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0年第6期∣朱文穎：一個形而上的下午
形而上的藝術(shù)，表面上十分寧靜，但給人的感覺，卻像是在寧靜中會有什么事情要發(fā)生。
——基里科
1. 人物
離家以前，我把手里那套《三體》又翻了一遍。
這是我買的第二個版本的《三體》。說實話，我并沒有從頭至尾真正看完過。然而科幻這件事情……仿佛自有某種魔力在吸引我。諾蘭的《星際穿越》前后看了三遍。并且仍然有不懈地看第四、第五遍的欲望。然而他的《敦刻爾克》我卻并不是很喜歡?；蛟S也是因為后者沒有遼遠(yuǎn)想象空間的緣故。而這，也確實是科幻潛在的好處。
我?guī)缀鯖]有任何體系的科幻知識告訴我，從低維空間進(jìn)入高維空間十分困難，但從高維空間回到低維空間則相對容易。適應(yīng)了四維空間并掌握了相關(guān)技能的我們，如果再次回到三維空間中，我們甚至可能會成為傳說中的某種“神”——這種神靈可以做到瞬間轉(zhuǎn)移、穿墻而過等等從來想都不敢去想的高難度動作。
而當(dāng)那個時代真正到來時，我們就無須再為一些小事而煩惱。比如說，離家時忘帶鑰匙，因為那時我們可以穿越墻壁回到家中。再比如說，城市繁忙的交通系統(tǒng)也不會再令我們焦頭爛額，因為我們已經(jīng)具備了“飛”的技能。
其實在文化史上，中國人很早就完成了四維空間的轉(zhuǎn)換。就像我的一位畫家朋友：陳如冬。我就經(jīng)常懷疑他是隱藏在我們中間的科幻人物。陳如冬的畫室在一處中式庭院里。屋外是流動的四季。在屋子里面，可見山、水、樹、花、石和房子的一角。陳如冬喜歡著長衫。按照道家的原則，流動之道，中國人可以不受石墻所限，無拘無束地出入世界，在自然間移動……所以我經(jīng)常感覺，陳如冬會在我們不經(jīng)意時，藏身于花影或者墻角的暗處。
他窺視并且了然一切。
所以從這個意義來說，對于中國人，科幻這種東西真是非常小兒科了。
我們中間還有一個朋友也具備四維空間的能力。他是一位名叫車前子的詩人。車前子是一味中藥，也是他的筆名。有時候我們叫他車前子，有時候叫他的原名顧盼，還有些時候，我們把他稱為老車。
老車與四維空間的關(guān)系比較特別一些：在于他的眼睛。中國人有一個詞叫作“慧眼”。通過它，我們不僅可以了解他人內(nèi)心的想法，有時甚至還能看到遠(yuǎn)處正在發(fā)生的事情。更為厲害的是，慧眼還能幫助我們看到未來事件。對于未來將會發(fā)生的不好的事情，我們可以人為修改它的軌跡。
至于故事里的另外三個人：我，畫家夏回，以及藝術(shù)家易都，我們則都是凡人。
2. 聚會
那天下午，我們這幾個人一起參加一場聚會。
易都要辦攝影展。他叫來車前子、夏回還有我為他選出參展作品。原計劃陳如冬也要來，那天恰好身患小恙……然而事情另有機(jī)緣，陳如冬最近抱養(yǎng)一只白色流浪貓，是只有著憂郁眼神、詩人氣質(zhì)的流浪貓。這貓也恰巧病了。最后一個恰巧則存在于地理上的概念——就在易都工作室隔壁，有著全城最好的寵物醫(yī)院。
