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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2021年第1期|李約熱:八度屯(節(jié)選)
來源:《江南》2021年第1期 | 李約熱  2021年01月15日0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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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干部下鄉(xiāng)精準扶貧的故事,題材重大,敘述有趣。八度屯是整個野馬鎮(zhèn)最讓人頭疼的自然屯,這里的村民喜歡告狀,鬧出動靜。李作家孤身一人走村串戶,耐心傾聽,甘當減壓閥,跟這個麻煩的村莊發(fā)生種種交集:清理松柏家的磚頭,解決忠濤的貧困戶“身份”,勸說瑞明曾經(jīng)深陷傳銷迷局的兒子重新回歸社會……故事好看,視角獨特,人物鮮活,細節(jié)感人,于情真意切的泥土氣息中,映射著細微而溫暖的光亮。

一個人進村,確實不方便,語言不通,狗又多。

李作家第一次到八度屯,有村主任漢井陪同,負責翻譯和趕狗。之后李作家再去八度,就沒有這個“待遇”了。

漢井家八十多歲的老父親癱瘓在床,副主任老羅告訴李作家,除非縣長來,或者村民鬧事,否則就不要驚動主任,讓他安心當孝子。

八度屯是整個野馬鎮(zhèn)最讓人頭疼的自然屯,沒有之一:這里的村民,喜歡告狀,鬧出的動靜曾經(jīng)驚動高層;他們?yōu)橥恋氐氖赂彺宸顐浯宓拇迕袢簹?,有死有傷。野馬鎮(zhèn)鎮(zhèn)長韋文羽那天在村委緊握李作家的手,像送敢死隊上戰(zhàn)場那樣對李作家說,李作家,八度,就靠你了。然后跳上他那輛二手現(xiàn)代,一溜煙就跑了。

李作家,八度就靠你了。這是什么樣的一個地方,讓一個鎮(zhèn)長無計可施?

老羅說,鄉(xiāng)村干部,就是下來發(fā)放各種補貼、做好事,都不敢進村,一進村就挨轟。

只是罵罵而已嗎?李作家問。

目前還是這樣,以后就不知道了。老羅說。

李作家有顆大心臟。李作家以前曾參加計劃生育工作隊,那個事情比扶貧難多了,他都能全身而退。

第一次跟漢井主任去八度屯,屯里濃烈的牛屎味讓人避之不及。也是那一次,在屯里,不知誰家在釀酒,空氣中酒香彌漫。李作家想,一個地方,只要還有酒香彌漫,事情就不會太糟糕;一個地方,只要還有牛群走動豬崽嚎叫,就是沒有酒香,事情也不會太糟糕;甚至,一個地方,就是沒有酒香也沒有四處走動的牲口,事情也不是不可救藥。

這個時候是春天,下著細雨,八度屯在李作家眼里新鮮醒目?,F(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計劃生育的年代,更不是跟村民稱兄道弟所有事情就能迎刃而解的年代——能跟李作家稱兄道弟的年輕人都散落在城里的各個工地,這個村莊,像一頭沉睡的巨獸,雄臥眼前。說老實話,面對這頭巨獸,李作家的力量還略顯單薄。

157戶人家,生活在這里,是個什么樣的情況?

漢井主任說,要不要我一戶一戶地給你介紹?

不,你介紹我也記不住,反正以后我都要經(jīng)常來,他們到底是什么樣的一群人,我很快就會知道。李作家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他來到野馬鎮(zhèn)之后,凡是提到八度屯,所有的人都搖頭,好像那里生活著一幫歹徒。

漢井主任只帶他去一次,打那以后,李作家都是一個人進村。

一個人進村,確實不方便,語言不通,狗又多。

鑲金牙的貧困戶建民,他家的黑狗又沖出來了。

建民家的房子,在屯里排在第一戶,要進入八度屯,他家的黑狗是第一關。頭次來有漢井主任,黑狗沖出來吠,漢井主任一棍打過去,黑狗縮頭蜷在建民的腳邊。建民咧著嘴,李作家就看到了他的金牙。

李作家很久沒有在一個人的嘴巴里看到金子了,他震動,之前,他以為鑲金牙已經(jīng)不再是時髦的裝飾,他甚至以為鑲金牙的手藝已經(jīng)在祖國失傳。沒想到,在八度他見到了。

