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一

許多人都有當演員的夢想，因為當演員有許多樂趣。我認識一個做群眾演員的朋友。我和他相識已經(jīng)十幾年了，他就是靠這個工作為生的。王寶強也是從群眾演員開始的，但人家早已經(jīng)火得一塌糊涂。我的這個朋友認為：離沒離婚是考量一個演員火沒火的標志，一般特別火的演員，有一半都離婚了。但是我的這位朋友當群眾演員都快三十年了，仍然還是原配夫人，有過一次機會，他想離婚可又不敢離，只好繼續(xù)默默地做好他的群眾演員，到處“要饃饃”，有時吃了上頓，竟還不知下頓究竟在什么地方呢，但他似乎一直都沒有要放棄的意思。

二

我這個群眾演員朋友的名字叫肖四，可能是家里排行老四吧。以前他是一家軸承廠的工人。也就是在他當工人的那個階段，他說他參加了第一期西部影視班，之所以參加了那個班，是因為他當過了一次群眾演員。那是有一次，恰巧西部影視城來人拍電影，到這家軸承廠去尋找群眾演員，這個大型國有企業(yè)當時是這個小城市里人群最密集的地方，約有幾千人，肖四聽說當群眾演員管吃管喝，還能給點外快，相比在車間里機器般的單調(diào)乏味要有趣得多，于是他就和幾個同事踴躍地報了名，坐上一輛破面包車去了影視城。他這一去，竟然就愛上了拍戲。

九十年代，乃至到整個二十一世紀初期，都是一個電影火爆的時代，也是盛產(chǎn)明星的時代，人們崇拜明星比崇拜愛因斯坦有過之而無不及。人們對默默無聞的勞動者已經(jīng)沒有了一點興趣。

肖四是一副標準的好衣架子，這是顯而易見的。因為當演員，首先得是個好衣架子。肖四就是這種穿啥像啥的人。這樣說，你們就該對群眾演員肖四有一個感性的認識了吧！他生得濃眉大眼，仿宋體的“國”字臉，面龐紅潤，鼻梁筆直高挺，闊口，法令紋自然流淌，并微微下垂。大家看過扮演《三國演義》關云長的那個人吧，肖四樣子有點像他。肖四讀書甚少，兒時是個放羊娃，在老家鹽池的村子里讀了幾年小學，二十歲左右的時候通過招工到了西北軸承廠當車間工人。可是自從后來當上了群眾演員，就很少提及那段放羊娃的日子，似乎覺得提家鄉(xiāng)的窮日子不甚光彩，每言必提他是某影視班畢業(yè)的，還會加上中國電視電影家協(xié)會什么的頭銜。因為他口才并不好，吹牛話一多，就難免會前矛后盾，許多謊言就露餡兒了。但他總是話特別大，把自己說成大明星、大咖、大牌，說是他經(jīng)常動不動就跟范冰冰、徐崢一起搭戲，可是我看了許多徐崢和范冰冰的電影，都沒有找見他的影子。他還說他是上將李克農(nóng)的特型演員，說上面為了讓他出演李克農(nóng)，光政審這一關就把他們家查了三代。大家雖然不是特別了解演藝圈子的情況。但他說的“經(jīng)?！焙瓦@個明星那個大腕搭戲，就很讓人懷疑，因為大家倒是常常在影視中看到他說的那些人，可就是唯獨找不見他的影子。還有，演李克農(nóng)是不是要政審、要刨根挖底查三代人清白的問題，不好深究，這個小城里的人也是似信非信，時而認為他說得有鼻子有眼，合乎情理，時而又覺得不就演個戲嘛，何必小題大做，搞得那么夸張呢！可是我們隔著行，隔行如隔山，也不好追問。但是，我們可以上網(wǎng)搜索，大家上網(wǎng)上一搜索一查詢，均沒有發(fā)現(xiàn)肖四說的這部十分有影響力他主演的《李克農(nóng)將軍》的重要電影。有時候，肖四在飯桌上吹牛，一大群人，他在那里一邊向大家介紹自己的豐功偉績，一邊還會把他的一臺運行十分緩慢的雜牌子的、有些汗?jié)n油污的破手機掏出來，在里面翻尋出他和一些明星的合影。但這小城里的人說，這又能說明什么呢？據(jù)說許多群眾演員，為了提升自己的知名度，為了滿足一下自己的虛榮心，就在北京，還有橫店等全國各地的影視基地，瞅準時機追著找明星合影。不就是在拍戲的場地和明星拍了張照片嘛，明星也是人，也很渴望有人崇拜，也渴望粉絲們追捧他們，所以也很少拒絕群眾和他們拍照。這些群眾演員有時也會從旁邊借幾件衣服和行頭套在身上，往明星跟前人模人樣地一湊，對旁邊另外的群眾演員伙伴大喊一聲：“快拍！”

