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文學》2021年第1期|于堅：棕皮手記：三尺
01
深夜的馬蜂
昨天半夜被一個馬蜂射了一劍。我大概是踢到了它，腳背閃電般劇痛，馬上腫起來。它白天從花園里翻窗跑進來躲在我的被窩里，它來干什么呢？我是一個面包？刺我之后它就昏倒了。劇痛，抹了風油精才稍緩。今天一早發(fā)現(xiàn)它還在床單上奄奄一息，微微扇著小翅膀。就把它放回窗外。不知現(xiàn)在是否還活著。小時候聽說馬蜂射了劍就要死。云南這個地方的頑固就是，電梯高鐵都通了，居民還要擔心挨馬蜂叮。少年時我們經(jīng)常談到豹子， 就像談一位兇鄰。我們都害怕豹子進城拖小孩，我們就是小孩。大人經(jīng)常用豹子來嚇唬不聽話的小孩，“招乎（昆明古話，當心的意思）豹子來拖”。有人見過它，它們就住在昆明郊區(qū)的山崗中，現(xiàn)在的黃土坡小區(qū)那一帶，天一黑就抬著兩個綠燈籠出來巡山。我16 歲的時候在一家工廠做工，工廠有個農(nóng)場在晉寧縣的雙河，我被派去那里挖土豆。有一個暮晚，山已經(jīng)暗了，豹子從對面山坡上像流星那樣奔下，兩顆綠瑩瑩的眼睛，我們相信就是豹子。它與我們只隔著一道山谷，我們轉(zhuǎn)身就逃，屁滾尿流，那是我一生跑得最快的速度之一，還是在山路上。上次被馬蜂圍攻是在云南羅平縣邊上的油菜花地里，狂奔了一里， 才逃脫了。
02
最平淡無奇的事物的靈魂
平庸不是惡，生活本來就是平庸。超越平庸不是要拒絕它，這是無法拒絕的，天地無德，這就是平庸。寫出平庸的力量，這正是普魯斯特、喬伊斯的高明之處?？纯磫桃了谷绾螌懪疟?、煎羊腰子，平庸至極的細節(jié)，如果他不熱愛生活，他根本寫不出那些偉大的細節(jié)。
公司、單位的生活難道不正是日常生活？世間一切皆詩，非此即彼是看不見詩的。每一種生活都是值得過的，值得寫的，哪怕那是洗手間！但丁、卡夫卡、賽林格、杜甫都是偉大的典范。杜甫在衙門上班不是一天兩天。卡夫卡是關于各種瑣事檔案堆積如山的工傷事故保險公司的員工，并且是經(jīng)常被表揚提升的員工，比在學校乏味多了（這句對研究生說的）。
喬伊斯?jié)M懷熱忱地開始了藝術家生涯。他在法國國家圖書館全身心地投入亞里士多德、阿奎那、本? 瓊生的世界。閉館后，他回到高乃依旅館的房間中，靠著一小段蠟燭搖曳的光亮繼續(xù)伏案讀書。喬伊斯在為提高自己的寫作技巧打基礎。在一便士的筆記本的預算表和日程表旁邊，他密密麻麻地寫下了一大堆與喜劇和悲劇相關的概念。筆記本也寫滿了他稱為“頓悟”的微小場景，即集中出現(xiàn)在某一瞬間或某一事物上的強烈的靈光。這是他從詩歌創(chuàng)作轉(zhuǎn)向散文寫作最初的嘗試性步伐。其中一篇頓悟描寫的是走在巴黎大街上的妓女，她們“嘰嘰喳喳地閑談，揉搓著酥皮點心的碎渣，有的坐在咖啡館門邊的桌旁一言不發(fā)，有的從馬車上下來，衣服的擺動聲輕柔得就像通奸者發(fā)出的聲響”。頓悟并不是上蒼施與的奇跡，而是——按喬伊斯的說法——對“最平淡無奇的事物的靈魂”的深刻洞見。頓悟無處不在，啟迪來源于細微之物，就像上帝存在于原子中一樣。（《最危險的寫作》）
萬物皆有靈魂。作者就是來招魂的。所以最古老的作者是貞人，貞人就是為“最平淡無奇的事物”占卜，發(fā)現(xiàn)它的先兆。語言就是招魂。
03
詩說的正是非詩的而不是所謂詩意的
