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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2021年第1期|老藤:北障(節(jié)選)
來源:《中國作家》2021年第1期 | 老藤  2021年01月19日06:57

“黑龍江省山為北障,山之大者曰內、外興安嶺。內嶺環(huán)衛(wèi)諸城,外嶺限俄羅斯,岡巒起伏,聯(lián)絡群山,諸水多出其下?!?/span>

——清·嘉慶《黑龍江外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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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虎知道胡所長已設好圈套等著自己往里鉆,一旦自己中招,胡所長當三林區(qū)獵手終結者的春秋大夢就會實現(xiàn)。胡所長甫任三林區(qū)派出所所長就撂下話:要當三林區(qū)獵手終結者。三林區(qū)是個出獵手的地方,民風硬朗,擅耍刀槍,居民大都是驛站人后裔,驛站人的彪悍已經融化在血液中,驛站已經消失了百余年,但這份血性猶在。歷史上北障兩條驛路,驛站人除了確保驛路通暢外,狩獵養(yǎng)馬這一副業(yè)幾乎與主業(yè)并行,保驛路就要驅野狼,驅野狼就離不開好馬,這條生產生活鏈是扯不斷的。驛路荒廢后,官馬不再養(yǎng),但獵卻一直打,一直延續(xù)到國營林場時期。后來其他地方禁止狩獵,唯有三林區(qū)因其特殊歷史原因,禁獵政策并未一步到位,而是像扎口袋一樣一點點收緊,到了胡所長這一任,就完全將口扎死了。胡所長上任不到一個月,派出所就張貼出收繳民間槍支的公告,林場的有線電視對公告內容做了滾動播出,播出的宣傳語像山棗刺一樣扎人:今天不交槍,明天進班房。誰都知道班房就是笆籬子,那可不是人待的地方,于是獵手們感嘆,好日子算是到了盡頭。

金虎一直在靜觀其變,他拿不準事情有沒有轉機。三林區(qū)五大獵手之首劉大牙來金虎家表過態(tài):我們不看公告,哥爺們就看你一槍飆,你交我們就交,你留我們就留,他胡所長總不能把我們都塞進班房吧。五大獵手是金虎死黨,也是三林區(qū)獵手中的骨干。三林區(qū)獵手遇事喜歡抱團,五大獵手起到了四梁八柱作用。

劉大牙之所以說哥爺們,是因為五大獵手差著輩。與金虎年紀相仿的是劉大牙、宋老三和李庫,兩個低一輩的是唐胖子和馮麻稈。這話說了沒到一星期,劉大牙把槍交了。劉大牙長著一臉恰似波斯人的絡腮胡須,兩只外凸的金魚眼,他話特多,如果金虎不在場,眾人堆里他一定是主角,但是只要金虎一露臉,他就會閉嘴。劉大牙以膽子大著稱,曾經獨自一人抱著獵槍在墳地里蹲過一整夜,只是為了和人打賭,那次打賭他贏了,贏了一盒子彈,同時也賺了個“劉大膽”的綽號。劉大牙蹲了一夜的那片墳地是古道邊的驛站老塋,墓碑都是黑乎乎的,白樺樹上筑著幾個老鴰窩,月黑夜里,鬼火熒熒中不時傳來幾聲老鴰的叫聲,讓人心驚膽戰(zhàn)。能在那里蹲上一夜沒膽量不行,從康熙年間開始,站上人的列祖列宗都睡在那里。誰也沒想到這樣一個鬼都不懼的獵手居然被胡所長一張告示給鎮(zhèn)住了,帶頭乖乖把獵槍交到了派出所。據說劉大牙交槍的時候說,那張告示像道士畫的符咒,讓他爺爺不得安睡。他已經盤算好,槍可以交,獵手的名字還得用,交槍后他要開個獵人棋牌室,這種生意離不開派出所關照。胡所長在表揚了劉大牙識大體、明法規(guī)之后告訴他,別說叫獵人棋牌室,就是叫將軍棋牌室也沒問題,這事派出所不管,只要經營不違法。劉大牙交槍前給金虎打了個電話,說對不住了金哥,我要改行開棋牌室,槍留著沒啥用,送給胡所長算了。金虎說你的槍你說了算,就是送給收廢品的也沒人管。

