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學謠》:拓展兒童文學敘事的邊界
水仙阿嬤獨自撫養(yǎng)無父無母的兜兜仔火龍考上大學,是一則非常溫暖的社會新聞。兜兜仔火龍作為下帥鄉(xiāng)壯族村寨第一個考上大學的孩子,他的成長故事格外勵志。選擇這樣一則新聞故事作為小說創(chuàng)作的主題,對于寫作者而言,是件迎難而上費心費力的事情。都說新聞結(jié)束的地方是文學開始的地方。如何開始?如何賦予這個社會新聞以小說的張力和文學的品質(zhì)?這不禁讓我想起了作家胡永紅那部讓我驚艷的《我的影子在奔跑》。在那次寫作實踐中,胡永紅打破了時間、空間和心靈之間的壁壘,刻寫出一個患有阿斯伯格綜合征孩子的心理空間和精神世界,描繪出一個自閉癥孩子成長的精神成圖。在這部《上學謠》里,我又看到了勇于打破邊界的胡永紅,她再次挑戰(zhàn)寫作難度,由果溯因,豐滿了兜兜仔茁壯成長的內(nèi)在邏輯和外在因素;以管窺豹,以兜兜仔這個獨特個體的成長揭示兒童健康成長的必然之路。這種寫作實踐,再一次拓展了兒童文學的敘事邊界。
對這部小說的結(jié)構(gòu),胡永紅是頗費了些心思的。當她第四次到下帥鄉(xiāng)采訪后,“面對這么多的素材,一時間有點不知所措”。的確,距離胡永紅動筆寫作,水仙阿嬤哺育孫子火龍上大學的事跡已經(jīng)過去了許多年,那么多細碎的過往,在時空的亂流里起伏,如何捕捉有形無形的點滴,讓它們以文學的方式排列成文,考驗著作家的文學敘事能力。
于是,胡永紅選擇了以退為進,還生活予生活,讓故事成為講述者。翻開目錄,《我是故事》《我是黑狗》《我是雷公》……一直到最后《我是嘹歌》《我是壯錦》,里面有著元小說的影子,但又不是元小說;有著萬物有靈的童話思維,但又不是童話。將敘述的主動權(quán)交給了兜兜仔生活里遇到的所有人、事、物,這種講述不同于作者或者人物的講述,也不是簡單的擬人化敘述,而是讓每一種“素材”都帶上了自身的物性特點。
比如《我是斗笠》里,斗笠講述了兜兜仔想要和別的孩子一樣擁有一把雨傘,而不是壯鄉(xiāng)人祖祖輩輩用的竹篾編成的、刷著桐油的斗笠,為了不戴斗笠,兜兜仔試圖用鐵锏扎破斗笠。在阿嬤受傷、自己闖禍之后,終于接受了斗笠。在講述這段故事時,關于斗笠的編織、斗笠與壯鄉(xiāng)人生活的密切關系也得以一一呈現(xiàn)。斗笠里既有世代流傳下來的壯鄉(xiāng)傳統(tǒng)和情感,也暗含了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生活方式、價值觀念的小小碰撞。當然,從兜兜仔對一把雨傘的渴望,也能看出水仙阿嬤生活的窘迫和拮據(jù)。而水仙阿嬤修復斗笠、愛惜斗笠卻也想辦法給兜兜仔買雨傘,一則見出水仙阿嬤對兜兜仔的疼愛,二則表達了水仙阿嬤們對傳統(tǒng)生活方式的留戀和珍惜。這種復雜情感在斗笠稚拙的講述中呈現(xiàn)出來,就有了文學表意的張力。
再比如《我是童謠》《我是銅鼓》《我是葫蘆》《我是南竹》,講述的是兜兜仔為了改善家里的伙食,和幾個小伙伴相約晚上去抓黃鱔的故事。孩子們居然用傳統(tǒng)儀式上才用的銅鼓嚇黃鱔,而且用到了在壯鄉(xiāng)童謠和詩劇里傳唱的壯族造物主布洛陀(盤古)——葫蘆,以及和葫蘆相關、記載了壯鄉(xiāng)的英雄傳說的南竹。于是,一個小伙伴們捉黃鱔幫助兜兜仔和水仙阿嬤改善生活的小故事,在銅鼓、葫蘆、南竹的講述中,充盈著壯鄉(xiāng)人樸素的精神操守和道德倫理,也給兜兜仔的生命成長打上了獨屬于壯鄉(xiāng)的氣質(zhì)烙印。
長篇小說是空間和時間的藝術(shù),還是結(jié)構(gòu)的藝術(shù)。胡永紅在這部作品里,讓文本敘事的意蘊達到了最大化的效果,呈現(xiàn)了一個無父無母的兜兜仔健朗成長、成為下帥鄉(xiāng)第一個大學生的必然性。
