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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2020年第12期|王兆勝:生命從退休開始
來源:《美文》2020年第12期 | 王兆勝  2020年12月08日06:40

好友劉同光前幾年“退休”了。

他是著名書畫家、詩人。一般認為,以養(yǎng)生方式度過余年,不亦樂乎?

出人意料,他退而不“休”,活得比退休前更精彩,每天都是新的。

我略有所悟:原來,退休后還可以這樣活!

以“詩”言

晨起,常收到同光兄的詩。那是打開手機的第一聲問候,也是一次生活的鳴唱,還是生命的被激活。

當下,世俗生活充斥每個角落:傳聞、抖音、段子,還有各式各樣的養(yǎng)生技巧。然而,同光卻寫詩、以詩會友、詩言志,表面看似乎不合時宜,卻非常難得。

同光作舊體詩,速度和效率驚人。以前,他在報刊上發(fā)表不少作品,出過詩集,得到名家稱賞;退休后,詩作頻出,幾乎每天都有新作,已習慣用詩表達。近期他推出百首詠花詩,品類繁盛,描繪細致,多有心得。他對奇松更是情有獨鐘,達到癡迷程度,足跡所至世界各地,觀賞、臨摹、創(chuàng)作,并以詩詠嘆。

我平常也寫詩,但不多。嚴格說,那不是詩,是習作,是將偶感訴諸文字。有時用舊體詩,有時寫白話詩,多是打油詩。

與同光唱和,我有時也回他幾首。在我看來,詩無論古今,要在自由,表情達意而已。然而,同光非常認真,除了肯定我詩作的立意,特別強調舊體詩格律的重要性,望我嚴格遵守。他說:如不講格律,舊體詩名不符實?,F(xiàn)在白話詩的缺點就是太自由、過于隨意。

對同光的諍言,我虛心接受。但自己工作太忙,確無時間認真研究舊詩格律。

我常想,現(xiàn)在的博士、教授一大堆,特別是文學博士,能作詩或愿作詩的太少了。不要說中國傳統(tǒng)舊體詩,就是白話詩甚至打油詩,又有幾人能作得來?關鍵時刻,如朋友相聚或給導師過生日,文學博士、教授竟不愿也不會作詩,只能空發(fā)議論,不能不說有些悲哀。

孔子曰:“不學詩,無以言?!比缬眠@話要求今天的文學博士、教授,多數(shù)人恐怕不合格。

同光是文學本科,沒拿過博士。然而,他在舊體詩上下過工夫,也向高人學過。這種精神值得我學習。

試想,在人們都醉心談錢、談房、談車、談情說愛、追逐明星,還有這樣一個退而不“休”的人。最重要的是,他用舊體詩表達自我,樂此不疲。這是一股難得的“清流”。

同光在《曇花》一詩中寫道:“君以高貴身,一笑譽乾坤。倩影偏清夜,芳魂起肅紛。潔白純似雪,閑靜展芳心。榮枯一瞬里,誰不識雅音?!逼渲校梢泽w會裝載了作者怎樣的一份寧靜心境和清雅格調。

居于“湯廬”

我與同光是世交。他父親劉有興是我的中學老師,他又是我大學的學長。數(shù)十年來,我們兄弟般的友情幾乎浸潤每個日子。我們還是小同鄉(xiāng),是一個縣、一個鄉(xiāng)鎮(zhèn)的,我村和他村相距只有五里路。

同光的村子叫溫石湯,自古有溫泉,方圓百里有名。少時,到鎮(zhèn)上或出遠門,必經此地;年末,人們都要到溫石湯洗浴,去除一年的灰塵和暮氣。據(jù)說,近幾年,溫石湯得以重修,重新煥發(fā)了生機活力。

退休后,同光離開原來工作和生活的煙臺,回老家溫石湯村。多年前,他在村里建起一個二層樓,這是他為自己準備的“湯廬”。我曾隨同光去過,當時就被其“湯廬”景象震撼:里面全是書,精美畫冊尤多,房間四周的書架高大寬暢,成為書的長城和海洋。我家的書很多,每次搬家都令工人贊嘆不已,但看了同光的書,不論數(shù)量還是質量,我都自愧弗如。

嗜書如命是同光的一大特點。那次,他跟我說:許多書是讀大學時省吃儉用買的,更多的是工作后到外地出差買的,還有的是郵購來的。只要喜愛,再貴再遠再累,他都不計成本將書買下。不少好書至今讓他愛不釋手。他邊說邊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徐悲鴻畫冊》,并講述購書經過。這是首版圖書,當年只印了800冊,精美無比,十分難得。從同光的神情可見其自豪感與喜悅之情。

同光還講了個細節(jié):童時,門前有棵小樹,是玩伴,他經常拽著它做上下振動的游戲。抱住樹頭,將它壓彎,有時幾乎著地,然后減輕壓力,樹木將他帶起。當他放手,樹木才又恢復原狀。半個多世紀過去了,小樹已長成參天大樹。回家后,同光站在樹前,用手撫摸蒼老的樹干,既后悔當年少不更事,不該過于頑皮,沒考慮小樹的感受,又有一種濃厚情意在他和小樹間流淌。