我是寫字為生的。所以總想在每天都適時適理地記錄點什么。而那天我想做的，則是上世紀(jì)八九十年代相當(dāng)流行的事情：在寫小說時使用現(xiàn)實生活中的真實姓名。二十多年以前，現(xiàn)實與藝術(shù)或者現(xiàn)實與文學(xué)常常是混淆不清的。比如說，當(dāng)時確實有很多漂亮小姑娘愛上了貧窮詩人，落魄畫家，并且還要死要活。很多老照片舊影像記錄過類似的場景?？梢娔菚r確實存在一種精神至上的可能。而在這種可能性的籠罩之下，虛構(gòu)的小說與真實的藝術(shù)家名字，就如同水乳交融的關(guān)系——這種關(guān)系一定曾經(jīng)是如此的深入人心，以至于那么多年過去了，竟然還有人想往事重溫，從頭再來一次。
寵物醫(yī)院的櫥窗外面是一棵碩大的薔薇樹。
那個春日下午，當(dāng)我們在怒放的薔薇樹下集合時，感冒發(fā)燒的陳如冬沒有來，陳如冬的白色流浪貓來了。是夏回去抱來的。夏回信佛，嚴(yán)格來說那也不是信佛，“凡是見廟、見菩薩，我都會進(jìn)去拜一拜。”夏回是這么說的。我相信這也是一種信佛的方式，非常簡單又相當(dāng)高級。因此當(dāng)夏回抱著那只貓遠(yuǎn)遠(yuǎn)出現(xiàn)的時候，春日暖陽映照在夏回的光頭上，映照在白色流浪貓圣潔而凄迷的眼珠上，幾片薔薇花花瓣迎風(fēng)飄落，世界呈現(xiàn)出和諧與平衡的一面。
那天的氣溫大致在攝氏二十六度左右。來自太平洋的暖濕氣流與南下的冷氣流相遇形成了短暫的準(zhǔn)靜止鋒。
我們注意到易都戴了一只薄薄的白色口罩。他給予的解釋是：自己前幾天剛從外地回來，零零星星地，聽說最近有種傳染病正在蔓延開來。
于是我們都笑了。說如果你一直戴著口罩，我們還怎么和你談?wù)撍囆g(shù)呵。
易都也笑了。他把口罩取下來。只留一邊的繩子掛在耳朵上。
車前子抬頭看看天上的太陽，說其實這幾天也感覺喉嚨疼，原本想著讓易都改期。但今天一早看過星盤，掐指一算，“覺得還是動一動為好?！?/p>
3. 笑話
易都工作室里有一張大桌子。三人沙發(fā)。另木幾三五。
我們圍桌而坐。
在易都展示完他幾乎所有的備選作品以后，我們略微沉默了一會兒，然后紛紛表態(tài)。
“這些有裸體的部分是不能選進(jìn)去的。”夏回說。
但是——且慢，這句話又好像是我說的——“這些有裸體的部分是不能選進(jìn)去的?！蔽衣牭椒块g里回蕩著這樣的聲音。因為很顯然，有裸體的部分即便選進(jìn)去了，也不可能展呈出來；就如同我寫字的時候，已經(jīng)非常自然、本能地要去回避一些故事以及細(xì)節(jié)。
然而事情存在著悖論。因為易都的作品里精彩的大部分都有裸體。藝術(shù)家大部分不太喜歡生活本身。他們喜歡生活往上的部分，或者干脆往下——更形而上一些，或者更骯臟本質(zhì)一些。
所以說，如果不能選裸體，其實就等同于不能選易都最好的作品。這種選擇的本身將是非常痛苦甚至無聊的。當(dāng)然，痛苦常?？偸欠踩说耐纯?。
車前子仿佛并不很痛苦。他甚至抓住這個沉默的空當(dāng)提了個建議：
“讓我們先來講幾個笑話。放松一下吧?！避嚽白诱f。
我先說了一個。
“有一次，我問大家，如果來生可以選擇，你愿意成為哪位藝術(shù)家？易都回答得很干脆，不做藝術(shù)家！而老車說，愿意做塞尚或杜尚。只是因為——這幾個漢字組織在一起好看！”
大家高興地笑了。
