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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學(xué)》漢文版2020年12期|徐曉華:還陽草(節(jié)選)
來源:《民族文學(xué)》漢文版2020年12期 | 徐曉華  2020年12月28日06:52

嗨,這泡雨來得好,還陽草都返青了。

老趙指著田里的一叢野草,大聲大氣說。

那就是還陽草?我驚喜地問。他連連點頭,是的,就叫還陽草,也叫打死還陽,治五勞七傷的好藥。

我穿過尺把深的土豆苗子去看。臥在田里的一塊青石,面上積一層薄土,幾十株還陽草擠得不分彼此,梗上的葉子有的枯了邊,更多的綠著,模樣兒跟花市賣的盆栽“多肉”差不多。

小滿剛過,夜雨后日頭火辣,蒸起的水汽一浪一浪往褲腿鉆,我穿的短袖衫汗?jié)窳?,貼在背上如一劑灼熱的膏藥。摸一把青石,燙手,還陽草扎在薄土中的根,蒸熟了吧。

這草名我記得,只是幾十年來沒對上號。小時候貪吃,家里的菜園坎上有棵柿樹,樹圍三個大人牽手還箍不下,搭長樓梯才能爬到第一臺丫枝,結(jié)的柿子個大、味道綿實。我們兄妹放學(xué)后跑到樹下望,爬不上樹就撿石頭砸,碰巧砸下來幾個,掉在田里,跌得破皮亂肉,果汁流光了,吃起來總不過癮。母親看不過眼,得空就爬上樹拿竹竿給我們夾,幾回就把矮枝丫上的柿子摘光了。吃滑嘴了,我們還想要,快四十歲的母親只好往更高處爬。秋雨后的樹干滑溜,母親沒有蹬踏實,從十多米高摔了下來。我們慌忙喊來鄰居把昏死的母親抬回去,趕邊近最好的草醫(yī)胡先生來看了說,萬幸,雨后的泥地軟和,脊椎沒事,只把肋骨摔斷了幾根。胡先生去坡上扯了草藥,嚼碎后敷在母親的傷處。用藥月余,母親能起床走動了。一家人夸胡先生醫(yī)術(shù)高明,他直搖頭,哪是我高明,還陽草的藥效好呢。那時候,掛念母親的傷,并沒留意還陽草是哪樣的。

有緣不為遲。認(rèn)得還陽草,多虧老朋友龍娃兒。年關(guān)疫情暴發(fā),我一直在抗疫一線,到疫情緩解,沒出過城。平素喜歡走鄉(xiāng)村串農(nóng)戶,百多天宅城里,真是憋壞了。五月下旬,趁輪休的機(jī)會,決定去瓦屋橋一趟。那地方,去年寫《優(yōu)雅的土地》住過幾天。我記掛的村莊、熟悉的村民們還好嗎?!

熟人熟路,到瓦屋橋第一站仍然是找龍娃兒,約在旭嘉農(nóng)業(yè)有限公司會面。那是去年下半年村民合股辦的一個富硒土豆加工企業(yè)。到廠門口,就見龍娃兒戴個大口罩在敞開的庫房里給土豆打包,還有人在篩選、過磅、裝車。包裝盒設(shè)計得蠻好看,上面印著“不落一個,為愛前行”“恩施硒土豆”字樣。龍娃兒在忙,不好打攪,我就與賣土豆的村民們聊上了。言談中,他們底氣十足,說今年天時好,土豆產(chǎn)量比往年高,又好賣,指頭大的都能變成錢,也不知道外地人買回去怎么吃得上嘴。也有的說,還是種田穩(wěn)靠,出外打工的,還在愁去哪里做事,我們在家門口數(shù)票子指頭都磨出了繭子。不看他們戴的口罩和排得稀朗的隊,誰信這是解封才兩個多月的山村。

