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惟有“主動選擇”，才是“清堅決絕”
編者按：學者劉川鄂研究張愛玲長達40載時間：早在1985年，劉川鄂的碩士論文即以張愛玲為題；1993年他動筆寫張愛玲傳記；2000年，寫成初稿《張愛玲傳》；2008年，增訂至30萬字的《傳奇未完：張愛玲1920-1995》，由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出版；2020年，劉川鄂吸收最新資料、整理思想脈絡(luò)，再次修訂前作，以45萬字的篇幅交由長江文藝雜志社再版《張愛玲傳》。文史學家陳子善稱劉川鄂對張愛玲的研究“資料詳實、理解深刻”，《張愛玲傳》“堪稱現(xiàn)代作家傳記寫作的成功之作”，“書中對張愛玲同時代人群像的描摹，對張愛玲所處時代的認識，也足見川鄂的研究之深，洞察之微?！焙笔∽鲄f(xié)主席李修文評價道；“胡蘭成曾說，任何人來寫張愛玲，一切裝飾、美化、炫夸，都是一種降級、一種傷害。川鄂老師的文字，據(jù)實寫出，也像胡蘭成所說的‘于事物，于感覺，皆是老老實實’，只有這樣的文字，才配得上張愛玲的一生?！敝袊骷揖W(wǎng)經(jīng)出版方授權(quán)，現(xiàn)遴選全書序言刊發(fā)，以饗讀者。題目為編者所擬。
《張愛玲傳》，劉川鄂著，長江文藝雜志社2020年11月出版
《張愛玲傳》序言
距夏志清1961年在《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中把張愛玲正式請進文學史，已經(jīng)半個多世紀了。如今，張愛玲雖說不上家喻戶曉，但只要是一個對文學有一定了解的人，都應(yīng)該知道她的名字。夏志清“張愛玲該是今日中國最優(yōu)秀最重要的作家”的論斷，正在為越來越多的人所接受；“至少在美國，張愛玲即將名列李白、杜甫、吳承恩之儕，成為一位必讀作家”的期許，不能算是不切實際；至于他將張愛玲和曹雪芹的比較：“五四時代的作家不如她，民國以前的小說家，除了曹雪芹外，也還有幾人在藝術(shù)成就上可與張愛玲相比？”至少在喜歡張愛玲的人看來，也不全然是過譽之舉。
這些年來，張愛玲的影響已經(jīng)遠遠超出了文學界，她創(chuàng)造的“名言”，比如“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虱子”“出名要趁早”“歲月靜好，現(xiàn)世安穩(wěn)”，被各樣的人，在各種情景里引用，幾乎成了人們的公共語言，尤其是最后一句，公共得甚至有點油滑。至于纏繞在她身上的種種傳奇——她顯赫的出身（曾外祖父是晚清重臣李鴻章），她和胡蘭成的愛情，她極度孤獨、寂寞（起碼在大眾眼中如此）的晚年——讓她進一步走向大眾：作為一個一流的文學家，作為一個傳奇的女性，更是作為一個頑強地活在自己世界里、清堅決絕的現(xiàn)代人。
與大多數(shù)希望從家庭中得到價值體現(xiàn)和情感慰藉的中國人不同，張愛玲從小就沒體會到家庭的溫暖，母愛缺失，父愛絕少，她過早地領(lǐng)受了人世的冷漠和蒼涼，《對照記》中她說“我喜歡我四歲的時候懷疑一切的眼光”，固然是俏皮話，也自有掩飾不住的悲涼意味。在她最為絢爛的1940年代，她純?nèi)话凑兆约旱囊庵竞拖埠脕砩?、戀愛，絲毫不顧及他者的眼光，固然轟轟烈烈，卻也落得滿身傷痕，塵埃中開出的花，終難免落得“萎謝”的下場。至于在美國的孤寂晚年，為了避世避人（也為了避跳蚤）而頻繁地搬家，與其說是不得已，不如說是有意而為之：不是孤寂找上了她，而是她主動選擇了孤寂。
一個處在新舊文化轉(zhuǎn)換中的人，如果不選擇家國天下而是選擇個人本位的生活，一定有種曲高和寡式的悲涼。張愛玲的一生即是如此，但種種端端，皆是出于她的主動選擇，這一點尤其重要，惟有“主動選擇”，才說得上“清堅決絕”，才可以讓她毫無分別地領(lǐng)受最奪目的璀璨和最深刻的孤寂。