“下面我來講一個吧?！避嚽白诱f。在二十世紀(jì)六十年代早期。尤里·加加林，你們都應(yīng)該知道他吧，就是那個世界第一宇航員——在造訪完太空之后，尤里·加加林受到了尼基塔·赫魯曉夫的接見。他堅定地告訴赫魯曉夫：“同志，你知道，我上天的時候，看到有上帝和天使的天堂——基督是對的！”赫魯曉夫沖他嘀咕：“我知道，我知道，但保持沉默，別跟任何人講！”第二個星期，加加林造訪梵蒂岡，受到教皇接見，他鄭重地告訴教皇：“神父，你知道，我上天的時候，發(fā)現(xiàn)那里既沒有上帝也沒有天使……”“我知道，我知道，”教皇打斷了他，“但保持沉默，別跟任何人講！”
這回沒有人笑。大家突然都沉默了起來。
“現(xiàn)在，你們有何感想呢？”車前子的笑看起來有一絲狡黠。
“我覺得沒必要再挑選參展作品了?！币锥颊f。
“攝影展也不用辦了?！蔽艺f。
“我不會再當(dāng)什么藝術(shù)家了?！毕幕亟又v，“可以改行去做和尚?！?/p>
“是呵，可以比見廟就拜更進(jìn)一步。”我補(bǔ)充道，“不過，好像也沒有什么意義?！?/p>
“我和你們不一樣，我覺得我什么都可以干了?！避嚽白娱]了閉眼睛，又睜開，接著說：“我還知道一件事情——”
“什么？”
“在我們中間，有一個，或者兩個人在撒謊?！?/p>
4. 誰是撒謊的人
撒謊的人有可能是我，或者是夏回。
很久以前，我在北京魯迅文學(xué)院和一幫作家朋友玩殺人游戲。我總是輸。所以后來就完全失去了玩的興趣。輸?shù)脑蚴俏也惶珪鲋e，但這并不表示我沒有撒好謊的意愿。而那也是一些個春天，我們住的地方有很多白得像雞蛋殼的玉蘭花、玉蘭樹。然后，到了晚上，我們常常會被召集起來?！巴鏆⑷擞螒蛄?！玩殺人游戲了！”
殺人游戲的全稱叫作《天黑請閉眼殺人游戲》，很多時候，召集人是張楚。不是那個唱歌的張楚，而是寫小說的河北唐山人張楚。殺人游戲的基本規(guī)則也是他教我的。大家分別以抓鬮的形式（如同命運），被賦予法官、殺手、警察以及平民（群眾）的身份。其中法官是控制游戲進(jìn)程的人。明確每個人的身份，但同時要做到絕對公正。警察與平民屬于好人方，以投票為手段投死殺手獲取最后勝利；而殺手隱匿于好人中間，靠夜晚殺人及投票消滅好人方成員為獲勝手段。
每次抽簽，我不管抽到殺手、警察或者群眾的身份都會非常緊張。因為這個時候，只有反向操作自己的身份，才有可能保全自己，以及殺死敵人。這就需要高明并且有效地撒謊；只有抽到法官的時候會稍稍安心一些——然而，一場法官領(lǐng)導(dǎo)的愚蠢的游戲也是讓人意興闌珊的。
在我的回憶里，每次游戲，張楚幾乎都會在勝利的一方。張楚厲害的部分是，他能同時在不同維度穿梭——同時成為軟弱的警察、善良的殺手，以及怒目炯炯的平民。他就是不像自己。所以他也就是自己。
王凱和王甜本身的職業(yè)就是高級警官。所以他倆看來看去都像警察。這讓他們的身份變得如同無間道般撲朔迷離，以及更為接近最終的真相。
鬼金那時還是吊車司機(jī)的身份。但懸在半空的他，卻有著深厚如同地母的氣息。
魯院的后半段時間，很多個晚上，還是經(jīng)常能聽到張楚的召集聲：“玩殺人游戲了！”但我就很少再參與。北京的天很藍(lán)，我看著窗外那些白饅頭一般的玉蘭花，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其實我們?nèi)鲋e的時候，只不過是在另一個維度看著自己。