戰(zhàn)“疫”洗禮,依舊是那個眉開眼笑的龍娃兒。忙完手頭事,小跑過來跟我打招呼,見面就報喜:公司的富硒小土豆在拼多多、淘寶、京東的網(wǎng)店上已成交了21萬公斤,價錢也蠻好,5塊錢1斤,每天收購萬多斤,還供不應(yīng)求,一股銀水往瓦屋橋流呢。大概是居家隔離悶久了,他開口就打不住。你看,大筐小簍的,不光是我們村的,周圍村子的也來賣,瓦屋橋這個橋硬是搭得寬。我故意逗他說,別人種了你們收來賺錢,過這座橋,是要過橋費的。他正色道,這叫雨露均沾,比市價高三成,肯定賣給我們啊,不賣,梅雨下來,等起爛嗎。我問他,村里的種植大戶能挖多少土豆?他想了想說,講的不作數(shù),帶你看一戶還沒開挖的,眼見為實,莫說我夸???。

龍娃兒要帶我去山頂?shù)囊粦羧思?,那是瓦屋橋地勢最高處,小地名叫山鍋垴,土豆成熟比山下要遲半個月。說上山的路沒硬化,我開的轎車上不去,就打了一通電話找越野車。找來找去,駐村扶貧尖刀班的班長楊海軍答應(yīng)送我們。龍娃兒笑著說,楊班長開的是“農(nóng)用車”,經(jīng)常給山上送東西,熟悉那段路,熟悉那里人。

楊班長同去,我當(dāng)然歡喜。尖刀班的人,跑的是農(nóng)戶,熟的是村情。我所了解的瓦屋橋,富足而優(yōu)雅,可未必是全貌。幾十戶人家百多口人,十根指頭哪能一般齊。短的多短,短在何處,我得親眼看到,才有個底。

瓦屋橋下的耍龍河依舊跑著一面清水,河風(fēng)撩過岸邊的青草,追著越野車往山頂爬。新修的公路坡陡彎急,逢彎就要打倒車,路面坑坑洼洼,顛簸得如坐蹦蹦床。兩邊的樹木長得密,本來就窄的路像條褲腰帶系在山坡,感覺風(fēng)再大一點,就會飄起來。太懸了,我是土生土長山里人,自以為車技很好,要從這段臨崖的路開上去還真不敢。楊班長介紹,山頂住著兩家人,一家是老趙屋里,還有一家姓姚,路是兩家人搭伙修的,一年刨一段,干了十年才從巖上刨出條毛路,前后投了十多萬,去年扶貧資金配套了八千元,村委會送八十方粗砂鋪了,勉強(qiáng)可以跑車。楊班長說的老趙,叫趙業(yè)軒,是龍娃兒的遠(yuǎn)房叔叔。我問楊班長,不是有易地搬遷政策嗎,住這么高的山上,怎么不搬走?楊班長說,搬的前提是一方水土養(yǎng)活不了一方人,你去看了,就知道為什么沒搬。

怎樣的一個好地方,還舍不得搬?我的好奇隨著山路盤旋直上山鍋垴。垴,是山頂平地的意思,對南方人是個生僻字,我跑過鄂西山區(qū)很多地方,常見峁、坳、壩、坪、川、槽,以垴取名還是第一次聽說。

兩三公里路,爬了十來分鐘,幸好天晴,下雨肯定打滑,越野車也上不去。有條小路拐來拐去,不時岔過公路,隱在密林中。一窩紅腹錦雞被喇叭聲驚了,嘎嘎叫著從冷竹竿叢中彈起來,一翅就插到了對面的山頭,脆嘣嘣的叫聲撞在巖上,引得刺蓬下一片躁動。龍娃兒問我,背百把斤能爬上來不。我笑笑說,年輕時難不倒我,現(xiàn)在打空手爬上頂都火色,莫說背東西了。

爬上埡口,楊班長把車停在寬處,喊我下去看。看一眼就忍不住要夸取名的人,鍋和垴,太形象了。河壩里聳立的三座山峰比著長,眼看到了云腳,才相約著停下,高僧樣成品字形打坐,垂下的襟袍兜出一個平壩,恰似鍋底,鋪展開十來畝田地,掛了一行一行紫的白的土豆花,兩棟吊腳樓成犄角建在緩坡上。

