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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20年第11期|熊德啟:聽見貓聲(節(jié)選)
來源:《青年作家》2020年第11期  | 熊德啟  2020年12月22日08:01

年紀越大,日子的腳步越輕。

像貓一樣,無聲地穿行在歲月里,雖明知是在那里的,卻難覓蹤影。

唯有些毛發(fā)遺落在生活細小的夾縫中,是它來過的證據(jù)。

老李坐在落地窗前的老藤椅上,夕陽的光芒如冰,凝固了他臉上的皺褶。

七十來歲了,花白的頭發(fā)正如生命的預言般凋落殆盡,藤椅發(fā)出輕微的吱呀聲,但這種程度的聲響,老李已經(jīng)聽不見。

老李本來是叫李解放的,年輕時遭遇家族變故,改了名字叫李解,聽起來竟也文雅許多。

改名叫李解以后,這世界上只有一個人還叫他原來的名字李解放,是他年幼就相識的愛人。

愛人十幾年前病逝后,沒人再喚他從前的名字,老李孤獨的過往開始在回憶里萎縮,像老樹悄然枯萎的根。

老李所住的小區(qū)不算新,但地段好,是老李二十年前為自己和愛人買下的。房子在一樓,飯廳的落地窗外送了一方面積不大的花園,正是這花園俘獲了愛人的心,讓老李狠心掏出了當了大半輩子會計的積蓄。后來房價飛漲,老李總說幸好自己耳根子軟,聽愛人的話才買下了這房子??上o論耳根子多軟,也換不回一個活著的愛人。

愛人生前鐘愛園藝,這花園原本是交給她料理的。她大名叫玉蘭,便也種了幾棵玉蘭樹,開起花來活色生香,老李心中喜樂,每天都要坐在落地窗前美滋滋地欣賞,那是他最后感到幸福的日子。愛人走后的第二年,玉蘭樹便全都死去,花園從此荒蕪起來,像一則拙劣的寓言。老李也曾試著挽救,并不成功,無花也無果。

如今花園里大部分地方都堆著雜物,唯有一個角落里放著一幢紙殼搭建起來的小房子。小房子歪歪扭扭的,顯然搭建的手藝并不精湛,不知情者大都認為是孫子的手筆,卻不知實際上是老李親自搭起來的。

每逢日暮,老李依然會坐在那老藤椅上,看著窗外的花園發(fā)呆。

他在等待一只貓。

貓這動物,腳步本輕,來去如云。

老李在花園的籬笆上裝了幾個小鈴鐺,每當籬笆外的灌木輕輕擺動,搖晃著小鈴鐺響起清脆的聲音,便是貓來了。

一只黑色的公貓,輕躍穿行時帶起些塵土,卻掩蓋不了一身烏黑油亮的毛發(fā)。唯有四個爪子是白色的,鄰居們都說這叫“烏龍?zhí)ぱ?。貓知道路,自己走進老李搭起來的紙房子,在角落里找到了老李提前放置的貓食,回頭看老李一眼,像是在說,“我開動啦!”

吃完貓食,黑貓會蜷縮在紙屋里一處干凈的角落,對著在不遠處一直望著自己的老李“喵”了一聲。老李聽明白了,便從藤椅上起身離開,去廚房做自己的晚餐。一場十分鐘的約會,定時散場。

黑貓目送老李遠走,開始一寸寸舔舐自己的身體,自覺干凈了再伸了個毫無章法的懶腰,擺了個舒服的姿勢睡去,等老李再來看它的時候,往往就已經(jīng)不見。

或許因為貓被人類馴化的時間并不長,才會在某些瞬間里,像極了人。

黑貓并不是老李養(yǎng)的,準確地說,它是老李的朋友。

老李與黑貓交情不淺,已經(jīng)認識十幾年。黑貓的父母是曾經(jīng)常在小區(qū)出沒的兩只已故的大白貓,一對白貓生出黑貓實屬罕見,若能說話,想必要有一番關于忠誠的爭吵。

黑貓生下來就無人認領,在小區(qū)里四處亂跑。老李偶爾喂過幾次面包,黑貓便時不時來老李的花園里拜訪。老李起初是拒絕的,但那黑貓看他的眼神好像一根可以拐彎的針,繞開了老李堅強的面目,探入了他藏在眉毛深處的孤獨。那時老李剛剛喪偶,之前長達兩年的時間里在家和醫(yī)院之間來回奔波,耗盡了他的心力。正在生活巨變中頹廢著的老李知道,那貓已經(jīng)看出來了,他老李平日里也根本無事可做,無人相伴,默默度日。不喂這貓,還能喂誰呢?