所以說，那個春天的下午，易都工作室的聚會。我覺得陳如冬是不會撒謊的。首先他根本就沒有來到現(xiàn)場。當(dāng)然，我們可以說那只貓就是他的替身。但是，我記得有一次，他突然說起他故去的母親。說有天晚上夢見她了。仿佛是在水邊，那水自然地分成清流和濁流。所有的清水流進(jìn)來，所有的濁水流出去。
車前子也不會撒謊。因為在四維空間里，根本就不存在謊言。謊言與真理，在拐彎、扭曲、變形以后總是會再度相逢，甚至彼此解釋。
謊言只存在于凡人中間。而易都，是一位不會撒謊的凡人。這是有一次我和夏回私下聊天時的結(jié)論。
繞來繞去，可能撒謊的人只有兩個：我，或者夏回。
5. 讓世界變得模糊不清的雪茄
夏回說話的時候，手里架著一根哈瓦那雪茄。
城里很多藝術(shù)家的工作室里都存著雪茄。他們經(jīng)常一邊抽雪茄，一邊吞云吐霧地談?wù)撍囆g(shù)、生活或者虛無。抽雪茄的人都有點像撒謊的人。雪茄煙讓世界變得面目不清、界限模糊。
有一次，夏回的光頭從雪茄煙霧后面探將出來，他突然對我說：“我覺得你身上有大概十分之一左右的捷克血統(tǒng)。”
這當(dāng)然讓我大吃一驚。因為我根本沒有去過捷克。但夏回的這句話，讓我意識到，我身上有不確定的東西。甚至可以探究到前世今生那樣的程度。這件事情的有些部分讓我高興，因為我喜歡的俄羅斯白銀時代詩人阿赫馬托娃，她就自稱有蒙古人的血統(tǒng)。而法國女作家杜拉斯據(jù)說也有東方血液背景……換一個我們今天討論的話題，也就是說，她們都是多維度的人。
我也會經(jīng)常建議夏回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夏回的大寫意水墨花鳥頗有異相。我覺得如果能再去廣闊天地里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則更會有令人瞠目結(jié)舌的成就。
我是這樣苦口婆心勸導(dǎo)夏回的：“你應(yīng)該出去走走。比如在某處地方旅居一段時間。真的，你會了不得的?！?/p>
夏回有時候會不高興。因為他覺得有些人跑遍全世界，其實什么也沒看到；他也一直覺得我們生長的這個城市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
后來，我又舉另外的例子——據(jù)說在這個世界上存在兩種類型的藝術(shù)家。一種邁開腳步熱切地奔向窗外；另一種，則安靜地坐在書房畫桌前面，等待著整個世界向你奔涌而來。
我不知道夏回到底聽清楚了我的意思沒有。很可能沒有。因為歸根到底，我其實一直也沒有說清。但就在剛才，突然之間，我明白自己究竟要說什么了。我真正想對夏回說的是：“我覺得你身上有大概十分之一左右的斯洛伐克血統(tǒng)?！?/p>
夏回在畫室里等待世界的時候，不停地抽著雪茄。
