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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人間至味
來源:《民族文學(xué)》漢文版2020年12期  | 孫玉安  2021年01月05日11:30

胡胡辣辣一碗湯

零星的秋雨敲打著車窗,滴滴答答,清脆而悅耳,微涼的水汽透進(jìn)車內(nèi),甜潤著我的肺腑。豐腴而茁壯的玉米油綠了中原大地,茂盛著我歸鄉(xiāng)的欣喜。

這有節(jié)奏的雨滴,恰似時鐘的擺動。一晃,我遠(yuǎn)離家鄉(xiāng)河南,在南方已經(jīng)三十多年。思念的鄉(xiāng)愁,足以熬成一鍋滾燙悠遠(yuǎn)的湯。這讓我倏地想起了胡辣湯,它帶著家鄉(xiāng)味道,在我的想念里越來越濃香。于是,我果斷放下手中那些永遠(yuǎn)理不完的事務(wù),一日千里趕回鄭州,輾轉(zhuǎn)到了漯河。在朋友的遙控指揮下,我按圖索驥,住進(jìn)漯河市東大寺旁的小賓館。

雨停風(fēng)住,夜幕降臨,寒氣漫過我疲憊的肌體。告誡自己,必須抑制食欲,不進(jìn)晚餐,清空肚腹,只為明早能多喝兩碗那心心念念的胡辣湯。

東方泛出魚肚白,陽臺旁的桐樹上,兩只勤快的灰喜鵲歪著黑腦袋對唱著,喚醒了城市的寂靜。

我急切地奔下樓,出賓館向南百十米,一扇門面敞亮地大開著,門楣上寫著:清真,北舞渡胡辣湯。這不正是朋友力薦的那家嗎?心頭頓時涌出一股熱氣。

此時,店里店外已經(jīng)聚集了不少人,與冷清的街面形成鮮明的對比。我心里清楚,對于大多數(shù)河南人來說,胡辣湯是開啟一天能量的鑰匙。在中原河南,無論你漫步到哪條街巷,都會遇見幾家胡辣湯店,其中以回族人經(jīng)營的湯店居多。

我發(fā)現(xiàn)買湯的人都不排隊,也許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誰都不見外。我就入鄉(xiāng)隨俗吧!擠過去,湊進(jìn)人堆,發(fā)揮人大個子高的優(yōu)勢,越過眾人的頭頂,交上錢,算是訂了貨。

盛湯窗口的人更多,我低頭看見,玻璃窗下擺有一口大銅鍋,那鍋湯稠糊糊地冒著熱氣。頭戴白帽的中年男子正埋頭盛湯,他手持木勺子,勺起湯落,一勺一碗,不多不少。起湯后,他不忘在碗面淋上一調(diào)羹芝麻醬,點幾滴醋。遞給食客,拉長聲音:“起——”

食客喜盈盈地把熱騰騰的湯端在手里,在人縫子里警惕地走,躲過肩膀和腦袋,嘴里會不由自主地發(fā)出:“閃!閃!燙!燙!”

終于輪到我了。我高舉著湯碗走出,順利地來到一張榆木小條桌前,把碗放下,又到另一窗口,取回二兩油饃頭?;貋戆残淖?,那碗湯仍熱乎乎地期盼著我。

駕車近千里,就為這碗湯?我無聲地笑著,不禁搖搖頭。

直愣愣地盯著面前這個花邊粗瓷碗里,半透明琥珀似的湯糊中,隱現(xiàn)著云絲一般的白面筋;烏亮的海帶絲相互緊密地纏繞;幾根黃里透白、飽滿蓬松的黃花菜,露出優(yōu)雅的身段;卷曲的黑木耳陪伴著暗紅的熟牛肉片,沉浮在湯中央,繪就一幅天然圖畫。

這縷淡淡香氣裊裊升騰,直往我鼻孔鉆。我趕快聳聳鼻,深吸一口氣,頓時肚子里響起“咕咕”的叫聲。拿起白瓷湯勺,在湯面上輕輕攪動,湯糊顫顫,清香悠悠。珍惜地舀起一勺端詳,勺底,極速凝聚一滴湯珠,調(diào)皮地懸著,向下延伸,終于掛不住了,直直地落下來,似一根極有彈性的懸絲,“噔”的一聲斷掉了,湯珠滴到碗里,將湯面砸出一粒小坑。