老李,早就老了,時光流逝,不過是更老而已。但這黑貓十幾年間卻從一只巴掌大小的小乳貓變成了如今的老江湖,按貓界的年齡來算,老李現(xiàn)在或許還得稱他一聲“哥”。

后來,老李也偶爾拜托兒子去買些進口的貓食,周末過來看望自己時再帶過來?!拔野謵畚沽骼素垺薄@是兒子小李給老李下的定義。但老李是拒絕稱黑貓為流浪貓的,“人家有家!小區(qū)就是他家!哪有什么流浪的說法。”這是老李的理由。

“但是他沒有主人,沒主人的貓就叫流浪貓?!毙±畹睦碛伤坪跻舱f得通。

老李也試過成為黑貓的主人,可惜人家不羈放縱愛自由,每次請進家門后,只是留下一屋子臟兮兮的爪印又悄然離去。失敗了幾次,老李也就隨他去了。

老李是資深的會計,習慣了什么事情都得算算,唯獨對于這貓,他只是笑呵呵地給予。

去年一個陰冷的雨天,黑貓帶來了一只狗。

黑貓用走鋼絲一樣的高難度姿勢在雨中的籬笆頂上來回踱步,一聲長一聲短地叫著。老李心知有異,冒著雨去花園里一看,籬笆外面蹲著一只小花狗。

這小花狗體形不算大,短鼻子短腿,大眼睛胖屁股,看起來是個混血兒。小花狗和黑貓一樣全身濕透了,黃白相間的毛發(fā)里裹著些泥漿,抬頭望著老李,搖晃著尾巴。這小花狗的外形雖不占優(yōu),卻能擺出一副討人喜歡的樣子,撲閃撲閃的大眼睛很是讓老李受用。

季節(jié)變換中,這一場雨讓氣溫驟降。老李不忍心,便把小花狗抱了進來,找出塊不要的毛巾簡單擦了擦,放進了屋。說來也怪,小花狗一進屋,黑貓也跟著進來了,蹭著老李的褲管,大概也要求給自己擦一擦。而貓狗身上的毛發(fā)太濃密,擦完了依然裹著泥土細草,索性各自洗了一個澡,再從柜子里找出很久沒用的吹風機,吹了滿地的毛。

前后折騰了三個小時,老李累倒在沙發(fā)上。他的腰一到陰雨天就疼得厲害,有些后悔給自己攬了這么一攤子事情。歇了半晌,老李發(fā)現(xiàn)黑貓竟沒有要走的意思,已經(jīng)找了個角落趴下,又開始舔舐身體。小花狗也毫不見外,左聞右聞地圍著老李轉悠。

小花狗是一只母狗,淚痕深邃,毛發(fā)雜亂,顯然無人打理?;蛟S是流浪狗吧?可它同時又毫不怕人,一副和人類相熟的樣子,又或許還真有個主人?老李有些納悶。

關鍵的問題是,它很胖,趴下時腹部的贅肉攤在地上,像個圓鼓鼓的毛球——這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只流浪狗可以胖成這樣。

老李去養(yǎng)狗的鄰居家借了些狗糧,小花狗聞了聞便走開了,倒是喝了不少水。它到底餓不餓?難道瞧不上么?看包裝,這狗糧也不便宜。

雨下了一夜,黑貓直到天亮還睡在老李臥室的門口,小花狗則蜷在了床頭和衣柜的縫隙之間。老李起初還擔心它鬧騰,沒想到全是多余,一夜無聲。

“懂事兒!”老李輕嘆道。這是他對小花狗最初的評價。

吃過早飯,小花狗在門口轉悠,一副著急的樣子,嘴里還哼哼唧唧地說著些什么。老李琢磨了一會兒才想起來應該是要遛狗的,便打算帶著小花狗出去散步。走到門口又忽然疑惑,這狗為何定要出門解決屎尿?還沒來得及思考,黑影一閃,黑貓也跟了出來。