第二個交槍的是宋老三。宋老三是練家子,家傳硬氣功本事十分了得,有空就喜歡和別人切磋。宋老三有個練武的朋友在縣林業(yè)局當科長,有一天來宋老三家吃飯,借著酒勁兒嚇唬了他一番,說收槍規(guī)定是上頭下的,不交的話要抓人罰錢,別說你會硬氣功,你就是有三頭六臂也不中,關到小黑屋就像老虎進了籠子,只能老老實實蜷著、趴著。宋老三問,留著當紀念品也不中嗎?那位科長說肯定不中,再留就是犯罪,叫非法持有武器罪。于是宋老三便不敢再留槍,這個朋友在他眼里代表政府,政府的話不能不聽。宋老三交槍那天特意來動員金虎,說金哥槍不交不中哇,胳膊擰不過大腿。金虎沒有阻攔,宋老三的話沒錯,胳膊確實擰不過大腿。宋老三交槍時被胡所長沒頭沒臉地訓斥了一頓,說宋老三你不打獵之后是不是想一門心思耍錢?耍錢違法知道嗎?你牌桌上那點事都在我本子上記著,再耍錢就加重處罰。宋老三說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我咋忍心贏他們的錢?胡所長說贏誰的錢都不行,你別以為牌桌上的小動作我不知道,你要是不怕蹲笆籬子你就耍,看我怎么收拾你!宋老三回來和劉大牙嘮叨,你去交槍受表揚,我去交槍挨頓狗屁呲,我咋這么晦氣呢!要不看他是所長,我就在他腦門上來個單掌開碑。宋老三喜歡打牌,仗著有武藝在身,牌桌上常常出老千,三林區(qū)沒人和他玩,他就到別的林區(qū)或村屯玩,不時鬧出點治安事件來。

第三個交槍的是李庫。李庫是個有花花腸子的人,和三林區(qū)唯一的飯店女老板燕子關系不明不白。李庫的槍是一桿老掉牙的土銃,據李庫說是曾祖父時花五十塊大洋從白俄人手里買的。這桿土銃上沒有標明產地,金虎曾鑒定過,認為這桿土銃原本是有字的,只不過時間太久給磨掉了,土銃來自哪個國家就成了謎。土銃雖然老,但打成群的飛禽卻好用,一銃放出去最多打到過十幾只沙半雞。沙半雞比飛龍還小,用口徑槍打不劃算,李庫的土銃最好用。李庫打飛禽不裝霰彈,而是填一槍管大粒鹽,這樣即使打中了飛禽也不影響肉質,如果用了鐵砂、鉛彈,打下來的飛禽肉就不好吃了。李庫打的飛龍、野雞、斑鳩、鵪鶉等都悄悄送到了燕子飯店。燕子是個見了男人就笑的女人,唯獨見了李庫會怒目相視,其中有啥貓膩沒人搞得清。但因為土銃不上檔次,李庫雖在五大獵手之列,但沒啥話語權。李庫將那桿老土銃交到派出所,胡所長掂量著土銃驚訝地說,這是出土文物嗎?放起來炸膛咋辦?李庫說沒事兒,要不我給你放一銃試試?胡所長就真讓他放一銃。他們在派出所后院一棵大楊樹下試銃,恰好楊樹上有一群家雀在嘰嘰喳喳叫個不停。李庫裝藥填砂,對著樹冠就是一銃,這一銃竟然打下了三只麻雀。胡所長臉色大變,說讓你試試你干嗎打麻雀?李庫說不打個東西怎么證明這銃好用。胡所長說麻雀也是受保護的,打不得。