什么也不顧了,我將勺湯趁熱入口。瞬間,湯汁濃濃的,滑滑的,滿口慰撫,味蕾在舒展中層層打開。冷不丁地,感覺口腔被什么襲擊了一下。我再愣愣,又喝了一勺,讓湯在嘴里轉(zhuǎn)動,略微停留。多年的美食經(jīng)驗,我很快得出結(jié)論:是胡椒足足的辣味兒。辣,不是指味道,而是來自口腔的感覺。細(xì)細(xì)咀嚼,卻不是那種撕嘴的直辣,似乎有分寸柔柔的辣。

我埋頭喝過半碗,突然感覺不到辣了,那辣化作一股熱,從口腔串到了胃里,又竄到了頭上。陡然間,身體升騰溫度,腦門上起了汗。呼嚕嚕喝完,一抹嘴,一仰頭,一呼氣,自言自語地說了聲:“??!真過癮!”

一扭頭,見鄰桌坐的是一位滿頭白發(fā)的胡子老頭,一看就是位湯齡特長的老主顧。他低頭看碗不看人,勺子在湯碗和嘴巴之間穩(wěn)穩(wěn)地運動,不疾不徐,不急不躁。我多看了他一會兒,發(fā)現(xiàn)老人家不是喝湯,準(zhǔn)確地說,是在吸湯。只見他嘴巴湊上勺子尖,使著勁兒慢慢地吸,“呲溜溜”一口,故意讓湯在嘴里放縱地跑上一陣兒,再慢慢地滑下肚內(nèi)。熱氣逐漸從他體內(nèi)升蕩,紅潤慢慢地順著皺紋爬上紅漲的面頰。他終于喝干凈最后一滴湯,放下碗勺,捋起了胡子,臉上哪兒都是動人的滿足。

我愣怔著感嘆:老人家把這碗湯喝成了藝術(shù),喝出了人生。

我感覺自己還沒有喝足,端起空碗走回湯鍋。這才發(fā)現(xiàn),銅鍋旁邊還有一口銅鍋。剛才喝的是牛肉胡辣湯,我一邊笑一邊遞過去錢:“兄弟,再來一碗!這碗要羊肉的!”

他頭一甩,朝旁邊努努嘴:“還有一鍋素湯哩!”

我趕忙退出,打電話給朋友,說:“嗨,兄弟!這胡辣湯,真是胡辣胡辣的。喝一碗上頭,喝兩碗上心,會不會喝三碗上癮???”

手機(jī)里傳來朋友的高嗓門:“你必須喝三碗啊,哈三兄!”我倆同時大笑。習(xí)慣了,幾位知音總直叫我的筆名哈三。

端著胡辣湯碗站在異鄉(xiāng)的街頭,就這么想起了我的奶奶,想起我人生中第一碗滋味別樣的胡辣湯。

1963年的秋天,許多人都知道,那是個全民饑餓的年代。記得我上小學(xué),正是吃不飽的年齡。不知怎么的,父親偷偷摸摸地在十里外的官亭村買回一只花頭山羊,偷偷屠宰后,羊皮交給鄰村閆樓供銷社,賣了兩塊七毛錢,買羊的本錢基本算賺回來了。第二天一大早,父親就把羊肉裝進(jìn)布袋里,捆在自行車后貨架上,急匆匆地出發(fā)了。從老家蹬車到鄭州市,跨過溝溝坎坎,他需要艱辛地騎行六個多小時。姐姐趴在我耳邊小聲地說:“咱伯(爸)帶走那二十多斤鮮羊肉,能換回一袋子白面。”她忍不住嘻嘻笑出了聲,清瘦的臉上紅紅的。

年邁的奶奶蹲在鍋灶邊,不緊不慢地洗褪著羊頭羊肚。猛然間她一抬頭,對我們姐弟們說:

“等著吧!晌午給恁熬胡辣湯喝。”

