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魯迅與宋紫佩
來源:《新文學史料》 | 彭林祥 李越穎  2020年11月24日09:17

宋紫佩

在魯迅的朋友中,有兩位可以稱得上是終生摯友,一位是許壽裳,另一位是宋紫佩。學界對魯迅與許壽裳兩人關系有持續(xù)深入的探討,但對魯迅與宋紫佩關系的探討頗為冷清。作為魯迅的同鄉(xiāng),宋紫佩曾經是魯迅的學生,后來又與魯迅成為同事和摯友。從1909年相識到1936年魯迅去世,兩人的聯(lián)系一直未曾間斷,魯迅在杭州、紹興、北京、廈門、廣州、上海時均與宋紫佩保持聯(lián)系。即使在魯迅去世以后,宋紫佩與魯迅親友之間也依然保持著聯(lián)系。據(jù)筆者統(tǒng)計,魯迅現(xiàn)存的日記(因魯迅1922年日記缺失)中提及宋紫佩的次數(shù)多達599次(魯迅親友的回憶中也多次提到宋紫佩)。從1912年至1936年間,宋紫佩寫給魯迅信121封,魯迅寫給宋紫佩信81封。宋紫佩拜訪魯迅280次,魯迅拜訪宋紫佩27次。具體可見下表:

可以說,宋紫佩是魯迅值得托付生前身后事的至交好友。本文試圖對兩人的交往史做一個梳理,主要分四個時期來全面再現(xiàn)兩人近三十年的深情厚誼。

一、杭州—紹興時期(1909年8月至1913年2月)

1908年,21歲的宋紫佩考入杭州的浙江兩級師范學校優(yōu)級師范部學習數(shù)理化學。次年8月,魯迅自日本學成歸國,在好友許壽裳(時任浙江兩級師范學堂監(jiān)學)的介紹下,至浙江兩級師范學堂任教。于是,宋紫佩便成了魯迅的學生,兩人自此相識并開始交往。

魯迅與宋紫佩二人在浙江兩級師范學堂相識之初的交往并不十分愉快。在1909年底至1910年初的“木瓜之役”中,魯迅與其他教師們相率罷教,以反對頑固守舊的學堂監(jiān)督夏震武的倒行逆施,而宋紫佩卻站在魯迅、許壽裳等人的對立面,反對學堂師生驅逐夏震武,因此一度與魯迅等人發(fā)生矛盾。

許廣平在《民元前的魯迅先生》中寫道:“1910年,先生擔任紹興中學堂(應為“浙江兩級師范學堂”,筆者注)的教員兼監(jiān)學,那時他不過剛剛三十歲,正年富力強的時候。辦事認真,學生們都畏懼他,胡愈之、孫伏園、宋紫佩等先生都是該校的俊秀超卓者,而又是社會上知名之士。內中宋先生,比較沉著,他本來在求學時最先也是學生中反對先生者之一,大約因為做監(jiān)學的嚴峻,引起一部人的不滿罷?!边@里的“宋先生”,便是宋紫佩。在這一時期,宋紫佩和魯迅之間存在一些思想和行動上的齟齬。宋紫佩錯誤地站在了“木瓜”的一邊,反對魯迅等進步師生。

1910年7月,魯迅辭去浙江兩級師范學堂的職務回到紹興。同年8月,宋紫佩以73.14分的畢業(yè)成績列入優(yōu)等從浙江兩級師范學堂畢業(yè),應山會初級師范學堂之聘,教授倫理學和數(shù)學。1910年秋至1911年秋,魯迅在紹興府中學堂擔任博物教員,后又兼任監(jiān)學。魯迅不計前嫌主動邀請宋紫佩擔任紹興府中學堂教務兼庶務并兼任理化講席,協(xié)助魯迅工作。1911年初,紹興府中學堂的教員們已大多離去,而宋紫佩和魯迅仍在堅守。1911年3月7日魯迅致許壽裳的信中寫道:“紹興府校教員,今年頗聘得數(shù)人,劉楫先亦在是,杭州師校學生則有祝穎,沈養(yǎng)之,薛叢青,葉聯(lián)芳,是數(shù)人于學術頗可以立,然大氐憧憧往來吳越間,不識何作。今遂無一存者,僅余俞乾三、宋琳二子,以今年來未播遷耳。”

魯迅和宋紫佩在紹興府中學堂共事期間,正值辛亥革命的大潮洶涌澎湃之時,魯迅和宋紫佩二人對推動紹興及周邊地區(qū)的革命形勢做出了重要貢獻。

早在1907年,宋紫佩在紹興府中學堂求學時,便與陳去病一同聯(lián)絡越中志士及先前大通學堂的同學,組織成立匡社。然而匡社的實際存在時間極為短暫,不到半年便陷入停頓。1911年,革命思潮愈演愈烈,為配合革命形勢,宋紫佩又集先前匡社成員,于1911年春夏間成立越社,作為南社在紹興地區(qū)的分支,以文學團體宣傳革命,與南社遙相呼應。許多進步知識分子尤其是紹興一帶的有識青年紛紛加入越社,魯迅便是最早加入越社的社員之一?!吧鐔T以數(shù)百計,一時名流,如周豫才、陳子英、范愛儂、李宗裕諸君子皆與焉?!?/p>

魯迅在宋紫佩的介紹下加入南社,雖為南社一員,但他對南社的作風似并不認可。魯迅在《現(xiàn)今的新聞學的概觀》中寫道:“希望革命的文人,革命一到,反而沉默下去的例子,在中國便曾有過的。即如清末的南社,便是鼓吹革命的文學團體,他們嘆漢族的被壓制,憤滿人的兇橫,渴望著‘光復舊物’。但民國成立以后,倒寂然無聲了。我想,這是因為他們的理想,是在革命以后,‘重見漢官威儀’,峨冠博帶。而事實并不這樣,所以反而索然無味,不想執(zhí)筆了?!痹S廣平也曾回憶說:“不知怎么一來,到后來倒是先生最知己的親切朋友,而且加入南社也是宋先生介紹的。不過對于南社的作風,先生似乎不贊同,所以始終是一個掛名的社員,沒有什么表現(xiàn),甚至連許多社友也不大知道他是同志之一。”