詩說的正是非詩的而不是所謂詩意的。詩意相當狹隘，正是詩意取消了生活的毫無詩意。那么許多詩人津津樂道的那句餿話，“人充滿勞績，但還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荷爾德林）又怎么講？這個關系到詩在漢語中與希臘語中完全不同。在漢語中，詩是人的“最高價值設定”（尼采的概念）；在希臘語中，詩屬于朝云暮雨的混亂，臟亂差的不確定，理性、城管的大敵。詩有一種瘟疫氣質(zhì)。海德格爾反對柏拉圖，因此抬出荷爾德林。他其實反對的是邏格斯中心主義令人窒息的確定性，憂懼“靈光消逝”（本雅明）的年代，就是同質(zhì)化的時代，不確定成為生活之敵。瘟疫帶來了不確定，這是神靈的派遣嗎？詩不是詩意的，也不是禪宗、廢話、垃圾。梅洛? 龐蒂說：“藝術給予那種世俗眼光視而不見的東西以存在的可能性?！边€是《易經(jīng)》講得好：“修辭立其誠?！闭\不是詩意，更不是志，什么“還有詩和遠方”， 酸臭。誠就是對無的持存。但是我的意思絕不是說詩就是無意義（可能嗎？）。莊子講的“莫若以明”“其辭雖參差，而俶詭可觀，彼其充實不可以已”，也是在講詩，類似海德格爾的“語言說”。
04
哲 學
希臘語的“哲學”一詞意為“向智慧的努力”。這種努力通過辯論。在漢語，同樣向智慧的努力是通過詩?！安粚W詩，無以言”（孔子）， 詩不是辯論，快刀斬亂麻，直達清楚、樣式、概念，而是追求混沌、魅力、神來之筆。詩就是種植亂麻。篇終接混芒。
05
甚 美
子曰：“煥乎其有文章！”
“甚美”乃人生最高價值。
美是什么？在西方，美是各種概念。“理解然后美”，美是認識的結果，先要問“美是什么”。比如康德“美是無目的合目的性”，什么是無目的合目的性？然后結論。
在漢語里面，美不是問題，美是立場、世界觀、存在、生活方式，說到底人是因為美而
在世，美人是人的最高價值設定。
不美的味道在中國是大忌。一棵白菜， 大地的種子，農(nóng)夫的勞作，最后成為一朵白中透綠的花，交給某位廚師，做得好是美味，樂在其中矣。大家要一邊吃一邊嘆氣、贊美。如果做得很難吃，他就是暴殄天物。暴殄，相當于嚴厲的指控。麥當勞那么難吃，沒有人指控，它就那樣。美味不是第一，第一是補充營養(yǎng)，趕時間，吃完趕緊回公司，可以邊吃邊走。美味不行，不能快餐，要慢慢品，盛在汝窯或者華寧窯的豆青盤子里，盤子也要美。美這個字的本義是一種味道，味這個行為產(chǎn)生的道。美，甘也。甘是什么？要在嘴里才知道。甘不是甜，也不是咸，而是某種恰到好處的味道，只能贊，用語言說出來，但是說的是對滋味的感覺。美好之味，呵呵，是什么？夾一塊給你。美不是標準、概念、最高分，在具體的口里，感覺不同，但是都知道有某種叫作美的基于經(jīng)驗的感覺，超越具體的食物。但是美也只有具體才可知。美的圖紙并不存在，各種美的結果總是有“少許”的加減，加減不同，味不同了，道還是一個。味道。味是細節(jié)，形而下，道是形而上，普遍。細節(jié)來自火候、手藝、地理、物產(chǎn)、天候、人緣等。
蘇軾在給張文潛的信里說：“文字之衰，未有如今日者也。其源實出于王氏。王氏之文， 未必不善也，而患在于好使人同己。自孔子不能使人同，顏淵之仁，子路之勇，不能以相移。而王氏欲以其學同天下！地之美者，同于生物，不同于所生。惟荒瘠斥鹵之地，彌望皆黃茅白葦，此則王氏之同也。近見章子厚言， 先帝晚年甚患文字之陋，欲稍變?nèi)∈糠?，特未暇耳。議者欲稍復詩賦，立《春秋》學官，甚美。”王氏就是王安石，王氏之同，就是概念化、標準化。甚美， 在蘇軾這里， 是“ 復詩賦，立《春秋》學官”。
在楊萬里，是“獨茹菜羹飯甚美”。
在黃庭堅是“其才德甚美”?！疤斓鼐呙蕾馍嗣髟隆薄?/p>