于是，群眾演員們各種各樣與明星的合影就都誕生了，然后拿著這些誕生的照片回家鄉(xiāng)吹牛皮。一些不明情況的人，真會把他們當成明星了，最次也會認為他們和明星一起搭戲了，過幾年不定比旁邊的明星還火呢。所以，這種合影的誕生，是證明不了他們究竟取得了什么成就。

肖四那次在西部影視城當了一回群眾演員后，就上癮了，他覺得這個職業(yè)才是最適合他干的。他就喜歡在一種表演性很強的工作狀態(tài)下生活，因為面對鏡頭他就會萌生出一種特別強烈的沖動和表演的欲望。其次就是，他喜歡吃美食，只要你提供各種美食食材，他立馬就有當飯大師的亢奮。一個是表演，一個是吃美食，似乎他人生的全部意義，就包含在這兩件事情里，也仿佛只有這兩件事情才能夠讓肖四的荷爾蒙爆棚。

當過了群眾演員的肖四，工廠的生產(chǎn)車間就不想再去了，看不上了，覺得那不是個人干的事情，人干的就是要當好演員、當一個大牌明星，還有就是食好吃的，必須要有好吃的供自己享用。對于軸承廠里的車磨洗刨等等，已經(jīng)讓他厭煩透頂了，覺得是在白白消耗一個才華橫溢的人的青春、在浪費一個與眾不同的人的生命。于是，他在廠子里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后來不是單位下了他的崗，而是他要把這樣的枯燥乏味的重復性的勞動，以及天天跟不會說話的冷冰冰的鋼筋螺絲打交道的生活從生命中淘汰掉。然而，現(xiàn)實生活往往是殘酷無情的，自己淺薄的知識結(jié)構(gòu)和膚淺的認知，加上能力的不足，使他很快就失業(yè)了，也沒人找他拍戲了，工廠也是去不成了。這一點他似乎早有先見之明，因為這個軸承廠不久自己就倒閉了，工人們多多少少給了點錢就都給打發(fā)了。

失業(yè)人員肖四，就特別苦悶，好在天無絕人之路，他在新市區(qū)的燒烤攤子上尋著食好吃的、喝啤酒的時節(jié)，認識了新疆賣燒烤的買買提大哥，人長得五大三粗，羊肉吃多了是容易發(fā)胖，這讓肖四特別羨慕。他看見人家一邊給別人烤肉串、烤肉夾饃，一邊自己把烤得半生不熟的羊肉串撒一把椒鹽，大口大口地吃，啤酒一瓶接一瓶地灌，那種酣暢淋漓的生活，讓肖四覺得人家是把人真正地活了。這還在其次，那個買買提竟然有著兩個女人。能者多勞嘛，因為生羊肉吃多了，力量就特別大，也容易令人亢奮，一個女人根本就滿足不了買買提大哥的需求。有了兩個西域的桶式女人之后，買買提的火氣才仿佛沒有以前那么大了。這兩個女人也讓肖四饞涎欲滴，她們一個比一個眼睛圓，圓得跟耳朵上戴的環(huán)環(huán)似的，兩個女人都是胖墩墩的，渾身上下全是羊肉的膻氣和性感的味道，走到你跟前，大奶子呼嚕嚕地掄過來，一股奶浪能把人打暈。買買提師傅又黑又紅的大臉膛，一身的力氣和腱子肉，跟種牛一樣壯實，每天晚上都要精力充沛地伺候兩位忠心耿耿的女人，讓她們咯咯咯地笑著進入甜美的夢鄉(xiāng)。

三

群眾演員肖四很快就成了買買提大哥的徒弟，跟著師傅看燒烤攤子。對于這項工作，肖四相對比較上心，因為羊肉串可以盡管往飽里吃，啤酒也可以喝上兩瓶。在吃的這方面，買買提秉承了祖輩的傳統(tǒng)與豪爽，放開叫肖四吃，并朗聲說：“你一個人嘛，一天能吃多少肉呢，你盡飽吃，吃飽了把客人給咱們伺候好！”肖四一個人即使放開肚子吃，又能吃幾斤羊肉呢，人吃飽喝脹，自然就吃不進去了。買買提師傅的大方讓肖四對他充滿感情，誰如果說師傅和師傅家鄉(xiāng)人的壞話，他就覺得是對師傅的不尊重，就想上去辯論。買買提師傅對自己的這個漢族徒弟也愛護有加，還教他如何烤羊肉串，把這一手吃飯的本事毫無保留地都傳授給了肖四。然后，他又用自己的錢給徒弟買了一套燒烤的爐子，還教給他如何配料，并分了他一些配料，讓他另起爐灶，并對肖四用濃濃的家鄉(xiāng)口音語重心長地嗔怪：

