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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文藝·好小說》2021年第1期|文清麗:春心無處不飛懸(節(jié)選)
來源:《長江文藝·好小說》2021年第1期 | 文清麗  2021年01月13日22:58

NO.1

劉繼華從小保姆枕頭底下發(fā)現(xiàn)了一本劃得密密麻麻的《牡丹亭》劇本,有些字上面還注了拼音。劉繼華是著名昆劇藝術(shù)家,從藝五十年,唱過上百場《牡丹亭》,現(xiàn)在連保姆都看《牡丹亭》,本應(yīng)欣喜,她卻比初學(xué)戲時聽到杜麗娘死后還能復(fù)生的事更震驚。

第一個念頭,小保姆回來后,立即審問她是誰,為什么要到她家來?來干什么?然后讓她提包走人。東西倒是不少,衣柜前放著她帶來的大箱子,她提了下,挺沉。

老頭李涵默半倚在床上看電視,不知何時睡著了,她給蓋被時,發(fā)現(xiàn)他胳膊上有七八個蚊子咬的包,眼淚嘩地流了下來。拿花露水噴時,又怕吵醒了他,便作罷,關(guān)了電視,走到客廳忽感覺整個家危機四伏。必須打開那個足有半人高的箱子看看里面裝了什么,這個念頭使她坐臥不寧。幾次走到箱子跟前,她心跳得好快,生怕小保姆回來。菜場離家約半小時,小保姆都是走路去的,她說在大城市她不敢騎自行車。來回需一個小時,足夠她仔細地打開查看。非是窺視人家隱私,實在是為安全考慮。兩個老人,一個七十,一個快八十歲躺在床上手腳都動不了,可不就任二十歲的小保姆隨意宰割。昨天看新聞?wù)f有人把妻子肢解了,扔到化糞池。自己瘦小,體重還不到九十斤,完全可以放進這個超級大皮箱里。

如此一想,她想抱起箱子放到椅上,才發(fā)現(xiàn),憑她之力,根本動不了箱子,還累出了一身汗。箱面干凈,皮子質(zhì)地細膩,一個家庭條件不錯的女孩,長得又漂亮,為什么要來當(dāng)保姆?小保姆剛進門時,她以為是跟自己來學(xué)戲的學(xué)生。她的漂亮不是牡丹那種大開大放的,而是小家碧玉似的清俊,就像自己年輕時一樣,不施一點脂粉。一件白色T恤一條磨得發(fā)白的藍色牛仔褲,怎么看都舒服。連老李看到這個小保姆,都說了一串話,雖然聽不懂他說了些什么,可從他眼神里知曉那是興奮。他當(dāng)年可是昆劇界聞名的小生,風(fēng)神俊朗。即便老了,也是風(fēng)采依然,到公園還惹得中老年婦女頻頻回頭。她發(fā)現(xiàn)了箱子有密碼鎖。她又慶幸起來,有密碼,這樣就制止她有動別人東西的念頭了。她猶豫再三,還是撥了一下箱子右邊的按鈕,開關(guān)啪地離了鎖扣,嚇得她慌忙關(guān)上。

打不打開?她心里兩個我打起架來。

隨便動人家的東西沒教養(yǎng),再說她不是亂動別人東西的人。

可是剛才你已經(jīng)動了。

十分鐘前,她到保姆屋取東西,發(fā)現(xiàn)單人床上枕巾一角沒搭好,一支蘭花骨朵沒了,有強迫癥的她便拿起枕巾,撣平,往平里鋪時,發(fā)現(xiàn)枕頭中間凸起著,一時好奇,就發(fā)現(xiàn)了這本《牡丹亭》。這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二〇一六年出版的名著插圖版,還有注解,非盜版,也不是自己家里的書,書的扉頁寫著煙云二〇一七年購于濱江縣新華書店。書皮拿透明膠帶粘著。她的心再次揪緊了。

保姆是閨蜜鄧世美介紹來的,她們相識五十多年,可以說情同姐妹。她相信她,便說讓來吧。自從老李得了漸凍癥,躺在床上手腳不能動,先后找了兩個保姆,都不干了。兒子呢,又在外地工作,她年歲漸大,整天搬一個比她重二十多斤的人,委實吃不消。半月前,鄧世美打電話來說,你托的事我給你辦妥了,我七求八找,總算有個同學(xué)說她有個遠房親戚家的小妮子,人可靠,工資嘛,看干活好壞你隨便給。