“四美具，二難并”（王維《滕王閣序》）， 四美才是人生最高境界。四美：“音以賞奏，味以殊珍，文以明言，言以暢神。之子之往，四美不臻?！薄八拿?，音、味、文、言也。”（《文選》劉琨《答盧諶》，李善注）
在北宋張耒的詩歌中，美是這樣的：
美哉洋洋清潁尾，西通天邑無千里。
舸艤大艑起危檣，淮潁耕田歲收米。
茫茫陂澤帶平原，古時溝澗還相連。
昔人屯田戍兵處，今人阡陌連丘墓。
今年雨足種麥多，北風吹葉鳴空柯。
高城回望郁嵯峨，豐年閭井聞笙歌。
河邊古堤多老柳，去馬來船一回首。
百年去住不由人，歲暮天寒聊飲酒。
“晉獻文子成室，晉大夫發(fā)焉。張老曰： ‘美哉輪焉，美哉奐焉。歌于斯，哭于斯，聚國族于斯?！淖釉唬骸湟?，得歌于斯、哭于斯、聚國族于斯，是全要領以從先大夫于九京也?！?北面再拜稽首。君子謂之善頌、善禱?！保〞x國趙文子宮室落成，晉國的大夫都很激動。張老說：“永恒輪回的美呵，光輝燦爛的美呵！可以歌唱了，可以哭泣了，國族可以落腳聚居了?！?文子說：“壯麗呵，可以歌唱了，可以哭泣了， 有落腳聚居的地方啦，可以死啦，可以全尸跟著先大夫葬于九京了?！庇谑浅痹侔葸殿^。高人君子說這就是天賜的美好禮物呵，這就是感恩祈禱的好結果呵。）
美是一種世界觀。美是存在，是生活。不美的生活是不值得過的。美不是維新、未來主義，美只在“溫故知新”被感知。美是對時間的敬畏。美永遠是過去時，它只在過去中獲得生命。美向死而生。
沒有不美的廢墟，但是有丑陋的新屋。
“向晚意不適，驅(qū)車登古原。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保ɡ钌屉[）
這是中國之美的最高境界。
06
松 鼠
剛搬來的時候，這個地方一只松鼠也沒有。他們從別處移了許多現(xiàn)成的樹木過來，包括長在無名山坡上的松樹。似乎萬物存在的目的，只是束以待斃。松鼠早就逃掉了，它們不會跳上大卡車跟著來，明白得很。在這個小區(qū)住到第十年的時候，一天下午，忽然來了一只松鼠，它一下就走過去了。沿著花園里的木質(zhì)小路一直走，走到那棵女貞樹的根上，一卷尾巴躥上去了。它沒有走一條我以為的松鼠的路線，比如之字形、波浪形什么的。它走了那條筆直的人行道，像人一樣順著那些等距的木板，到了樹上，才左蹦右跳，那是我走不來的。它走這條路我只見過一次，仿佛只是松鼠們派來的探子，集團還在猶豫是否要回來。我盼望著再次看見它，就像盼望救星。沒有松鼠的世界真無聊呵。
07
藕
5 月的池塘邊，幾個農(nóng)婦蹲在水里洗藕。那些藕又白又胖，看上去像是水田藏在泥巴里的小腿。藕是男人們從另一塊田里拔出來的。農(nóng)婦們洗得高興，過潑水節(jié)似的涮著藕節(jié)，還說笑著，褲子都濕了。問她們賣不賣。沒有秤呢！差不多吧！挑了兩根，要了六十元。一根有四節(jié)，比個小孩子還高呢。馬云的兒子就扶著照張相，還比他高一頭。后來發(fā)現(xiàn)，別的田里荷花都還沒開，這塊的就收了。坐在橋上的人說，他早點收，市場藕少，可以賣得好價， 只是藕還沒那么好，時間不到嘛。就不太信這藕了，拿到家懶得吃，由它靠在墻根上，過幾日，黏了，扔掉。
08
莊子論語言
莊子有一段話論及語言：
芴漠無形，變化無常，死與生與，天地并與，神明往與？芒乎何之？忽乎何適？ 萬物畢羅，莫足以歸。古之道術有在于是者， 莊周聞其風而悅之。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 無端崖之辭，時恣縱而不儻，不以觭見之也。以天下為沈濁，不可與莊語。以卮言為曼衍， 以重言為真，以寓言為廣。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于萬物。其辭雖參差，而俶詭可觀。彼其充實不可以已。上與造物者游， 而下與外死生、無終始者為友。其于本也， 弘大而辟，深閎而肆；其于宗也，可謂稠適而上遂矣。雖然，其應于化而解于物也，其理不竭，其來不蛻，芒乎昧乎，未之盡者。