兩個年輕獵手是馮麻稈和唐胖子。馮麻稈當過兵,身材細高,有兩條丹頂鶴一樣的長腿,他打獵癮頭大,喜歡磨著金虎聽打獵的故事。馮麻稈的長處是騎馬,他騎馬不用馬鞍,兩條長腿像帶彈性的夾子會箍住馬肚子,他是五大獵手中唯一騎馬的。他家里有匹黑鬃馬,是從部隊馬場撤編時低價買的,這匹馬會自己臥倒,除了主人外不許別人靠近。馮麻稈在外好打不平,在內卻是有名的“妻管嚴”,媳婦吼一聲就會病貓一樣瞇著。

唐胖子是個喜歡擺點譜的年輕人,平時一副電影大片里西部牛仔裝束。因為身材矮,那頂禮帽戴在頭上更加降低了身高。他槍法不錯,打固定目標很有把握,對外自稱是一槍飆的關門弟子。唐胖子的獵槍最貴,是雙筒,美國造,五大獵手聚會的時候,他從來不帶子彈,因為怕別人拿過去試槍過癮。兩個年輕獵手關系比較密切,看到劉大牙、宋老三和李庫都能裝孫子,便覺得自己更沒有咬鋼嚼鐵的必要,便主動到派出所把槍交了。胡所長看到唐胖子和馮麻稈來交槍,這倆人一高一矮、一瘦一胖挺般配,便把他倆叫到辦公室,問愿不愿意留在所里干。兩人相互看了一眼,不知道胡所長啥意思。胡所長用右手食指敲敲桌面道,到所里來當輔警呀,像六子那樣,一個月兩千多塊呢!六子也是金虎的徒弟,六子只是喜歡槍,對各種獵槍如數家珍,但自己從來不打獵,這是六子媽從小教育他不許殺生的結果。胡所長來上任的路上,吉普車陷在翻漿的土路上。六子開著小四輪外出拉化肥,恰好遇到胡所長和司機正吭哧癟肚鏟土墊輪胎,便停下車,拴上繩子把吉普車拖出了泥坑。胡所長和司機并沒有要求六子拉車,是六子主動幫忙,這件事給胡所長留下了好印象。胡所長上任后打聽六子,知道六子爹是個伐木工,六子媽是個接生婆,在三林區(qū)口碑不錯,便招六子到派出所當了一名輔警。穿上輔警制服的六子走在街上,讓同齡人羨慕不已,很多人分不出正式民警還是輔警,制服看上去都差不多。唐胖子和馮麻稈聽說能像六子一樣到派出所來當輔警,心里像灌了蜜,二話沒說就應允下來。這樣,交了槍的馮麻稈和唐胖子成了派出所輔警,等于從一個陣營忽然跳到另一個陣營。唐胖子和馮麻稈來向金虎報告,金虎說三林區(qū)派出所是林業(yè)派出所,主業(yè)是看護北障森林,輔警這個職業(yè)是正事,可以保護老祖宗留下的這片山林。

其實,金虎與五大獵手的關系并不是緊密型的,雖然一年四季獵手們都要進山搞幾次活動,但這種活動已經沒有了舊時狩獵的實質內容,更多是一種紀念儀式,他們需要用這種狩獵儀式來宣示自己是站上人的后裔。這些儀式一般會打幾只野雞、野兔,攆攆落單的狍子,在草地上搞一次野餐。每年度獵手活動的高潮是賽槍,第一名會得到林區(qū)工會主席獎勵的一雙高腰皮靴,獵手們稱之為金靴獎,賽槍時金虎不參加,而是擔任裁判長,誰都知道若是一槍飆參賽,冠軍不會旁落他人。劉大牙等五大獵手都獲得過年度冠軍,這是他們最感到自豪的榮譽。

現(xiàn)在,五大獵手的槍都交了,金虎被一種落寞的情緒籠罩著,像一個沒有士兵的光桿司令,嘗到了四面楚歌的意味。

金虎通過六子知道,五大獵手之所以交槍,是胡所長給他們分別打了電話,電話語氣挺重,毫無商量余地,有點最后通牒的意思。但不知什么原因,胡所長單單沒給金虎打電話。金虎希望胡所長能來個電話,那樣的話他就不用這么繃著了。