老李并沒有遛狗的設備,屬于“散戶”,按現(xiàn)今對遛狗者的要求來說,大概要算在“沒素質”的范疇里。但這小花狗仿佛認準了老李,即便遇上別的狗也是寸步不離,倒沒有惹出什么事情。黑貓呢,悄悄地穿行在步道邊的草叢里,無論老李和小花狗走到哪里,它都以一副滿不在乎的表情存在于不遠的地方。

老李一直拒絕給黑貓取名字,說人家既然不愿進門,就別給它取名字,取了名字便要承擔責任。就叫它黑貓吧,也挺好。對于小花狗,老李是一樣的心思,就叫它小花狗。奇妙的是,小花狗竟然也能應老李的呼聲。

一邊散步,一邊打聽了一圈,沒人見過小花狗,看來并不是小區(qū)里走失的寵物。

直到晚上,小花狗大概是拉屎之后肚中空洞,終于餓急了,勉強吃了些狗糧。黑貓還是老樣子,趴在角落里默默守著老李和小花狗,毫無離開的意思。

貓狗的心思老李琢磨不透,但一夜之間從獨居老人變成了貓狗雙全,有些歡喜,又有些措手不及。

“你說說你,到底打哪兒來的?有沒有主人啊?你主人著急不著急?。磕阆氩幌胨。俊?/p>

老李趴在床邊,笑嘻嘻地看著小花狗。

“我看你也不著急,就知道在我這兒瞎耗著?!?/p>

小花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轉著,媚眼如絲,瞧得老李受不了。

“哎喲我的小祖宗,算你行!你說說你,這么懂事兒,這么乖,誰舍得扔下你呢?”

“還有你?!崩侠钷D頭,看向趴在臥室門口的黑貓。

“叫你進來多少回了,每次都呆不了幾分鐘就跑了,這下倒好,在我這兒做窩了?”

“你說說你,你一公貓,跟人家一母狗瞎起哄,你知道你們不是一個物種么?傻小子?!?/p>

黑貓早已不是傻小子,一定要說的話也是傻老子。但老李說得樂呵,左一個“你說說你”右一個“你說說你”,愣是自己把自己給說累了,躺在床上關了燈想睡去,卻又不自覺地笑了起來。

“再這么下去,就要給它們?nèi)∶至税??!?/p>

老李七十多歲,其實也有少女般細膩的心思,只是動物不懂,又無人可說。

幾天過去,小花狗和黑貓幾乎是無縫接入一樣地進入了老李的生活,老李偶爾下樓散步,似乎也沒聽說誰家丟了狗,心里漸漸踏實下來。

有時出門辦事,回家便要受到小花狗的熱情招待,這是專屬于狗主人的幸福。生命這東西,即便不能言語,也有屬于自己的熱量,老李冰冷的生活被一貓一狗漸漸捂熱了,屋里彌漫著一種帶有溫度的氣息。這房子冷清了十幾年,也終于熱鬧起來。人精神了,腦子也開始活泛,甚至想起很多早已忘掉的往事。其實婚后老李試著提過養(yǎng)狗為伴的想法,但那時的生活條件太差,養(yǎng)活自己尚且困難,加上愛人喜凈,嫌狗的屎尿臟亂麻煩,他便把這想法收了起來。如今被一只如此懂事的小花狗闖入了生活,倒像是某種補償。

在老李眼中,小花狗實在是太乖了,從不胡亂吠叫,從不隨地拉屎拉尿,或許是已經(jīng)過了磨牙的年紀,家中的拖鞋地毯沙發(fā)也都平安無事,老李所聽說過的關于養(yǎng)狗的麻煩無一應驗,唯一兌現(xiàn)的,是每個狗主人都擁有的那一份快樂。

但有時老李又覺得,這小花狗是不是過于聽話了?以至于顯得有些拘謹,像個客人。轉頭一想,人家本來也是個客人。

有時老李逗著狗會忽然驚覺自己冷落了貓,轉頭尋找黑貓,黑貓便“喵”一聲示意自己的所在,但僅此而已,似乎也并不在意。黑貓從不和小花狗玩,最親昵的舉動不過是拿爪子刨一下小花狗的后背,對老李也不算熱情,即便老李出門一整天也不過緩步過去蹭兩下褲腿,這是屬于貓的驕傲。