過老姚家門口,楊班長吆喝了一聲,屋里沒人應(yīng)。龍娃兒說,清早碰到的,趕場買豬崽去了。我們繼續(xù)往前走,一只黃狗搖著尾巴跑過來,直往楊班長身上躥,泥巴糊糊的爪子搭在前襟。才幾天沒看到,這么親熱我。它叫卷尾,趙嫂子平時一個人在家,山大人稀,送給她做伴的。楊班長摸著黃狗的頭說。

站在屋角迎客的是老趙的妻子,我跟著楊班長叫了聲嫂子。走近些,發(fā)現(xiàn)她的笑容僵硬,模樣蠻嚇人,前額深深地凹陷進(jìn)去,頭部成錐形,像山鍋垴的峰。七字拐的木房子,正屋三間,廂房兩間,蓋了新瓦,換了新木板,場壩也是新倒的地坪。兩扇大門朝東敞開著,幾只小雞在二指寬的門檻上飛進(jìn)跳出。檐下過道上架三只蜂桶,好多蜜蜂腿上團(tuán)著花粉鉆進(jìn)桶眼。場壩坎下有十幾棵果樹,最招眼的是一樹將熟的櫻桃,陽光里閃動著勾人的淺黃。

場壩望出去,天空干凈地懸在樹梢,疏淡的幾塊云,伸手就抓得到,陽光足赤,垴上的角角落落一片通透,成林的杉木、松樹護(hù)著連片的一坡熟田。

嫂子招呼我們坐下,敘了煙茶,才站在場壩坎上喊,哎,回來喲,屋里來客噠。老趙在門口坡里遠(yuǎn)遠(yuǎn)地應(yīng)了一聲,來噠。隨口的一喊一答,瞬間讓我覺得,山鍋垴,就是熟絡(luò)的家園。

茶還沒喝,楊班長就問嫂子,看你氣色,身體恢復(fù)得快也,還在吃藥吧,住院費自己出了多少?嫂子搖了搖頭說,腦殼被揢得稀里糊涂,算不清賬,七八萬塊,把房子賣了也負(fù)擔(dān)不起。住院單據(jù)都在,您幫忙看哈,國家出了好多錢,我要曉得個數(shù),吃木耳不能忘記樹樁。說話間,進(jìn)屋拿出個塑料袋,放在桌上。

楊班長拿出單據(jù)清點,我順手拿過病歷翻看起來。

嫂子病得真不輕。這是她2020年2月19日在民大醫(yī)院的診斷記錄:

“孫文珍,女,59歲,右側(cè)額葉腦膜瘤術(shù)后九年,腦脊液鼻漏。開顱探查,顱骨切除術(shù),腦脊液漏修補(bǔ)術(shù)?!?/p>

十年間,兩次開顱手術(shù),嫂子一家過往的甘難辛苦,便在這暖烘烘的壩子里,踉蹌而來。

2010年是個好年成。老趙夫妻沒出門打工,種了六畝百合,喂了五頭胚豬。種百合要家底子厚,種子十二塊一斤,加上覆膜和備肥,一畝的本錢少不得一千七八百塊,賒不到借不到,現(xiàn)過現(xiàn)的買賣。種子辦妥,整好田土,春雨里下了種,個把月后嫩芽子冒頭,操勞的日子就來了。藥材中數(shù)百合不好伺候,土疙瘩得一塊塊捶碎,底肥追肥都要農(nóng)家肥,雨多了爛莖,曬過了枯葉,喜歡長蟲還不能打農(nóng)藥,得泡陳年花椒水除蟲,一天灑四五遍。忙到開挖的日子,大半年來,兩口子的中飯多半都是在田頭扒幾口。