竊以為是這個意思：
語言到來之前。芴漠無形（無名），變化無常，死與生與，天地并與，神明往與？芒乎何之（不知何意）？忽乎何適？（不知何名）萬物畢羅（先驗者芴漠無形，被無名遮蔽著，無言之世），莫足以歸（歸，有名。神明往與？諸神無著落處）。
古之道術（ 道可道， 非常道之術。名可名。語言也）有在于是（語言）者，莊周聞其風而悅之（為語言而快樂，人的解放之道）。
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語言，道可道，非常道。這個非常道是不確定的、靈性的。謬悠、荒唐， 無端崖， 都是靈性），時恣縱而不儻（自由自在），不以觭見[ 概念、定義。觭，莊子在另一處說，以堅白同異之辯相訾，以觭偶不仵（違背）之辭相應。成玄英疏“獨唱曰觭，對辯曰偶”]。
以天下為沈濁，不可與莊語。（天下還在糊涂之中，沒有知音。莊子深感孤獨。）
以卮（音支）言（卮，不確定之言）為曼衍（意義的變化流通），以重言（重，厚也。真實之言。能指，符號，名副其實）為真（真， 占卜如驗的貞人，貞卜高人。實也，偽之反也?！豆沤耥崟e要? 真韻》 ），以寓言（隱喻） 為廣。[ 寓：手持面具。寄居。道無法直接說， 只能非常道。道只能言此意彼，住在彼這個寓（面具）里。能指是一，所指是廣。所指指何， 要看上下文。維特根斯坦說“一個詞的意義就是它在語言中的用法”]
語言，所指是不確定的，一個宇宙，作者死去活來，語言不死。語言就是“天地無德”。
語言（位焉），名副其實?！跋才分窗l(fā)，謂之中；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中也者， 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薄吨杏埂肺窗l(fā)， 無名。發(fā)，語言也。語言位焉，世界被命名。這種命名就是天人合一，人從無名進入有名之人。人即語言。仁者人也，仁就是語言。語言乃是超越、解放、德行。道可道，非常道，世界開始。
語言是道可道非常道，道的寓所。道在其中矣。
子曰，必也正名乎。語言的名不副實，分裂乃是語言的宿命。語言總是在正名和遮蔽之間搏斗、復活，再死去，再復活。
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謙和順物，故不驕矜、自以為是）。
其辭雖參差，而俶（身著華美服裝、手執(zhí)干戈表演祭亡舞蹈的巫師。美善業(yè)）詭（危言聳聽，歧義）可觀。彼其充實不可以已（彼， 語言。已，止。語詞洶涌不絕）。
上與造物者游，而下與外死生、無終始者（語言，無死生，超越生命，無始終，語言是時間性的）為友。其于本也，弘大而辟，深閎而肆（無拘束、放肆、解放。視通萬里，思接千載）；其于宗（尊祖祭祀的廟堂。根本，本源。語言起源于祭祀，貞人之言，結繩記事，到占卜到文。文教，語言即宗教，超越性）也，可謂稠適（成玄英“遂，達也……調(diào)適上達玄道也”）而上遂矣。雖然，其應于化而解于物也（一方面“上逐”道，一方面命名化解各種名， 細節(jié)），其理不竭，其來不蛻，芒乎昧乎，未之盡者（語言就是道法自然）。
09
蛤 殼