魯迅對越社的態(tài)度,與南社相比截然不同。雖然南社與越社在名義上為“總—支”關系,但實際上其組織關系并未得以實行。越社名義上是一個文學社團,事實上是紹興革命力量中的激進派。作為越社重要成員之一,魯迅在越社的成立與建設過程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1911年4月12日魯迅致許壽裳的信中寫道:“邇又擬立一社,集資刊越先正著述,次第流布,已得同志數(shù)人,亦是蚊子負山之業(yè),然此蚊不自量力之勇,亦尚可嘉。若得成立,當更以聞?!雹膺@里提到的“擬立一社”,便是越社,“同志數(shù)人”中就有宋紫佩。魯迅對宋紫佩等人的勇氣和膽識頗為嘉賞,更是以空前的熱情積極籌劃和參與越社的革命活動。

1911年11月4日午夜,杭州光復。消息很快傳到紹興,紹興的舊官紳急忙組織起以清吏程贊清等人為首的軍政府,并宣布獨立。越社成員對這樣的軍政府也極其反感,立即組織在開元寺召開會議,魯迅、宋紫佩、周建人、范愛農等人一同前往參加,在會上,魯迅被推舉為會議主席,并發(fā)表了慷慨激昂的演說,提出組織武裝演說隊等數(shù)件事情。當時,紹興城里謠言四起,諸如“杭州旗營退敗來紹”等,搞得人心惶惶。在宋紫佩的組織領導和魯迅、陳去病等人的大力支持下,組成了以學生為主力的武裝演說隊和學生軍?!皟L以人心浮動,疑懼參半,宜先設武裝演說隊,以鎮(zhèn)人心;一面更集同志組織學生軍一隊,舉予為之長,有周豫才、陳子英諸君子贊襄擘劃,以統(tǒng)其成?!痹S廣平在《民元前的魯迅先生》中這樣回憶:“在紹興尚未光復之頃,人心浮動,先生曾經召集了全校學生們,整隊出發(fā),在市面上游行了一通來鎮(zhèn)靜人心,結果大家當作革命軍已經來了,成為垂手而得的紹興光復。每逢談起,先生總帶著不少的興趣描述當時的情景,就好像剛剛出發(fā)回來的那么新鮮,感動?!?/p>

紹興光復后,王金發(fā)自任都督,有意改組軍政府,召宋紫佩參與軍務。宋紫佩因與其所見不同而拒絕參加,并希望辦一份報紙來監(jiān)督軍政府。于是宋紫佩向魯迅提議,希望以魯迅的名義發(fā)起辦報。魯迅出于革命大義,自然沒有推托。草創(chuàng)之初,困難重重,一些青年感到前途渺茫,中途陸續(xù)退出,只留下宋紫佩等幾位青年慘淡經營。魯迅擬定報紙名為《越鐸日報》,希望該報能成為“越中民眾的喉舌”,起到“監(jiān)督軍政分府的警鐘”的作用。就這樣,魯迅為發(fā)起人和名譽總編輯,宋紫佩為社長,陳去病主持編輯事宜,李宗裕負責編務,馬可興負責財務和發(fā)行,越鐸報社便成立起來了。1911年12月底,終于發(fā)出了以“周豫才”等署名的《出報傳單》。又在1912年1月1日和2日的《全浙公報》上發(fā)布了《〈越鐸日報〉出版布告》。

《越鐸日報》于1912年1月3日正式創(chuàng)刊,魯迅以“黃棘”為筆名在該報上發(fā)表了《〈越鐸〉出世辭》,文中聲明辦報的宗旨是“紓自由之言議,盡個人之天權,促共和之進行,尺政治之得失,發(fā)社會之蒙覆,振勇毅之精神。灌輸真知,揚表方物……”此后又連續(xù)兩天在“本報之期望”和“特別啟事”欄中申述該旨意。在具體報務上,魯迅指導報社人員閱稿編排,并負責“西方譯電”一欄。他從上海的《大陸報》《字林西報》,東京的《朝日新聞》以及德國的《東亞報》中選譯國際要聞供《越鐸日報》刊載,每天由宋紫佩之族弟宋子俊到東昌坊口魯迅家中取稿付印。魯迅開設這一專欄正是希望民眾可以對國際形勢有所了解,具有一定的國際視野,以謀求本國的革命和新生。在魯迅的建議下,該報還開辟了“稽山鏡水”“禹域秋陽”專欄,用以發(fā)表一些針砭時弊的短文,深受讀者歡迎。在最初的一個多月中,《越鐸日報》在宋紫佩、魯迅、陳去病等人的合力經營下,揭露了新政府中舊官紳的丑惡嘴臉,披露了殺害秋瑾的謀主章介眉等人的罪行,同時也對都督王金發(fā)等提出懇切的希望和建議。

在魯迅、宋紫佩等的影響下,《越鐸日報》創(chuàng)刊初的思想傾向無疑是順應時代潮流的,具有鮮明的革命意義,是對辛亥革命的熱情支持和積極響應。該報也因此銷路大增,日發(fā)行量達一千七百余份,一時間聲名鵲起,各界莫不愛讀,成為紹興輿論之代表。

