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情、故鄉(xiāng)與民族的三重奏 ——讀仡佬族詩人郭金世詩集《青樹》
《青?樹》是仡佬族詩人郭金世的首部詩集，共收錄了160首寫給父親的詩歌。我們在每一首詩中都能感受到詩人對父親難以割舍的愛。這份愛不僅來自于他對父親的養(yǎng)育之恩的感激，更來自于對父親身上所展現(xiàn)出來的堅韌隱忍品質(zhì)的崇敬，如詩人在詩集后記所言：“這組詩就不僅僅只是我的愛與被愛，更重要的是其中還蘊含父親的堅強與責任?！?/p>
對很多人來說，父親這一角色有著復雜的寓意。對于郭金世而言，父親雖然只是仡佬族寨子里一個普通農(nóng)民，但他一直是青?樹般的存在，有著豐富的象征意義。他首先是愛的化身，充滿仁慈之愛?！拔业哪挲g步步生長，其實是你/用汗水摞起來，越長越高”（《許愿的三月開始繁忙起來》），父親起早貪黑地勞作，用汗水養(yǎng)育了詩人，詩人從中體會到了深厚的愛，“細數(shù)你鑲嵌在山梁上的腳印/漸漸向你靠近，還有那只祝福你的山羊/從此我們之間得到了愛與被愛”（《遺囑延長了我們緊握的日子》）。當然，父親的愛并不只限于親人，它是發(fā)自靈魂的，即使面對過路人，也有著無比的熱情，“你只是人們視線終端的過客/你對那些從未謀面的人揮手致意/然后把夢想留給隨風翻滾的苞谷花”（《邀約一場大雪來看森林之?！罚?，“你在世的時候喜歡把房子建在三岔口/廣交熟悉抑或陌生的路人”（《淚珠滴碎額頭上的皺紋》）。這種愛源自對生命的敬愛，以及對養(yǎng)育了自己的土地的感恩，“你總是感恩生活的賦予，那片金黃的/苞谷地豐滿無比，包括挫折與失敗的折騰/你都認為是自己生活不可或缺的部分”（《匍匐在干裂的墻壁上》）。
在詩人眼中，父親擁有著青?樹般的品質(zhì)，體現(xiàn)著生命的堅強和對責任的擔當。這種品質(zhì)一直影響著詩人，成為他的生命信仰：“所有營養(yǎng)慰藉一棵憨厚老實的青?樹/如此堅韌，從我端起酒碗的那個冬天/甚至未來，我必須永遠呵護著它”（《在酒碗里種養(yǎng)一棵青?樹》）。父親走了，但是父親身上的精神之魂依舊保留著，“我”要守護住那份堅韌。詩人意識到，既然自己無法像父親一樣去守護家鄉(xiāng)，那么至少要守護住父親那份青?樹的品質(zhì)，“我也和你一樣堅強/手指尖的苞谷也堅強/穩(wěn)穩(wěn)地站立在土地上/跳動生命的狂歡”（《指尖上堅強的苞谷》）。這樣一種信念的傳承，讓已逝去的父親依舊成為詩人生命中難以割舍的一部分，“你守望著你的田野，我堅持我的祈禱/目光聚焦香燭燃燒的三月/灰燼的散去，保存無法隔斷的親情”（《心靈依靠香燭牽線搭橋》）。
這位父親一輩子都堅守在仡佬族寨子，因此寫父親自然也是寫故鄉(xiāng)，詩人對父親的思念融于對故鄉(xiāng)自然的深情抒寫之中。詩集運用大量地域性特色的意象，還原了父親堅守了一輩子的故鄉(xiāng)的樣貌，表露出一種難以言表的真情。詩人勒韋爾迪說：“詩歌不僅僅是才智的表演。詩人寫詩不是為了消遣，也不是給某些讀者解悶。詩人的心靈充滿著憂慮，他掛慮著那些不顧一切阻礙、把他的心靈與外部的可感世界聯(lián)系起來的依賴關系?！睂τ谀晟俦汶x開仡佬寨、外出求學并定居于城市的郭金世來說，他與父親的關系即是他的心靈與故鄉(xiāng)的依賴關系，如今父親的逝去使這種關系失衡了，詩人便對故鄉(xiāng)產(chǎn)生了一種焦慮感，這種焦慮迫使他去重新審視與抒寫自己的故鄉(xiāng)。