建民對主任說,誰叫你很久沒來,二叔都不認得你了。他們講的是土話,李作家聽不懂,漢井叫建民用普通話再說一遍,讓李作家聽懂他在說什么,以示對李作家的尊重。建民用蹩腳的普通話說,誰、叫、你、很久、沒來,二、叔、都不、認得你了。

建民家的狗叫做二叔。

漢井主任說,二叔記打,多打幾次,它就記住你了。

這話是對李作家說的。意思是進村要注意帶根棍子,好對付二叔這樣的危險貨色。

第二次來的時候,二叔又沖出來了。

二叔沒有狂吠,而是壓低頭,嘴巴的皮往后收縮,露出全牙,喉嚨悶出暗雷,不叫的狗才咬人,當初它朝漢井主任狂吠,完全是撒嬌?,F(xiàn)在不一樣,那是要進攻的架勢。

李作家動都不敢動,他覺得如果他手中的棍朝它揮舞,自己可能會很狼狽。他討好般地露出笑臉,這一招管用,二叔也認得笑臉,李作家示弱的表情使它放松警惕,嘴上的皮舒展一些,牙齒封住一半,但是喉嚨里的暗雷依然低沉。

二叔,二叔。李作家朝它喊,手伸進口袋里,十幾片碎肉包在紙里,他掏出來,手一揚,給,二叔。李作家有備而來。二叔撲向空中,嘴巴張開,迎接那陣特別的“雨水”,落在地上的“雨滴”,它也一一地舔個干凈。這時候李作家的棍子派上用場了,輕輕地敲在二叔身上,主人一樣對它說,就你貪吃,就你貪吃。

這個時候建民出現(xiàn),這回他的金牙深藏不露,他是這里的主人,咧嘴討好陌生人,這樣的事在八度屯根本不存在。建民講土話,只是動動嘴唇,話語就無比清晰。再清晰李作家也聽不懂。

他說,來了又來,有什么用,走來走去,有什么用,最終我們還不是挨人欺負。

你說什么?能不能說普通話?

建民不理會他,繼續(xù)說,你這樣的人我見多了,最多也是丟給二叔幾塊臭肉,逢年過節(jié)送給我們一袋米一桶油,什么也辦不了。

李作家說,建民,我知道你們屯的人對村里各方面的工作都不滿意,你都跟我說說看。你不說普通話沒關系,我把你的話錄下來,然后回鄉(xiāng)里找人翻譯給我聽,有什么心里話請跟我講,看我能幫忙解決什么問題。

建民搖搖頭,沒有用的沒有用的。他說。

這個時候,李作家想出一個辦法,他想用自己的名字嚇唬建民。他在百度上搜自己的名字,拿給建民看。

李作家在城里的時候,百無聊賴之際,曾在百度上搜自己的名字,看批評家對自己的作品怎么評論,看自己參加的活動媒體怎么報道,說白了就是虛榮心使然。剛剛來到野馬鎮(zhèn),在歡迎晚宴上多喝了幾杯,也是虛榮心使然,他在手機百度搜自己的名字給鎮(zhèn)領導看,想引起他們對自己更多的重視。說老實話,在鎮(zhèn)領導的眼里,來野馬鎮(zhèn)扶貧的,一般都是在單位地位不高,受人排擠,混得很差的人才被“發(fā)配”來這里。

事實并不是這樣。李作家是怎么樣被“發(fā)配”來到這里的呢?

來之前,他們跟李作家介紹八度:

全部都是“小洋房”,樹很多,你去那里,就像去風景區(qū)。

他們從手機里調出八度的圖片,確實如此,有點迷人。

坐慣了辦公室,看著這些照片,李作家感覺一陣清風隔著手機屏幕朝自己吹過來。

這是單位的扶貧點,領導正愁沒人去,動員大家報名,到李作家這里時領導是這樣說的:

你看哈,人家柳青,下鄉(xiāng)當農(nóng)民,寫出一部《創(chuàng)業(yè)史》,你不是說要寫一部牛B的小說嗎,這是個好機會。

領導外號叫洪大炮,一個正處級干部,跟副職、跟手下經(jīng)常點頭哈腰,經(jīng)常一副被人欺負的衰樣,一點都沒有領導的派頭,但是我們大家都服他。這年頭,平易近人得不可思議的領導要到哪里去尋找。

他跟李作家說柳青,李作家沒有心動,他就是跟李作家說曹雪芹,李作家也不會心動,因為啊,如果李作家真沖著這個下鄉(xiāng),那他很快就會多兩個外號,一個是李柳青,一個是李雪芹。誰愿意有這樣的外號呀。雖然這兩位先生都是偉大的作家。

李作家對洪大炮說,我不缺生活,想寫的都還沒寫完,世上的路千萬條,我有自己的一條。

要不是他們調出這個村莊的照片,要不是那陣清涼的風隔著手機屏幕朝李作家吹來,李作家也不會站在這里。話又說回來,只有一陣清涼的風隔著手機屏幕吹來還不足以讓李作家來到鄉(xiāng)下。眼下,他衣食無憂,覺得自己已經(jīng)是人生的贏家,看什么都順眼,人生的“米”多一點少一點都無所謂。這種狀態(tài)下的人,很容易自己找“賤”。法國作家塞利納的小說《長夜行》,男主人公正在跟朋友喝咖啡,一支隊伍從眼前經(jīng)過,他突然決定去當兵,從此槍林彈雨,出生入死。李作家此時的心境跟塞利納筆下的男主一樣,某種不安分的基因在體內蘇醒,跟組織的需要沒關系,跟牛B的小說沒關系,甚至是跟要去的地方到底是廢墟還是風景區(qū)都沒關系。李作家想一切清零,讓鄉(xiāng)間的人和事填滿自己,之后呢,該逢山開路遇水搭橋就逢山開路遇水搭橋,該刀槍入庫馬放南山就刀槍入庫馬放南山。有點豪氣干云,也有點游戲人間。

在鄉(xiāng)里,看到李作家在手機上亮出自己的“招牌”,鄉(xiāng)里的人只是禮貌性地哎呦、哎呦幾聲,并無太多的表示,李作家有點尷尬。

建民不一樣,建民看見百度上李作家的照片和密密麻麻的詞條,半張著嘴巴,金牙又亮了。

這、是、你嗎?普通話吐出來了。

李作家點點頭。

建民看了看手機,又看了看李作家,一拍大腿,那你要幫我們寫告狀信。他說。普通話無比流利,特別是“寫告狀信”這四個字,一氣呵成。

李作家硬著頭皮,說,有什么事,我來幫你們反映。

最近幾年,八度屯有兩件大事發(fā)生,一件是青壯年村民去堵縣政府大門,被武警驅散;第二件是因為土地糾紛,屯長忠深率村民跟鄰村奉備村的村民打架,美珠的老公被鋤頭敲在腦袋上,不治身亡。

李作家坐在建民家塑料椅子上,他身邊圍了一圈人。他現(xiàn)在就像一個領頭的。組織的任命書起不到的效果,百度搜索引擎起到了。他第一次跟漢井主任來八度的時候,根本就沒有這樣的“待遇”。

建民說,這個領導不簡單,百度上面都有他的一大堆名字。他是用土話說的,李作家聽不懂,只是看見這一圈人對他露出崇敬的神色,猜建民是在跟他們介紹他。建民為了讓大家對李作家更加尊重,跟大家玩起搜自己名字的游戲,他先搜自己的名字。趙建民三個字打在手機百度APP黑框里,搜索之后他笑了,說,百度上的趙建民有很多很多,但是沒有一個是我自己。他媽的。

身邊的一圈人也紛紛在百度上搜自己的名字,都發(fā)現(xiàn)自己的名字在百度上很多很多,但是沒有一個是他們自己。他們也沒覺得有什么大不了,也都像建民那樣笑出聲來。