“哎，你這個勺料子瓜娃，一天嘛，不能剛給我拉長工，你這樣子干到啥時節(jié)去呢，你嘛，也出徒了，自己擺上一個攤子，掙上點錢找上個羊缸子（女人），生上兩個兒子娃娃，好好過日子去！”

自此，肖四就另起爐灶，也擺了個燒烤攤子，先是距離師傅不遠，后來他怕影響師傅的生意，就主動從新市區(qū)搬到老城的湖濱街口去了。在那里，他的生意和師傅一樣火。他自己不久就找了一個流落這里的四川女人結(jié)婚了。后來因為和旁邊的人爭攤位，竟和另一個擺燒烤攤的人打了一架。一開始，那個水鴨子（把當?shù)厝司瓦@么稱呼）和他撕衣領，扯袖子，抓住衣服領子你把我推過來，我把你搡過去，就這么來回扯鋸，后來肖四失去扯鋸的耐性，有些不耐煩了，找準人家的干腿梁子就是一腳，對方不僅以腳還之，且照準肖四的臉就連續(xù)地搗給了一頓組合拳。人家才不管他是什么演員名人呢。圍觀群眾就呼啦啦來了，有了觀眾，就得有戲啊，肖四想，他這么打我，我得把節(jié)奏和頻率也跟上去呀。狀態(tài)也就出來了，顯然，那人沒有肖四勁兒大，就嚎喊旁邊的幾位擺燒烤攤的一起動手，說：“還看什么呢，這個家伙來把咱們的生意搶走了，你們還不打他！”畢竟人家在一起的時間久，親戚朋友的關系嘛，所以就群起攻之，亂拳齊上。亂拳打死老師傅呢，一陣陣功夫下來，肖四的臉就被打得像充氣的皮球一樣腫起來了，眼眶子就跟蜜蜂蜇了一樣，眼睛也被打得睜不開了。他們凡是參與打架的都渾身流出汗來，嗓子里冒煙。直到相互打好了，就自己停下來，散開了。

這一架打完以后，雙方都沒有叫警察來處理。男子漢大丈夫嘛，肖四一邊摸頭上的傷，一邊悻悻然地說，“你們都給老子記住了，我的拳腳打到你們，也是不好受的！”

對方的那幫人也都笑了，說：“趕緊回去看大夫去吧，煮爛的鴨子，嘴還硬得很！”

肖四捂著視線模糊的眼睛，就在心里偏執(zhí)地說：“這些混蛋，一定是想出名，才專挑我這樣的名人打哩！”嘴里且罵罵咧咧地走了。這一場勇闖“上海灘”，卻以肖四的失敗而告終，他自己也不想找人報仇，就在頭上包了一片破紗巾，忍住渾身的疼搬到北京路海寶大廈那兒去了。這個新的地盤，生意也還可以，盡管沒有湖濱街口那里人來往稠密，但還是有些個人的。肖四在海寶大廈的樓下擺了一年燒烤攤，又在大廈旁邊盤了一個店，一邊開餐廳，一邊門口帶的燒烤，他和四川媳婦兩個一起干。他把自己在影視城當群眾演員時跟幾位明星的合影掛在了店里。許多人就一邊吃飯，一邊稱贊他，說：“沒想到這個老板還是個電影明星??！”“咱們趕緊和名人合個影吧！”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著。肖四一聽，就引以為榮地緊緊握住這些顧客的手，仿佛遇到了知己似的，有時還會給人家送上一瓶啤酒。他們夫婦靠開飯館，算是多少掙了點錢，還租了套住人的房子。但是，時間久了，肖四還是特別向往當演員的感覺，只要帶光束的東西一接近他，他就會當作了鏡頭，就情不能已地表現(xiàn)出演說和歌唱的欲望，就會擺出各種影視作品中出現(xiàn)的姿勢和造型動作。