小保姆煙云,名字挺雅。說自己小時父親得病去世了,家住濱江市,沒考上大學(xué),上了個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說是藝術(shù)系,啥也沒學(xué)到,畢業(yè)后到北京找不到合適的工作,為一個著名藝術(shù)家工作,她很樂意。她生在農(nóng)村,有的是力氣。劉繼華看著她嬌小的身子骨,強調(diào)道,病人可是一點都動不了,得抱著起居。

煙云說,劉老師放心,我照顧過這樣的病人。說著,走到老李跟前,雙手摟住他的腰,騰地就抱起來,放進輪椅里,又系上安全帶。穿衣,喂飯,擦大小便,按摩四肢,喝水,擦身,吸痰,翻身,撓癢……都不用劉繼華教,做得更是嫻熟。劉繼華提著的心總算放下了,你一個人抱不動病人時,叫我。煙云應(yīng)著,卻不叫她,反正把病人照顧得看上去還挺愉快。有次,病人說了半天話,看沒人懂,很不耐煩,聲音比往常大好幾倍,連劉繼華都急了,喊道你不吃,不喝,也不大小便,到底想干啥?煙云朝她擺擺手,俯身朝著病人微笑著問道,李老師,咱不急,你是不是身上癢?對方搖頭。鼻子嘴巴也干干凈凈的,身上也無蚊子咬呀。煙云說著,拿了一支棉簽,又問是不是耳朵癢?病人果然點頭了,煙云剛要動右耳,病人又搖頭,劉繼華扭身坐到椅子上,煙云卻平和地說,我好笨呀,李老師是左耳癢吧。說著輕輕地把棉簽伸進病人的左耳里,病人舒服地閉上了眼睛。煙云笑著說,劉老師,你去歇回兒,怪我太笨,沒領(lǐng)會李老師的意思?,F(xiàn)在,我從嘴形大略能猜到他說話的意思了。

煙云對病人很有耐心,一會兒說,李老師,你是不是要喝水?或者是不是你躺累了,咱翻個身。或者你腿是不是不舒服,我來揉揉。病人又嘰嘰咕咕說半天。煙云所猜內(nèi)容病人皆搖頭,她又把病人全身上下檢查了一遍,邊摸著他的頭發(fā)邊說,李老師,咱不急,是不是你不想看電視了,那我給你講個故事吧。病人不再說話,點頭了。劉繼華舒了口氣,說,煙云,你就留下吧,工資,每月我給你八千,只要你把李老師照顧好,再隨時加。

煙云說,劉老師,錢的事不急。

過去她一個人時,老李很少下樓,現(xiàn)在煙云來了,說,只要天氣好,每天推著李老師下樓散散心,對恢復(fù)身體有好處。有時去附近的公園,有時在院子里轉(zhuǎn)。每每碰到熟人,人家都會打量煙云半天,然后就問劉繼華,這個漂亮的女孩子是誰呀?起初,劉繼華說是小保姆。后來,就不想這么稱呼煙云了。說女兒嗎,太小。孫女,太大。便說是遠方親戚。對方又看煙云半天,說,親戚好呀,可靠。人病了,沒人照顧就可憐了。小姑娘長得好標(biāo)致,喲,我怎么覺著眉眼挺生動的,好像年輕時的你呀,劉老師。劉繼華聽后,一笑了之,然后再瞧煙云,就發(fā)現(xiàn)果然她說話時,表情挺豐富,或喜或嗔,好像舞臺上的自己。二十二歲時,自己已經(jīng)在舞臺上挑大梁了,成了團里不可或缺的臺柱子。而這個二十二歲的小姑娘,卻給人來當(dāng)保姆,一股憐愛之情涌上心頭。她更覺得要對她好。

煙云幫了劉繼華很多忙,雖然她退休多年,但因為業(yè)界廣有聲譽,不少學(xué)生登門來拜師,她斷斷續(xù)續(xù)碰到優(yōu)秀的還給指導(dǎo)。自從老李病后,她謝絕了學(xué)生來訪。