建民說,我們搜鎮(zhèn)長韋文羽看看。

搜過之后,建民笑得更大聲,說,上面有很多韋文羽,沒有一個是他,牛B什么!顯然他對韋文羽很不滿意。

接下來建民搜縣長梁志安,縣長梁志安的照片立馬跳在眼前,他吃了一驚,縣長果然不一樣。他有點失望。但是他很快又緩過來,說,我們有李領導,不怕。在他眼里,李作家現(xiàn)在是跟縣長梁志安一樣牛B的人物。他不知道李作家拿自己百度上的詞條給鎮(zhèn)里面的人看的時候,根本沒人理會。

李作家說,有什么事,我們大家一起商量。

建民說,對,我不信就斗不過他們。

他們真的把李作家當成“領頭人”了。

這里的人怨氣太重,我就先來做一個“減壓閥”吧,李作家想。

八度屯以前是礦區(qū)。上世紀八十年代,小小一個屯,就有六千人在這里駐扎。醫(yī)院、電影院、百貨商店,人來人往,比野馬鎮(zhèn)還熱鬧。

那是八度屯的黃金年代。這里什么都有,縣城沒有的,我們這里都有。后來跟建民混熟后,建民跟李作家這樣介紹當時的八度。他說的什么都有,配以曖昧的笑容,就是含蓄地告訴李作家,這里曾經(jīng)有很多外來的女人出沒。風光不了多久,進入新世紀,因為環(huán)保的需要,八度屯所有的礦井關停,人員遣散。

最后一口井,是我封掉的,開礦井也是我,封礦井也是我。建民說。建民說話的口氣好像是開礦的大老板,他不過是個搭架子的,還兼做泥水工。

那個時候,很多礦山都屬野蠻開采。在八度屯,各行各業(yè)都來開采,八度屯的地下,那些繞七繞八的礦脈,被一個個人工開挖的礦道追逐,一條礦脈在前邊走,無數(shù)個礦井在后邊追,那些分屬不同老板的礦井像嗅覺靈敏或者嗅覺失靈的獵狗,在地下繞來繞去,迎頭相撞,那些在地面上很少碰到一起的人,在地下相見,分外眼紅,都打起來了。亂到什么程度,你怎么想象都不過分。

封礦以后,屬于八度屯自己的故事才剛剛開始。

在建民家,把李作家圍在中間,剛剛用手機搜自己名字的忠濤、忠亮、忠奎、建敏、建堂、建剛一陣大笑之后,開始對他敘說。

忠濤搶著說,之所以是他,是因為他最倒霉,他身上落下的傷,都是老天“賜予”:在八度屯最熱鬧的時候,有一天,他在路上走,腳下一扭,摔倒在地,這輕輕一跤摔斷了右腿。一個年輕力壯的小伙,輕輕一跤就摔成這樣,真是不可思議,他們說他肯定是喝酒了,喝酒后人死重死重,自己把自己的腿壓斷了。他真的沒有喝酒。野馬鎮(zhèn)的醫(yī)生鄭華舉著熱乎乎的片子,搖頭,他說,像是五百斤的石頭壓在腿上。這是一件很詭異的事情,以后八度屯的男女老少經(jīng)過這一段路,都是小心翼翼,走路的姿勢像是涉過洪水。鄭華給忠濤上鋼板,后來鋼板一直沒取出來,像是被人遺忘的廢鐵,是不是這塊廢鐵引發(fā)了忠濤的股骨壞死,忠濤也不在意,他有一段時間不在八度屯,他去了非洲,回來后,就變成這樣。

忠濤說,領導你要對我們好一點。他說話的時候,李作家細細打量,忠濤四十歲模樣,國字臉,器宇軒昂,但是一對拐杖不離身。

你年紀輕輕,怎么拿拐杖了?李作家問。

股骨頭壞死。忠濤說。

怎么不去治?

講得容易,哪來的錢。

現(xiàn)在不是有城鄉(xiāng)醫(yī)保嗎,自己出很少的錢,就能治病。

很少的錢,我也沒有,我這樣子根本干不了活。

李作家來之前了解政策,貧困戶住院,報銷比例達百分之九十。

做手術大概多少錢?