決定給黑貓和小花狗取名字,便是要把它們納入自己的家庭,老李對此很慎重。當然,說是慎重,其實心中已很迫切,連續(xù)好幾晚在書桌前羅列心儀的名字。

黑貓和老李是老相識,屬于自己人,知根知底。而小花狗則不同了,老李打算先帶小花狗去寵物醫(yī)院做個體檢,沒問題的話,就給它“賜名”。

醫(yī)生說小花狗的年齡不算小,看牙齒大概有八九歲。皮膚不太好,身上有些癬,掉毛問題也比較嚴重。

“你別總給它吃太咸的東西,人吃的東西都別給它吃,這是狗!不是人!以后只準吃狗糧!聽見了嗎?”醫(yī)生義正辭嚴,老李乖乖點頭。

“你看看,你看看!誰家像你這么喂狗的?喂這么胖!告訴你啊,再這么下去,心臟病腎病關節(jié)病,老了以后一個都跑不掉!”醫(yī)生繼續(xù)嚴肅地教育著老李。這一番話讓老李心里的不安又隱隱發(fā)作,有些犯嘀咕,畢竟從沒聽說過哪只流浪狗自己把自己流浪成了過度肥胖。而這種不安很快又被醫(yī)生證實——小花狗已經(jīng)做過絕育手術。

這意味著什么呢?老李很清楚。

推著自行車,小花狗乖乖地臥在車筐里,老李的心情很矛盾。

出于作為社會成員的責任感,老李覺得自己應該再試著去找找小花狗的主人。但在他心底,他隱隱地希望永遠找不到這個人,又或者小花狗并不是走失的狗,而是被主人主動遺棄的。想到這里,又覺得自己實在自私,暗暗譴責自己。小花狗依然撲閃著大眼睛,斜眼看著老李。

懂得討好人類的動物并不少,而狗之所以被人類喜歡,一部分原因是因為狗的大腦對情緒的感知能力與人類是相當?shù)?。即便老李只是這么沉默地走著,小花狗也能感受到老李的心情,小爪子一把搭在老李握著車把的手指上,勝過千言萬語。

老李停在了路上,細細感受著小花狗爪子里肉墊的溫度。真像是愛人的手啊,仿佛在說——別,別離我而去。

不是我離開了你啊,愛人。是你,是你生病了,是你離開了我呢。

就這么推著自行車漫步在街上,不知誰忽然大喊了一聲“跟屁蟲!”

老李起初并沒有聽見,而那聲音仍然堅持不懈地喊著,直到老李轉頭看去,原來是隔壁小區(qū)的保安。再仔細一看,那保安竟在向自己揮手。

隔壁小區(qū)的保安當然不認識老李,倒是一眼認出了小花狗,篤定地說這是他們小區(qū)里的狗。

老李心里一驚,擔心遇上了什么騙局,但那保安說得頭頭是道,倒也可信。原來這小花狗的名字叫“跟屁蟲”,被稱作這個小區(qū)的“區(qū)狗”。據(jù)保安說,小花狗的主人從不讓它進屋,一直養(yǎng)在一樓的樓道里,小花狗平日里總在小區(qū)里自己游玩。久而久之,小區(qū)的保安似乎對它的熟悉程度還勝過了它那個所謂的主人。

那天下雨,或許是雨水沖散了氣味,或許是貪玩走了遠路,小花狗才會走到街對面的小區(qū),遇見黑貓,出現(xiàn)在老李家的門口。

“那個女人,對狗不好?!?保安一副氣憤的樣子。

“從來不讓狗進屋,下雨下雪都讓它在外面睡。她根本就不管這狗,自己要不就完全不出門,要不就很晚才回來,就給狗帶一點吃剩的東西?!?/p>

“什么鴨架子、鹵排骨、火鍋里涮的肉……”保安一口氣說了許多食物,好像相聲演員在報菜名。他顯然也是心疼小花狗,語氣里帶著些不忿,這些抱怨大概早就想說了,只是今日才有了老李這個聽眾,一定要一吐為快。

“狗哪能吃這些?狗要吃火腿腸的?!?/p>

縱然不滿,他也沒忘了一旁自行車筐里的小花狗,說話時手一直在撫摸著它,好像在說,“別聽別聽,說的不是你。”