現(xiàn)在時間多了,有人打電話來向她學(xué)戲,她也會接待。

起初有客來,煙云總把病人推到他臥室,病人又是搖頭又是皺眉,劉繼華就由著他們在身旁。病人當(dāng)然是喜歡聽昆劇,唱了多半輩子嘛,臉上笑著,眉毛飛揚著。煙云也聽得瞇瞇笑,一會兒給學(xué)生倒水,一會兒給劉繼華遞水果。劉繼華感覺生活重新走上了軌道,也才覺得自己的人生還不至于暗無天日。

想當(dāng)年,她在團里年紀(jì)輕輕就得過數(shù)次全國大獎,正紅火時,突然發(fā)現(xiàn)懷孕了。她不想要,醫(yī)生勸她說,你快三十歲了,再不生就是高齡產(chǎn)婦,易得妊娠高血壓,自然生怕也不行,得剖腹產(chǎn),搞不好還會大出血。她恨丈夫老李,當(dāng)然那時還是英俊健康的小李,大家人人喜歡的名小生。覺著是他斷送了自己如日中天的藝術(shù)生命,可又不得不從現(xiàn)實考慮。孩子一歲,她再上班時,臺里已被年輕的面孔所代替,她找團長。團長是她同門師兄,年輕時還追求過她。自從她拒絕他后,他們就形如路人。誰料到她再上班時,師兄成了團長,聽說現(xiàn)在他喜歡的女一號是一個更年輕的新調(diào)來的女演員。女演員長得漂亮,連“裊晴絲”是啥都說不清,還念錯字。但團長畢竟不是隨便當(dāng)?shù)?,他笑呵呵地給劉繼華遞了一杯水,關(guān)上辦公室門,把她拉到沙發(fā)上,坐到她旁邊,說,現(xiàn)在團里日子也不好過,觀眾都喜歡年輕漂亮的臉蛋,雖然你仍漂亮,可三十二歲的你再演十六歲的杜麗娘你說合適嗎?團長說著,拍拍她的臉,氣得她把一杯水潑在了團長身上,后來連當(dāng)二三號角色的戲都沒有了,一年只上過一兩次舞臺,扮了個不開口的宮女。她一氣之下,決定調(diào)走。

閨蜜鄧世美一聽到此消息,冒著大雪跑到她家,鞋子都沒脫,拉著讓她去給團長賠不是。她說那色迷迷的眼神讓我惡心,鄧世美勸道,現(xiàn)在女演員上戲,不都要潛規(guī)則嘛,摸就摸下吧,又沒少什么,只要能上舞臺。

她說我寧愿不上舞臺。

有你后悔的時候。

這話真說準(zhǔn)了。

調(diào)到大學(xué)搞教學(xué)后,她再也沒機會上臺,那個難過呀,幾天都說不完。一直到近幾年,因教學(xué)登臺示范,參加了幾次公開邀請演出,加上網(wǎng)絡(luò)平臺多次推送,沒想到業(yè)界及觀眾都叫好,她這才上臺多了。老李生病前,她還在演《尋夢》呢。老李一病,她非但上不了舞臺,連學(xué)生都帶不成了?,F(xiàn)在,舞臺夢再次實現(xiàn),這不得不感謝煙云。

工資不急,是什么意思?還有,先前來的幾個保姆都叫她奶奶,把老李叫爺爺,而煙云卻叫他們老師。當(dāng)時因為終于有人來幫自己了,就沒細想這其中的蹊蹺,現(xiàn)在憑空又冒出一本《牡丹亭》來,看來這個保姆不尋常。

不尋常的保姆箱子里裝的是什么?她下決心要打開時,聽到老李喊叫,她忙把箱子挪回原位,邊捶著腰,邊急步走出客房。

NO.2

又來了一位女學(xué)生,帶來了劉繼華當(dāng)年演出的十幾張光盤,一進門就劉老師劉老師叫個不停,實心實意要跟她學(xué)戲。劉繼華很是感動,說老頭身體不好,她沒有精力,不過,一周一次大約還是可以的。她說著,朝臥室里輕輕喊了一聲,煙云,別忘了給李老師翻身。

劉老師,李老師在輪椅上曬太陽呢。

劉繼華心里一陣快慰,說,那你把李老師推出來。他身體好著時,但凡我唱,他都要給我吹笛按板?,F(xiàn)在,現(xiàn)在他卻成了這樣子。劉繼華說著,眼淚嘩然而出。