同年2月,宋紫佩等越社成員還同魯迅一起創(chuàng)辦了《越社叢刊》作為越社的會刊,附《越鐸日報》發(fā)行,總發(fā)行所設在越鐸報社內。魯迅為《越社叢刊》主編,所刊稿件由宋紫佩交由魯迅編訂。叢刊第一集分為“文錄”“詩錄”“詞錄”三個部分,以刊發(fā)浙江進步知識分子的詩文著述為主?!拔匿洝辈糠挚恤斞敢浴爸茏魅藛⒚稀钡拿x發(fā)表的《〈古小說鉤沉〉序》和以“會稽周建人喬峰”的名義發(fā)表的《辛亥游錄》兩篇文章。另外還刊有魯迅族叔周仲翔所作的《初夏》《山居》《春日即事》《流螢》《春夜客來》五首詩,署名為“會稽周開山仲翔”。

《越鐸日報》自1912年1月3日創(chuàng)刊至1927年3月21日改組為《紹興民國日報》而終刊,是辛亥革命后紹興地區(qū)歷史最長、影響最大的具有進步意義的民辦報紙。雖然魯迅和宋紫佩在其中真正發(fā)揮實際作用、有直接聯(lián)系的其實只有創(chuàng)刊之初,但他們在辛亥革命后一段時間內監(jiān)督新政府、維護紹興地區(qū)局勢穩(wěn)定、啟迪和教化民眾、傳播新興思想等方面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可以說,《越鐸日報》以及《越社叢刊》是魯迅與宋紫佩在辛亥革命期間攜手并肩作戰(zhàn)的見證。

二、北京時期(1913年3月至1926年8月)

1912年5月,魯迅隨教育部從南京遷往北京。宋紫佩也于當年12月底離開紹興輾轉上海,后又在天津《新春報》社做了一段時間的編輯。1913年3月30日,宋紫佩到達北京。自此開始了兩人交往的“北京時期”,一直到1926年8月26日魯迅南下赴廈門大學任職為止。北京時期是魯、宋兩人交往最密切的時期,魯迅不但視宋紫佩為學生、朋友,更把他視為家人。

宋紫佩來北京與魯迅密切相關,具體來講是魯迅利用職務之便為宋紫佩謀到了一份工作。宋紫佩在新春報社工作不久后,《新春報》即???,宋紫佩也因此失業(yè)。而當時魯迅已被任命為教育部僉事兼社會教育司第一科科長,正在積極籌備設立京師圖書館分館,魯迅借此推薦宋紫佩到京師圖書館分館工作,故宋紫佩才來北京。初到北京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宋紫佩與魯迅一同住在北京宣武門外南半截胡同7號紹興會館。宋紫佩和魯迅一起參與京師圖書館分館的籌備事務,后來便一直在此工作,先后擔任掌書員、會計主任等職。

魯迅到北京后不久就對佛經產生了興趣。許壽裳在《亡友魯迅印象記》中回憶:“民三以后,魯迅開始看佛經,用功很猛,別人趕不上。”根據(jù)《魯迅日記》中的甲寅書帳統(tǒng)計,1914年魯迅買書161種,共計645冊,其中佛學相關的典籍多達90余種,近300冊,約占全年購書總數(shù)之半。在魯迅的影響下,宋紫佩也逐漸對佛學產生了興趣,開始購買和研讀佛經。通過宋紫佩留存下來的幾封書信,可以看到。1914年9月20日,宋紫佩在《與李宗裕稽東?!芬恍胖姓劦健胺饘W主清靜無為,尚有至理,吾輩韜光養(yǎng)晦,正可借此以修身養(yǎng)性。弟現(xiàn)略事研究,即請吾兄先行購讀《大乘起信論》一本而小試之,當有得也?!蓖?月29日,宋紫佩又在《與陳子英東浦》一信中說:“許、周二先生近狀均佳,現(xiàn)皆志于佛,琳亦購得《大乘起信論》諸書,讀之不解者十八九,先生研究有素,能指教尤所切?!彼巫吓逶谛胖刑岬降摹洞蟪似鹦耪摗吩隰斞府斈甑臅鴰ひ苍霈F(xiàn)。魯迅和宋紫佩同在北京,頻繁互訪和通信,自然在佛經的購買與閱讀方面多有交流。

魯迅自1912年5月北上以后,曾三次回故鄉(xiāng)紹興探親,前兩次宋紫佩都知情并有密切聯(lián)系。魯迅第一次回紹是1913年6月19日,魯迅離京啟程之時,宋紫佩曾前來相送。6月19日《魯迅日記》記載:“午后理行李往前門外車驛,黃元生、宋紫佩來送?!濒斞傅诙位亟B是為了慶祝母親六十大壽,于1916年12月3日從北京啟程出發(fā)。暫住紹興期間,魯迅和宋紫佩頻頻通信。12月20日,“寄宋子佩信并《或外小說》第二集一冊?!?4日“上午得宋子佩信,二十日發(fā)?!?6日“寄宋子佩信。”30日“得宋子佩信,附轉宋知方信,同日發(fā)?!?/p>

宋紫佩在北京謀生期間也曾多次回紹興探親。每次回鄉(xiāng),宋紫佩都會幫魯迅捎帶東西回家;返回北京時,又常常會從家鄉(xiāng)帶一些土特產給魯迅,或是替魯迅在紹興的親友托帶東西到北京。這在《魯迅日記》中有大量記載。如1913年12月,宋紫佩回紹,12月20日《魯迅日記》記載:“歸途過臨記洋行買餅干三匣,擬托宋子佩寄家。”1915年3月,宋紫佩又一次回鄉(xiāng),并幫魯迅捎帶信件、蘑菇、古錢幣、書籍、石刻拓本等給在紹興的周作人。紹興人愛吃筍干、干菜之類的食物,宋紫佩也多次為魯迅捎來。1915年6月7日“宋子佩自越中至,交來二弟函并干菜一合,又送筍干一合,新茗二包?!逼鋵崳瑥乃巫吓寮宜诘钠剿渭业甑浇B興城里魯迅的家中,有二十多公里的路程,且平水一帶山路難行,若步行則需五六個小時。宋紫佩千里迢迢幫魯迅捎帶信件、書籍、果脯餅干等,傳遞的是濃濃的情誼;他給魯迅帶去的筍干、干菜、火腿、茶葉等土特產,更是讓身在北京的魯迅可以嘗到家鄉(xiāng)的味道與溫情。