老李暗自苦笑,心想這小花狗可真是一條人見人愛的狗,即便真的去流浪了,想必也能過得很好。隨即又想起了自己費盡心思喂小花狗吃狗糧卻屢遭拒絕的情景,以及醫(yī)生的叮囑,此刻他終于明白了原因。

聽說老李撿到小花狗之后的經(jīng)歷,保安拍手點贊,說老李才是個合格的主人。他慫恿老李把小花狗認養(yǎng)下來,干脆就帶回去算了。

“我就當啥也沒看到,你就當從沒見過我,好好養(yǎng)它!”保安悄聲說道。

老李確實被這保安給說動了,但他一輩子都是個老實人,這事情思來想去總是沒那么光明正大,以后每每走到這里總要心虛,還是應該和小花狗原本的主人說一聲才好。況且,一個如此不在意狗的主人,想必也早已不愿再養(yǎng)了。說一聲、打個招呼,讓這女人少了個負擔,我這老頭多了份樂趣,它這小花狗迎來一段好日子,可以說是圓圓滿滿、正正好好。

那女人住在一樓,保安帶著老李走到了樓梯門口,一邊走一邊嘀咕著關于那女人的事情。

“你知道嗎,這女人可漂亮了,可惜是個小三,這房子根本不是她的,她男人一個來月才來看她一次,就這樣還給她男人生了個孩子……”

老李向來不愛說閑話,皺起了眉頭,而這保安還兀自嘮叨著他們幾個保安是如何分析出這女人并非正房,又如何在那男人開車進小區(qū)時刁難他。

老李終于不耐煩,示意他就此停住,自己進去找那女人就好。

開門的是一個約莫三十來歲的少婦,果然是個美人,精神卻有些萎靡。

穿著一套絲質的睡衣,身材纖瘦高挑,看一眼便難免要猜測有多少人曾經(jīng)拜倒在這睡衣之下,只是胸前有一塊明顯的污漬,顯得不合時宜,惹眼,卻又不敢久看。頭發(fā)亂得不成風格,已經(jīng)中午卻還是一副剛睡醒的樣子,隔著玄關也能聞到屋里凌亂的氣息,混雜著一個小孩尖銳的哭叫聲。

若換一個年輕的陌生男人站在這里,那女人大概還會不自覺地修飾修飾自己的妝容,而男人也不免散發(fā)出本性里危險的氣息。但老李臉上的皺紋仿佛是一種證據(jù),證明這個老頭子是安全的。而他的心里確實也毫無雜念,甚至想著“如果當時再生下一個女兒,大概就是這個歲數(shù)了”。

“請問……”

老李話還沒說完,腳邊的小花狗就撲向了少婦,活蹦亂跳地圍著她轉,于是也不用再問了。

“哎喲!跟屁蟲!”少婦驚呼道。

即便保安已經(jīng)告訴過老李這小花狗的名字,老李也還是笑了起來,老李也猜測過她曾經(jīng)被喚作什么,怎么也沒想到竟然叫“跟屁蟲”,再一琢磨,倒也貼切。

但老李臉上的笑容很快就褪去,他吃醋了。小花狗在這女人面前做出了一個老李從沒見過的動作——整個身體翻轉在地上,露出細嫩柔軟的肚皮,尾巴在地上橫掃著,仿佛在說,快!快來摸我可愛的小肚子!

可無論小花狗怎么耍乖賣萌,那女人始終站在門口,一點也沒有打算低身去親昵的樣子。

這女人說自己叫蘇茜(但保安說她車位租賃資料上的本名卻叫于麗娟),已經(jīng)在這里租住了很多很多年。她看起來暈暈乎乎的樣子,腦子倒是清晰,老李簡單幾句便把自己撿到小花狗的事情說明白,蘇茜也隨著老李的講解補充起來,說自從那天下雨,自己確實有很長時間沒見到小花狗了。

見老李臉上隱藏著一副鄙夷的樣子,蘇茜又趕忙加上一句,說自己也出去找過,沒找到。

老李一輩子沒怎么騙過人,但總還是被人騙過,他知道這女人大概從未去找過小花狗,或者頂多去找過一次,只是萍水相逢,也不必拆穿。

見小花狗和她親昵,老李也想證明自己和小花狗是有感情的,順便提出把小花狗交給自己來養(yǎng),便蹲下來叫小花狗。誰知小花狗竟紋絲不動地貼在蘇茜的腳邊,讓老李很沒面子。

“她是和我比較親,我們兩個……我們?nèi)齻€,也算相依為命,對吧?跟屁蟲?”