多年前我在印度孟買的一條小街上，發(fā)現(xiàn)一個小店，里面賣首飾、珍珠、黃金什么的。看見一個貝殼做的容器，甚美，仿佛看見了沙灘。是店里最便宜的，才合幾塊人民幣。帶回家，發(fā)現(xiàn)很難用，底部是圓的，碗也不行，盒也不行，會晃。就擱去一邊，幾乎忘了。今天抄莊子，到了一段“夫愛馬者, 以筐盛矢, 以蜃盛溺。適有蚊虻仆緣, 而拊之不時, 則缺銜毀首碎胸, 意有所至而愛有所亡?？刹簧餍啊！保ā肚f子? 人間世》）其中的蜃，就是蛤殼。忽然想到那個貝殼，可以當瓢用。不必接馬尿，可以接一瓢水，去澆花。好大的一個瓢呵，一盆花， 一瓢足矣！
10
就是這樣寫
寫作嘛，就是這樣生活，這樣寫。不是成為什么作家、詩人。就是一本日記，“追憶逝水年華”，后來被人看著了。
11
天人合一
儒家是講如何說話（語言即存在。也就是人與世界的關系）、如何生活的。法家是觀念。“五四”企圖“借思想文化以解決問題”（林毓生），忽略了天人合一的深刻，結果摧毀了生活世界。文化即生活，即存在。
中國不像西方，觀念與現(xiàn)實二分，觀念可以設計現(xiàn)實。中國是天人合一。摧毀精神生活必摧毀現(xiàn)實生活。例如一個雕刻門，圖是教誨、觀念。摧毀了雕刻，門就不在了，成為畜欄。
12
所至輒成趣
“我生山溪間，弱冠衡茅住。生來乏華屋，所至輒成趣?！保ㄌK轍）體會一下這個“所至輒成趣”。這是一種存在主義的世界觀。存在先于本質(zhì)。存在的標準，因在場而變，所以蘇東坡一生去過多地，每地都有趣，而不是非洛陽不可。趣，比本質(zhì)一詞更生動、開闊，更有深度。趣，所至皆成，哪怕是在地獄。蘇姍? 桑塔格《疾病的隱喻》即是將地獄般的際遇寫出趣來。
13
說 話
人此在于語言中?！按嗽谑窃谑乐姓归_其生存的?！保ê５赂駹枺]有語言，人無法在世， 就是不在世?！安荒苷f話了”，那就是死亡。
14
必有事
有無相生。有即無，無即有。心是無，有是事。事，起床，寫作、走路……都是事，但不是動物事，是人事，人事都是心事。只有必有事，人才此在著。此在就是“集義”。人生之空虛，來自做事無心，混。忽略日常小事的做法、尺度，就是無心。哪怕去食堂打飯，也要有心，不可敷衍。小事敷衍多了，生命就沒有細節(jié)，成為對空洞觀念的維持，人就麻木不仁，無聊。
王陽明： 近歲來山中講學者，往往多說“勿忘、勿助”工夫甚難。問之，則云“才著意便是助，才不著意便是忘”，所以甚難。區(qū)區(qū)因問之云：“忘是忘個甚么？助是助個甚么？” 其人默然無對，始請問。區(qū)區(qū)因與說，我此閑講學，卻只說個“必有事焉”，不說“勿忘、勿助”?！氨赜惺卵伞闭咧皇菚r時去“集義”。若時時去用“必有事”的工夫，而或有時間斷，此便是忘了，即須“勿忘”：時時去用“必有事” 的工夫，而或有時欲速求效，此便是助了，即須“勿助”。其工夫全在“必有事焉”上用：“勿忘、勿助”，只就其間警覺而已。若是工夫原不間斷，即不須更說“勿忘”；原不欲速求效， 即不須更說“勿助”。此其工夫何等明白簡易！ 何等灑脫自在！今卻不去“必有事”上用工， 而乃懸空守著一個“勿忘、勿助”，此正如燒鍋煮飯，鍋內(nèi)不曾漬水下米，而乃專去添柴放火，不知畢竟煮出個甚么物來！吾恐火候未及調(diào)停，而鍋已先破裂矣。近日，專在“勿忘、勿助”上用工者，其病正是如此：終日懸空去做個“勿忘”，又懸空去做個“勿助”，奔奔蕩蕩，全無實落下手處，究竟工夫，只做得個沈空守寂，學成一個癡騃漢，才遇些子事來，即便牽滯紛擾，不復能經(jīng)綸宰制。此皆有志之士，而乃使之勞苦纏縛，耽擱一生，皆由學術誤人之故，甚可憫矣！
仔細琢磨，王陽明說的也是如何寫作。意義是在細節(jié)里自然生發(fā)的，不是給作品預設一個主題。
