦難出詩人,但詩歌不是苦難的果實,否則就變成了苦生苦,苦上加苦,會讓人活得更加絕望。寫詩的人,心壁應(yīng)該是柔軟的,有悲憫情懷,這樣寫出來的作品才有溫度和亮光。
槍口生銹,戴著花環(huán),飛走的鳥兒又回到了屬于它的草叢中,覓食,歡跳。我起身,坦然回到塵囂,不再刻意回避,頭頂暗下去的天色在心間漸漸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