劉老師,我打擾你了吧,要不改天我再來?女學(xué)生忙說。

看你真心學(xué)戲,那我就給你指點下。看了你剛才的表演,感覺你唱時表情稍欠,經(jīng)典戲很難改編,那么你跟別人區(qū)別就是在同樣的唱詞中,做不一樣的表情和身段。我給你示范一下《琴挑》中陳妙常遇到潘必正挑逗后她是如何表現(xiàn)的。劉繼華說到這,喝了一口水,調(diào)整了一下步子,其實這個動作完全多余,她在等著輪椅來。聽到輪子滑在木地板上發(fā)出輕微的嚓嚓聲越來越近,她這才邊唱邊講起來:

潘相公走后,她左聽,右聽,沒有動靜,想著他已回書館去了,高聲叫了一聲潘相公,怕人聽見,忙捂住了嘴,然后小聲唱道:“你是個天生俊生,曾占風(fēng)流性??此麩o情有情,只見他笑臉兒來相問。”唱到這時,不少唱閨門旦的演員身段在此沒變化,我唱時加了一兩個小生的身段,這既讓人物的動作更豐富了,又體現(xiàn)了這個演員戲路寬,能唱小生的行當(dāng)。我每演到這里,都發(fā)現(xiàn)不少觀眾眼前一亮。

劉繼華邊講邊瞧穿衣鏡里的煙云,她握著病人的手,不停地打著拍子,讓劉繼華吃驚的是節(jié)拍很準(zhǔn),老李眼睛瞇著也很享受。

這個保姆是懂昆劇的,那么她肯定不只是來侍候別人的。她一個老太太都煩成年累月地照顧病人,更何況一個花季少女。

她幾次抓起電話,想給鄧世美打電話,可思忖片刻,還是放棄了。

她害怕孤獨,家里好不容易有了笑聲,有了年輕的身影,甚至她聞著滿屋都是年輕的迷人的味道,她不能讓這一切消失。她不愿再回到以前那個黑暗的隧道里,永無盡頭,看不到希望和光亮。好幾次她都想給兒子打電話,讓他轉(zhuǎn)業(yè)回家,可是兒子在部隊當(dāng)團長,干得響當(dāng)當(dāng)?shù)?,她不能拖他后腿。煙云來了。多虧煙云來了?/p>

演出、教學(xué),她現(xiàn)在還身體力行。她不能一直守著一個無法交流的病人,不能一直為他擦屎挖屎,不能一直過這樣毫無希望的日子。她的夢想是舞臺,是她的學(xué)生,是她的觀眾。她的師姐八十歲了,人一胖,身段做得就不好。臉上皺褶太多,做表情就顯老態(tài),就這,只要有人請,必上舞臺,還說舞臺好絢麗,我真不愿意下來。而她七十來歲了,身材苗條,皮膚光滑,大家都說她顯年輕,一上妝,根本看不出年紀(jì)。不少評論稱,舞臺上的她,哪是一個古稀老人,活生生一個二八佳人嘛。即便不上舞臺,教學(xué)生,唱昆劇,生活至少有了期盼。

老李好著時,她可以說油瓶倒了都不扶。老李心細,雖然長得帥,遇到粉不少,但對她和兒子是一心一意的。后來她的名氣比他大,他甘心為她當(dāng)后勤保障。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是老李干。她不會開車,老李開車送她。不會做飯,老李做。兒子怎么長大的,她都說不清。兒子小時,老說他是爸爸生的。她的世界只有昆劇,她愿意陷在這個美麗的夢里再也不要醒來。那笛聲,那小鑼,那水袖,那迷得她一輩子都回味無窮的唱詞,那她琢磨一生都可挖掘的身段,是她生命中最美的華彩,只要有它們,她什么都可以不要。

天遂人愿,她年過花甲,重上舞臺,竟贏得了不少觀眾,他們給予了她百倍的信心,每次演出掌聲都催得她兩三次謝幕。她感覺以自己的身體,再唱十年沒問題,觀眾沒忘記她,她就要唱。唱不動時,再下來也甘心了。