忙歸忙,累歸累,夏至過后三五天,百合花開,垴上一片花海,過路的人看到后,傳得四處的人來看稀奇。真好看哦,上面一層玉色百合,挨地散開著還陽草金黃的碎花,恰似白云上綴了星星。那草才是賴田,頂歡喜長地壟溝里,薅草時扯了扔上亂石堆,曬得枯嘣嘣的,喝點雨水就活噠,不像雞窩亂、鵝鵝腸之類的雜草,并不扯肥力,胖胖嘟嘟的樣子蠻逗人看,后來也就隨它長了。它的花期漫長,等到百合花開,是穿花衣碰到唱戲的——正好應(yīng)了景。

上山看百合的人多,可把老趙累壞噠。人家大老遠(yuǎn)來,討口茶喝,討盆水洗把臉,總要招呼周全。有些人用水,不珍惜呢,像用自來水一樣,一個人洗手也舀大半盆。不知道垴上的水金貴嗎,半巖里挑一擔(dān),爬上巖要個把小時,肩膀上的衣服都磨起了毛邊。老趙嘀咕幾次,被嫂子攔住了,客走旺家門,垴上哪輩子這么鬧熱過,請還請不來呢。跟老趙商量,來年家里的田土都種百合,來看花的人要吃要喝要歇氣,就開個農(nóng)家樂,菜蔬園子里多,要哪樣摘哪樣,山場又寬綽,雞啊、羊啊、豬啊多喂些,素的葷的都有,你打雜,我炒菜,來的人肚兒脹得溜溜圓,才有氣力爬坡走嶺。老趙說,想法是好,得先把水引進(jìn)屋,把路搞通才行。

看花的人一路路來,嫂子把打花的日子往后推了一天又一天,舍不得下手。人家來看的是個乖,打早了別人看么子?可百合要打花,打遲了,肥力被花葉吃掉,坐果就不實沉。再說,花旺時打下來曬干,還能去藥店賣幾個錢。嫂子懂這個竅門,挨到看花的人稀疏了,才去田里打理,是真的喜客呢。

忙了田里,回屋還得喂五頭胚豬,那群活寶不伺候好,垛圈板都要拱翻過來,割草剁草煮食得三個小時,一天到黑,不到星稀月沉挨不成床。遲睡,早起,體力透支,累到深秋,垴上的送腳風(fēng)涼了,還陽草還碎花點點的,嫂子的頭痛卻一天比一天狠。去衛(wèi)生室找醫(yī)生拿了脈,說是勞累過度引起的,做活路沒得日夜,是塊毛鐵也要損,人啊,心不要太強(qiáng)了。開了幾樣安神補(bǔ)腦的藥丸,囑咐她按時吃,還要多休息。服藥半月后效果不大,本想去城里大醫(yī)院檢查,屋里實在抽不開身,就拖了下來。出門做事,箍根帕子在頭上,疼痛才緩和些。遇到大變天,腦殼疼得要炸,舀盆涼水把頭浸里面,冷麻木了,就不曉得疼,次數(shù)多了,冰水里浸也止不住疼。實在忍不住,就去給供在堂屋香案上的觀音菩薩敬香磕頭。神龕里的觀音,和她熟了幾十年,看著她嫁入趙家,做了母親,奶著娃娃;看著她把公公婆婆送上了山;看著她早起晚歸,糠豬養(yǎng)狗;看著她腰粗了,手糙了,腳步慢了;肯定也看到了她疼得變形的臉。據(jù)老人們說,雕這尊木觀音,趙家祖上花了三擔(dān)谷,有個病痛災(zāi)禍,焚香祈福,蠻靈驗的。自從頭痛上了身,燒香添燭,早拜晚拜,疼卻止不住,么子事得罪了觀音菩薩?她猜不透那高高在上又神秘的觀音。