由于宋紫佩在京師圖書館分館工作,魯迅因此常常托他從圖書館借書,看完后又寄給宋紫佩請他歸還。在魯迅的日記中有多次記載,如1920年2月24日“下午寄宋紫佩信借書。”4月24日“寄宋紫佩信還書?!濒斞高€曾托宋紫佩修訂書冊,修書的工錢是先由宋紫佩代付,事后魯迅再付給宋紫佩的?!遏斞溉沼洝分杏涊d,1920年11月24日“午后得宋紫佩信并訂成之書二十六本,工泉千。”12月16日“午后往圖書分館還子佩代付之修書泉一千文?!贝送?,魯迅每有著作、譯作或主編的雜志出版,都會送一冊給宋紫佩作為紀念,如《會稽郡故書雜集》《或外小說》《桃色之云》《吶喊》《小說史略》《蘇俄文藝論戰(zhàn)》《語絲》等書都曾送給過宋紫佩。

對于宋紫佩拜托的事,魯迅會鼎力相助,如宋紫佩托魯迅找吳雷川作族譜序一事。1915年,宋紫佩的家族——會稽日鑄宋氏家族重修宗譜,宋紫佩函請柳亞子撰敘未果,便希望能請吳雷川為宗譜作序。吳雷川是清末翰林進士,在江浙一帶頗具名望,民國后與魯迅同在教育部供職,于是宋紫佩便將請序之事拜托給魯迅。宋紫佩把撰族譜序這樣的大事拜托給魯迅,是對魯迅的敬重和信任;魯迅替宋紫佩請到了吳雷川所作的序文,又在序成之后幾次三番請客還禮,可見對此事的重視。這篇《宋氏族譜序》也是魯宋二人親密友好、信賴的見證。

《魯迅日記》中還多次提到宋紫佩的兒子宋舒、堂侄宋芷生、侄子宋德沅等。宋紫佩的兒子自出生就受到魯迅的厚愛。宋紫佩的兒子早產體弱,宋家人為此擔憂。魯迅通曉醫(yī)理,得知后從中調解,“先天不足,后天調養(yǎng)就行,勿需多慮”,并為孩子取名為“舒”,又名“大展”,取舒展之意。宋舒曾多次跟著宋紫佩到魯迅家中做客,魯迅還送給他玩具。他寫給魯迅的第一封信,寫的是在中山公園與魯迅等大人們一起吃飯的場景,還對魯迅咀嚼吃力的樣子做了一番形容。魯迅在給宋紫佩的回信中提到了宋舒的信,夸獎小孩子會形容。1914年2月3日,宋紫佩的堂侄宋芷生曾帶著宋紫佩的書信到魯迅家中拜訪,次日又去教育部拜訪魯迅。自此以后,宋芷生常去拜訪魯迅,有時談至半夜才離開,二人也互贈書籍,相互通信。宋德沅是宋紫佩之侄,《魯迅日記》中1923年7月27日有“下午紫佩挈其子侄來并贈筍干、新茶各一包,貽其孩子玩具二事。”這里的“侄”指的便是宋紫佩之侄宋德沅。

宋紫佩與魯迅的家人也十分熟絡,來往親密。在紹興革命與辦報期間,宋紫佩就已和周作人、周建人相識。在北京時期,宋紫佩和周作人、周建人自然也有所往來。1916年10月12日周建人回紹,宋紫佩前去相送。1919年3月31日,宋紫佩和周作人一同結伴從北京出發(fā)回紹興。另外,宋紫佩與周家三兄弟之間相互轉交書籍、信件之類的事也在魯迅日記中多有記載,足見宋紫佩與魯迅兄弟們之間的親密關系。

魯迅將母親和朱安接到北京前,每月向紹興匯錢作為家中的生活費,有時匯錢的事也會托宋紫佩去辦,有時甚至寄往家中的錢都是向宋紫佩借支。1916年10月5日“午后托子佩往興業(yè)銀行匯銀三十元至家,并寄二弟一函?!?917年1月10日“上午托子佩至浙興業(yè)銀行匯家泉百十還旅費等,并與二弟函一?!?月1日“下午寄家八月用泉五十,從子佩假?!比绱朔N種,定是十分可靠和信賴的朋友,魯迅才會將給母親匯錢這樣的事放心托付給他。

所謂患難見真情,在對方面臨困境時,魯迅和宋紫佩都以實際行動予以全力幫助和支持。1923年教育部裁員,當時宋紫佩正是在教育部所轄的京師圖書館分館任職。魯迅擔心宋紫佩會因此受到牽連失去工作,便特地寫信給好友許壽裳,希望可以幫宋紫佩謀一個女師校注冊管理員的職位。所幸宋紫佩后來并未受到牽連,繼續(xù)在京師圖書館分館任職。

1925年,魯迅因支持女師大學生反帝愛國運動而遭到教育總長章士釗的非法免職。8月14日,魯迅的免職令發(fā)布以后,當天去拜訪魯迅的友人多達23人,宋紫佩便在其中。不僅如此,宋紫佩又分別于16日、18日、20日、26日、28日五次前去拜訪。10月13日《魯迅日記》記載:“得平政院通知,即送紫佩并附信?!逼秸核蛠淼恼钦率酷摯疝q書副本,要求魯迅在5日內答復。像這樣的案子,魯迅自然要托付給可信賴之人,顯然宋紫佩便是。宋紫佩擅長文案,京師圖書館分館又可查閱大量資料,且他幼時的老師壽洙鄰當時正在北洋政府的平政院擔任法官。因此,魯迅請宋紫佩代寫互辯書提綱。三天后,宋紫佩寫出了控訴章士釗的互辯提綱的底稿交魯迅。自1925年8月14日免職令發(fā)布至1926年1月18日魯迅重回教育部,宋紫佩是魯迅所有友人中與之聯(lián)系最多的一位,在此期間,宋紫佩拜訪魯迅的次數(shù)多達15次(其中兩次訪而未遇),另有一封信致魯迅。