“湯廬”,這是劉同光在家鄉(xiāng)建起的一個巨大書屋。其中,有豐富多彩、精美無比的書卷,也有童年留下的美夢,還有在外奔波多年、回歸故里的安定與從容。

當下,鄉(xiāng)村精英的流失與匱乏是個根本問題??汲鋈サ拇髮W生不想回來,在外工作退休后留居城里,本地精英都在城里買房。劉同光卻逆向而行,從城市回到農村,在家鄉(xiāng)建起“湯廬”,如磐石般安居于此,過一種瀟灑飄逸的生活。

心靈花開

退休前,劉同光是煙臺美術博物館的館長、書記。因工作繁忙,他只偶爾回家。退休后,他常住湯廬,在“礪齋”日夜讀書、寫作、繪畫,還建起精美的園林,作為寫生、觀賞之用。現(xiàn)在的勝景我沒看到,但從他的詩、畫和來信可知,那是怎樣一個美不勝收的現(xiàn)代桃花源??!

園里種著各種瓜果菜蔬,也有不同的花草,同光與它們同呼吸、共徘徊。隨著時令變化,伴著長夜月影,還有秋風冬雪,一邊欣賞一邊寫生,其神采就在詩畫中閃現(xiàn)。菊花是他的最愛,其姿態(tài)各異,可謂楚楚動人:繁的簡的、大的小的、紅的黃的、白的紫的、雅的俗的、濃的淡的,都頗具神韻。沒有心靈的花開,決不可能畫得如此傳神和精妙。

從同光的筆觸中,分明能領略其內心的平靜、安逸、沖淡,以及對于生活和生命的喜悅和感恩。菊花的花瓣充滿活力,一絲不茍中流動著水韻,其形質、光色、意態(tài)、情致、神采都被照亮了;蘭草清秀勁氣,透出潔凈清芬,幽靜與靈光蕩漾,讓人神清氣爽。我常一一欣賞同光發(fā)來的畫稿,體味一個人在退休后是怎樣珍視生命的余輝,用多年的修為融進生活的點滴,與草木花卉一同分享天空散發(fā)的光澤,以及其間的余音裊裊。

與許多人將書畫當成商品和玩藝兒不同,劉同光很少甚至不賣字畫,他比退休前更加用功,可謂惜時若金,對藝術充滿虔敬。他像一個修士在靜靜體味生命的動與靜,用目光彈撥陽光的豎琴。這就決定了其藝術人生的生命品質和境界。他活在自己的詩、文、書、畫中,將生活原色與書卷氣、金石味融為一體。

前幾天,我給同光發(fā)短信表示:再過幾年,我退休了,也在我村建個書屋,我倆可相得益彰。他回信說:“完全沒那個必要,你到我這里住,你在一樓,我在二樓,白天切磋交流,晚上各自挑燈夜讀,豈不更好?”事實上,我只這么一說,很難落到實處。我只想望:如在我村建個“磨齋”,與同光的“礪齋”映照,豈不妙哉?若有更多人回鄉(xiāng),各建自己的書屋齋號,該是怎樣壯觀的景象。

我還想,我們村里集鎮(zhèn)如能形成書屋和書齋群落,以后來煙臺、蓬萊閣的游人順便游一下我們的書屋,也是很有意思的。

當然,可先從劉同光的“泉廬書屋”和“礪齋”開始,由他村東行不遠,即是我的出生地——上王家村。

人生余韻

八仙過海后,他們是從我的家鄉(xiāng)蓬萊登岸的,然后在蓬萊閣開懷暢飲。

由蓬萊往南不到四十公里,到艾崮山腳下,就是劉同光住的溫石湯村。

據(jù)說,這個村原名叫“九頂蓮花坡下劉家”,因村西的連綿群山有九個蓮花似的“頂”而得名。還傳說,有個自稱柳春英的女子,是天上的水母娘娘。一次,她路過此地,得村中一對夫妻善待,為了報恩,將熱湯水引來。她又將觀音的靈芝放進水里,還把何仙姑的蓮子撒在村東河里。這才有了“溫石湯”這個村名。

直到今天,村東的河池里,每年都有蓬蓬勃勃的荷花。其嬌艷被大片的碧綠葉子托起,盛開在同光的筆下,也常在我的夢里。

王兆勝,山東蓬萊人,文學博士、教授、博士生導師?,F(xiàn)為中國社會科學雜志社副總編輯、《中國文學批評》副主編。中國作協(xié)會員,魯迅文學獎評委,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專著有《林語堂的文化情懷》《20世紀中國散文精神》《新時期散文發(fā)展向度》等十多部。在《中國社會科學》《文學評論》等刊物發(fā)表論文300余篇,被《新華文摘》等轉摘40多篇。編著文化、散文選本20多部。散文隨筆集有《天地人心》《逍遙的境界》《負道抱器》等,作品多入選中學教材、中高考試題和散文選本。獲首屆冰心散文理論獎、《當代作家評論》獎、第四屆全國報人散文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