我們就被驚住了,一個個瞪圓了眼睛,不敢相信似的相互打量著。

那可是連稀飯都喝不飽的日子,一年也吃不上幾回腥葷,今天卻要改善生活了,還是傳說中的美味“胡辣湯”。

奶奶一說出“胡辣湯”三個字,我和大哥互相開心地對視了一下,仔細(xì)確認(rèn)過她老人家的眼神,這才相信是真的。平日里,我們野得像幾只不著窩的兔子,今天卻一個個乖乖地在家呆著,大門也不出了。

我當(dāng)即獻(xiàn)殷勤,自告奮勇地去抱柴火,屋里院外一趟趟地跑。大哥扛起鉤擔(dān),小跑著去井邊挑水。姐姐眼里有活兒,自覺地給奶奶打下手,一會兒鍋上,一會兒鍋下,忙得熱汗直流。

炊煙裊裊,雞鴨歡叫,貧寒的土院里,迎來難得的歡鬧。

奶奶把瓦罐里僅存的幾把白面粉放進(jìn)和面盆,用爬滿青筋的粗糙的手,熟練而用力地搓揉。面團(tuán)越來越柔韌,越來越聽話。奶奶給面團(tuán)蓋上布,拍拍說:“讓它在盆子里醒一醒?!泵妹锰煺娴卣J(rèn)為它睡著了,問:“還需要睡多久?”

煮羊頭湯的過程是我們姐弟們最眼饞的。當(dāng)奶奶把洗得雪白的生羊頭放入大鐵鍋里時,我不斷地往鍋灶里加柴。鍋滾了,湯白了,羊頭肉煮熟了。奶奶一掀開鍋蓋,呼的一下,香氣和蒸汽把我們幾個人的笑臉包住了。奶奶和姐姐負(fù)責(zé)拆羊頭,她們每揪下一塊肉,都被燙得哎呦一聲,把手指放在唇間吹一下,再來。一家人配合著大笑,我接連咽下幾口涎水。

拆好的鮮熟羊頭肉被奶奶切成薄薄的小片,輕輕地撒進(jìn)湯鍋里,她說:“要是再有幾根黃花菜就好了,有幾個木耳也好啊!”可是奶奶說的這兩樣食材,在當(dāng)時都是稀罕物,別說沒錢買,就是有錢也買不到。奶奶只好往鍋里撒了兩把泡好的芝麻葉,這樣連小磨油都省了。

奶奶和姐姐開始洗面筋了。她們把醒好的面團(tuán)壓上水,雙手在面水里抓揉,把白湯倒出,再加水抓揉,直到湯水變淡,一大團(tuán)面筋洗出了。奶奶把面筋扯進(jìn)滾湯鍋,湯柱把面筋片頂?shù)霉墓牡?,像一大片白云彩。她用笊籬把煮熟的面筋片撈出,切成細(xì)絲,重新倒進(jìn)鍋里。再端過來一只碗,碗里有佐料粉,是她在鄰居家用小石磨研磨出來的,有在樹上摘的花椒,有干姜,還有橘子皮。

“還得有一種好東西,胡椒!”奶奶朝我們露出神秘的笑,她滿臉的皺紋疊起,似乎每一縱紋理都藏著神秘。她接著說:“這是恁伯的朋友給他的一包胡椒籽,這回派上用場了。胡椒是胡辣湯的魂兒,少了它,湯就沒啥喝頭兒了?!?/p>

從那時起,我記住了胡椒。

了解胡椒和胡辣湯,是在許多年以后。

曾聽奶奶說過:“胡椒是從西域傳來的。咱們的老祖先是一群大胡子用駱駝馱來的,所以才起名叫胡椒,壓根跟咱有根連哩?!?/p>

我想,難怪啊,回民的清真胡辣湯店經(jīng)營得最好,在全國各地散播得最廣。

于是,我眼前浮現(xiàn)出千年的蒼茫千里戈壁,耳畔隱隱是“叮當(dāng)”的駝鈴。

南宋美食家林洪著的《山家清供》書中,有各種清鮮食品的做法。其中的“山海羹”,是用醬油、麻油、精鹽、米醋和胡椒粉來調(diào)味的。這道動用胡椒調(diào)味的鮮辣沁腑佳肴,竟然出自于宮廷御宴!我翻著書驚嘆。