時至今天，我們終于可以說，張愛玲的流行，不再是1940年代上海灘絢麗至極的瞬間綻放，而是深入人們的生活和內(nèi)心、深入時代的文化和精神里的長期流傳，就像有論者所言：“遙想幾十年、幾百年之后，張佩綸，甚至李鴻章也許都已成為只是在歷史學家書齋中出沒的歷史剪影，而張愛玲則會像她喜歡的李清照一樣，與后世的中國讀者相覷相親。到那時，張家的后人打開他們的家譜，值得他們炫耀的也許不是那位顯赫一時、在政壇上叱咤風云的祖先，而是寫出了《傳奇》《流言》《秧歌》的張愛玲?！?/p>
我們討論張愛玲，首先還是因為她是一個一流的作家；我們喜歡張愛玲，也并非因為她那些為人津津樂道的“怪癖”，而是因為那些深刻犀利、悲天憫人地拷問都市男女情愛世界、致力于讓人性“呱呱啼叫起來”的作品。當然，作為作家的張愛玲，并非毫無瑕疵，尤其是當我們用“偉大作家”的尺度來衡量她時。即便是對張愛玲推許之至的夏志清，也在1995年張愛玲過世后，略微修正了自己的看法。鑒于張愛玲離開大陸后作品日少，60年代以后印出的舊作比新作要多，夏志清看到了她創(chuàng)作持久力上的不足，“為此，我們公認她是名列前四、五名的現(xiàn)代中國小說家就夠了，不必堅持她為‘最優(yōu)秀最重要的作家’”。這自是公允之論，但就張愛玲已有的作品——《紅玫瑰與白玫瑰》《金鎖記》《傾城之戀》《封鎖》《色?戒》《流言》，等等——而論，而不去苛求生涯長度，張愛玲無疑是當?shù)闷稹皞ゴ蟆倍值摹?/p>
人性的主題、女人的命運、犯沖的色彩、蒼涼的基調(diào)、參差的結(jié)構(gòu)、繁復(fù)的意象，是張愛玲的作品最大的特點，“張迷”們喜歡的“張愛玲體”，大致也就在以上這些方面。張愛玲是為數(shù)不多的“為創(chuàng)作而創(chuàng)作”的現(xiàn)代作家，惟其如此，她才能避免其他作家常會受到的外部干擾，孜孜不倦地經(jīng)營她的藝術(shù)世界。她具有強烈的文體意識，不帶偏見地嘗試過鴛鴦蝴蝶派、章回體、“新文藝腔”等多種文體。她具有非凡的轉(zhuǎn)化中外文學傳統(tǒng)能力，是把中國古代文人小說精華與現(xiàn)代西洋小說技巧結(jié)合得最好的現(xiàn)代作家之一。她具有對人性的精深的洞察與描寫能力，探索人性，拷問靈魂，揭示文明與人性的沖突，留下了豐富的立體的關(guān)于現(xiàn)代中國的人性畫卷，她筆下人物的人性深度和美學意蘊遠遠高于一般現(xiàn)代作家的作品，是值得珍視的寶貴遺產(chǎn)。這些方面，體現(xiàn)了張愛玲之為張愛玲的獨特價值。
本書作者1990年代初在太白文藝出版社出版評傳體的小書《亂世才女張愛玲》。20世紀末又應(yīng)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之邀，寫作了一本較為完備的《張愛玲傳》，2008年出版了修訂本，出版社改題為“傳奇未完：張愛玲1920—1995”。其間還與李建軍先生合作出版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名家大師叢書”《張愛玲卷》。還有一個改寫本《張愛玲之謎》?？梢哉f我是張愛玲傳最早的最癡迷的作者之一?！稄垚哿醾鳌烦霭嬷?，有人稱為《小團圓》出版以前最好的張愛玲傳記，也被一些朋友稱為國內(nèi)百十種張愛玲傳的“母本”。我廣泛汲取了前人辛勤勞動成果的幾本書為人們了解、認識張愛玲，起到了一點幫助作用。在張愛玲誕辰100年之際，再推出的這本40余萬字的張愛玲全傳，是我在近10年來斷斷續(xù)續(xù)收集資料的基礎(chǔ)上的一個修訂版。長江文藝出版社約我再推張愛玲傳，已經(jīng)至少有5年時光了。但是我因為忙，一直沒有時間。在21世紀第3個10年的開頭，在全武漢、全中國和世界人民抗擊新冠肺炎的相持階段，我開始了這項早就應(yīng)該進行的修訂補充工作。我試圖把它寫成最新最全的《張愛玲傳》，我希望它對得起這么多年對張愛玲的癡迷，對得起所有熱愛張愛玲的讀者。
