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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河故事》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邵麗  2021年01月14日12:46

《黃河故事》

作者:邵麗

出版社:河南文藝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1年01月

ISBN:9787555910732

定價:50.00元

如果不是為了給父親尋找墓地,我覺得在很長的時間內(nèi)我也不會再回鄭州。如果不回鄭州的話,我們家庭發(fā)生的那段歷史,我是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情講出來的。但是話又說回來,試圖忘掉歷史的人,恰恰都是有故事的人。

至于為什么要尋找墓地安葬我的父親,說起來真讓人難以啟齒。他死去幾十年了,骨灰卻一直在殯儀館的架子上放著,積滿塵土。而那些塵土,大部分卻是別人骨灰的揚塵。我常常覺得上帝是個最好的小說家,他曾寫出世界上最短、也最精彩的小說:“你必汗流滿面才得糊口,直到你歸了土,因為你是從土而出的。你本是塵土,仍要歸于塵土?!睔w根結(jié)底,這也是我們要安葬父親的動因,他一直沒有被埋到土里。對于一個死去的人來說,沒有埋到土里就等于沒死完,沒死透,沒死徹底,只是一個野鬼游魂罷了。

我到深圳已經(jīng)二十多年了,后來我又把母親和妹妹接來深圳,她們也在這里十多年了,而我父親的骨灰還留在鄭州。每到清明或者春節(jié),我和妹妹便依著老家的習(xí)俗,買點黃表紙,到樓下西側(cè)的十字路口燒一燒,算是對往生者和活著的人都有個交代。其實有什么好交代呢?一根火柴,幾張紙,瞬間成灰,就像與歷史對個火兒,想想也蠻虛空的。

火燃起來,明明滅滅地映紅我們姐妹倆的臉。時間過濾了悲傷,更何況我們本來就不十分悲傷。我們有時還會一邊燒一邊說起別的事情,股票啦,老上海飯店后面的麻辣粉啦。說到會心處,還會輕聲地笑起來。人行道樹上的火焰花偶爾有一兩朵跌下來,輕微的一聲響,像是一聲輕輕的嘆息?;ㄩ_得正盛,在夜晚的燈光下更是紅得決絕。深圳的花從冬天一直開到夏天,我們總是分不清木棉樹、鳳凰花和火焰木的區(qū)別,都是一路的紅。但這火焰花開在樹上像是正在燃燒的火焰,白天一路看過去,一簇簇火苗此起彼伏,甚是壯觀。

火焰花下,適合我們搞這個儀式。也紅火,也清爽。母親從不參與這個活動,但也從不干涉,她對此沒有態(tài)度。

最近幾年過春節(jié),深圳都是這種陰不陰、晴不晴溫不吞的天氣,好像對過年有著深刻的成見非要鬧情緒似的,讓人一天到晚心里堵得像是塞滿東西的屋子。我百無聊賴,睡得晚,起得也晚。那天早上起來下到一樓,看見母親和妹妹還坐在客廳里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昨天是陰歷二十四。二十四,掃房子。打掃屋子時拿下來的全家福照片被母親拿在手中擦拭。從側(cè)面看起來,她像一架根雕。她很瘦,干而硬,又愛穿黑衣服。兩只樹根一樣的手拿著相框,讓人有一種硌得慌的感覺。她就是這樣,以自己的形象、語言和作為,始終與世界拉開距離,我覺得至少是以這姿態(tài)與我拉開距離。

我沒理她們,把面包片從冰箱里拿出來放進(jìn)吐司爐里,然后拿了一只馬克杯去接咖啡,自己隨便弄點東西胡亂吃吃。每天早上我起得晚,而我母親和妹妹總是六點多起床,七點多就吃完早飯了。她們倆還保留著內(nèi)地的生活習(xí)慣,早睡早起。豈止是把內(nèi)地的生活習(xí)慣帶到了深圳,我看她們是把鄭州帶到了深圳,蒸饅頭,喝胡辣湯,吃水煎包,搟面條,熬稀飯,而且頓頓離不了醋和大蒜。怪不得河南人到哪里,都容易形成河南村。她們搬到深圳這些年了,除了在小區(qū)附近轉(zhuǎn)轉(zhuǎn),連深圳的著名景點都還沒看完。當(dāng)然,對于我母親來說,什么著名的景點都趕不上流經(jīng)家門口的那條河。不過那可不是什么小河,母親總是操著一口地道的鄭州話對人家說,黃河,知道不?俺們家在黃河邊,俺們是吃黃河水長大的!