在北京期間,魯迅和宋紫佩曾多次相互借錢,魯迅在日記中對此亦有記錄。宋紫佩初到北京之時,雖在魯迅的舉薦下?lián)尉焾D書館分館掌書員,但收入不高,因此在最初的幾年,大多是宋紫佩向魯迅借錢,少則十元,多則五十元。魯迅也曾多次向宋紫佩借錢,主要集中在1921年和1924年。1920年底,魯迅二弟周作人患上了肋膜炎,1921年1月即開始大病,3月29日,因病勢惡化住進山本醫(yī)院。同年七八月間,三弟周建人之子周沛因痢癥住院二十多天,魯迅自己也因身體不適前往醫(yī)院就診。1921年,因北洋政府國庫空虛,截至該年10月,教育部已欠薪五個月。醫(yī)療費、欠薪、扣薪、房屋租金、日常開銷……如此種種,僅靠魯迅的課酬和稿費,無法維持家庭開支,魯迅因此陷入經濟困頓。1921年,魯迅不但于4月和11月分別向義興局和大同號各借款兩百元,還曾先后向齊壽山、許壽裳、宋紫佩、李遐卿等共借款六百九十元,其中5月30日、8月12日分別向宋紫佩借款五十元,8月10日向宋紫佩借款一百元。在宋紫佩等友人的幫助下,魯迅最終度過了1921年的財政危機。魯迅與周作人失和后,魯迅于1923年10月30日買下阜成門內西三條二十一號舊屋,議價八百元,于當年12月及次年1月分兩次付清房款,并于1924年1月開始翻建,房屋修葺價格不菲。1924年1月至5月期間,魯迅向齊壽山、宋紫佩、李慎齋借款共計七百五十元,其中于5月13日向宋紫佩借款二百元,直至魯迅離京前才將這些錢還清。

魯迅兩次搬遷新居,宋紫佩都贈予家具作為祝賀;宋紫佩搬家時,魯迅也同樣送上賀禮。魯迅的日記中均有記錄,如1919年8月,周家購進八道灣十一號,搬家前,魯迅曾托宋紫佩購買家具,“午后托子佩買家具十九件,見泉四十?!彼巫吓迮c魯迅的另兩位友人又合送四張椅子。1923年5月宋紫佩移新居,魯迅至京師圖書館分館贈其十元作為賀禮。第二年,魯迅遷居西三條胡同二十一號,宋紫佩又送給魯迅兩張榆木幾。魯迅和宋紫佩的禮尚往來,不在禮物輕重,在于二人之間的美好情誼與祝愿。

魯迅和宋紫佩在北京時,常常三五好友一同相約吃飯共飲。1913年5月1日,“晚子英來,招之至廣和居飲,子佩同去。”1915年10月30日,“晚念欽先生來,紫佩招至廣和居共飯,李霞(卿)亦至也?!?916年10月5日,“晚邀子佩及三弟往廣和居飯?!?1月24日,“晚子佩招飲于廣和居。”1919年6月1日,“晚子佩招飲于頤香齋,與二弟同往?!薄?/p>

筆者根據(jù)《魯迅日記》的記載統(tǒng)計,北京時期(1913年3月至1926年8月),宋紫佩至少268次到魯迅家中拜訪魯迅,魯迅也曾至少26次拜訪宋紫佩,其中20次是去京師圖書館分館見宋紫佩。這樣算來,兩人平均每兩周左右便能見一次面,最多的時候,一個月中見面次數(shù)多達10次。即使如此頻繁的見面,魯迅和宋紫佩之間也依然保持通信,這一時期,宋紫佩37次寫信給魯迅,魯迅也30次致信宋紫佩。魯迅日記并非每天都寫,所寫的內容也并非生活的全部,但是,僅魯迅日記中可見的關于宋紫佩的記錄就如此之多,現(xiàn)實生活中魯迅和宋紫佩的書信往來、互訪必定還有很多。北京時期的魯迅和宋紫佩交往,更多的是普通人之間的平凡友誼;然而,兩人不計回報的相互幫助,披心相付,為這平凡的友誼增添了幾許不平凡的閃光。

三、廈門—廣州—上海時期(1926年8月至1936年10月)

1926年8月,魯迅南下至廈門大學,次年1月即前往廣州,赴中山大學任教,10月即辭去中山大學的職務赴上海。魯迅在廈門和廣州的時間加起來僅一年零一個月左右,在此期間,魯迅和宋紫佩主要依靠書信聯(lián)系。1927年10月魯迅抵達上海,到1936年10月魯迅在上海寓中病逝,魯迅在上海生活了整整九年。在這九年間,魯迅和宋紫佩主要是通過書信交流,其間也有魯迅赴北平探親和宋紫佩赴滬時的十余次見面經歷。在此時期,宋紫佩代魯迅行孝,成為魯迅與母親及朱安的聯(lián)絡人,充當了魯迅的兄弟、魯老太太“兒子”的角色。

1929年5月,魯迅回北平探望母親。5月15日,魯迅抵達北平當天,宋紫佩即赴魯迅家中探望。魯迅計劃返程時,因“奉安典禮”之故,火車屢被耽擱,但若坐船走海路更是頗費周折。為此魯迅一連六次在致許廣平的信中提到返程之事,寬慰許廣平不必擔心,實際上心中頗多擔憂。幸而幾日后,宋紫佩為魯迅買到了回上海的火車臥鋪票,并親自送到魯迅寓中,可謂幫魯迅解了燃眉之急。1929年5月31日魯迅在日記中寫道:“下午紫佩來,為代購得車券一枚,并臥車券共泉五十五元七角也?!?/p>