蘇茜這時才終于低頭看著小花狗,言語溫存,眼神細軟如絲。若是個成年男子被這樣的雙眼看上一眼,被這樣的聲音喚上一聲,想必也會如這小花狗一般癱軟在她的腳下。從蘇茜的話里聽起來,她的孩子顯然年紀還不大,當媽的還不習慣把孩子算進“相依為命”的名單里。無論蘇茜的語氣里有多少愛意,卻始終不愿彎腰去摸摸小花狗,小花狗似乎也習慣了,一陣親密之后已經(jīng)安靜地趴在了蘇茜的腳邊。老李也喜歡小花狗,想據(jù)為己有,但這一份欲念此刻被扼在了喉間,不知為何,就是說不出口。

屋里傳來什么東西掉在地上的聲音,蘇茜皺起秀眉回頭望去,又看了一眼老李,說了些道謝的話。老李明白,自己該走了。

回家的路上,清風襲人,老李并不那么失落。

他早知道世事不會盡如人意,生活的得失也從不會去征求他的意見,否則也不至于竭盡心力依然挽回不了愛人,晚景孤獨。他是喜歡小花狗,但畢竟相處的時日不長,若要失去它,此刻就失去也不算壞事。

他倒是有些擔心黑貓,這黑貓原本是因為小花狗才進了自己的家門,也不知道小花狗走了以后他還會不會留下,若是走了,老李馬上又要從貓狗雙全的幸福老頭變回兒子口中那個喂流浪貓的獨居老人。

果然,黑貓在屋里轉悠了一陣子,“喵喵”地叫了起來,跑到廚房里放狗糧的柜子前守候著。老李看著這一大包或許很快會被扔掉的狗糧,觸景生情,有些失落。在屋里呆坐了很久,吃飯也無味。

“要不我就假裝去送狗糧,去看看它去。”老李如此盤算著,本已經(jīng)平靜的老心臟里又涌起些少年的意氣,像個失戀不久的高中生。

入夜,隔壁小區(qū)的保安已經(jīng)輪崗,但一聽說這老頭子是來看“跟屁蟲”的,還帶了吃的,也馬上熱情地打開了門讓老李進去。

走進樓道,門口放著一張?zhí)鹤樱鹤舆叿胖鴥蓚€小碗,一個碗里盛著半碗水,一個碗里剩著半塊雞骨頭,想來不是餐廳打包回來的就是外賣剩下的。老李沒看見小花狗,心里頓感失落,忽覺背后有動靜,回頭一看,小花狗在他背后搖著尾巴,撲閃著大眼睛望著他。

若此時把它抱走,那叫蘇茜的女人想必也不會追究,但老李想了想,還是覺得過不去良心,敲開了蘇茜的門,打算借送狗糧之名再勇敢地提出認養(yǎng)小花狗的想法。

過了許久,蘇茜才開門,打開門時屋里一片漆黑,沒有一絲燈光。借著走廊燈的光亮,老李發(fā)現(xiàn)蘇茜剛剛哭過,雙眼紅腫,左臂有一塊明顯的淤青。

這下可好,雖不知道這淤青和眼淚從何而來,但眼前這個女人顯然正處于悲痛之中,老李準備好的一套說辭又打了水漂,全派不上用場,說明了自己的來意,放下狗糧叮囑了幾句便要走。但蘇茜看起來實在令人心疼,新聞上最近也總是出現(xiàn)家庭暴力之類的事情,出于禮貌,老李多嘴了一句,你沒事吧?