老李的病,都怪她粗心,總想他身體那么壯實,不會有事。那時,她沒黑沒明地排《楊玉環(huán)》,到外地一走就是半年。老李打電話說他右手無力。她說那去醫(yī)院看嘛,根本就沒當(dāng)回事。直到她演出歸來,老李雙手已經(jīng)不能動了。再接著就站不起來了,以至到現(xiàn)在,話也說不清了。她后悔得要命。如果人生讓她重新選擇是在家照顧老李,還是上舞臺,她還會選擇舞臺的。當(dāng)然她很自責(zé)。鄧世美說,這不是你的錯,即便你常年守著他,得病還得得。人吃五谷雜糧,怎能不生病。老李倒下后,她才覺得她的天空多半都是老李撐著,她能在舞臺上重新燦爛,多虧了老李。兒子從小到大,除了生和喂奶,全是老李照顧。交煤氣水電費,老李。演出結(jié)束,還沒卸妝,老李就提著飯盒等著她。外出演出游玩,開車訂票全是老李。老李知她疼她慣著她,讓她最感動的是前幾年,他們開車到公園回來,車行半路,老李忽然掉頭,她問咋了,老李笑而不語,車到岔路口,老李把車停到一輛堆滿枝條的皮卡前面,說了聲,你別動,她不明就里,也不再問,只瞧綠化帶上幾個園丁在給月季剪枝。不一會兒,老李手捧一束月季跑回來了,說,知道你愛花,他從環(huán)衛(wèi)車上剪的,好好的花扔掉可惜了。路旁的一位女工笑著說,大媽,你好幸福呀。

知情懂趣的老李一倒下,她哭了好幾天,一個活生生的人,瞬間就變成了一堆肉,她真感覺天要塌下來了。找了兩個保姆,第一個是個下崗女工,四十多歲,人也干練,干了三天,第四天忽然說家里有事,再也不來了。第二個是個抹著口紅的農(nóng)村婦女,來了一看到病人,就吐著舌頭說,媽呀,怎么一點都動不了,我寧愿打掃公廁,也伺候不了這樣的病人。多加兩千塊,也不愿干。保姆一走,劉繼華一時無措,連忙給好朋友鄧世美打電話。鄧世美一接電話,就聽到劉繼華的念白:輪時盼節(jié)想中秋,人到中秋不自由。奴命不中孤月照,殘生今夜雨中休。鄧世美不愧是好朋友,說,好了,我半小時到。

看到好朋友頂著滿身的雪花,提著箱子進來,劉繼華心里瞬間就踏實了,她緊緊拉著鄧世美的手生怕她走,抹著眼淚說,你得給我找個好保姆,要不,我就不放你走,永遠不放你走。要不,我一個人咋辦呀。一個人又動不了他,又聽不懂他說啥。剛才喂他飯,嗆得他半天都喘不過氣來,嚇?biāo)牢伊恕?/p>

行了行了,我給你保證,保姆不來,我就是你們家的保姆。滿意了吧,幸虧我們家老頭子身體好,又跟你們是老朋友,否則,哼。行了,都說了我在嘛,別哭了,哎呀,你看我都流鼻涕了,千萬別感冒,快給我找點藥。我得趕緊吃,明天還要上課呢。

這得問老李。

繼華,你們家客房燈不亮了,還有多余的燈泡嗎?

我去問下老李。

天呀,天呀,我的大小姐,老李靠不住了,你得學(xué)著照顧他,照顧自己。日子總得過不是。世美說著又罵,數(shù)落完了教她炒菜,教她照顧病人。叫她把電卡煤氣卡醫(yī)療本都放在一起,說這些得隨時用。帶她到菜場,她才發(fā)現(xiàn)許多菜她根本就叫不出名字。連價錢也不問,只指著一個個說,這個,來一斤,那個,來一把。人家要多少錢,立馬就給。鄧世美說,妹妹呀,難道四十年你就一直這樣過日子的,貨不比三家,也不講價錢,你是開銀行的呀?你看,對邊那個攤位上人家瓠瓜就比這家少兩毛錢,不過這家的猴頭蘑便宜。