四

漸漸的，大家就都知道了開飯館賣燒烤的肖四是個演員，就難免會比較頻繁地叫他出來一起坐坐，聚聚餐，把他當有身份的陪客，有人喜歡刨根問底，追問肖四的籍貫和先輩。肖四最早的時候，說他們家是陜北窮山圪里搬來的，老爹是個放驢的，然而時間一久，他就覺得這樣說有些不大合適，那些飯桌上的人臉上表情淡淡的，有些瞧不上他的樣子。于是，有一天有人又一次問起肖四的老爹是干嗎的。肖四就自豪地說：“我們祖祖輩輩可不是一般的人，那可都是身懷絕技的藝人，是地地道道的皮影戲表演世家！”他甚至講起了驚心動魄的故事，“十年動亂的時候，你們知道嗎？我老爹就因為要死沒活地保護那些即將滅絕的老皮影，就被‘四人幫’的爪牙抓住，數(shù)九寒天的，一頓鋼鞭抽打，單薄棉襖里的棉花就鼓咚咚地冒出來粘到了鋼鞭上，就打得老爺子皮開肉綻，那個凄慘吶！”肖四一只手端的酒杯，一只大手掌在空際里來回搖晃著、頭也跟上搖著，意思是不堪回首，他頓一頓接上說，“后來就被天天揪斗。那時候，就喜歡個斗爭，你斗我，我斗你，不干生產(chǎn)建設的事，就是那些閑人特喜歡組織開會，讓人批人，人整人，人斗人，人一斗人他們就亢奮快樂。他們不僅提倡人跟人不僅要互相斗爭，還要善于斗爭。就在那樣的年月里，老人家就被斗得蹲了十年牛棚，”他有些黯然神傷，“你們說說，一個人一輩子有幾個十年呢，十年能夠干有價值正事、為人民演出和奉獻的時光就那樣白白流失了哇！”他突然又仿佛振作了精神，來了一個轉(zhuǎn)折和總結(jié)式地感嘆道，“（光陰）再也回不來嘍！”講這類故事的人，不只是肖四一個人，肖四只不過是在邯鄲學步，自“改開”以后，當一些人在事業(yè)和工作方面一經(jīng)遭遇困難和挫折，就都喜歡把他們歸咎于“四人幫”。又有一次，肖四關于對老爹的故事，似乎把前面說過的有些細節(jié)忘掉了，搞混了，但是卻仿佛又記起了新的重要的情節(jié)：“我們家那些世世代代傳承下來的皮影，全部讓那些武斗的人從我家房梁的椽縫子里搜騰出來，拿了去一把火就給葬送了！”說著說著，肖四竟然眼淚汪汪的。

人們一下子被這個表面看起來無比剛強，實則內(nèi)心情感豐富且脆弱的男群眾演員的故事所震撼和感動了。那時候，能被抓起來蹲牛棚的都是些什么人??？那都是些能人異士，都是些名人學者，一個個都不是平地里臥的兔兒，一般普通人就沒有這樣的資格和動人心魄的遭遇。

基因的遺傳連科學都感到匪夷所思，到了肖四手里，這種特殊的基因又開始在他身上生根發(fā)芽和凸顯出來了，在他的血液中四處泛濫開了。所以，這是天大的好事，對國家的文藝事業(yè)不無裨益?。⌒に乃卣旃?，他一邊開館子，一邊和以前影視城專門組織群眾演員的一個姓馬的中間人保持著友好聯(lián)系，并囑咐他：“我的好哥哥，影視城如果再來拍戲的，需要群眾演員，無論如何你一定要通知我過去參與演出一下？”

“等我的好消息吧！”馬哥仗義地說。

然而，一等就是三幾個月，或者半年，都沒個定數(shù)。

總會來戲的。任何一部影視劇工程都需要一堆人才能完成的，群眾演員也是必不可少的。所以，影視城一來戲，那個居住在影視城附近負責聯(lián)系群眾演員的馬哥，盡管他對演戲不感興趣，但對錢卻情有獨鐘，所以就成為群眾演員的中間人。群眾演員的演技和能力不一樣，付費標準也不一樣，有平均一天三十元到七十元不等，也有個別是一百元一天的，都不一樣，因為有群眾演員，有群特演員，有新人，還有老群演。一般情況下，由這位近水樓臺的馬哥先去跑到導演那里把活兒承攬過來，簽好合同，自己再聯(lián)系當?shù)厝罕娧輪T過來到副導演那里應聘，參加演出的演員工資一天一結(jié)。這位馬哥的心還是比較狠的，在每個群演的身上要抽走一半工錢呢。肖四給馬哥經(jīng)常是香煙美酒的孝敬著，所以他的工資略微比一般第一次參加演出的群眾演員要高一些，但也高不到哪兒去。由于關系處得不錯，肖四偶爾也能撈個店小二或者不很重要的打家劫舍的棒客土匪頭子客串一下，就高興得幾天都睡不著覺。肖四在生活中，常常把自己扮完角色的照片從手機里調(diào)出來反復地看，似乎看不夠似的，只要一有人他就要別人也一起看他拍戲的短視頻和照片，以證實他是一個“著名演員”！他就是這樣地走哪兒把自己廣告到哪兒。