不問倒好,老李一問之下蘇茜又蹲在地上哭起來,這一哭又驚醒了屋里的孩子,跟著尖叫大哭。蘇茜蹲在門口一動也不動,老李無所適從,兩人一狗,僵持在走廊里,直到鄰居出來喝止。

“煩不煩啊,天天就是哭哭哭,孩子哭了大人哭,讓不讓人活了?”鄰居大姐看起來也是個知書達理的人,此刻卻絲毫不留情面,顯然這情景已不是第一次出現(xiàn)。

蘇茜見那大姐的語氣厲害,收起了哭聲,小聲說了句抱歉。老李心想,今天不便再多說什么,轉身要走。

“大爺,你……你能幫我個忙么?”老李身后傳來蘇茜的聲音。一回頭,蘇茜楚楚可憐的大眼睛正直勾勾地看著他。即便已經(jīng)七十多歲,卻也還是忍不住心中一蕩,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進門前,老李看見小花狗在門外巴巴地望著自己,正想招手讓它進來,門卻被蘇茜迅速地關上了。

原來蘇茜家里一片漆黑和手臂上出現(xiàn)的淤青并不是因為什么驚悚的原因,不過是電路跳閘了。電箱的位置太高,蘇茜踩著凳子去夠卻不小心滑倒,摔傷了手臂。或許是觸發(fā)了心里什么未解決的議題,就此哭了起來。

若蘇茜真是老李的女兒,哪怕是個晚輩,也是斷然不會讓七十多歲的老頭踩著凳子去給她推電箱開關的,但在這一刻,對蘇茜來說,老李并不是個老頭,而是個男人。

點亮燈火之后,老李目睹了此生所見過的最凌亂的房間,他甚至都無法想象自己是如何在一片漆黑之中從門口走到了屋里,整個房間都彌漫著香水和幼童屎尿的味道,加上那孩子時有時無的哭聲,讓人著實煩躁,也難怪鄰居大姐毫不留情地責罵。

或許是使了歪勁,老李的腰有些疼,他撥開沙發(fā)扶手上的雜物,叉著腰坐了下來。

“孩子,沒什么大不了的,這不是來電了么,回頭你去看看電表還剩多少錢,不放心就再充一點?!崩侠钤囍参刻K茜。

“大爺,你有孩子么?”蘇茜忽然問。

“有個兒子,應該……看起來比你大一些。”

“哦,是兒子啊?!?/p>

“對,就一個兒子?!?/p>

“那你兒子,他都會些什么?”

老李雖然是以兒子為驕傲的,但這樣的問題好像從未聽過,“會些什么”,這樣的問法仿佛在問一個三四歲的小童,是會走路會跑步?還是會說話會唱歌?

“他跟我一樣,是個會計,會什么我也說不上來,小時候下過圍棋,現(xiàn)在也不靈了,最近好像在學什么進修班,以后想當個領導。”老李也不知如何回答,只能據(jù)實匯報。

“結婚了,孩子上中學了?!崩侠钣盅a充了一句。

蘇茜聽完,也沒再回應這本來就莫名其妙的問題,只是緩緩地嘆了一口氣。她坐在地上的衣服堆里,身板也不像白天那樣筆直地挺著,歪歪扭扭的,像一朵枯萎的花。她身下壓著一件白色蕾絲邊的上衣,想必穿上了自有萬種風情,此刻卻干癟在地任她碾壓。

“那什么,孩子,我看你生活也挺不容易的,里屋是不是還有個小孩呢?要不你那狗,小花狗……跟屁蟲,先放在我那里養(yǎng)一陣子?”

老李終于看準時機,拋出了問題。

“好啊,你拿去養(yǎng)吧?!碧K茜的答案幾乎在老李的話音還未落時就說出了口,她盯著天花板上的空白處,也不知是否經(jīng)過了思考。她身上散發(fā)著一種失落與失望,這種感覺甚至讓老李覺得自己是不是占了人家的便宜,哪怕老李此刻說要帶走蘇茜的孩子,說不定她也會同意。

“其實,跟屁蟲也不是我的狗?!碧K茜緩過神來,對老李說。

“你要帶走就帶走吧,我其實……也不該養(yǎng)狗,我對狗毛過敏?!碧K茜說罷撩起了睡褲的一角,把剛才被小花狗蹭上的狗毛一根根挑了出來,用紙巾包好,扔進了垃圾桶。

“跟屁蟲是我剛剛搬來沒多久的時候跟著我回來的,我也不知道它當時多大,從哪里來,總之走在路上就發(fā)現(xiàn)它跟著我,攆也攆不走,一直跟我回家?!?/p>