過去都是老李買菜的嘛。

老天哪能讓你一直享福?呶,你虧欠了老李,現(xiàn)在該還賬了。世美說著,親昵地捏了她臉蛋一下,說,要不你咋活得這么滋潤,跟我同歲,好像比我小十幾歲似的。臉光光的,沒皺紋,身材還那么苗條,說起話來,像糯米似的,我都聽得酥了。我告你,千萬不要春心萌動,嫌棄我們的老李,他可是我年輕時的偶像。

都到這時了還打趣我。她說著,不禁揮舞起雙手載歌載舞起來:從今后玉容寂寞梨花朵,胭脂淺淺櫻桃顆,這相思何時是可?昏鄧鄧黑海來深,白茫茫陸地來厚。碧悠悠青天來闊,太行山般仰望,東洋海般深思渴。

行了行了,別無病呻吟了,你現(xiàn)在不是相府千金崔鶯鶯,你是老李的夫人,李劉氏,快給老爺洗澡吧,我一進門都聞到他身上的餿味了。想當(dāng)年,我還追過他呢。不瞞你說,我還約他看過電影《孔雀公主》呢。

???啥時的事,你可從來沒告訴過我。你不是說啥事都不隱瞞我嗎?劉繼華噘嘴道。

鄧世美卻不理她,握著老李的手,說,是不是告訴她?

老李那時還能說話,低聲說是有這么回事。說著,口水又流下來了,劉繼華邊給擦邊說,要是那樣倒好了,省得我現(xiàn)在顧了東顧不了西。

鄧世美扯了一下她的衣襟,咬著她耳朵說,你再這樣傷害我的偶像,我就不理你了。然后回頭望著老李笑著說聽我把話說完嘛。我跟老李,那時還叫小李去看電影,他去倒是去了,只是端端正正坐著,給他吃爆米花,他不吃。跟他說話,他也不敢看我。我大著膽子拉他手,氣人的是他雙手馬上縮回,交叉護在胸上,可傷我自尊了。電影結(jié)束,送我到咱宿舍樓下,我都上樓了,他又把我叫回來,我心那個跳呀,像小鑼一樣咚咚地跳,比第一次上臺還緊張,比第一次上臺腿還軟,都感覺空氣里充滿了糖一樣,甜絲絲的,好不動人春意也。說著,說著,她念起白來了。

老李,說,你當(dāng)時說了啥?劉繼華嗔怪地問老李,朝他胸輕輕打了一掌。

我記不起來了。

賴賬。那時我要知道你們還有這一出,說什么也不答應(yīng)你的求婚。管你是柳夢梅,還是楊宗保,管你是什么俏書生,俊秀才。劉繼華說著,仍拿著牙簽扎了一塊切成小塊的蘋果,遞到老李嘴里。

唉,你別瞎吃醋,小李同志把我叫回來,說,你能不能告訴劉繼華,我愛她?我明天下班后,要請她逛濱海公園。當(dāng)時我就踹了他一腳。老李,有沒有這回事?老李笑了,點點頭。

兩個好朋友邊聊邊把老李推到洗澡間,脫得只剩短褲了,世美說,我出去了,你洗完叫我。

老李在浴缸里不是東倒就是西歪,坐不住,劉繼華又得扶,又得給擦澡,睡衣濕得粘在了身上,還搞不定病人,自己頭又撞在了墻上,忍著痛扯著嗓子喊世美,世美,世美,你快進來呀!世美站到洗澡間門口,說這合適嗎?快進來,他都這樣了,還能干什么?就當(dāng)你是醫(yī)生。老李一見世美進來,又大喊,又亂動。鄧世美笑著說你還以為你是當(dāng)年的張生潘必正呀,你還以為我是當(dāng)年那個純情女孩呀。說著,摁了一下老李的腦門,給我錢讓我看都不看。這一下,老李差點又栽下去,嚇得她慌忙抱住,仍不忘開玩笑,這下,還是我主動抱了你了。老沒正經(jīng)。劉繼華說著,跟她拉扯著給老李穿上睡衣,搬到床上安置好后,倆人已累得躺在沙發(fā)上都無力說話了

好半天,鄧世美才說,繼華,我看老李這情況,怕好不了啦。那天到醫(yī)院,醫(yī)生的話你也聽到了,先是站不住,以后說話會困難。趁現(xiàn)在他還能說得清,把該處理的問題都處理好。