建民搶過話,忠濤兩邊股骨壞死,做手術要十萬塊錢。

貧困戶,住院報銷百分之九十,只需要個人出一萬塊錢。李作家說。

貧困戶?忠濤不是貧困戶,我們八度屯,最窮的就是他,他自己這個樣子,還要養(yǎng)老娘。他家這么窮,都不是貧困戶,你們怎么搞的。

建民把李作家當成“你們”了,很快他發(fā)現(xiàn)自己言語不對,馬上說,這個跟你沒關系,都是鄉(xiāng)里的那幫壞蛋亂搞。

李作家說,如果是漏評,那可不是開玩笑的,那是要追責的。

忠濤說,他們說我有一輛五菱面包車,車是我表哥的,是他用我的身份證買的二手車,他在南寧打工,車我都沒見過。

那叫他過戶啊,這多影響你家的生活。李作家說。

他坐牢了,五年呢。

那要跟鎮(zhèn)里說清楚啊。李作家說。

他們說在交警的網(wǎng)絡系統(tǒng)查出來車主是我,他們也沒辦法。忠濤說。

這真是個麻煩事。李作家第一次覺得自己受到鄉(xiāng)間事情的纏繞。他說,這事應該能解決,我想想辦法。

麻煩的事還在后面,忠濤說自己的傷痛的時候還有些客氣,講起整個八度屯,他可是口若懸河。

李作家把忠濤說的話用詩歌的體例來分行,自己居然讀得下去,李作家想,如果譜上野馬鎮(zhèn)山歌的調調,就是一首憂傷的歌。

領導,我們相信你

領導,你要幫我們說話

領導,他們說我們睡在金子上面

說我們是野馬鎮(zhèn)最富裕的屯

什么政策都不給

真是冤枉死人了

領導,我們八度157戶,沒有一個人開礦

沒有一個人因為鉛鋅礦發(fā)財

這是千真萬確的事情

建民幫老板搭支架

建敏熬酒

建堂開拖拉機拉料

建剛開小賣部

跟地底下的礦一點關系都沒有

說沒有也不對

坐在這里的忠亮和忠奎,他們去挖礦,是拿命去搏

八度很多人幫老板下井挖礦

都是拿命去搏

怎么說我們是睡在金子上面啦

領導,就是開礦發(fā)財

過了十幾二十年了

富人都變成窮人

地下的礦給我們的好處

最多是喝點肉湯的好處

是保命不死的好處

地下的礦給我們帶來的麻煩,那是沒完沒了

第一個麻煩,地基下沉

八度屯157戶人家

60戶人家的房子地基下沉,變成危房

需要重新建房子,地在哪里

錢又在哪里

第二個麻煩,病人增多

第二個麻煩看不見,但是要命啊

領導,十幾年來

八度的病人多

精神病

癌癥

股骨壞死

痛風

肯定是水的問題嘛

領導,我們應該怎么辦?

……

很多天之后,建民帶李作家去看那些廢棄的礦井,半山腰,一個個礦井被水泥封死,建民說,都是我封的。

李作家突發(fā)奇想,他問建民,如果政府還繼續(xù)讓開礦,你高興還是不高興?

當然高興了。人多,隨便做點什么都不會餓死。

就不怕病人增多?

增多又怎么樣,誰得病誰倒霉。

建民還帶他去看忠濤說的60戶危房,有10戶地基下沉厲害,墻體都開裂了,已經(jīng)不能住人,但是大部分的房子只是墻體出現(xiàn)裂縫,猛一看看不出危險在什么地方。

建民還帶李作家去看忠濤說的那些病人,死去的只是在建民嘴巴里出現(xiàn),重病的和精神病股骨壞死癥,建民帶李作家一家一家去探望。

那是李作家來八度后最難受的幾天,這樣密集地面對二十幾位病人,確實是一件讓人窒息的事情。

李作家去找鎮(zhèn)長韋文羽,說八度病人偏多的事情。韋文羽說,也不能說是跟這里曾經(jīng)采礦有關系,村民們說八度很多人患上職業(yè)病,告狀驚動到高層,上級曾經(jīng)派人給全村的人做職業(yè)病檢查,也沒查出什么。村民都是憑自己的感覺,屯里凡是生病的,都往污染方面靠,野馬鎮(zhèn)其他村屯,野馬鎮(zhèn)外的鄉(xiāng)鎮(zhèn)村屯,也有病人,那怎么講?李作家說,鎮(zhèn)長,你憑良心講,八度這里的病人是不是偏多?韋文羽想了一下,點了點頭。李作家說那你還說跟開礦沒有關系。韋文羽說,跟什么有關系一下子真說不清楚,有些人說八度屯風水不好,有些人說跟他們的飲食習慣有關系,這里各個地方的人都有,做的菜五花八門,飲食習慣上跟野馬鎮(zhèn)其他地方都不一樣,有可能是吃壞了。