劉川鄂
2020年9月11日
附：劉川鄂《張愛玲傳》目錄
【上部（ 1920—1952 ）】
第一章 華麗緣（貴族血統(tǒng)）
一、祖父和祖母
二、父親和母親
三、誕生
四、童年憂歡
第二章 心經(jīng)（成長之路）
五、無法維持的家
六、上小學
七、中學生活
八、逃離父親
第三章 燼余錄（大學生活）
九、觀察世相
十、密友
十一、港戰(zhàn)中
第四章 我的天才夢（文學之夢）
十二、藝術(shù)準備
十三、“生來就會寫小說”
十四、才女怪癖
第五章 自己的文章（鋒芒初試）
十五、“極有前途的青年天才”
十六、一個女作家呼之欲出
十七、小說創(chuàng)作嘗試
十八、到處都是傳奇
第六章 傳奇（小說世界）
十九、沉下去的時代
二十、“人性呱呱啼叫起來”
二十一、洋場眾生相
二十二、“封鎖”中的男女
第七章 一曲難忘（文壇新人）
二十三、“張愛玲卻出乎意外地出現(xiàn)了”
二十四、新作研討會
二十五、“我們文壇最美的收獲之一”
二十六、“向來是惜墨如金的”
第八章 流言（散文創(chuàng)作）
二十七、關(guān)于?連環(huán)套?的爭議
二十八、“有關(guān)我的職業(yè)道德”
二十九、“流言水上寫的字”
第九章 氣短情長（女友們）
三十、“找尋實際的人生”
三十一、“我喜歡聽市聲”
三十二、“一點點的毀了我的愛”
三十三、“謀生之外也謀愛”
三十四、渴望激情的愛
第十章 傾城之戀（才女初戀）
三十五、小說之媒
三十六、“從塵埃里開出花來”
三十七、“天涯地角有我在牽你招你”
三十八、“我將只是萎謝了!”
第十一章 留情（沉寂歲月）
三十九、“有幾句話要同讀者說”
四十、電影劇本創(chuàng)作
四十一、“作家是天生給人誤解的”
四十二、搖頭、再搖頭和三搖頭
第十二章 不了情（新的選擇）
四十三、“一個行頭考究的愛情故事”
四十四、文風漸變
四十五、?十八春?
【下部（ 1952 — 1995）】
第十三章 創(chuàng)世紀（重回香港）
四十六、羅湖橋畔
四十七、參加文代會
四十八、創(chuàng)作?秧歌?
四十九、“遷就”之作
第十四章 相見歡（初到美國）
五十、拜會胡適
五十一、忘年之交
五十二、麥克道威爾文藝營
五十三、粗線條的賴雅
第十五章 半生緣（再婚賴雅）
五十四、遷居紐約
五十五、“她是真正的中國小說家”
五十六、夫妻苦樂
第十六章 重回前方（臺灣之行）
五十七、王禎和的“親戚”
五十八、再寫電影劇本
五十九、生前沒有問世的英文“自傳三部曲”
六十、賴雅謝世
第十七章 哀樂中年（再受推崇）
六十一、面對來客的自剖
六十二、與“皇冠”合作
六十三、創(chuàng)作?怨女?
六十四、夏志清的佳評
第十八章 公寓生活記趣（老鼠洞里）
六十五、習慣了孤單生活
六十六、在加州大學
六十七、水晶的來訪
六十八、“訪胡”而“看張”
第十九章 海上花開（學者生活）
六十九、臺港的“張愛玲熱”
七十、“紅樓夢魘”
七十一、救活“海上花”
第二十章 惘然記（心系親友）
七十二、關(guān)于?色??戒?的爭論
七十三、來自大陸的關(guān)切
七十四、與大陸親友的通信
第二十一章 遲暮（落寞晚景）
七十五、“好久沒有在綠茵場上出現(xiàn)”
七十六、垃圾事件
七十七、“剩下的時間不夠用?很著急”
七十八、“哦?上海?恍如隔世”
第二十二章 海上花落（悄然辭世）
七十九、?小團圓?
八十、急管哀弦
八十一、面對死神的幽默
八十二、永伴1995中秋月
八十三、與藍天碧水永處
后 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