“我原本對貓啊狗啊都不是很感興趣,自己都養(yǎng)不活,還養(yǎng)什么動物呢?”蘇茜苦笑著說。

“但是那天下雨,特別冷,我也不忍心讓它在外面呆著,結果讓它在家里住了一個晚上就打噴嚏,打得鼻子都腫了,身上還發(fā)疹子。去醫(yī)院看了,醫(yī)生說是對狗毛里的什么東西過敏,沒辦法,只能再讓它出去?!?/p>

這故事一樣發(fā)生在陰冷的雨天,老李不由得回憶起第一次見到小花狗的情形。

“然后呢?”老李問。

“然后,就這樣了。”蘇茜看著緊閉的家門。

“如果是這樣的話,你其實……也可以不用養(yǎng)它的。”老李委婉地說。

蘇茜沒說話,拿出了手機,翻出了幾張小花狗的老照片給老李看,照片里的小花狗毛發(fā)依然雜亂,看起來也清瘦許多,一雙大眼睛倒是沒什么變化,也是如現(xiàn)在一樣惹人憐愛。蘇茜拿回手機又翻了幾張照片,微微笑起來,摩挲著屏幕,滿眼愛意。這情景在老李看來實在有些滑稽,畢竟那屏幕里的狗就在幾米之外,在門的另一邊,這女人不打開門去看它,倒是要對著個冰冷的屏幕深情款款。

“我把它放在外面,給它吃了點東西,第二天它就不見了,我想它可能自己走了?!碧K茜放下了手機,接著說。

“又過了兩天,我回家,發(fā)現(xiàn)它蹲在我家門口。”

聽到這里,老李又想起了黑貓。

“可能是緣分吧?它只來過一次,就記住了我家。我也想試試能不能把它養(yǎng)活,那就這么養(yǎng)著唄。我也不知道該叫它什么,其實也不想給它取名字,它自己要一路跟著我,就叫它跟屁蟲了?!?/p>

“我?guī)メt(yī)院看過,醫(yī)生說它挺好的,就是吃的……吃的東西鹽和味精太多了,以后還是要吃狗糧?!崩侠钅芨杏X到蘇茜已經(jīng)在盡力照顧小花狗,不愿把話說得太刺耳。

“對了,你給它絕育了?”老李想起這件事。

蘇茜聽到這話,沉默了幾秒,眼神里閃過一道流光,以極快的速度撇了一眼里屋,屋里的孩子大概是哭累了,已經(jīng)不再有聲響。

收回眼神后,蘇茜的身體出現(xiàn)了極為細小的顫抖,她低著頭,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氣,隨即恢復了平靜。這一切在短短幾秒之內(nèi)發(fā)生,留下些余波,蕩漾在她灰黑色的影子里。

“是我?guī)龅?,我其實不懂該怎么養(yǎng)狗,但……它這么總在外面跑,萬一……那它該怎么辦?我該怎么辦?我覺得這樣才是對的?!碧K茜抬頭看著老李,雖然語言里認可著自己,但看表情似乎并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做對了,尋求著肯定。

“挺好的,你也不打算讓它生,本來也該絕育?!崩侠铧c了點頭,蘇茜的表情放松下來。

“你喜歡你就拿去養(yǎng)吧,我老公……孩子他爸爸也總是……出差,我一個人養(yǎng)我自己都費勁,養(yǎng)不好它們?!?/p>

老李聽保安說過,蘇茜的男人似乎是有家室的,此刻卻也不便詢問。

里屋的孩子又有些動靜,蘇茜坐起身來進屋把他抱了出來。那孩子白嫩可愛,一雙會說話的眼睛流動著種種情愫,像極了媽媽,哭起來那撕心裂肺的聲響,也有些像媽媽。

打開門,又看見了小花狗那雙大眼睛。老李心想,還真是一家三口。

……

【作者簡介】

熊德啟,青年作家,1987年2月出生于四川成都;曾于加、美、英三國留學,回國后供職于電視媒體,先后任旅游、紀錄、新聞節(jié)目編導;電子雜志《ONE·一個》簽約作家;2013年開始發(fā)表短篇小說,曾出版小說集《這一切并沒有那么糟》;現(xiàn)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