再后來,李作家兩年扶貧結束回城,跟一位專業(yè)人士聊起八度病人偏多的事情,他說應該是水的問題,但是檢測的時候為什么各項指標都合格,這個問題就復雜了。比如說吧,職業(yè)病檢測是另外的一個標準,職業(yè)病檢測前提是你首先從事這個職業(yè),如果你不從事這個職業(yè),也按職業(yè)病標準來檢測,那你肯定沒有問題,因為你都不是從事這個職業(yè)的人,何來職業(yè)病。

八度人真可憐。往往可憐的人喜歡鬧事。

李作家還沒來到八度的前兩年,屯長忠深請人把水污染的事請小學老師志勇寫成材料,全屯的人簽字,忠深帶拄著拐杖的忠濤和建民去找新聞媒體,還真把記者給請來了,記者寫了一份內參,引起高層的關注,責令有關單位進行調查,結果是,八度屯所有的土地停止種糧食,每人每月發(fā)三十斤大米。另外,撥六千萬元,在八度建一個廢棄礦井污水處理廠,把各個礦井流出的廢水都引到污水處理廠。

建民帶李作家去參觀這個污水處理廠,在李作家的印象里,污水處理廠肯定是熱火朝天機聲隆隆,夜以繼日處理從各個礦井里流出來的廢水。但是讓人沒想到的是,這個污水處理廠只有一個看門人和一條狗。

看礦井的時候,建民說這些礦井都是我封的時候還得意洋洋,到污水處理廠的時候,建民就憤怒了。

你說,花六千萬,搞這么個污水處理廠,浪費國家的錢,又對八度一點好處都沒有,是不是腐???

李作家確實有點吃驚。腐不腐敗他不知道,但是污水處理廠冷冷清清,只有一個看門人和一條狗讓他覺得超出自己的理解范圍。

建民對看門人說,忠芳,你對這個領導講,這樣的污水處理廠,有沒有用。

忠芳年紀跟建民相仿,穿著保安服。他家也在八度,被請來這里看大門。看門也是三班倒,還有其他兩位,平時也是帶自己家的狗來這里上班。

忠芳說,有沒有用我不知道,反正水流到幾個大池子里,滿了的時候,我就拿藥粉撒進去,然后水就可以排放了。有沒有用我不知道。

這樣一來,李作家對這個污水處理廠的工作流程有一個大致的了解:從礦井里流出來的廢水被集中到這里,然后往里面投藥,然后排放,就這么簡單。這樣的工作,看門人一個人就可以完成。

但是有沒有用,李作家也不知道。

建民說,流到污水處理廠的井水只是一部分,我們這里雨水又多,一下大雨,這幾個池子很快就滿,怎么處理得過來?廢水都往地下灌,然后我們又抽來喝。

看到這樣的情況,八度屯的人都不干了,屯長忠深召集大家開會,開會的結果是這個地方不能再住人了,要求政府在縣城附近劃一塊地,讓八度157戶整體搬遷。政府還是很關心這個地下被掏空的村屯,正在開展的精準脫貧給了縣政府底氣和解決八度屯村民訴求的機會,縣里同意八度屯整體搬遷,但不是每戶撥一塊宅基地給村民建房,而是根據(jù)各戶人口狀況,在縣城的“星光移民小區(qū)”,分給每戶一套單元房。每戶只交很少的兩三萬塊錢,就分到一套價值二十多萬的單元房,就是這么誘人的政策,八度的村民都接受不了,他們想要“有天有地”的房子,而且每戶一棟,這就超出了政府承受的范圍。工作做不通,政府這邊很無奈,八度屯的青壯年就到縣政府門口拉橫幅、靜坐,最后被武警驅散……

在建民家,忠濤對李作家敘說。

最后他說,領導,我們應該怎么辦?

李作家頭都大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