到百合開挖,一鋤下去,翻起來的果一蔸足有三四兩,第一天挖半畝收了七百多斤,背山下收購點去賣,均價劃八塊。揣著一疊新票子,兩口子嘴巴笑到后頸窩去了。老趙說,百合賣完,你去好好檢查哈身體,該抓藥的抓藥,該住院的住院。嫂子搖了搖頭,頭疼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還忍得住,難得有坨坨錢,曉得你要做大事。

正和嫂子聊,老趙回來了。他個子不高,赤腳蹬得地皮嘭嘭響,不多的幾縷頭發(fā)汗涔涔地蓋住了前額。跟我們打過招呼,就輕言細(xì)語問嫂子,藥吃沒?藍(lán)色的三片,白色的四片,小黃顆顆一片,記住哦,搞錯不得,冰箱里有你喜歡吃的甜薄脆餅干,吃藥后要嚼兩塊,空肚子胃著不住。

問得仔細(xì),問得瑣碎。嫂子連連點頭,說,記得了,記得了,一天囑神樣的囑,還記不得么,莫當(dāng)我是個廢人啰,你上坡半天,我把豬子牲口都安置好了。老趙加重語氣說,你就好生將息哦,路都走不穩(wěn),還屋里外頭轉(zhuǎn),病搞反復(fù)噠,一大幫人受拖,你還不信我么,住院那么久,田沒荒地沒閑,幾頭月豬兒,長百多斤了呢。

囑咐了嫂子一番,才回頭和我們談白。唉,這病磨了她十年,要是起病就去醫(yī)院檢查,也吃不到這么大虧。早問晚也問,到底身體哪門樣,她只說扛得住,得空了再去看醫(yī)生?;盥芬患沮s一季,春忙耕,夏忙薅,秋天忙的開倉門,冬天還要打個樹圪兜,哪有個消閑的時候。只怪我一門心思想修公路,沒料到她病得那么沉重,以前吃飯還添碗,自從喊頭疼,吃東西就走哈過場,肥肥胖胖一個人,瘦成了風(fēng)車架子,走路都打撇腳。

一說起修公路,老趙嗓門亮了。他講了兩件往事,一個大男人,講得淚花旋。

那年種煙葉,垴上地肥土厚,烤煙長得齊頭高,葉片比蒲扇還大,就是太耗肥料。十一畝烤煙,兩季追肥,要兩千多斤商品肥,全靠從山下一袋袋背上來。白天事多,只好打起電筒趁夜背,八十斤的袋子,兩口子一趟能背三包,往返要三個多小時。有晚背第二趟快爬到山頂了,天上雷公火閃,一場大雨潑下來,林子里躲也躲不住,袋里的復(fù)混肥泡成了糨糊,哪還有用?嘩嘩雨聲里,嫂子趴在背簍上傷心地哭。老趙也不勸,拿打杵戳著青天罵,狗日的,你早不下晚不下,硬要這時候下,不要人活嗎?

沒等煙葉賣完,老趙就找龍娃兒打聽,村里有沒打算修路上山。龍娃兒說,有點資金要先修通組的路,到戶的路,還要往后排,若想自己修,國家有三材費補(bǔ)貼,我抽空幫您測線路。老趙點了點頭,悶聲悶氣地說,村里的難處我也曉得,哪家不想把路搞通,倉里就那么多糧,你撮一升,他舀一斗,不經(jīng)事的。唉,年輕時不怕山高路險,有的是氣力爬,如時年紀(jì)慢慢大,肩挑背馱、上坡下嶺硬是奈不活了。龍娃兒說,修路是好事,您可要算好賬,往垴上去都是啃不動的老巖,坡度又大,請挖機(jī)、買耗材,人工還不算,沒得十幾萬怕是下不來,您一年能掙多少呢,搞不好幾年的血汗錢都要搭進(jìn)去,是不是再等等,往后的扶持政策會越來越好的。

屋漏等雨停,灶塌吃生米,那是懶人子搞的事,爹媽老漢沒有這么教過我!等到幾時去呢,幾代人當(dāng)馱馬,腳板都壓平了。望著雞腸子一樣的盤山路,望著騰云起霧的垴上,老趙牙齒咬得咯咯響。