“這過完年啊,”母親看著那張照片,嘴張張合合,往照片上噴著哈氣。我看她夸張的樣子,很想笑,對自己的親生女兒,沒有必要這般表演吧?的確,就這兩年她像換了個人,會說起父親。過去許多年里,她是從來不提我父親的,我們當(dāng)著她的面也從不說起父親的任何事情。在我們家里,好像父親這個人是從來不曾存在過似的?!澳愕没剜嵵菀惶?,人家一直打電話,說殯儀館又要搬遷了。還得給你爸再挪個地方。”

“回鄭州?”我端著咖啡,挨著妹妹坐在她斜對面,“你呢?”

“我們不回!”

我問的是她,她回答的是我們。我母親這些年就是如此,她敢于替我妹妹的一切做主。而且,現(xiàn)在只要說讓她回鄭州,她好像遭受多大苦難似的。

“那好吧!本來我也想回去一趟,趁著回去把我那套老房子處理了算了,現(xiàn)在鄭州的房價正高?!?/p>

“別。你先問一下你弟弟,看他要不要?!彼艺f話從來就不容分說,“再一個說了,我老了也得有個挺尸的地方吧?”

“好?!蔽易焐洗饝?yīng)著,心里卻暗自好笑。我弟弟又不在鄭州,也很少回鄭州住,他在鄭州買個房子干什么呢?我的眼睛像透視鏡一樣,對她那點小心思門兒清。她是想讓我把那房子留下來,卻又不肯說,她在我面前是需要維持尊嚴(yán)的。而對于我來說,根本不缺那一兩百萬元,我是故意說賣房子的事給她聽。既然她不開口講出來,我就沒必要讓她過于遂心如意。

“還有,”她停下手里的活兒,用右手食指摸了一會兒下巴,然后重重地敲打著桌面,嚴(yán)肅地看著我和妹妹,“你們姐弟幾個商量商量,讓你爸這樣挪過來挪過去終究也不是個辦法。不行的話,在黃河北邙山給他買塊墓地安葬了算啦!人不就是這回事兒?不入土就不算安葬。你爸死幾十年沒安葬,他不鬧騰才怪!我看,還是入土為安!”

我妹妹好像才突然睡醒似的,從手機上抬起頭,看看她,又看看我。估計剛才我們說的什么她都沒怎么聽,但只管伸個懶腰站起來說:“好!我沒意見?!?/p>

對母親的話,我卻一下子沒有意識過來,端著咖啡杯子的手在唇邊呆住了。自從我爸死后,幾十年來她第一次這樣鄭重其事地主動說起安葬他的事兒。不知道為什么,我的心突然有點發(fā)緊,手心里汗津津的,說不清楚是疼痛、傷心還是惱怒。

“我打電話問過了,一塊差不多的墓地二十多萬,你們看看怎么辦吧!”她又用那根指頭摸起了下巴。

我一邊抿著咖啡,一邊拿眼睛盯著她。我知道她這話是說給我聽的,這錢弄到最后還是得我出。于是我想了一下說:“媽,普通墓地二十多萬,只能用二十年;好點的墓地五十多萬,寬展,而且可以終身使用。你不是不想讓我爸挪來挪去嗎?再者說,還有你,百年后我爸身邊可給你留個位置?”

我這樣說的時候,眼睛一直沒從她臉上挪開。她先是像被蝎子蜇了一樣立起來,想說什么,又似乎感覺我不懷好意,嘆了口氣重重地坐下來,說:“百年之后是以后的事,我死了,自己又不當(dāng)家。你們把我埋在那個……他身邊,可不是我自己要求的!”

她差點脫口說出“餓死鬼”三個字,過去她老是這樣稱呼我死去的父親。

“那就這么定了?”

“好吧。那就買好的,五十多萬的!”母親說。

“媽,要不這樣,”我笑著對她說,“要是二十多萬呢,我自己拿了就算了。這五十多萬,你看我們姐弟五個,他們幾個一人拿十萬,剩下的錢,包括安葬的各種開銷全都由我包了。這樣大家都盡點孝心,您覺得怎么樣?”