詩人把對父親的思念融入到故鄉(xiāng)生活這一詩學原點上，同時蘊含在他對故鄉(xiāng)的深情抒寫之中：“生長在半山腰的寨子，起初的三間茅草屋/已經(jīng)裝點記憶，如今八棟磚混樓房/被一群雞鴨牛羊圍得團團轉(zhuǎn)，臘肉掛滿火炕/這一切讓你酒意甚濃，四季與大陽河共眠”（《憶當年》）。從茅房到磚混樓房，詩人寫出了故鄉(xiāng)仡佬寨的變化。父親逝去了，寨子如同一個巨大的記憶盒，承載著詩人與父親的種種聯(lián)系。因此，我們可以在詩中讀到大量的故鄉(xiāng)意象，如青?樹、仡佬寨、苞谷酒、太陽河等，這些意象的營造抒發(fā)了詩人與故土不可割斷的情愫。
可以看出，詩人對故鄉(xiāng)進行了重構(gòu)，重新繪制了自己的精神故鄉(xiāng)。“那一夜/你的靈魂輕盈地匍匐著，觀察仡佬寨的動靜/那只大黃一直閉目養(yǎng)神，守候喜歡走夜路的你”（《時間演化冬天的風光》），故鄉(xiāng)在這里已不是生活記憶的簡單再現(xiàn)，而成為了一個象征——靈魂的歸屬地。詩人無數(shù)次寫到逝去父親的靈魂在故鄉(xiāng)的歸途之中，“快到了，很快就到家了/所有的森林、泥土以及所有的空氣/和情緒都舒緩下來，風也沒有了”（《回家之路》）。靈魂在到了家之后才得到安息。詩人借逝去之人寫存在之人，表明永遠走在歸家路上的是那些離家的游子，他們回望故鄉(xiāng)，渴望在回望中達到心靈的寧靜。
遠離故鄉(xiāng)導致的焦慮，暗含著詩人對身份變遷的焦慮。定居城市，身處多元文化的大環(huán)境中，個體的民族身份、文化身份似乎不會被那么輕易地、強烈地意識到。但是，它始終會作為一種“暗疾”存在，時常地爆發(fā)出來。所以，郭金世在詩歌中不得不一再強調(diào)自我的仡佬族身份：“我想，我可以茍且在陌生的城市/孤獨地生活到孤獨地離開的那一天/然而孤獨的心永遠在寨子的夜空滌蕩/穿越千山萬水回到安葬靈魂的森林”（《孤獨的螞蟻保存瘦小的時光》）。詩人雖在城市，但滋養(yǎng)著仡佬族文化的土地就如精神胎記一樣深深地刻在他的靈魂中。不管物理距離拉開了多遠，詩人與精神母體的距離從來沒有真正拉開過。
對于少數(shù)民族來說，故鄉(xiāng)不僅是一個地域性的存在，更是他們精神文化的依托，是一個融入地域、血緣、文化信仰、風俗習慣的共同體。因此，當我們翻閱《青?樹》，會看到許許多多的民族元素，感受到強烈的民族意識。例如，詩作《時光無法碾碎的照片》中寫道：“布谷鳥發(fā)現(xiàn)我在三月的青?樹下祭奠/香燭點燃滿地祭品，向你低頭叩首”（《時光無法碾碎的照片》）。對“三月三祭奠”“祭樹傳統(tǒng)”等風俗的細致描寫，正昭示了仡佬族的祖先崇拜，以及講究落地歸根的民族心理積淀。詩人將父親、故鄉(xiāng)與整個族群都比作青?樹，樹木之根已經(jīng)深扎入土地，成為詩人的精神依托：“一棵黃昏途中修煉的青?樹/堅如磐石，沒有隨風飄搖/每當苞谷酒陶醉我的時候/這棵青?樹就會讓我閉嘴/掏空酒碗里的仡佬話堵住胸口……”（《在酒碗里種養(yǎng)一棵青?樹》）。
綜上所述，對于郭金世而言，親情、故鄉(xiāng)與民族是互相連接的。父親在詩人心目中背負了巨大的象征意義，其與象征著愛與堅韌的青?樹品質(zhì)異質(zhì)同構(gòu)。對青?樹品質(zhì)的書寫，不僅構(gòu)成了詩人的生活信仰，同時也承載了詩人深層意識里的族群記憶?？梢哉f，親情、故鄉(xiāng)與民族的三重奏，使得整部詩集在情感上顯得真摯熱烈，展現(xiàn)出了令人動容的情感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