在世界藝術(shù)史上，有很多藝術(shù)家或者藝術(shù)家的形象都是與雪茄有關(guān)的。比如說，畢加索。據(jù)說畢加索生出來時曾被懷疑是個死胎——這個細(xì)節(jié)也是夏回有一次隨口說出來的。后來我去查了一下資料，發(fā)現(xiàn)事情確實就是這樣。而且在畢加索出生前的那個冬天，他的故鄉(xiāng)馬拉加就開始出現(xiàn)了很多奇異的景象……最終，偉大的畢加索出生于1881年10月25日的晚上。他一聲不吭，以至于接生婆以為是個死嬰……后來，是畢加索的叔叔突發(fā)奇想，用雪茄的煙氣噴醒了他……
平心而論，我是很喜歡畢加索的。所以當(dāng)車前子選擇“如果有選擇，要成為塞尚或者杜尚”的時候，我的選擇其實就是畢加索。
車前子認(rèn)為“畢加索還是簡單的”。我相當(dāng)同意——畢加索就像一座明亮的燈塔；他正好滿足了公眾對明星的要求，而這種角色能維持很長的時間。與此同時，畢加索又相當(dāng)任性，甚至動不動就會大哭一場。出生時那場遲來的大哭就不說了，后來，當(dāng)他已經(jīng)小有成就，有天晚上卻又大叫著想自殺，理由是有了攝影技術(shù)，作為畫家的他還不如自殺算了。
當(dāng)然后來畢加索并沒有死。只是他畫筆下的屋頂開始變長了。人像的頭分裂成很多塊面。女性的身體部分，手指恐怖地變粗、手背變厚，有些則像一根細(xì)木棍上掛著兩片樹葉和幾只蘋果。
關(guān)于畢加索的問題，抽雪茄的夏回倒沒有多說什么。在很多事情的觀點上，他和車前子之間有一種奇怪的默契。有些時候像鏡子，還有些時候，則像鏡子裂開后滿地閃閃發(fā)亮的碎片。
6. 實驗一：塞尚的謊言
后來易都就把口罩摘下來了。因為既然我們幾個都不戴口罩，只是他一個人戴著，這多少是有點怪異的。
他把摘下來的口罩掛在臨靠運河的那個窗口。在窗外吹來的習(xí)習(xí)微風(fēng)中，慘白的口罩飄來蕩去，最終凝固在那里。如同一個靜物。
我們都盯著那個作為靜物的口罩。
車前子喜歡的藝術(shù)家塞尚擅長畫靜物——他看了看我手里拿著的一只蘋果，又看了看掛在窗口的那個口罩，突然聊起了這樣一個話題：
“比如說這只蘋果吧，你們覺得，如果塞尚看到了這只蘋果，他會怎樣來畫呢？”
我最近正看關(guān)于塞尚的書。所以插話道：“大概是這樣的吧，古典主義畫家的傳統(tǒng)，是畫出一個形式完美、線條清晰嚴(yán)整的蘋果；而印象派則呈現(xiàn)模糊不清的塊面。至于塞尚——”我停頓而表示一言難盡的感受，其實也就是塞尚帶給我的感受。
“這么說吧，塞尚是這樣一類畫家，他希望能把空氣、河水和云霧畫出輪廓?！避嚽白悠届o地說出了這句如同石頭一般的話。
“你的意思是，塞尚本質(zhì)上是一個實驗者？”我試探地問道。
“他也并不是一般概念上的實驗者?！避嚽白永^續(xù)說，“有人看到一只蘋果，要把它畫得更像一只蘋果；而有人看到一只蘋果，則要把它畫得不那么像一只蘋果——要畫得不像蘋果的人，這是一種實驗。至于塞尚的實驗，他的理想是要把‘印象’畫成像博物館的藝術(shù)一樣牢固的東西——也就是說，要把蘋果畫成一只不像蘋果的、然而又更像蘋果的蘋果?！?/p>
我站起來，稍稍走動一下。內(nèi)心有點激動的樣子。
我說：“老車呵，不知道為什么，每次只要有你在的場合，我總是會回想起八十年代。”
在上世紀(jì)八十年代的時候，車前子在當(dāng)時有著巨大影響力的《青春》雜志刊發(fā)了總題為“我的塑像”的一組詩，由此成為朦朧詩的重要代表詩人之一……
