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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村莊的云朵
來源:中國民族報 | 左中美(彝族)  2020年12月16日11:58

在村莊里,更多的時候,人們看到的都是一朵云起,卻沒有時間一直看到一朵云飄向何方。人們總是忙著低頭勞作或是趕路,沒有時間跟蹤一朵云的去向。

我奶奶有時候在院子里手搭涼棚看天上的云,她其實不是為了看云,而是在看天氣。在這村莊的大地上生活了一輩子,奶奶早已把自己活成了這大地上自然萬物中的一分子。年邁的她整日在家里做事,白天以太陽的光影掌握時間,夜晚以雞鳴的次數(shù)掌握更辰;年后天暖起來,她就在籬下種瓜;晨起天氣晴朗,天藍云白,她就在院里曬東西。

那些要磨的豆子,要舂碾的谷子,都要先在太陽下曬干曬透。夏天雨后從山上拾來的木耳和菌子要在太陽下曬干才是最好。仲夏,地里的四季豆熟了,新鮮的豆子一時吃不完,奶奶把豆子撕了筋掰成段曬干。秋收后,太多的老南瓜一時吃不完,奶奶也把那些瓜切成片曬干。來年春荒沒菜的時候,這些豆干和南瓜干正好拿來下鍋。年前做腌菜、做豆腐醬,菜、辣椒面和豆腐果都要晾曬。過年吃的糯米面舂好后,要在太陽下透曬,曬到松松軟軟,裝袋后才不會變壞。冬春青白菜茂盛的時節(jié),奶奶把菜地里多的菜割回來,洗凈焯水后,一棵一棵晾掛在鐵線上曬干,做成干板菜,等到菜荒時,把這菜泡醒后切煮在老豆米湯里,一家人都喜歡吃。過完年,地里的紅花開始采收,一天一天采來的紅花,要倒在大簸箕里,在太陽下曬干。凡此種種涉及晾曬,我奶奶都要看天,看天上的云,看那云里是否有雨意,且憑著那云的動向,猜測這一天的風向。冬春時節(jié)多風,而糯米面、辣椒面、紅花這些輕軟的東西都怕風,晾曬的時候,要特別注意,一旦察覺到有風,就要趕緊端回屋里。

有大把時間看云的人是我。年后,秧田撒下稻種,母親就要派我去守秧田趕鳥雀。我家的稻田離家有好幾里遠,我們那一壩田上一共只有三戶人家,另外兩戶人家都只在田頭上立一個稻草人,我母親卻一定要我去趕鳥雀。我撿來木棒、樹枝,在塘口上搭一個小窩棚,除了趕鳥雀不讓它們靠近,就是躺在窩棚里看窩棚外遠處的天空,看天空上面“走”過的云。那些云,有時候是一大團被緩緩推著走動的棉花堆子;有時候是人,大人牽著小孩子;有時候是猴子、是狗,是牛馬或者游動的魚;又有時候是沉默的老人。這些不同樣子的云,它們緩緩地移動著,從東邊出來,走到西邊,又或者從西邊過來,走向東邊。我看著那些云,在心里給它們編出各種各樣我能想到的故事。

夏天的云則不像春天的云那樣悠閑。人們常說,夏日的天,孩子的臉,說變就變。一時才見天那邊來了一團白云,天地間一片陽光燦爛。忽地,不知道從哪里來了一陣猛風,那白云像被催趕著匆匆過去,遠處天邊就過來了兩大團烏云,被風追著,急急地往這邊趕。那云團就像滾雪球,一路被趕著,一路變寬變厚,未及來到村莊正中那棵大青樹的頭上,隨著兩聲驚天炸雷,大點大點的雨點子已然迫不及待地砸下來了,噼哩啪啦砸在屋瓦上,又噗噗地在村路上的泥土間砸出無數(shù)小窩子,空氣中立時彌漫開了這村莊特有的帶著牛屎馬糞味的泥土腥氣。在地里勞作的人們,還來不及跑到最近的莊房去避雨,已被澆得一身透濕。山箐間,村路上,雨水很快匯流成小溪,四處流淌。

多數(shù)時候,夏天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比如,在家的人們在察覺到烏云過來時,用最快的速度收起院心里攤曬著的各種東西,收起籬笆上或是鐵線上晾曬著的下個街天趕集要穿的衣服和鞋子,再搶兩抱干柴到灶房里,雨便下來了。緊搶著再給院子里罩著母雞和小雞雛的雞罩籃蓋一塊塑料布,趕回到屋檐下,檐口的第一線滴水已下到地上,之后,很快織成了一道細密的簾子。看著這雨,人們拿出半盆四季豆在檐下撕著,撕完豆子,燒火做飯。未及晚飯燒好,聽得外面屋檐的滴水聲漸低漸慢,出來一看,雨已然收住,像被哄好了的孩子。天重新放晴,院子的上方,雨洗過的天空一片清朗明凈。鳥兒們重新飛了出來,在牛圈或是圍墻的瓦檐上撲抖著身上的雨水。

雨有時候在夜里前來,熟睡中的人們看不見帶來雨水的云朵。天亮出門,只見一夜雨水浸潤后的大地,一片濕潤蓬勃,草葉和樹葉上掛滿水珠,地里的包谷和豆子抽出動人的花穗。在夏天的深處,在不斷前來的雨水里,大地一天天變得飽滿、盈潤,就要向人們捧出又一輪的收成。

秋天晴朗的傍晚,天空中常常會出現(xiàn)像一群綿羊那樣的云,人們把這云叫做天女牧羊。出現(xiàn)這樣的云時,那便預兆著來日睛好,尤其是秋收時節(jié)出現(xiàn)這樣的云,來日便是收割、晾曬的好時機。天亮起來,人們早早背著籃子,拿上鐮刀、繩子,走向成熟清香的大地,去收割那整整一季的汗水。

進入十月之后,雨水漸漸收住。天空重新變得晴朗,云朵重新變成一團一團慵懶的棉花白,從村莊的西面,閑閑地溜達到東面,或者從我們的村莊,溜達到對面的村莊。村莊和大地一片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