確實!那時的胡椒價比黃金,僅做貢品,呈獻(xiàn)給皇室獨享。

當(dāng)年胡服、胡曲的流行,不亞于今天的跆拳道、街舞。胡風(fēng)的時髦,無與倫比的麻辣,讓胡椒名聲斐然,火爆京城。據(jù)說三品官員也只能饞得透過御櫥窗格,偷咽口水。老百姓則只能在書中默念,在戲臺底下咂嘴。

馬可·波羅游記中有記載:南宋杭州每日所食胡椒四十四擔(dān),每擔(dān)價值二百二十三鎊。食用胡椒是身份及有品位的象征。

商人精明無比。甘愿冒險跨越南海,不遠(yuǎn)萬里沿海上絲綢之路,將胡椒從原產(chǎn)地東南亞、中東,運往廣州、泉州、杭州銷售。

河南胡辣湯源于何時,沒有準(zhǔn)確的定論,卻是保留最悠久、最完整的民間小吃。

河南胡辣湯的口味偏重于酸和辣。不是川椒的直辣,湘椒的爆辣,秦椒的沖辣,滇椒的野辣,而是胡椒的辛辣、麻辣、香辣、甘辣。

嚴(yán)格地講,胡辣湯要么選用豫東散養(yǎng)的槐山羊肉,要么推選南陽黃牛肉。

河南各地都有胡辣湯配置的絕技。有的善用灰色大鋁鍋熬湯,秘制的中草藥搭配牛肉片,辣味強烈,痛快淋漓。也有人選擇黃色大銅鍋熬湯,羊肉塊加骨頭湯,味道平和綿潤,回味悠長。

至于胡辣湯何時成為河南的“省湯”,的確無法考證,但是,這來自鄉(xiāng)間、其貌不揚、色澤濃重、性烈不羈的美味,確實適合于以農(nóng)為主的北方大漢。

我把思緒牽回那個熱騰騰的鍋灶前。當(dāng)奶奶把佐料撒進(jìn)湯鍋里時,灶屋里整個空氣都變了,是那種陌生而神奇的香,讓人莫名想跳起來,情不自禁歌唱的香。

最后一道程序是勾芡。奶奶把洗面筋的白湯水順著鍋邊緩緩倒下去,一手拿勺子輕輕攪動。姐姐剛想接過來幫她攪拌,奶奶拒絕了,說:“這可是有竅門。要順著一個方向攪,可不能攪亂了。胡亂攪一通,湯就澥了,不黏稠了?!?/p>

果然,那湯在奶奶的調(diào)理下一點點在變化。在我的眼里,奶奶手里的飯勺子,猶如一只神奇的魔棍,眼瞅著一鍋湯在她手里旋轉(zhuǎn)著越來越稠,越來越濃,越來越香。

奶奶將一把青翠的細(xì)蔥花撒進(jìn)鍋里,伸伸腰,拍拍手說:“齊活兒!”

說不清那天我到底喝了多少碗湯。那麻麻的,辣辣的,燙燙的,香香的,咸咸的,黏黏的,稠稠的,糯糯的,滑滑的,鮮鮮的味道,撫慰著我貧寒的腸胃,填補著我欠缺的母愛,充盈著對撫育我們姐弟們的慈祥奶奶的感恩。

只記得那天我喝流汗了,喝流淚了,喝開竅了!

奶奶走過來撫摸我汗淋淋的腦袋,順便把我的眼淚也擦拭了。她說:“這摻了胡椒的湯,去寒氣,去濕氣,還去霉氣哩!恁多喝啊乖!”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喝胡辣湯,喝出了成長中的酸楚和疼痛,喝出了親情的濃香和滾燙,喝出了對未來的希望和向往。

多少年之后,我順利地當(dāng)了兵,成了家,組建了公司。想象不到站在漯河的街頭,就這樣想起已逝的奶奶,想起那天熬胡辣湯時她老人家說過的一段話:

“孩子!你知道為啥說胡辣湯要靠熬嗎?”