她看看我,又看看我妹妹,好像沒聽懂似的,一臉迷茫的神情。

“不過我大姐二姐還有弟弟,你得先一個一個給他們打電話說一下。我這次回去好跟他們商量這個事兒。”我緊追不舍地說。

她終于弄明白我的意思了,估計心里有點惱怒,把鏡框來來回回翻了幾遍,然后面朝下,咣當(dāng)一聲扣在桌子上,說:“好吧!”

那是我們家唯一的一張全家福,我小妹妹周歲那年照的。小妹妹被母親抱在懷里,依偎在她旁邊的三歲多的弟弟穿著撅肚子的對襟小襖,鼻涕清晰可見。那個相框里父親的照片,也是他留在世上唯一的一張。他表情別扭得好像走錯了門似的,目光遲疑地看著鏡頭,一只眼大,一只眼小。

深圳這座城市,說到底也就幾十年的工夫,可她平地起高樓,活生生長成一副王者之相。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大塊的綠地,車水馬龍的街市,讓人恍入仙境。原生的和移植過來的古樹螭蟠虬結(jié),虎踞龍盤。生機勃勃的現(xiàn)世存在,會讓人忽略她的歷史。

我們不得不承認(rèn),這塊驟然升溫的南方熱土實現(xiàn)了一大批創(chuàng)業(yè)者的夢想。有政治家,他們因在此殺出一條血路而成為復(fù)制深圳經(jīng)驗的管理者。有曾經(jīng)一文不名的知識分子,他們將自己的學(xué)識與前沿科技對接,成為各種應(yīng)用軟件的持有者。有商人,他們懷揣幾千甚至幾百塊錢來此尋找商機,在這里成為聞名遐邇的企業(yè)家。當(dāng)然,更多的是我這樣最底層的勞動者,從工地到工廠,從酒店到商場,篳路藍(lán)縷,一步步做到了管理層,而后我們中的一批人做了老板,最終占據(jù)這片土地,成為城市的主人。這個城市的主人來自全國的四面八方。

我跟著河南的建筑公司來到深圳,成為工地上最小的一名建設(shè)者。工頭看我小,嫌棄我。我不服輸,就和一個大個子小伙子比賽搬磚。他雖然力氣比我大,卻沒我靈活,也沒我跑得快。我盡管搬得少但比他跑的次數(shù)多,比他還快兩分鐘搬完一百塊。結(jié)果他氣喘吁吁大汗淋淋,我看上去氣定神閑,好像一點兒也不累。當(dāng)然,我厲害的并不是搬磚速度,我還會算賬。根據(jù)工程進(jìn)度和工人熟練程度,我大致能提前算出來哪里需要多少塊磚和其他物料,這樣就極大地提升了工作效率,減少了不必要的勞動。大家對我伸出大拇指,交口稱贊。那些不會說普通話的鄉(xiāng)下漢子不喊我的名字,他們稱呼我鄭州小能人。那時我剛剛初中畢業(yè),一個瘦骨伶仃的毛丫頭。唯有的,是我眼睛里的那份倔強。我離家闖世界時雖然身材瘦弱,可我的內(nèi)心有多強大,母親可能根本不知道,她也不屑于知道??晌以趺茨芡昧四??

我得知道感恩,命運待我是好的,它雖然給了我很多磨難和挑戰(zhàn),但也給了我機遇。人家說,機遇與挑戰(zhàn)并存,我覺得那不一定。我爸就是明顯的例子,他曾經(jīng)有過什么機遇呢?抻開來說吧,如果他能活到現(xiàn)在,可以到處跑著打工,也算是機遇吧!可是沒有,他那個時代,什么都沒有,人該在哪里活,怎么活,都是固定好的。所以我的感恩,的確是發(fā)自肺腑的。我后來想到,如果不是遇見任小瑜一家人,如果我沒有機會展示做廚子的天賦,我能活成什么樣子呢?干幾年,干不動了再返回家鄉(xiāng)去?客死他鄉(xiāng)的結(jié)局也是有可能的,我更愿意客死他鄉(xiāng)。讓我返回鄭州,是我無法想象的,我不能回去面對我的母親,更不能聽任她把我嫁給一個只是她滿意的人。少年的日子讓我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