五

時間久了，大家就知道肖四也算是個文藝界的人士、是個名流，就會吃飯的時間約上他在飯桌上表演個節(jié)目，娛樂一下大家，活躍一下氣氛。

肖四的拿手絕活就是陜北民歌“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藍”，還有什么“親口口拉手手”，這是他在飯桌上的保留節(jié)目和拿手好戲。

大家有所不知，肖四這個人的自尊心還是非常強的，對那些不尊重他的人深惡痛絕，更不喜歡別人說他是群眾演員。他希望大家稱呼他：“大明星、大導演！”

肖四倒是真的導演過兩場親戚朋友的結(jié)婚典禮，當了幾次司儀，至于導沒導過影視劇就不得而知了。但他聽別人叫他肖導或大明星的時候，就十分的受活和滿意?？墒且灿心欠N不識時務的人。有一次，在飯桌上一個心直口快的生意人，當著一大群人的面說：“肖四，你一天這么大年齡了，還在當個群眾演員，真沒勁兒！”

頓時，桌子上的氣氛一下子變味了，空氣都凝固了，先前還交頭接耳嗡嗡嗡吵得人頭疼的聲音一下子都像是被藏起來了，人們都不敢正面看肖四的臉，也不敢看別的人臉上的表情，大家都把頭低在桌子上，不知道怎么辦，畢竟都是有一定身份的人，都是有點頭臉的人，盡管心里都有些幸災樂禍，更有不乏煽動的心思，且在心里會心地微笑著的，但表面上卻都一個個在裝著，在演生活的戲，都扮成一本正經(jīng)的君子的樣子。

肖四氣得臉一會兒紅，一會兒白，口都訥訥了，眼睛對那個不知輕重的生意人翻得跟仇人似的，幾近反感到了極點，但又想不出一句有力的反擊的話，換成別人會罵他是暴發(fā)戶，可他嘴抖了半天，來了一句：“見不得人家墳頭上冒青煙！”又接上來一句，“你還不配說我！”

這時候，旁邊一位飽經(jīng)世故的立勤先生，也許嘗到過太多人生的酸甜苦辣，也領略了官場退休后人走茶涼的滋味，便開口打破了尷尬道：“你們說，我們大家誰曾經(jīng)不是一個群眾演員呢？”他十分豁達地說，“我自己就曾是一位在工作和生活中盡職盡責的群眾演員。毫無含糊，生活中，大家都是群眾演員，因為我們只有當好群眾演員，扮演好各種角色把領導伺候好，上協(xié)下調(diào)，擺布好各種棘手的問題，才可能將來成為主角??！”他面帶慈祥的笑容，繼續(xù)說，“就在昨天，無意中我打開電視，竟然就看到了肖導，好像扮演的是一位古代的將軍。挺好的，年輕人嘛，干任何事情，就是要有持之以恒的決心！”他的話，無異于春風化雨，化開了飯桌上凝固的空氣，氣氛漸漸活躍起來，也讓肖四的顏面多少有所挽回。這位退休的豁達的老先生提議大家祝賀肖四又出新作，于是大家你一言我一語，跟著稱贊起肖四，并一起為之干了一大杯，并祝福肖四能拍出更多令老百姓所喜聞樂見的好作品。

肖四把杯中的酒也一飲而盡。

那個商人，趕緊把杯子湊過來要單獨敬肖四一個。

肖四縮了一下臂，但最終還是迎了上去：“當——！”玻璃杯清脆悅耳地響了一聲。

人們才松了一口氣。你們想，群眾演員的檔次和肖四平素里說的大牌明星完全是大相徑庭的。群眾演員的地位是很低的。群眾演員說白了就是所謂的背景演員，就是個可有可無的裝飾物和烘托氣氛的點綴，就是主角在臺上面表演，群眾演員在臺下鼓掌，有沒有這個鼓掌者，或者換成任何某個鼓掌的人都是一樣的，都沒有什么區(qū)別，多一個少一個也不會影響大局。所以，肖四的演員的存在感被人貶得一文不值。這就像有人說一個寫了多年的寫作者是一個文學愛好者是同樣的道理。愛好，不等于你就是這方面的一塊材料，也無法證明你具備這方面的素質(zhì)和能力。比如有人揶揄一個幾十年都獻身于拍戲，盡管一直都是個群眾演員的人，在眾人面前說他是個群眾演員，那是非常傷人的，這會深深刺痛他的心啊！您想，肖四他該多么的生氣、心煩和討厭??！他現(xiàn)在也許無所求，但要的就是一種虛擬的榮耀感，一份純樸的感情投入后所獲得的尊嚴吶！