1932年11月,魯老太太病重,宋紫佩從北平發(fā)航空信告知魯迅,魯迅立刻趕赴北平探望母親。在魯迅探病的十多天里,不僅宋紫佩五次前往魯迅家中探望,就連宋紫佩的兒子、侄子、侄女也紛紛前去探望。從魯迅致許廣平的信中得知,當時宋紫佩的妻子正在病中,但他還是抽空多次去探望魯迅和魯老太太。難怪魯迅在致許廣平的信中寫道:“我到此后,紫佩、靜農、寄野、建功、兼士、幼漁,皆待我甚好,這種老朋友的態(tài)度,在上海勢利之邦是看不見的?!?/p>

1934年4月,宋紫佩回紹興探親,計劃返回北平前中轉去一趟上海。4月13日,魯迅在致母親的信中寫道:“和森及子佩,均未見過,想須由家中出來過上海時,始來相訪了?!?月25日魯迅又在致母親的信中說:“紫佩亦尚未來過,大約在家中多留了幾天。今年南方天氣太冷,果菜俱遲,新筍干尚未上市,不及托紫佩帶回,只能將來由郵局寄送了。”從魯迅寫給母親的信中可以看出,魯迅一直惦念著宋紫佩,急切地希望宋紫佩可以早日來上海相見。4月27日下午,宋紫佩終于到達上海,并專程到魯迅寓中拜訪,然而不巧的是,魯迅正好出門在外。魯迅回來得知宋紫佩到訪的消息,急忙趕去旅館找宋紫佩,更不巧的是,宋紫佩也不在旅館。好友分別多年未能相見自然是遺憾的,于是第二天,宋紫佩再次前來拜訪,魯迅熱情相待,并送給他一盒榛子和一盒蜜棗,又托他將信箋、蘑菇、《世界畫報》等帶給母親。5月4日,魯迅致信母親說:“紫佩已來過,托其帶上桌布一條,枕頭套二個,肥皂一盒,想已早到北平矣?!?/p>

自魯迅離開北平后,北平寓中的魯老太太和朱安一直由宋紫佩照顧。魯迅每月按時從上海匯生活費給母親,常常是請宋紫佩轉交,《魯迅日記》中記載的諸如此事至少有十次。魯老太太十分想念海嬰,而魯迅攜妻兒北上看望母親的打算一直未能成行,于是魯迅常常從上海寄海嬰的照片給母親,并由宋紫佩轉交給母親,以慰母親思念之切。魯老太太曾擬去上海,1935年3月1日,魯迅在信中交代母親:“俞二小姐如果能夠送來,那是最好不過的了,總比別的便人可靠。但火車必須坐臥車;動身后打一電報,我們可以到車站去接。以上二事,當另函托紫佩兄辦理。”當天上午,魯迅分別寄出給母親和宋紫佩的信。

魯迅和母親之間一直保持通信,而魯老太太寫給魯迅的信常常是其口述,由宋紫佩或俞芳、俞藻姐妹代寫。1935年7月17日魯迅寫給母親的信中就提到:“母親大人膝下敬稟者,七月六日及十日(紫佩代寫)兩信,均已收到。”若非宋紫佩在代寫信件時有所標注,便是魯迅能夠認得宋紫佩的筆跡。

1936年1月,北平警察局曾去西三條胡同魯迅家丈量住房面積,母親寫信來告知魯迅,1月21日,魯迅在給母親的回信中說:“丈量家屋的事,大約不過要一些錢而已,已函托紫佩了?!?月1日魯迅又致母親:“關于房屋,已函托紫佩了,但至今未有回信,不知何故。”或許是因為信還未收到,或許是因為中間有事耽擱,但宋紫佩不會辜負魯迅的信任,并沒有忘記幫魯迅處理好這件事。5月7日魯迅在信中告訴母親:“丈量的事,既經辦妥,總算了了一件事?!痹谒巫吓宓膸椭?,北平警察局丈量魯迅家屋索錢之事終于得以妥善解決。

由于魯迅與周作人失和,周建人又在上海,可以說宋紫佩代替魯迅承擔起了照顧魯老太太和朱安的責任。他對待魯迅的母親就像對待自己的母親一樣,在生活小事上悉心服侍,魯老太太一定也為有這樣一個好“兒子”而感到欣慰。

1936年宋紫佩五十大壽,魯迅在致母親的信中說:“紫佩生日,當由男從上海送禮去,家里可以不必管了?!濒斞赣行挠H自為宋紫佩籌備禮物,但考慮到路途遙遠,郵寄不便,于是在宋紫佩生日之時,魯迅從上海寄了一封賀信給宋紫佩,并匯款十元作為賀禮。

根據(jù)《魯迅日記》統(tǒng)計,魯迅寫給宋紫佩的信件至少有80余封,然而如今保存下來并收入《魯迅全集》的僅僅只有1936年的兩封。其中一封是祝賀宋紫佩五十大壽,另一封是托宋紫佩找書?!遏斞溉沼洝分杏杏涊d的宋紫佩寫給魯迅的信至少有120余封,如今無一封留存。因此,作為魯迅與宋紫佩友誼的直接見證,魯迅致宋紫佩的這兩封信頗為珍貴。

這一時期,魯迅和宋紫佩主要通過書信聯(lián)系,宋紫佩也頻繁出現(xiàn)在魯迅與母親、許廣平的書信中。宋紫佩對魯迅可謂坦誠相待,不求回報。魯老太太生病時的探視,轉交魯迅寄給母親的生活費和照片,代魯老太太寫信,解決警察局丈量家屋索錢之事……魯迅離開北平后,宋紫佩便擔負起了在生活上照顧魯老太太的責任,將魯老太太當作自己的母親一般。幫魯迅購買火車臥鋪票,找書修書,停經上海時幫魯迅捎帶東西給在北平的母親……此時期的宋紫佩,不但代魯迅照顧魯老太太和朱安,而且充當了魯迅在北京的聯(lián)絡人,幫助魯迅解決了諸多麻煩。