“你怎么把話題扯開了。我們現(xiàn)在談的是塞尚和蘋果的話題。”老車說。
“我們?nèi)匀贿€在談塞尚和蘋果的話題。”我的腦子里飛快地掠過各種由芯片、５Ｇ、互聯(lián)網(wǎng)過濾出來的信息，“我只是想舉例說明，如果用中國的詩歌來類比，塞尚有點像把‘建安風(fēng)骨’重新帶回詩歌的唐朝詩人；他一輩子揣摩再現(xiàn)古典主義，后來卻被當(dāng)作現(xiàn)代主義的開端。這非常耐人尋味……”
“你是說塞尚被誤解了？”天空中有一個聲音在問。
“或者說——塞尚欺騙了我們？”天空中又傳來這樣一個聲音。
“你們不要爭了。塞尚就是塞尚?！边@個聲音是老車的聲音。也或許是從某個四維空間里發(fā)出的聲音。
這樣的討論總是沒有任何結(jié)果。然而過程是極其有趣的。因為誰也沒法解釋，塞尚的實驗為何（即使在命名上）最終走上了與他初衷相悖的方向。
于是話題再次回到謊言這個部分。是不是有可能——塞尚也在撒謊？
“在很久很久以前，古人相信看到的東西就是那個東西，就是本質(zhì)。那時的藝術(shù)不存在謊言?！避嚽白拥难劬赡艽┰搅艘幌聲r空，這樣說道，“而后來，藝術(shù)、藝術(shù)家不斷改變表現(xiàn)形式以及方向、不斷進(jìn)行各種實驗，這時候其實大家都在撒謊?！?/p>
“真正的本質(zhì)是晃動的?！毕幕匮a(bǔ)充了一句。
“在不同的維度之間?！蔽矣盅a(bǔ)充了一句。
是呵。確實是這樣。我腦子里靈光一閃：從這個意義上，車前子是一位天衣無縫的四維空間的謊言散布者；我和夏回風(fēng)塵仆仆地在三維空間徘徊奔走……陳如冬停留在維度與維度之間的折疊處。
而易都，則是塵世里的一縷光。
在三維空間，有些藝術(shù)家撒謊，有些藝術(shù)家不撒謊。易都的那些裸體作品，說明他具備非常的掙脫撒謊鎖鏈的勇氣；而我和夏回企圖阻止這件事情，則說明，本質(zhì)上，我和夏回都還是可能撒謊、至少希望能把謊撒好的人。
“那么塞尚呢？”這時車前子問道。
“我認(rèn)為，對于我們生存的這個世界，塞尚一定有著很多安靜的謊言。”
7. 實驗二
“還是繼續(xù)聽我來講故事吧?！避嚽白诱f。
老車是個美食家。不光會吃，而且會做。在他的概念里，食物或者烹飪這種事情，與生活本身也是平行的。有時在四維空間——他會把香蕉翻炒出與食材本身毫無瓜葛的形而上的滋味；還有的時候則在三維的外部，比如分兩口，讓人瞠目結(jié)舌地吞下一整個生雞蛋。
我們對于老車講故事的期待，其實和期待老車的美食是一樣的。
“上世紀(jì)二十年代吧，來自蘇聯(lián)的科學(xué)家找來了五個年輕的女性志愿者做實驗。這實驗講起來真的蠻邊緣的——”
“什么實驗？”我們異口同聲。
“研究人類和猩猩雜交后，會不會誕生出后代?！?/p>
“哇——這個厲害了?！蔽覀兠婷嫦嘤U。
“其實人類歷史上有意無意的實驗真是不少。比如騾子……這個東西的來歷我們是知道的。但是還有一些有意思的名字，鯨豚、獅虎獸、鸚鵡魚……從這些名稱里面，我們可以很容易判斷它們的出處。”
“是的，人類總是具備無邊無際的想象力。”易都一笑。