大家提議肖四的“親口口，拉手手”開始。

肖四也不推辭。端著酒杯，繞著酒桌，轉(zhuǎn)著圈，就唱起來：“一對對綿羊，并呀么并排排走，哥哥能什么時候，拉著你（那）妹妹的手！”他恰好轉(zhuǎn)到一個性感少婦的跟前，對她笑著擠了擠眼，大家盡興地笑著。剛才這是哥哥的聲音，肖四把手有些專業(yè)民歌藝術家那樣攔擋在口邊，不使聲音和調(diào)子跑偏了。他剛剛嘴是朝著左邊，突然又猛地轉(zhuǎn)向右邊，變成了妹妹唱道：“哥哥你有情，妹妹我有意，你有情來我有意，咱二人不分離……我要拉你的手，還要親你的口，拉手手親口口，咱們兩個圪嶗里走……”

飯局被肖四的歌聲推向了一種難以言說的高潮。

六

要說在這座城市里，算得上名牌演員的，且是真正土生土長的大咖確有一人，那就是楊紅球，他的名字氣魄之大，非同一般，意思是要紅遍整個地球。他曾經(jīng)確實拍過一部足以證明自己是個卓越演員的電視劇，憑借這部四大名著之一改編的電視劇中出演的成功角色，讓那一古典人物形象活靈活現(xiàn)地展現(xiàn)在了大家面前。當然，像他這樣的演員，大家都認為，即使現(xiàn)在不怎么拍戲了，但背后還是有一些演藝圈資源的。

我們的群眾演員肖四，在飯桌上他還能夠安穩(wěn)地待在這個空間。其余，他自從當上群眾演員，就只能看見這個人仿佛屁股上扎了雞毛翎子，腳不粘地，似乎一直都奔波著，一副忙忙碌碌，緊緊張張的樣子，似乎沒得一點閑工夫。在此期間，他北京也跑了好多趟了，南方橫店影視城門口群眾演員的行列里總有他旋轉(zhuǎn)忙亂的影子。但是，好多戲都不需要他，甚至不被導演尊重，挺看臉勢的，餓肚子也不是什么新鮮事兒。他和一堆明星倒是合了好多影，就坐著火車又回來了?；貋磉^上幾天，又走了，去了還是遇不上一個伯樂，只得再次回來。

回來之后的肖四，這邊西部影視城也沒有人叫他拍戲，他的餐廳由于他去北京之后，疏于經(jīng)營和管理，就關門大吉了，老婆也去跑保險了。

但是人得吃飯啊，他背著一堆與明星的合影，找飯吃，東奔西跑，還真接了個活兒，就在省城下面的一個市里，一家曾經(jīng)開煙酒超市的老板新開了一海爾電器代理公司，要搞一場開業(yè)儀式的慶典活動，請肖四給策劃策劃，讓他再請上兩位名人，算上他本人一共要三位名人就成了，屆時請他們在活動現(xiàn)場出席并與廣大客戶群體互動一下，也是一種宣傳模式。因為現(xiàn)在就時興這個名人效應，做生意干啥都得要講個平臺，講個模式。

肖四與商家簽訂了合同，拿上了定金，就開始找另外兩個名人，他首先想到了著名演員楊紅球，這是一次走近自己心目中崇拜偶像的機會，還可以讓自己的偶像紅球老師借他的影響力在圈子里謀點戲拍?，F(xiàn)在，啥都不得是個圈子嘛，老是進不了圈子，在圈子門門子上久久地徘徊無依，就永遠出息不了?？墒切に牟徽J識楊紅球，就托了個飯局上認識的名人找到了楊紅球，先約出來請人家紅球吃了一頓飯，飯桌上就把事情交代了。