15
通過細節(jié)反抗同質(zhì)化
對專制主義的解構通常來自被論文忽視的細節(jié)，比如市容巡邏組離開十分鐘，馬姐姐門前被“市容”這把尺子量得筆直的線又彎曲了，慌里慌張收回鋪子里藏起來的“臟亂差” 又擺到了街面上，她知道他們下班了。呵呵，門前凸出來一個花盆。澆水。還有小凳子和一簸箕還沒有剝完的、綠生生的新鮮蠶豆，又有點攔手絆腳啦，但過路的都喜歡，聞見了。比如淘寶網(wǎng)，從前黑龍江里面的大馬哈魚，在云南高原上就是一片云?，F(xiàn)在一搜“大馬哈魚”， 就跳出來幾十種，三天后，快遞哥馬上送來一條，相當肥大而俗氣的魚哪，即刻意識到滇池的魚好在哪里，都是最古老的魚，刺多，苗條，長得美是第一，而不是肉多。就想起寬鳊來，這種魚只有滇池有，像是一把把翡翠扇子，在黑泥上的清水里晃來晃去，唱戲般地游著，已經(jīng)絕種了。通過細節(jié)反抗同質(zhì)化。
陽奉陰違，陽是公開的概念，陰是隱秘的可操作的細節(jié)。
16
收 藏
本雅明：“在一個收藏家的生活中，有一辯證的張力居于混亂與有序兩極之間。當然他的存在還連著許多別的事情：他與所有權有神秘的關系……他不重視物件的功用和實效，即它們的用途，而是將物件作為它們命運的場景、舞臺來研究和愛撫。對收藏家來說，最勾魂攝魄的莫過于把單獨的藏物鎖閉進一個魔圈里， 在其中物件封存不動，而最強烈的興奮，那獲取的心跳從它上面掠過。任何所憶所思，任何心領神會之事，都成為他財產(chǎn)的基座、畫框、基礎和鎖閉。收藏物的年代、產(chǎn)地、工藝、前主人——對于一個真正的收藏家，一件物品的全部背景累積成一部魔幻的百科全書，此書的精華就是此物件的命運。于是這圈定的范圍內(nèi)，可以想見杰出的相面師——收藏家即物象世界的相面師如何成為命運的闡釋者。我們只需觀察一個收藏家怎樣把玩存放在玻璃柜里的物品就能明白。他端詳手中的物品，而目光像是能見它遙遠的過去，仿佛心馳神往。關于收藏家神魔的這一面，他年深日久的形象，我就談這些?！?/p>
本雅明的父親是一位古董商。
收藏品不是物有所值的隱喻，而是時間的轉(zhuǎn)喻。收藏“追憶逝水年華”，對美的辨識、復活。美基于過去，傳向現(xiàn)在和未來，溫故知新，時間將美“日日新”著。時間死了，美不死。時間（記憶、歷史，經(jīng)驗）令我們總是知道什么是美。美作為轉(zhuǎn)喻，它的意思是美總是可以在時間中并置，超越時間。年輕人莫蘭迪的作品與古人倫勃朗只是轉(zhuǎn)喻的關系。收藏是某種歷史的上手，與讀藝術史完全不同，手上把玩一個千年前完成的陶器這種動作的空間感太大了，但它就發(fā)生在一雙手上。當然這種轉(zhuǎn)喻也出現(xiàn)在那些杰出的摹本上。古董的時間是美的時間而不是歷史的時間。拍賣行的年代是一種貨幣的隱喻。本雅明提到年代、產(chǎn)地、前主人，他沒有說材料。這恰恰是中國古董界最重視的，金的，銀的，翡翠還是石頭，大理石還是漢白玉，泥巴還是銅。這是一個大漏。他們收藏了貨幣的隱喻，而漏掉美。美直接表象，而不是材料的轉(zhuǎn)喻。古董，不是因為它們的材料，那么多時間之后，材料其實早已消失。要收藏的是超越材料的美。隱喻導致美被放漏。
時間琢磨不透，美則是誠實的。“修辭立其誠，所以居業(yè)也。”（《易經(jīng)》）
誠就是真，“真者，精誠之至也。不精不誠，不能動人。故強哭者雖悲不哀，強怒者雖嚴不威，強親者雖笑不和。真悲無聲而哀，真怒未發(fā)而威，真親未笑而和。真在內(nèi)者，神動于外，是所以貴真也?！狈蛎夂跬鈨?nèi)之刑者，唯真人能之。（莊子）免乎外內(nèi)之刑。