于是他懷疑這是胡所長故意做扣,是專門給他定制了圈套。

決不能中他的圈套,金虎想,紅箭該交就交,不給胡所長留把柄。

紅箭不是箭,是陪伴金虎多年的一桿小口徑獵槍,仿蘇制TOZ-8型,射擊精度極佳,北安慶華廠的名牌產品。紅箭是金虎的心肝寶貝,之所以遲遲不交,是那種割肉的感覺實在受不住,沒了紅箭,金虎還是一槍飆嗎?他甚至懷疑起自己的未來,眼看著獵物在面前奔跑,而自己卻兩手空空一籌莫展,那將是一種多么難過的感受。

金虎的獵槍之所以取名紅箭,是因為槍齡較長,梨木槍托有了層厚厚的包漿,透出暗紅的木紋,像凝固的血絲,又像銹蝕的箭鏃,他便起了“紅箭”這個名字,意思是帶血的箭。在金虎眼里,紅箭不是一支槍,而是一個懂他心事的老友,是須臾不可分離的伴侶。

派出所張榜上交槍支公告截止時間在一天天逼近。金虎遲遲沒有動,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政策不是褲腰帶,說解就解,禁止民間持槍已經不是禁獵這么簡單,是社會治安大勢所趨,想想看,十幾億人口的大國如果任由槍支泛濫,治安狀況能好嗎?他坐在家里一遍遍用鹿皮拭擦紅箭,每擦一次都感到紅箭亮了不少。擦槍如同洗臉,是他每天必做的功課,不管紅箭用不用,每天都要擦,而且邊擦邊和它說話,至于說了些什么他自己也記不住,他只知道紅箭能聽懂自己的話。因為打獵大都在冬季,林區(qū)大多獵手在夏季會將獵槍打上黃油封好擱置起來。金虎不這樣做,紅箭是貼心知己,打入冷宮怎么行?獵手只有對槍上心,關鍵時刻槍才會給你爭臉,使槍現(xiàn)用現(xiàn)擦和做人現(xiàn)用現(xiàn)交一樣,都是一錘子買賣,要不得。三林區(qū)有個老獵手,夏季會給獵槍打上蓖麻油用油布封起來,覺得這是愛槍的體現(xiàn)。有一年,入冬啟封用槍,進山后卻發(fā)現(xiàn)槍怎么也打不準,連平時十槍九準的狍子都打不中,老獵手心里納悶兒,從山上回來就開始比比畫畫校槍,明明記得槍里沒裝彈,校槍時卻突然走火,鉛彈射出去把炕琴上一罐蓖麻油擊得粉碎。老獵人有所感悟,槍走火單單打中了蓖麻油,這事不是很蹊蹺嗎?老獵手認為這是獵槍在發(fā)泄不滿,便把槍擦干凈后擺上香案,焚香作揖,好一頓念叨才算了事。從此以后,老獵手夏季再也不涂油封槍了。這不是故事,三林區(qū)的獵手都聽說過,老獵手在世時還講了一個擦槍走火的真事——有個人春天封了槍,入冬解封時試著扣動扳機,結果獵槍走火打中了自己的腳背,由此成了跛腳,這個跛腳的獵手活到一九六一年才去世。人們懷疑這子彈是怎么上膛的?油封了半年的獵槍能走火,令人不可思議。

……

本名滕貞甫,山東即墨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現(xiàn)任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黨組書記、主席。在《中國作家》《人民文學》《十月》等發(fā)表長、中、短篇小說百余篇,出版長篇小說《戰(zhàn)國紅》《刀兵過》《臘頭驛》《鼓掌》《櫻花之旅》《蒼穹之眼》等。另有小說集《黑畫眉》《熬鷹》《沒有烏鴉的城市》《會殤》《大水》《無雨遼西》等,文化隨筆集《儒學筆記》《探古求今說儒學》《孔子另說》。作品多次被《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長篇小說選刊》《新華文摘》《小說月報》等轉載。曾獲東北文學獎、遼寧文學獎、《小說選刊》獎、《北京文學》獎等,長篇小說《戰(zhàn)國紅》榮獲第十五屆全國精神文明“五個一”工程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