而賣肥豬的遭遇,讓老趙下了狠心,百事不搞先修路。嫂子發(fā)病那年,家里喂的肥豬肯吃肯長,到冬月初,小的一頭也快三百斤了。五頭肥豬,籌劃著先賣一頭。下山的路又陡又窄,兩口子把肥豬往山下趕,趕到懸處它就不肯走了,前腳死死蹬著,樹條子抽急了還往回跑。只得又趕回家,找了三個幫忙的,一繩子捆了肥豬的四蹄,穿木杠子往山下抬。一身臭汗抬下山,到八里路外的茅田收購點,做豬生意的人過秤,發(fā)現(xiàn)肥豬的腳別斷了,不肯收。好話說了一籮筐,還答應(yīng)少價錢,硬是不收。還能怎樣呢,人家買豬的也不是買了就殺,要喂起等市場的,站都站不穩(wěn),怎么喂呢。搬起石頭打不到天,眼看月亮起來了,只得往回抬。媽呀,壁陡的五里上坡,腳板寬的路,背一二十斤都吃力,抬三百斤的活物,整死人呢。遇到轉(zhuǎn)角路,四個人排不開,只能兩個人打?qū)μВ鼦U都壓塌了。抬到半山腰,月亮落了坳,累得話都不想說,恨不得把那畜生扔崖下去。喂它把桶把都摸滑了,哪門舍得扔。幫忙的人好呢,倒拿話寬慰,幾個大男人能被一頭豬困死嗎。叫起號子往上抬,到場壩,人和豬都軟成了稀泥巴。

歇到撒亮口,老趙干脆喊來殺豬佬,把那肥豬宰了,大酒大席請坡上巖下的人吃殺豬飯。敬酒的時候,老趙倒了半碗苞谷酒,起身對大伙兒說,我趙業(yè)軒一家是不是好吃懶做,各位鄉(xiāng)親看了幾十年,應(yīng)該看得明白。趙家住垴上五代人了,不偷不搶不騙,也沒耷起眼皮拿個破碗走千家,活到今天,我要感謝菩薩給了一碗飽飯吃,再困難的日子屋里還有碗壓倉米??涩F(xiàn)在不修路是活不安生了,請大家來,是做個見證,這輩子不把路搞通,我就跟豬狗一樣,四蹄四爪落地走!話音沒落,平常不愛作聲的老姚跟著站起來,舉起酒杯喊,老趙,我們想一處了,修吧,出錢出力算我一份,公路不通,整的不止你一家人。

酒杯和酒碗,撞得咣當(dāng)響,兩只結(jié)滿繭疤的手,在熱騰騰的飯桌中間,扣在一起。

開工的日子在臘月二十四。兩家人,四個勞力,扛四把挖鋤,挑四挑撮箕,走進(jìn)了一山飛雪。那天是農(nóng)歷的小年,垴上三聲開工炮響,蓋住了瓦屋橋過節(jié)的鞭炮聲。

真開工了呢!團(tuán)小年的龍娃兒和一桌客人都跑出門,循聲往垴上望。有人夸老趙,王屋山有愚公,山鍋垴要出個趙公了。也有的說他不會劃算,那是一兩個錢修得通的嗎,修路的錢在壩子里可以修棟好房子了。說這話的遭到了眾人譏笑,瓦屋橋啥門出個沒志氣的,搬下來沒田沒土,吃河水嗎?垴上那地誰舍得甩,種一季吃三年,路搞通了,神仙日子哦。龍娃兒沒吭聲,回屋對媳婦說,忙年的事交你了,明早我就上山,幫不到大忙,鼓個氣也好。

次日龍娃兒起來得早,踏雪到垴上,早有十幾個鄉(xiāng)親到了,挖的挖,挑的挑,抬的抬,場面跟搞大集體差不多。人心齊,老巖移,龍娃兒想,這么干,通垴上的路有指望了。