“不知道呀!”我懵懂地?fù)u搖頭。

“熬湯和過日子一樣啊,要能忍耐,要有信念。日子要一天一天地過,一年一年地過。胡辣湯要旺火燒,中火咕嘟,慢火熬。不能急,不能躁,要有定力。用心熬出來的湯,有點辣,才有滋味,才出味道,才經(jīng)日月、耐時光?!?/p>

在異鄉(xiāng)飄散著胡辣湯香氣的清晨,我仿佛看見了奶奶,斜依在灶屋的門框上,端著用老瓦碗盛就的一碗胡辣湯,芝麻葉和羊頭肉被熬成稠糊狀。一縷半透明的陽光,映照著她滄桑而慈善的面容。

一轉(zhuǎn)臉,奶奶又立在老鍋臺旁注視著我。她的汗水順著溝壑般的皺紋流到脖頸,那件大襟黑棉布襯衣泛起一圈圈不規(guī)則的白色汗?jié)n。

羊肉燴面

有人說,河南燴面已有1300年的歷史。民間口口相傳的故事富有懸念,盡管有道聽途說、夸張炫耀的水分,也不能排除野史中隱藏璞玉般的史料。傳說明代永樂年間,朱元璋的兒子朱徑在河南民間察訪,偶遇給爺爺送羊肉扯面的回族少婦,竟被那香味逼得攬轡停轎探秘,鄉(xiāng)女慷慨與客分享?;氐酵醺?,“羊肉扯面”變成一根看不見、摸不著的細(xì)繩,牽動著王子的味蕾。少婦遂被聘為王府廚娘。多年后,王子離世,廚娘出府,集市上小餐館的“羊肉扯面”名聲大噪。經(jīng)過幾百年演變,有了如今的羊肉燴面。走近才知道,河南北部至今,仍習(xí)稱“羊肉扯面”。這讓我想起了一句話:“天下的美食,多成就于實踐之中,不排除偶然玉成?!?/p>

故事與傳說,只不過是博得人們茶余飯后的開心一笑,但燴面確是古代手工面的延伸。

在鄭州,我最早品嘗原汁原味的羊肉燴面,是在1976年深秋的一個中午。那天,大哥帶我從鄉(xiāng)下進(jìn)省城,站在二七塔下,遠(yuǎn)遠(yuǎn)向西望去,見老墳崗附近一家燴面館門前,曲曲彎彎的長隊,足有八十多米。大哥得意地一笑,說:“咋樣?你看看這家門前多少人?來晚就吃不上了!”

我一臉茫然,規(guī)規(guī)矩矩地排在隊尾。記得當(dāng)時是三兩糧票,四毛七分錢一碗。

終于輪上我們了。我踮起腳尖隔窗向廚房內(nèi)瞅,見水泥灶臺上的調(diào)料盆擺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鍋沿邊,那金黃的火舌竄出一尺來高,焦炭爆出“噼噼啪啪”的響聲,時隱時現(xiàn)的白面帶子,活躍在直徑一尺的帶柄鐵鍋里,烘托著美食的玄秘。

“果然是一鍋一碗!”我開始信服大哥路上的描述了。

高個子廚師井然有序地忙活著。加水、扯面、添料、燴制、品嘗、出鍋,一氣呵成、有條不紊。一碗接一碗的燴面,遞出窗口。

中原百姓間,流傳著一句很結(jié)實的話:“賣力干活,大碗吃面!”

醬色大海碗足有半尺,端在手中,沉重得似乎超越了幾百年。我穩(wěn)穩(wěn)把碗放在粗糙的榆木桌上,一時忘記了翻閱腦海中的史書。

但見碗中有一指多寬的燴面,半寸見方的熟羊肉丁,晶瑩靈動的紅薯粉條,油潤光亮的黑木耳,金軟的黃花菜,隱藏在升騰著乳白熱氣的湯中。遠(yuǎn)遠(yuǎn)望去,老食客有模有樣地作示范:加一勺油潑秦椒,濃淡分明的紅線,立刻纏繞著碧綠的香菜段,構(gòu)成了動感的平原田野圖。他不時捏一瓣黃里透亮的糖蒜,填進(jìn)口中,嘴巴不自覺地發(fā)出“叭叭”響聲。

我看不到自己當(dāng)時那種不管不顧的吃相,只聽得自個兒“哧溜哧溜”盡情吃面的聲音。當(dāng)我風(fēng)卷殘云般地喝光最后一口湯,這才抽出空來用袖子抹抹汗臉,幾乎和哥哥同時說了聲:“得勁!”