你說什么呀?這是人話嗎?劉繼華把鄧世美放在自己身上的胳膊推開了。

我說的是真話。比如家里貴重的東西,家里存款密碼什么的都向老李問清楚,能處理的趕緊處理好,否則以后老李說不出來時,你這個一問三不知的大小姐怕連尋常日子都過不下去了,還談什么形而上,還唱什么昆劇,離餓死也差不多了。

世美,你心怎么這么狠呀?我能跟老李開口嗎,他那么敏感。昨天還告訴我,說,我好了,咱們到兒子的部隊去住幾天,我要到杭州好好轉(zhuǎn)轉(zhuǎn),我想再到斷橋上走一走,體會一下當(dāng)許仙的感覺。還想到龍井茶園,嘗嘗明前茶的味道。

老李不知自己病的輕重,想不到未來,你得想呀,你是一家之主,以后家里大小事就得靠你了。這樣,就說家里存折到期了,帶他過去辦一下,全轉(zhuǎn)到你名下。我知道你沒理過財,兩眼一抹黑,我陪你去。

劉繼華感覺鄧世美說得有理,可每次話到嘴邊,都咽下去了。直到有天晚上老李怎么也睡不著,她問他怎么了,老李說,你拿張紙來,我說你記。

你干什么呀?天亮了再說吧。

拿筆。

她沒想到日子原來這么瑣碎,沒想到老李做了那么多的事。大到家里存款醫(yī)保車險,小到柴米油鹽。

最后老李說,繼華,你活得簡單,生活能力弱,一定要記著。一周給家里的花澆次水,不要端著臉盆直接倒,慢慢地澆,把花澆透。魚我雖然愛看,但換水很麻煩,就不要養(yǎng)了,那幾條熱帶魚送給鄰居家的孩子吧。咱們家有存款股票加起來幾百萬要保管好。兒子在外面工作,媳婦有工作還要忙孩子,不要指望,盡快找個得力保姆,要對人家好。我這樣了,再不能把你也拖垮了。如果我不行了,就不要搶救,拔了管子,我就解脫了。

你別說這些傷心的話兒了。

我再不說,怕以后沒機會了。兒子成家立業(yè)了,我放心他。我唯一放心不下你。你除了唱戲,啥都不會,怎么辦呀?

她哭,老李哭,都把鄧世美吵醒了,她揉著眼睛走進屋說,咋了,又唱起《長恨歌》了?話剛一出口,又捂著嘴說,對不起,對不起,我是真心愛你們,你們是我這生最好最好的朋友。

世美,我把繼華交給你了,我如果有個三長兩短,你要好好照顧她。拜托了,我要是能跪,就給你跪下了。

啐,說什么屁話呢。我孫子還等著你好了教他唱小生呢。你他媽的,別不管。鄧世美說著,哭出了聲來。

老李從那夜后很少說話。劉繼華抱著他邊哭邊說,你得說話,一定要多說話。醫(yī)生說了,如果你不說話,語言功能就會喪失得很快。當(dāng)然后一句話,她不能告訴病人。過了不到半月,老李說的話人就聽不清了。

現(xiàn)在,煙云一來,劉繼華把這些俗事全交給了她,繼續(xù)操心她人間值得之事。

她重新變回了那個優(yōu)雅的閨門旦名伶劉繼華,只是過去依賴的老李換成了煙云。煙云,我血脂高,是不是血里有脂肪呀?對了,煙云,快來,我牙怎么了,咬東西感覺又酸又軟,嚼東西也無力。怎么?是刷得不到位?我說呢,你怎么牙刷倒著刷,原來我活了七十,刷牙一直錯著,只知道上面刷,下面刷,里面刷,卻不知道牙的背面底部才是關(guān)鍵,怪道牙痛。煙云,快來,窗外飛進來一個東西,好可怕呀。煙云拿著衛(wèi)生紙,一夾就扔出了窗外。煤氣灶開關(guān)怎么打,都打不著,煙云來,手指輕輕一碰啪的一聲就打著了。她很不好意思地一邊站著,煙云好像成了大人,而她成了那個做錯了事的孩子???,煙云,電表燈亮了,去物業(yè)買電,別忘了交物業(yè)費……