開年初三干到十五,一條便道劈出來,挖機(jī)上了懸崖。有這個大家伙下力,到春播前,毛路能開出一公里多。嫂子每天要去工地送飯送水,跑下跑上耽擱人,索性在巖殼下搭個棚,搬來柴米油鹽,鍋盆碗盞,砌起泥灶,燉臘肉的香味就飄下了河。五個大肥豬的臘肉,過年吃了幾塊,剩的千把斤,夠工地吃幾個月了。開山劈石,要的是氣力,油水薄了不行。成天上十個人要吃要喝,家里一堆的事還要做出來,嫂子兩頭跑,累得身子骨空了,像一根被螞蟻啃了的樹,一陣微風(fēng)過,也要抖半天。二月初二的中午,正往桌上端菜,盤子還沒放穩(wěn),人就搖搖晃晃往后倒,龍娃兒手腳快,扶住了,連喊幾聲,嫂子已作不得聲。

大伙兒背著跑下山,攔車送到州醫(yī)院,急救半日,人終于醒復(fù)。滿頭大汗的主治醫(yī)生在病房外埋怨老趙,我也是從農(nóng)村苦出來的,曉得掙幾個錢難,舍不得把錢丟醫(yī)院。那得看是什么病啊,腦殼出了問題是好玩的嗎,拖到現(xiàn)在才來,不是她經(jīng)得起磨,換個人哪挨得到今天。

手術(shù)那天,喊家屬簽字。護(hù)士說有這危險那風(fēng)險,老趙緊張得把簽字筆捏出了汗。望著嫂子被推進(jìn)了手術(shù)室,老趙坐在家屬等待區(qū),眼睛都不敢眨,直盯著顯示屏上不停跑動的“手術(shù)中”幾個字,心里亂糟糟的,橫七豎八的想法,一個個冒了出來。一會兒想到她的苦,嫁進(jìn)趙家門就操勞了幾十年,硬是累出來一身病。一會兒想到了堂屋里供的菩薩,那是救苦救難的觀音,一定會保佑她安好,這個家,出不起事啊。

連日操心勞累,老趙在椅子上瞇著了。還做了個怪夢,夢見自己守在手術(shù)臺邊,看到醫(yī)生拿亮晃晃的手術(shù)刀從嫂子腦殼里取出來的不是瘤子,是蔸還陽草,長得活冒鮮鮮的,醫(yī)生拿刀子割啊割,割了一蔸又冒出一蔸。

醒來看到手術(shù)室的門還緊閉著,兩個女兒靠在窗邊小聲說話。時間,過去五個多小時了。他不敢給女兒們說這個怪夢,自己一遍一遍想,夢到還陽草是么子意思。這藥草,田里多得是,薅草鋤地哪天不扯幾蔸扔了。垴上求醫(yī)就藥不方便,有個小病痛,全靠扯幾味草藥回來,或煎服或外敷,三兩天就好模生生的。若是外傷,非得還陽草不可。那草沒別的,就是命長,粘點泥巴就生根,大太陽下曬不死,大水泡起不爛根。這么想,是個好夢。

神情恍惚中又等了一個多小時,手術(shù)室的門開了。醫(yī)護(hù)人員推著掛滿瓶瓶罐罐的擔(dān)架出來,主刀醫(yī)生望著他,柔和地點了點頭。老趙明白,嫂子挺住了。

我聽得大汗直冒。

唉,老天搓磨人呢!老趙長長地吐了口氣。

路,不得不停修了。嫂子進(jìn)院四十幾天,不算跑來跑去的開銷,醫(yī)藥費就要六萬七千多。那時候農(nóng)合報銷的比例低,又是在州里醫(yī)院做的大手術(shù),賣百合的六萬多塊錢,修路支了三萬多,剩下的不夠藥費。兩個姑娘從沿海趕回來,打工省下的萬把塊錢交了,還差萬多塊。把圈里的幾頭胚豬賣了,又問親友借了些,才辦了出院手續(x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