多少年來,我一直回味著那個讓我分外受活的時刻。

不知不覺我移居江南三十多年。南方的魚蟹鮮、稻米香,始終難以改造我頑固的鄉(xiāng)土味覺。面食,依然是我家三餐中的主流。

我曾經(jīng)三次高薪聘請河南燴面廚師下江南,但他們精心烹制的羊肉燴面,卻得不到浙江人口味的認(rèn)可,讓我一次次失望。

清代文人美食家袁枚在他的《須知單》中,開場就說:“學(xué)問之道,先知而后行,飲食亦然。”

燴面的與眾不同在于兩個字,一是“扯”,二是“燴”,同樣的面條就有明顯區(qū)別了。扯出來的燴面條子,有寬窄厚薄不一的自然美。將醇湯、調(diào)料入味于面中,才能燴出好味道。

我著實地曾被感化,是因為拜訪過一位民間高人。

那次我專程回到故鄉(xiāng),好友陪我登門請教一位退休在家靜養(yǎng)的耄耋老人。他隱姓埋名,不屑廚師證書,從不參加大賽評獎。

見他第一眼,我輕輕倒吸一口冷氣:真人不狂。他的淡雅,發(fā)射出無聲的氣場。我雖不膽怯,但他內(nèi)在氣質(zhì)中的威嚴(yán),還真有點咄咄逼人。

老者一襲半舊整潔的藏藍(lán)色中山裝,著千層底布鞋,得體、灑脫?;ò状珙^下,那雙炯炯有神的圓眼,泛起一束凜然。一經(jīng)對視,他臉上的慈祥氣質(zhì),瞬間彌漫客廳。

我清楚應(yīng)該如何遵循禮性。之后,便開門見山,想探索真諦。我當(dāng)然明白,秘訣往往隱藏在真正的工匠內(nèi)心深處。

開始,他用笑眼鼓勵我先說話,我必須有分寸。十分鐘自我介紹過后,他竟然視我為忘年知己,很快就談笑風(fēng)生了。回憶六十多年的制作燴面經(jīng)驗,他保持惜字如金,濃縮出“以心做事”四個字,丟出一串懸念。

學(xué)習(xí)必須有耐心。我愿意跟隨他,一步步走進(jìn)他摯愛的燴面世界。有時候,看似聊天的平鋪,會迸發(fā)出閃光的亮點。

河南燴面要求盡可能地原始。

原料,當(dāng)然是所有精致產(chǎn)品的關(guān)鍵,普通的中筋面粉,適量放入一點鹽就能夠解決口感勁道。這個適量是技能。少了,沒有韌性,入嘴缺少嚼頭。多了,面團(tuán)發(fā)酵慢,味覺打折扣。

和面需要耐心和韌性。

“你需要卯足勁,悠悠地揉吧!面的一絲一縷結(jié)成團(tuán),從松散到密實,不粘手、有彈性,手感滿意為止?!彼@樣說。

面,真的慢慢變成一團(tuán)柔軟如云、嬰兒般的可愛之物。

蓋上白棉布,這是醒面,是不可缺少的程序。將揉妥、醒足的面團(tuán),搓成條,分成劑,抹上菜籽油,等待下鍋。

既然是羊肉燴面征服了一代又一代食客,除了面粉,羊肉當(dāng)然舉足輕重。而且,只有回族的羊肉燴面,才被公認(rèn)為最正宗。

老人一開口說出“槐山羊”三個字,我立馬觸電般地興奮了。二十年前曾與皮毛打過交道,積累了用真金白銀置換來的知識。我的確研究過河南槐山羊。中原的遼闊沃土是大地母親的特賜?;鄙窖蚺诺蒙现袊宕笊窖蛑凶畛鲱惏屋偷捻敿壠贩N。瘦肉多、脂肪少、纖維細(xì),鮮嫩不膻。一千年來,歷史就賦予它一個使命,養(yǎng)育著中州大地上人口最多的河南人。

還有屠宰環(huán)節(jié),與一千多年的信仰和習(xí)俗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清真的概念其實既神秘又簡單:清凈無染、真誠待人。