四、魯迅去世以后(1936年10月至1952年11月)

1936年10月19日,魯迅在上海寓中因病逝世。身在北平的周作人收到電報得知大哥去世的消息,并沒有直接前往西三條胡同母親的住處,而是先去京師圖書館分館找宋紫佩商議,與宋紫佩同去見母親,顯然周作人也把宋紫佩視成為周家最值得信賴的人。

魯迅去世以后,宋紫佩與魯迅親友之間的聯(lián)系并未就此間斷,而是一如既往地在生活上悉心照顧著魯老太太和朱安;同時也與在上海的許廣平保持通信聯(lián)系,向許廣平匯報魯老太太和朱安在北平的生活近況,并十分掛念許廣平和海嬰在上海的處境。

北京魯迅博物館魯迅研究室編的《魯迅研究資料》(第16輯)收錄有9封宋紫佩致許廣平的書信,另外在許廣平與魯老太太、朱安、阮紹先等人聯(lián)系的書信中,也曾19次提到宋紫佩。在寫給許廣平的信中,宋紫佩尊敬地稱魯迅為“大先生”或“迅師”,稱許廣平為“景宋夫人”“景宋先生”或“景宋女士”,魯老太太為“太師母”,朱安為“大師母”,海嬰為“世兄”。事實上,宋紫佩作為魯迅學生的時間只有在浙江兩級師范學校時的一年,且年齡上只比魯迅小6歲,但是宋紫佩一直以一個晚輩的身份尊敬地對待魯迅及其家人,甚至稱比自己年幼42歲的海嬰為“世兄”,可見宋紫佩為人之謙恭有禮。

1937年2月25日,宋紫佩致許廣平的信中曾這樣說:“大先生生前待琳如家人,常愧無以報答,其身后一切,自當竭盡棉力以大先生之意志為意志?!濒斞甘攀篮螅S廣平和周建人都身在上海難以照料北平之事,周作人早已與魯迅決裂,魯老太太年邁,朱安不便主持,魯迅生前在北平的許多好友如許壽裳、李霽野等因時局動蕩之故也陸續(xù)離開北平,因此在許多事情上魯老太太都與宋紫佩商量,或由宋紫佩等在北平的友人幫忙處理。許廣平寄給魯老太太的生活費,也依然是由宋紫佩代為轉交。

魯迅生前,周家曾購入北京八道灣十一號的房產,契約上魯迅為戶主,但產權為周氏三兄弟共有。魯迅去世半年后,周作人主持重訂八道灣房產的議約,議約落款中除朱安、周作人、周建人及鄉(xiāng)長、公親的署名和印章外,宋紫佩作為重訂議約的見證人和執(zhí)筆者,也在議約上署名并蓋章。可見,宋紫佩是魯迅全家都值得信賴之人。

1937年7月18日,魯迅紀念委員會在滬召開成立大會,出席的有蔡元培、宋慶齡、許壽裳等四十余位文化界人士,宋紫佩作為委員亦出席大會。他在致許廣平的信中謙遜地說:“迅師紀念會,列入賤名,深為榮幸,但恐無甚貢獻,未免抱愧耳!”二十八年來,宋紫佩與魯迅并肩作戰(zhàn),在生活上處處幫扶魯迅,照料其家人,“無甚貢獻,未免抱愧”實為謙遜之至之言。

宋紫佩不遺余力地幫助魯迅一家,魯老太太和許廣平自然不會忘記這份情誼,時常關心和問候宋紫佩。1937年4月,許廣平將魯迅在1934年至1936年間的13篇雜文編成《夜記》,魯老太太收到此書初版后即將一冊贈予宋紫佩,囑為道謝。7月11日,許廣平致魯老太太的信中問道:“紫佩先生時常見到否?見時乞叱名候好為叩。”魯老太太在回信中說:“宋先生不大常見,來時當為致意?!?947年許廣平又有書托人帶至北平,其中一本便是指名送給宋紫佩的。

在保護魯迅在北平的遺物上,宋紫佩可謂是煞費苦心。1944年,一份魯迅藏書的書目通過北京琉璃廠來薰閣流傳開來,稱魯迅在平家屬亟待出售這些藏書。許廣平得知此事后隨即采取行動,全力制止兜售魯迅藏書的行為。唐弢和劉哲民受許廣平的委托,專程趕赴北平拜訪宋紫佩,并拿出許廣平的親筆信,請他出面與魯迅在平家屬洽談。宋紫佩陪同唐弢和劉哲民來到西三條二十一號,說明來意后,朱安起先頗為激動,沖著宋紫佩三人說:“你們總說要魯迅遺物,要保存,要保存!我也是魯迅遺物,你們也得保存保存我呀!”宋紫佩忙笑著解釋,唐弢也把許廣平在上海被憲兵逮捕導致匯款中斷,以及海嬰不得不外出避難等事一一向朱安述說,并表示她的生活費將仍由許廣平負擔,倘有困難,朋友們也會出手相助,懇請朱安千萬不要出售魯迅藏書。朱安聽了這些,遂打消了賣書的念頭,轉而關心起許廣平和海嬰的境況。在許廣平、宋紫佩等人的共同努力下,非法兜售魯迅藏書之事最終得以平息,如今魯迅藏書得以保存,也有宋紫佩的一份功勞。

自1943年魯老太太去世后,朱安孤身一人留在北平生活,晚年又因身體病痛打針吃藥,凡事諸多不便。許廣平每月給朱安匯生活費,讓她能夠維持生計,宋紫佩更是時常前去照看,在生活上盡力幫襯。許廣平在致朱安的信中說:“你如果有事要人照料,阮太太她們心腸好,宋先生也好,是不是請他們幫忙一下好呢?……我想他們不會不體諒的?!敝彀步o許廣平的回信中也說:“此事系由宋先生介紹來阮太太代講價錢?!?947年,朱安日益病重,性命垂危。許廣平不在北京,很多事不能親自照料和處理,只好全權托付給宋紫佩等幾位在北平的親友。1947年4月1日,許廣平致吳昱恒、徐盈的信中說“萬一朱女士不諱……寓中遺物,能逐一登記(書目已有記出)托阮、宋、吳、徐四位先生公同保管。……房屋(北屋五間及東屋全間)由阮、宋、吳、徐四位先生會同于出殯后鎖起……”若非完全信賴,許廣平又如何會將這樣的事交給宋紫佩等四人去辦呢?