“這位蘇聯(lián)科學(xué)家名叫伊利亞·伊萬諾維奇·伊萬科夫。在進(jìn)行人猿雜交實驗之前，伊萬科夫已經(jīng)進(jìn)行過許多其他動物的雜交實驗，例如獅虎、馬驢、斑馬獸的雜交，這些實驗做出的貢獻(xiàn)得到了政府農(nóng)牧部門的認(rèn)可……大約是在1926年吧，伊萬諾夫到法屬幾內(nèi)亞地的實驗基地開始了人猿雜交實驗。此后，他從國內(nèi)招募到五名年輕的女性志愿者，并和她們簽訂了保密協(xié)議。直到1930年，伊萬諾夫陸續(xù)得到十一只黑猩猩和二十只狒狒?！?/p>
“后來呢？”
“沒有后來……幸虧沒有后來。”老車?yán)^續(xù)往下說：“真正的后來是，伊萬諾夫這個‘偉大的’的計劃還沒開始就失敗了。他在1932年死于動脈硬化。他的實驗基地也由于受到法屬殖民地政府和國際的抵制而終結(jié)，而那些受精的女性，最終也并沒有懷孕?！?/p>
“哦?！蔽覀円宦晣@息。說不上是慶幸還是惋惜。
“但是，關(guān)于這個實驗，有一件事情是需要回顧的?！崩宪囃ｎD了一下。
“什么？”
“《科學(xué)》雜志上有一篇文章分析指出，HIV病毒在非洲出現(xiàn)的最早時間是二十世紀(jì)二十年代，而那時伊萬諾夫正在進(jìn)行著他的實驗。”老車抿了抿有點干裂的嘴唇。這時夏回遞了根雪茄給他。
老車順手接住。點燃。
從易都工作室的窗戶望出去，春日晴朗，萬里無云。我看見靠近窗口的一朵薔薇花非常緩慢地綻放以及凋謝……我連忙瞪大眼睛，希望再次確認(rèn)。那里還是有一朵薔薇花，但或許已經(jīng)是另一朵薔薇花了。
8. 表態(tài)吧
“我們還是快點選作品吧?！币锥既滩蛔〈叽倨饋?。
“是呵是呵?！蔽医釉挼溃澳銈兙涂禳c表態(tài)吧?！?/p>
下午已經(jīng)過去大半……當(dāng)然，我知道，對于才華橫溢、視野廣闊的藝術(shù)家們來說，明確的表態(tài)其實并不那么容易。
“很簡單，選出最好的?！蔽覀兒苋菀走@樣說。但是，什么又是最好的呢？當(dāng)車前子說，他最喜歡的藝術(shù)家是“塞尚或杜尚”的時候，這個回答是單一甚至有點吝嗇的。老車甚至不會說“塞尚和杜尚”。從語感的狀態(tài)來說，仿佛并非在塞尚與杜尚之間他陷入一種難以選擇的狀態(tài)。而是——他的驕傲使他更愿意給出一個純粹、準(zhǔn)確而又閃亮的選擇。
“這些有裸體的部分是不能選進(jìn)去的?！边@是夏回的表態(tài)。其實也是我藏于內(nèi)心、尚未脫口而出的表態(tài)——這是三維空間里最為接近真實世界、并且可以操作的表態(tài)。
這一回，我搶在夏回前面說了出來：“這些有裸體的部分是不能選進(jìn)去的。”因為如果一定要表態(tài)，那么，抓住了這樣的表態(tài)其實也就是抓住了真理本身。
我不太記得后來發(fā)生的事情了。空間里紛紛擾擾地傳來各種各樣的聲音……最終，我看到易都背對著我們，嘩嘩嘩地挑選了幾十張作品，然后，干凈利索地告訴我們：
“好了！完成了！”
9. 那只貓怎么樣了
這期間，易都接了三個電話。
一個是畫家陳如冬打來的。問的是正在寵物醫(yī)院治療的那只貓。
“貓怎么樣了？”陳如冬問。
陳如冬早期的畫作里有一些動物。那些動物大多處在一種冥想狀態(tài)，奇怪地透著一種骨子里的安靜。仿佛與任何維度無關(guān)。只是在很少的時候，或者陳如冬自己都不太在意的時候，那些動物有了些細(xì)微的變化。它們好像在等待著什么，眼神有些茫然。好像在聆聽這世界維度中心的什么聲音……