人家楊紅球顯得牌子挺大的，一見面就對肖四說：“我真不想去，可是某某某哭著喊著讓我一定給你捧捧場，我也知道你小伙子挺不容易的，如果不是看在某某某的面子上，就你那仨瓜倆棗的，還不夠我的個煙錢！”這個楊紅球，在電視劇中的扮相，那可真叫一個絕，叫一個帥，你看著那扮相就覺得他不像個凡人。現(xiàn)在再看他，雖然上了點年歲，臉上有了一定的滄桑和褶痕，但依然面孔紅撲撲地放著光澤，眼里流淌出一絲孩童般的狡黠。還有，他原本是這北方的小城市里長大的，地地道道的水鴨子（因與黃河近，對當?shù)厝说囊环N統(tǒng)稱），原本想，他說普通話應該不咋的，但是令人驚訝和肅然起敬的是，楊紅球的普通話幾乎跟央視播音員不分伯仲。這讓人怎么都不敢相信，甚至感到不可思議，仿佛他應該就是鄭曉龍那個圈兒里的?？墒?，事實上自從那部可以千古流傳的大戲之后，盡管他也拍了一些戲，卻不怎么火，漸漸竟有些江河日下，銷聲匿跡的姿態(tài)。但千說萬講，人家有那一部作品、有那一個經(jīng)典人物形象就足以說明問題了。

去的那天，楊紅球老師開的老婆的一輛轎跑車，拉著肖四和另一個與本作品關聯(lián)不大的名人從省城出發(fā)了。一路上，楊老師都是把油門轟足了跑，還一再介紹說這是他老婆的車。肖四就稱贊這輛車的性能多好多好，漂亮且又獨特，還跑得相當快。每次聽到夸獎，楊紅球就不由自主地把油門轟一下，車就往前猛地飆一大截子，把車上的肖四和另一個人搞得心驚肉跳的，紅球老師仿佛聽了肖四的那句奉承的臺詞，不蹬一腳油門，就對不起肖四。然這肖四也是個人來瘋，就像個孩子一樣肆無忌憚地一個勁夸這輛車，楊紅球就一個勁加速，不知道在高速公路上超了有多少輛車，有時幾輛車前前后后錯綜復雜得像是夾緊了過不去，但是總是能被紅球老師這輛轎跑車如一條美麗的母鯊一樣靈動地唰一下游過去。從楊紅球?qū)@輛車的得意，可以隱隱感覺到他對自己的老婆該是多么的喜歡和滿意??！

到達了目的地，先是人家商家接風洗塵，想著會在高級一些的餐廳，沒想到是在一家不起眼的燒烤店，喝的是啤酒。喝了三四瓶啤酒，這個時候，肖四就讓紅球老師以后幫他聯(lián)系點戲。紅球老師就根本沒有把肖四當一個演員，更別說明星了，他瞥了肖四一眼，道：“你他娘的，一看就是個上一集槍一響，下一集就沒了的貨色，還拍什么戲！”

紅球老師竟然當著人家商家的面，如此嚴肅地批評肖四，這讓那些把活兒給了肖四的人還怎么看肖四啊？原來他們以為肖四是個有頭有臉的角兒，原來在紅球老師的眼里竟然什么都不是。

也許是酒精的作用，群眾演員肖四的臉從里面一家伙紅到外面，又似乎從外面紅到了里面，紅得幾乎快變成紫色的茄子了。這時候，燈光有些暗淡，卡座里的音樂也讓人有些低沉壓抑和無奈：一只受傷的丑小鴨在湖邊上掙扎著，想飛起來。肖四的腦海中混亂地浮現(xiàn)出一些畫面：丑小鴨在涅槃，在向白天鵝過渡；一位孤獨絕望的芭蕾舞演員，在一個黑暗的角落里苦苦掙扎，抬起腳，墊著腳尖匆匆前進，仰起系著花手帕的頭顱，翹起下巴，伸長脖頸，一只蘭花指的小手探向茫茫的黑夜；她的心在痛苦地掙扎著、彷徨著，一次次從深淵里掙扎著爬上來，卻不幸地又一次跌入了谷底。

楊紅球看出來肖四臉色變得特別難看，他不僅沒有安慰，竟然又在他有些臃腫的肚子上，一連用力就是幾個背巴掌，打得肖四水囊般的肚子砰砰砰的直響，說：“你想當演員，你他媽怎么這么大的一個肚子哇？”紅球老師吃了一個毛豆，接上道：“你要想當演員，我可以給你聯(lián)系，可你得給爺把這個肚子弄癟，最好給我把這個面袋子減下去！”又是美美幾巴掌，敢情說是給肖四幫忙呢，目的似乎還是為了打那幾巴掌。

一下子，肖四在這些商家眼里的地位蕩然無存，而紅球老師的那種大家到場的范兒卻立即被樹立起來了，那些人就跟一幫小弟見了社會老大，給眾星捧月般把紅球圍起來了，頻頻地敬酒。這就是戲吶！