美就是真人。美是空間性的，不變的，不因釋義而轉(zhuǎn)移。
“真，實也，偽之反也。”（《古今韻會舉要? 真韻》）
美是空間性的，它是一個位置。
時間變，美不變?？档抡J為美具有普遍性，普遍性就是不變。黑格爾也說美的普遍性，但他又說：美是理念的感性顯現(xiàn)。他忽略了理念是時間性的。此時普遍的，未來卻不見得普遍。美是超越時間的?！疤斓赜写竺蓝谎裕臅r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薄凹兇舛浑s，靜一而不變，惔而無為， 動而以天行，此養(yǎng)神之道也?！保ㄇf子）
天不變，道亦不變。
“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老子）天下皆知的關于美的解釋不是美，這是解釋，意思，美是不變的。
《詩經(jīng)》之美，至今亦然。
不美的事物不會因為包漿而美起來。
不美，但是價值連城。這是我們時代的美學，收藏其實是經(jīng)濟運動。物有所值，奇丑無比。
17
希臘的貓
希臘的貓為什么那么黑？太陽曬的。雅典到處是古銅色的人，像云南的佤族、哈尼族、景頗族……海灘上到處是曬太陽的人。身體隨處可見，勞動隨處可見。如果在云南高原，在佤族、彝族人的部落旁邊待了三年，一天也沒有被曬成古銅色，云南你就白來了！知識是次要的，生命要和大地發(fā)生關系，知識才會復活。所以歌徳說，理論之樹是灰色的，生命之樹常青。我是來自四川盆地的白人，但是在云南一生，我自覺地皈依了古銅色。
18
古銅色
賣魚的人自大海來
沒有成為蔚藍色而是成了古銅色
種橄欖樹的人沒有成為橄欖色而是成了古銅色
開出租車的人沒有成為土黃色而是成了古銅色
海倫是古銅色的 如果海風轉(zhuǎn)過她的臉來不言自明
《奧德賽》和《伊利亞特》都是古銅色的
荷馬自然是古銅色 他的眼睛只看得見古銅色
船上下來的人是古銅色的 制陶的人是古銅色的
織布的人是古銅色的 躺在海岸上的一家人也是
古銅色的 媽媽是古銅色的 父親是古銅色的
兒子們是古銅色的 求婚者是古銅色的
太陽不是古銅色的 它生產(chǎn)了這種元素
阿波羅是古銅色的 如果他走到神廟外面
石頭雕的希臘人從前是乳白色的
如今有點發(fā)黃 ——他們都住在希臘
海鷗想成為古銅色的 它一直在陽光下飛
死去的人令我們沉思 他們?yōu)槭裁催x擇古銅色
要死的人在跳舞 說話 唱歌 吃飯 開會 游行 做愛
買和賣 他們有著古銅色的手 古銅色的心和古銅色的夢
古銅色的餐館 坐在里面點餐的人大部分是古銅色的
令曬得不夠黑的人們憂郁 在希臘 蒼白是憂郁的
古銅色萬歲 古希臘萬歲 但黑人并不是那些喜歡太陽的人
賣紀念品的小姑娘晃著一個小人物跑過來
她說這位曬不黑的玩偶是蘇格拉底 1歐元
她自己是古銅色的 她會成為古銅色的新娘
于堅，詩人、作家、攝影作者、紀錄片導演。1970 年開始寫作至今。云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著有詩集《于堅的詩》、詩文合集《于堅集》5 卷；長篇散文《眾神之河——從瀾滄到湄公》、《于堅隨筆集》4 卷、《于堅詩選》、《于堅文選》等；紀錄片《碧色車站》（2003）入圍阿姆斯特丹國際紀錄片電影節(jié)銀狼獎單元，《故鄉(xiāng)》（2010）與朱曉陽合作。獲魯迅文學獎等多種獎項。作品已經(jīng)翻譯成法、德、英、俄、日等十多種文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