先看作品對環(huán)境和氛圍的把握。自然環(huán)境的描繪通過每一章敘述主體的自我畫像非常細致地呈現(xiàn)了出來。無論是荷花、響石、小溪、火草、香禾,還是銅鼓、標話、嘹歌、壯錦,由于擁有了“講述”能力,對自己的特性尤其是意喻美好的特征都能竭盡所能的表達。在呈現(xiàn)特性的同時,還讓讀者感受到一些可愛和俏皮,仿佛好不容易拿到話筒的孩子在盡情展示自我。
再看對人心人情的表達。兜兜仔出生后母親跟人走了,剛上小學父親又死于礦難,兜兜仔和水仙阿嬤的日子無疑雪上加霜。然而水仙阿嬤始終不愿領撫恤金,她堅持只要不領撫恤金,兜兜仔的爸爸就沒有死,就只是失蹤,就還有希望。水仙阿嬤以一種大家都無法理解的偏執(zhí),一次次要求鄉(xiāng)鎮(zhèn)領導幫她找人。到后來,鄉(xiāng)鎮(zhèn)一級組織只能謊稱撫恤金是兜兜仔爸爸寄來的,每月定期交給水仙阿嬤補貼家用。當撫恤金支付完后,族里自發(fā)籌集資金繼續(xù)定期交給水仙阿嬤,而水仙阿嬤之所以堅持兜兜仔父親還在世,也是為了給兜兜仔一個成長的信心和希望。水仙阿嬤以及所有下帥鄉(xiāng)的鄉(xiāng)鄰族親們,以最樸素的善意,給失去父母的兜兜仔搭建起了一個溫暖而美好的天地,讓他得以和其他的孩子一起,健康快樂地成長。水仙阿嬤這個人物,以她的偏執(zhí),她的堅忍,她的要強,她的善良,她的博大,她最樸素的倫理觀念,她來自生活的誠實和智慧,一點一滴地影響著兜兜仔,塑造了兜兜仔最倔強的堅持,最樸素的美好,最淳樸的善惡是非觀。
除了主要人物之外,下帥鄉(xiāng)在苦難中閃爍著光芒的日子,通過黑狗、雷公、水牛、斗笠等等逐一展現(xiàn),讓非人的自然講述人的活動、人的所思所想,呈現(xiàn)人的痛苦、掙扎、奮斗,一方面使得所有講述的內(nèi)容更自然可信,另一方面也營造出了一種人與自然和諧共存的生活氛圍。人與自然之間的互相理解、互相信任、互相支撐,使這部作品的寫作意圖在善與美的和諧氛圍中得到了最好的表達。這樣,也就能理解,上高中后的兜兜仔為什么那么執(zhí)著地要把標話、嘹歌和壯錦帶到更多人的面前——因為他在那樣一片善良美好的土地上成長,他深愛自己家鄉(xiāng),他愿意讓更多人知道自己家鄉(xiāng)的美好,這也是支撐著兜兜仔走出壯鄉(xiāng),成為下帥鄉(xiāng)壯族村寨第一個大學生的深層動因。
可以說,正是下帥鄉(xiāng)的草木山水和無數(shù)個平常日子,正是來自族親的愛和溫暖縫合了兜兜仔生活的裂隙,使得兜兜仔的人生可以如璞玉般明亮、潤澤、完整。再加上作者胡永紅對生活細節(jié)和情感細膩而準確的捕捉和表現(xiàn),使得這種溫潤美好彌漫在整部作品中,如此,苦也就不再是苦,而是甜的前奏,這是《上學謠》這部作品最為感動人的地方。由此,也引出了另一個話題,即兒童文學如何面對苦難、如何書寫苦難。
兜兜仔苦不苦?以世俗標準而言,他的確是個苦命的不幸孩子;水仙阿嬤也是個不幸的媽媽。祖孫二人相依為命,無論怎么看,都是困苦不幸的。水仙阿嬤不接受兒子死于礦難的現(xiàn)實,堅持掏出五塊錢給死于礦難的鄉(xiāng)鄰湊份子;兜兜仔想給阿嬤買件新壯裳,只能逃課捉蝦換錢……小說中有太多這樣的讓人落淚的細節(jié)。作品沒有回避他們面臨的困難,尤其是在巨大的不幸砸下來時的直接反應,但作品的價值不只在于真實地寫出了他們遭遇的苦難,更在于寫出了他們以自己的方式直面命運的坎坷,在幾乎無路的混沌里抗爭出一條向光的未來之路,是《上學謠》最具有現(xiàn)實主義價值和意義的書寫。
胡永紅的每一次寫作,無論在主題拓展,意義開掘,還是敘事結(jié)構(gòu)上的探索,一直是讓人眼睛一亮的那一個。
(作者:劉颋,系文學評論家、《文藝報》副總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