1947年6月29日,朱安在北平西三條屋中去世。臨終前一天,朱安神志尚清晰,她特地把宋紫佩叫到身邊,口授遺囑,把身后大事統(tǒng)統(tǒng)托付給他,足見其對宋紫佩的信任。宋紫佩對朱安也充滿感念和同情,“她病時一無親故可靠之人,情實可憐,一見琳終是淚流滿面,她念大先生,念先生又念海嬰,在這種情形之下,琳惟有勸慰而已,言念及此,琳亦為之酸心。”朱安身后,宋紫佩依照許廣平的囑托,妥善安排喪事,清點西三條物品并封存房屋,竭力保存故居中魯迅的遺物。7月3日阮紹先致許廣平的信中說:“瑩地由謝太太、宋先生、家母與豐一商洽結果,暫葬于二先生所有另一塊墳地中……此處各物品已陪同謝太太,宋先生以封條封起,均俟表嬸到(京)處理?!?月9日、11日、31日宋紫佩又一連三次致信許廣平向她匯報朱安后事、西三條屋修理安頓等事宜,并表示“于先生未回平以前決不再生問題,至于大先生名下遺物,一無變動,可請放心。”

聘書

魯迅逝世后的十多年里,宋紫佩對魯迅的友誼始終不渝,妥善處理魯迅以及魯老太太、朱安后事,竭力保護魯迅遺物,成為魯迅親友都信賴的人。1951年7月宋紫佩被聘為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1952年11月9日宋紫佩在北京病逝,享年65歲。至此,魯迅和宋紫佩之間的友誼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

結語

魯迅與宋紫佩相識之初,兩人非但沒有因“木瓜之役”一事結怨,反而不計前嫌,從師生成為戰(zhàn)友;在北京時期兩人成為親密無間、“待如家人”的朋友;魯迅離開北京后,宋紫佩又代替魯迅照顧家人,成為魯老太太的“兒子”;魯迅去世后,宋紫佩對魯迅家人以及遺產的照顧和愛護并未中斷,一直持續(xù)到宋紫佩過世。許廣平在《民元前的魯迅先生》中回憶:“宋先生在短短的不滿意之后,對先生十分了解,后來一同在北平就事,以同鄉(xiāng)而又學生的關系,過從甚于親屬,許多事情,先生都得他幫忙。一直到現(xiàn)在,他的母親,還時常得到宋先生的照拂。所以先生時常說:‘我覺得先同我鬧過,后來再認識的朋友,是一直好下去;而先是要好,一鬧之后,是不大再好起來的。’這幾句話,拿來考察先生和朋友之際的關系,似頗的確。”

長期以來,魯迅一直都是偉大的“文學家”“思想家”“革命家”,這方面的研究論著連篇累牘,神話魯迅的同時也遮蔽了真實的魯迅,魯迅只剩下一個偉大的空殼。正如魯迅的長孫周令飛所說:“我有義務去豐潤歷史上被懸掛起來的祖父的模樣;除了被木刻了的,除了被當作戰(zhàn)士和旗手了的,甚至因為時代的原因,被刻意虛構了的魯迅,我還要告訴大家一個幽默、熱愛生活的魯迅,一個有血有肉、飲食男女的魯迅?!蓖ㄟ^梳理魯迅與宋紫佩兩人的交往,我們可以看到一個日常生活中有血有肉、飲食男女的魯迅。作為師長,他與學生(宋紫佩)沖在辛亥革命浪潮的前沿,充當政府的輿論監(jiān)督。退潮后,他又暫時退回書齋,輯錄金石碑帖,購買佛經尋求慰藉。同時,利用職務以及社會關系,他還為宋紫佩找工作,進而關照宋家人。在日常生活中,他也遭遇了兄弟失和、經濟匱乏、生活瑣事等諸問題。作為朋友的宋紫佩力所能及地協(xié)助魯迅解決日常生活中的瑣事,如代為借書、還書,為他捎帶家鄉(xiāng)特產、購買火車票,代為照顧母親以及妻子等。他們的交往,更多的是生活瑣事,但也正因為這些瑣事,才顯出魯迅作為普通人有情有義的一面。

在魯迅的朋友中,宋紫佩顯然是個“小人物”,但是正是因為這樣的“小人物”,卻與魯迅共同維系了近三十年至死不渝的友誼。魯迅去世后,宋紫佩仍然為魯迅以及周家的事多次出力,一直到去世。所謂君子之交淡如水,宋紫佩“生性抗直”,在辛亥革命期間積極進步,與魯迅等人同舟共濟,可謂“勇”;在生活上,宋紫佩忠誠老實,沉默寡言,尊敬地對待魯迅及其家人,在魯迅生前身后事上盡心幫扶,可謂“忠”。魯迅和宋紫佩交往數(shù)十年來,經歷了從師生,到同事,到朋友,到親人的發(fā)展過程,兩人的友誼正如悠悠鑒湖水釀成的一壇紹興老酒,時間愈久,愈加甘甜醇厚,讓人回味無窮。

(選自《新文學史料》2020年第四期,原文注釋省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