家里的奧迪自從老李病后再也沒人開了。有天,她說煙云你會開車嗎?煙云說會呀。我有駕駛本。第二天,她就坐著煙云的車子帶著老李到醫(yī)院去復(fù)查了。那個緊張呀。終于回家了,安安全全的,老李坐在車上,樂得直咧嘴。

后來,車就煙云開了,加了多少油花了多少錢,怎么保養(yǎng),何時年檢,煙云給她一一說,她聽得頭痛,便說按規(guī)定辦吧。只要出門有車坐,她才沒精力管那些事。

有時,她急著去開會,煙云要送她去,老李不能一人在家,打電話叫兒媳婦過來,兒媳婦說她要帶孩子上課外班,可急壞了她。自從坐了煙云的車,她就不愿意坐出租了。一次開會打車,被那個麻臉?biāo)緳C騙得跑了很多冤枉路,多掏了三十塊錢不說,還步行了兩三公里路。要是天氣好也罷,她還鍛煉身體呢,可那天刮著大風(fēng),差點讓她感冒了。感冒她不怕,怕的是第二天上臺聲音啞了,那就誤大事了。煙云說讓小區(qū)打掃衛(wèi)生的大李照顧會兒。她說行嗎?她可是很少跟物業(yè)的人說話的。煙云說,他肯定來。你讓我把你不穿的衣服扔了,我看衣服還好好的,扔了怪可惜的,就打包給了院里打掃衛(wèi)生的李師傅。果然電話打了不到十分鐘,又高又黑的大李就來了。以后她們要出去,老李就交給了大李,大李還很精心。有時他們把老李從車上往下抱,他會跑過來。到底是男人,騰的一下,就把病人抱起來了。煙云來了,家里燈泡有人修。水管堵了,也有人來一捅就暢了。

前幾天單位體檢,往年都是老李陪她去的。這次不用說是煙云。一上車,劉繼華就開始緊張。體檢,必須要掃健康碼,她的手機怎么也掃不出來。好容易掃著了,到醫(yī)院,又掃不出來了。急得她血壓噌噌地往上冒。量血壓的護士重新給她測了一次,說有些高。她心跳得做其他檢查時,更慌,檢查外科時,連褲子都是醫(yī)生幫她穿的。她一見煙云就急著說,我血壓從來不高呀,怎么回事?說著,她又想起了再也站不起來的老李,更緊張得話都說不利索了。煙云問她血壓多少,她說不知道。煙云說那再量一次。結(jié)果護士說不高,剛才只是偏高一些,仍在正常范圍內(nèi)。她回來又給煙云說半天,煙云問這次血壓是多少,她說沒記住。她記臺詞很快,可記數(shù)字怎么都記不住。后來還是煙云幫她去問了護士,她不好意思再去麻煩人家。煙云說,很正常,低壓八十三,高壓一百一十三?;氐郊依?,她又問,煙云說了,這次她記在了本子上。世美問,她又忘記了,說,我得在本子上查下。

如此的她,怎么能離開煙云呢?

那么,她只有裝作不知道,靜等事態(tài)的發(fā)展。

但是她會無意中唱,有時也會故意,有意在客廳里跑圓場,拋水袖。還不時叫,煙云,你把李老師推出來,他聽到我唱戲,會高興的。她想這是引蛇出洞,但這是條美麗的小蛇。她說不清自己是希望這條小蛇出洞,還是不讓它出。

然后她裝作給老李表演,老李這次滿臉憂傷,不知是為劇情,還是為自己的病,但煙云她能看出來,她在用心看,用心聽。有次,一折《驚夢》,她唱完發(fā)現(xiàn)老李鼻涕都流了下來,而煙云說劉老師,你唱得真好,真好。她很想批評她,可是她沒有。她甚至有遇到知音的驚喜。

她拿紙巾給老李擦干凈嘴巴,煙云說對不起,劉老師,你唱得太好了,我聽得看得都入迷了,忘了照顧李老師。昆劇真的好美好美。雖然有些詞我聽得不太懂,但我知道它很美,有空你給我細細講講。

她認(rèn)為她是聽懂了的,她說了假話,但她不愿捅破這張窗紙。她要以昆劇水磨腔的耐心,靜等這條美麗的小蛇自己出洞。

這么一想,她嘴角露出一抹微笑。好久,她沒有笑了。

……

選自《大家》2020年第6期

《長江文藝·好小說》2021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