但它們只是在聽，非常誠懇和無辜。它們拒絕外面那個混亂嘈雜的世界。它們漠然堅定、絕不妥協(xié)。
“貓怎么樣了？”陳如冬問。
第二個電話是旁邊寵物店回過來的。
“貓情況不太好?！?/p>
“怎么不好？”夏回抱過來的貓。所以夏回從易都手里接過電話。
“做了個手術(shù)。打麻醉的時候就昏過去了?？赡芸觳恍辛?。”
夏回沖出去的時候，我順口問了一下易都：“那只貓做什么手術(shù)？”
“絕育手術(shù)?！避嚽白訐屩卮鸬溃拔业谝谎劬涂闯鰜砹?，這是一只厭世的貓。”
第三個電話易都接了以后，很長時間都沉默著，不說話。
“怎么啦？”我問道。
“發(fā)生什么事啦？”老車也側(cè)過身來。
“我剛回來的那個城市……傳染病……今天下午封城了?！?/p>
10. 另一個平常的下午
外地封城的兩個月后，易都的攝影展在本市開幕。
我們?nèi)即髁丝谡秩ヅ鯃?。每個人隔開一米左右的間隔。蠻疏離的樣子。那天下午，我突然覺得每個人都長得有點像。報紙上有人研究，說亞洲人的面部骨骼，戴上口罩以后會有莫名的神秘氣息。
展品大部分是黑白的。背景是以參天大樹以及濃霧組成的森林。易都的家鄉(xiāng)在江西婺源。那里有著中國最美最神秘的鄉(xiāng)村，以及尚未被破壞過的原始森林。不知道為什么，那天我在那片虛擬的森林里晃悠的時候，鼻子一陣發(fā)酸。幸虧當(dāng)時戴著口罩，沒人注意到我的表情。
在我們待在家里，以期待這場傳染病早日過去的時候，車前子做過一些奇怪而矛盾的事情：比如不斷發(fā)微信朋友圈讓我們不要打擾他，等等。后來他再沒回過蘇州。有一次我做夢，夢見他出現(xiàn)在達(dá)·芬奇《蒙娜麗莎》的那張畫面里。
開完攝影展以后，易都據(jù)說開了一家口罩工廠。
有一天，夏回去參觀易都的新工廠。然后拍了一張照片發(fā)在朋友圈里。
工廠墻上掛著一張杜尚的照片——墻上的杜尚戴著一只裝有呼吸閥的口罩。嘴角上一如既往地帶了一抹優(yōu)雅的玩笑。
窗外已經(jīng)是夏天了。
我站在萬丈陽光里，突然想起那天，我們一起離開易都工作室，車前子在門口停了下。又看了看天上的太陽（我沒有看清是否存在掐指一算這個動作），然后，慢悠悠地說了一句話：“我們，再也回不去了。”
這時，我猛地醒了。驚出一身冷汗。
朱文穎，當(dāng)代作家，生于上海。著有長篇小說《莉莉姨媽的細(xì)小南方》《戴女士與藍(lán)》，中短篇作品《繁華》《浮生》《凝視瑪麗娜》《春風(fēng)沉醉的夜晚》等三百余萬字。曾獲國內(nèi)多種獎項，被中國評論界譽(yù)為“江南那古老絢爛精致纖細(xì)的文化氣脈在她身上獲得了新的延展”。部分作品被譯為英、法、日、俄、韓、德、意等版本。近年來多次參加各種國際文學(xué)節(jié)和國際文學(xué)交流活動，希望開拓國際化視野，在全球背景和本土地域文化中尋覓并發(fā)現(xiàn)一條新的路徑?，F(xiàn)任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理事、蘇州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