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濤：致俄羅斯讀者 ——《九月的冰河》俄文版序言
《九月的冰河》俄文版
我習慣這樣介紹自己，我是富有的人，坐擁一些財富。我簡單羅列一下吧——找不到邊際的林子，林中有河；河從山中來，奔向大平原；鳥獸眾多，我與它們要么相安無事，要么建立了友誼。我經(jīng)常跟國內(nèi)讀者講到這些，他們很愿意聽。對于一個作家來說，這沒什么奇怪的。不過，如果我介紹自己是來自外星的作家，他們便瞪大眼睛表示懷疑了。
我沒有胡說八道。
我的家鄉(xiāng)在中國東北一個叫昌圖的地方，那里曾經(jīng)水草豐美、鳥獸成群，是蒙古科爾沁部的游牧地，后來開墾成為盛產(chǎn)谷物的糧倉。我的鄉(xiāng)親們偏愛用天體來命名村莊，比如星星、月亮、太陽、日月、銀河。我出生的地方叫太陽，其實我更喜歡“銀河”這個名字，可是我沒有選擇的機會。我穿越“月亮”“星星”“日月”，去尋找“銀河”這個地方。我如愿以償找到了它，它竟然是一座銀光閃爍的水庫。一個名字叫銀河的水庫，它多么令人遐想?，F(xiàn)在我這樣介紹自己：“我是來自外星的作家，穿越太陽、月亮、星星、銀河，千辛萬苦來到地球?qū)懽鳌保銈冞€不服氣嗎？
我像螞蟻一樣熱衷于搬家，不喜歡呆在一個地方。
我很早就離開昌圖，大學畢業(yè)后在一個河海交匯的城市生活、工作，它的名字叫營口。流經(jīng)這座城市的河流叫遼河，它在城市西郊匯入渤海。后來，我沿遼河上溯，搬到沈陽郊外的渾河北岸居住。渾河是遼河的支流。每年秋天都有大雁和赤麻鴨來河灘上棲息、覓食，兩周后再繼續(xù)南飛。它們來自遙遠的西伯利亞。第二年春天，它們又從南方的家園返回，在河灘休整數(shù)日，之后趕往西伯利亞。我也不閑著，在陽臺上修了一座木屋書房，它被稱為“薛叔叔小木屋”，我就在里面讀書、寫作、做白日夢。小木屋的四壁和屋頂都是松木板，散發(fā)淡淡的松香，我的靈感生機勃勃。我筆下的故事就像是一棵一棵樹，不停地從地下面冒出來。我像一個護林員，播種它們、侍弄它們，等待它們長成森林。
現(xiàn)在說說《九月的冰河》。
這本書的中文書名“九月的冰河”，聽起來不合邏輯。九月是涼爽的秋天，怎么可能出現(xiàn)“冰河”？讀完這本書就不會發(fā)出這樣的疑問了。
這本書寫的是兩個男孩與一條狗的故事，故事的靈感與一次旅行有關(guān)。
幾年前，我趕往中國最北的小鎮(zhèn)北極村。這是一次遙遠的旅行，我特意乘坐那種很慢的綠皮火車?；疖嚧┰狡皆?、山脈、湖泊、森林，三十多個小時以后我到達北極村。我不能再向北走了，一條江擋住了去路。那時是初春，河對岸的綠色山巒連綿起伏，護送江水奔向下游。一片林子后面隱約可見村莊，村莊的名字很長，叫伊格納斯依諾。一條小路連接江邊，有幾個人在江邊垂釣、嬉水。我跟他們揮手致意，能看見他們在微笑。這時，一群麻雀從我的頭頂飛過，落在對岸的林子里。我正發(fā)呆，對岸的喜鵲飛到這邊，立在一棵樺樹上唱歌。江水把一塊土地間隔成兩個國度，對岸的微笑和往來的鳥群又把它連成一片。后來，我的身邊多了一個男孩。他悄悄坐在我旁邊，望著對岸的村莊。再后來，一條黑狗也來了，坐在我和男孩中間。黑狗與男孩一樣——望著對岸的村莊。我很想問問男孩，對岸是否有熟悉的伙伴兒，經(jīng)常隔江打著招呼？冬天江面結(jié)凍，黑狗是否走過冰河到對岸閑逛？實際上我什么都沒問，我不忍心打破當時的寧靜。不過，我有了寫一本小說的沖動。我身邊的男孩、男孩身邊的狗、我們對面的村莊，這中間應(yīng)該發(fā)生動人的故事。
兩年后，我寫出了《九月的冰河》。書出版后，我?guī)е謥淼奖睒O村，在這里舉辦了新書發(fā)布會。當?shù)氐男W生們參加活動，在現(xiàn)場朗讀了作品的片段。我很想把這本書送給那個男孩，很遺憾他不在他們中間。后來，我沿著江岸走了很遠。江邊一個男孩都沒有，也沒有狗的影子。對岸的村莊升起炊煙，那里的人們一定在烤面包。我就想，這本書會不會被對岸的孩子們讀到呢？如果能讀到，那將是一件讓人驚喜的事情。
如今，這樣的事情竟然發(fā)生了。
感謝譯者。沒有他的出色工作，你們讀不到精彩的中國故事。將來遇見他，我要與他真摯地握手。感謝俄羅斯東方文學出版社。
感謝中國圖書進出口（集團）總公司，她是在河上面修橋的人。走過這座橋，我的書到達了對岸，那是普希金、托爾斯泰、果戈理、陀思妥耶夫斯基、肖洛霍夫的國度。
2020年6月1日于薛叔叔小木屋
（薛濤的長篇小說《九月的冰河》俄文版日前由俄羅斯東方文學出版社推出。此文是作者為該書撰寫的序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