肖四感覺自己被晾在一邊，心里別提有多難受了！

第二天的活動。飯后，商家?guī)麄兙徒伊艘患屹e館入住了。紅球老師單獨一間房子，肖四和某某某兩個人一間。先前在紅球老師面前還忍氣吞聲的肖四，一進入自己的房間，就變得非?？裨?，竟如困獸猶斗，在地下走來走去，感覺受了奇恥大辱一般，突然在墻壁上用拳砸，手背上的皮都開了，血流如注，他又拿起一只瓷杯砸在地上，杯子應聲而碎，他又單膝跪下，面對黑乎乎的窗外，面對漆黑一團的天空發(fā)誓一般大聲道：“我啊，我啊…我這輩子……”后面他又不知道說什么，好像意思是他以后一定要出人頭地。

肖四的這一番折騰，卻把隔壁的紅球老師驚動了，他敲門進來道：“你他媽的怎么回事，你是不是喝多了，充酒瘋子呢？”

“嗯，嗯，嗯，喝得是有點多了！”

“我連夜回省城了，我不參加（活動）了，看你們怎么弄怎么弄去！”楊紅球做出要走的架勢。

這可把肖四的魂兒都嚇丟了，你想掙人家那點錢容易嗎？經(jīng)過多少次的努力磋商，才把合同簽了，現(xiàn)在違約了賠償不說，自己這人就丟大了，以后還怎么見人。他連連地給紅球老師雞啄米般作揖賠不是。

“原本我是不肯來的，某某某哭著喊著讓我來，哭著喊著讓我看在家鄉(xiāng)人的份上走一個，我才來了，你知不知道？”

“哭著喊著”，是楊紅球老師的口頭禪，無論誰叫他干什么，都說是哭著喊著叫他去的，仿佛沒有他就要死人似的。

肖四依舊在作揖告饒，某某某也幫著肖四說了幾句好話。

“你狗日的以后要想演戲，現(xiàn)在就好好給我睡覺，如果再這么個慫樣子，我就招呼都不打，直接回了！”紅球警告完肖四，回房間了。

夜空里，聽見隔壁紅球老師的門砰地響了一聲，然后就變得靜無聲息了。

肖四就開始變老實了，收拾砸碎的瓷杯子，打掃了房間衛(wèi)生。收拾完，他心里有些不踏實，想下樓看看紅球老師的車還在不在，結(jié)果拉開門，卻差點把穿著秋衣秋褲偷聽的楊紅球栽了一個大跟頭。

簡直大跌眼鏡，倘若是在影視劇里看到這么一幕，一點也不覺得奇怪，可是在現(xiàn)實中如果看到這樣一個有身份的明星，在別人的門上鬼鬼祟祟地偷聽，一定會震驚和令人啼笑皆非，并大開眼界的。

兩個人什么話都沒說，紅球老師訕訕地回了自己的房子，肖四就和衣躺在了床上，一聲不吭地睡了。

第二天從商家那里才知道，紅球老師懷疑商家給肖四的活動報酬中是不是給他的太少了，所以偷聽，未得到結(jié)果后，第二天就上商家那里去了解去了，搞清楚人家并沒有給多少錢，而且連在當?shù)卣胰俗龉伴T、氣球、橫幅，還有舞獅等等下來，緊緊巴巴，大約勉強剛夠活動的費用。遂再沒生什么幺蛾子。楊老師的疑心也真的太重了，心胸跟名氣有些不相符。于是，大家就聯(lián)想到他拍的那部四大名著古裝劇中的角色，就啞然失笑，那個角色仿佛就是上天等著楊紅球老師的，專門為他安排的一樣?，F(xiàn)實中的人和戲中的人，性格何其相似啊，都才華出眾，但又都嫉妒心強，心胸狹窄。據(jù)說，許多拍了《紅樓夢》中人物的那些演員，在現(xiàn)實生活中，生活軌跡與人生的命運跟劇中人物何其相似，如出一轍。林黛玉那個演員，也和名著中的林黛玉一模一樣，年輕輕的，最后也是郁郁寡歡而亡，留下了多少唏噓和慨嘆。

更為滑稽的一幕是，第二天楊大師根本不招肖四了，只管跟商家打得火熱，活動結(jié)束，把人家商家的白酒一箱一箱掙著掙著往他老婆的迷你小轎車后備廂里面裝，裝了滿滿的一后備廂，才踏踏實實地開上回了。

某某某看著有些哭笑不得，但又覺得和他沒有什么關系。肖四卻對某某某說，那些酒要是他拉回去放到哪個超市賣掉，能解決他的燃眉之急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