回民食用牛羊肉,首先選擇成年、健康的,而且由專業(yè)教職人員誦經(jīng)屠宰,血液放凈。

這就不言而喻了。這樣苛刻的選擇條件,除了杜絕自死、病毒或者老邁的食草動物外,還增加了放血的自然消毒環(huán)節(jié)。難怪,各族人們都鐘愛這條件苛刻、食用放心的食物。

其次要選擇恰當(dāng)?shù)牟课弧@锛?、外脊鮮嫩。兩肋肥瘦均勻、醇香。將新鮮肉稍稍清水浸泡,除去淤血,即可下鍋。

“煮羊肉除了老姜,盡可能不放置其他調(diào)料,原汁原味才能夠找回自然狀態(tài)?!崩先私又嬲]:“你必須堅持驗證過的經(jīng)驗,不要人云亦云,更不能別出心裁?!?/p>

大火之后,小火將肉煮到離骨,冒著香氣的本色肉,換回半透明的一鍋醇厚乳白的馨香湯汁。要知道燴面的精華全在于湯。決不可忘記河南人掛在嘴上的那句話:“常香玉唱戲的腔,羊肉燴面碗里的湯?!?/p>

老先生說著說著將教學(xué)跨入實踐。我跟隨著他走進(jìn)入面積不大卻緊湊整潔的廚房。提前準(zhǔn)備好的各種原料,有序地等待著主人。

只見他不慌不忙地穿大褂,戴白帽,洗雙手,穩(wěn)神定氣地進(jìn)入了神圣的狀態(tài)。

廚房里炊具器皿開始有節(jié)奏地碰撞,恰似交響樂沖擊我的耳膜。

老人將砂鍋里冒著醇香的高湯入鍋后,開始拉面。這湯里的奧秘隱藏在他胸中。我不敢發(fā)問:這醒好的面坯在他手中怎么如此聽話?

舞動起八十歲高齡的身段,倏然成了指揮家步入名曲巔峰的狀態(tài)。這一招一式,如同魔術(shù)師在展示嫻熟技藝。隨后,那銀帶空中上下翻飛,若游龍飛舞。鍋中五彩繽紛的配料,被翻滾的乳色湯汁涂抹著、滋潤著。

我逐漸攀登上觀賞至陶醉的階梯。眼睛發(fā)直,連續(xù)咽唾液。

燴面必須趁熱吃,才能沿著醇厚向悠長走去?;旌现鞣N調(diào)料的淡黃色鮮湯肥而不膩;八分寬的面條寬窄薄厚均勻一致;黃花菜,黑木耳,紅薯粉條,豆皮絲錯落有致、半隱半現(xiàn)在碗中;倏地,那股濃烈而熟悉中原味,直浸我的鼻腔。繞梁三匝的境界,此時才領(lǐng)略到。

稍稍有點失態(tài)。我直愣愣地盯了那兩碗燴面片刻,就飛身躍入美的海洋。肉香,面韌,湯醇。很快,額鬢汗涔涔,滿面紅撲撲,埋頭撫碗,嘬吸了僅剩的那口濃湯。

鄭州話簡潔、扎實:“哈哈!這燴面,吃得真得勁兒啊!”

抬起頭,我送給老工匠一個感激的微笑,他像是得勝的將軍,穩(wěn)坐竹椅:“駿馬配英雄,美食需知音?!彼届o地說。

我的心被猛地一震。大隱于市的老人,竟然把文化的內(nèi)涵蘊藏得深不可窺!

告別老人的第二天,余味仍然回蕩在心胸,懷著理想,我悄然步入街市尋夢。

城市化在改變著中國,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數(shù)字化勢不可擋。東方的、民間的、鄉(xiāng)土的瑰寶,都漸漸被機(jī)器與捷徑取代。燴面開始外送,原汁原味難以尋覓。我不愿失望,堅信:“以心做事”的人,決不會完全銷聲匿跡。

羊肉燴面,這不僅僅是河南的小吃,應(yīng)該算是中原民族飲食文化的一個符號,蘊含著黃河流域的智慧、熱情、豪放、寬容。

“民族的才是世界的。”不知道是誰說過。我豁然開心,慰藉自己:在外浸泡四十年,骨子里竟然還是這么河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