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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麗《金枝》:追問兩代女性的命運困局
來源:澎湃新聞 | 高丹  2021年01月20日14:35
關鍵詞:《金枝》 邵麗

在古羅馬的神話中,金枝是有著金色樹葉的樹枝,持有它,羅馬“種族的締造者”埃涅阿斯便可以出入地下世界。J.G弗雷澤的《金枝》是關于自然,巫術與禁忌的早期隱喻。作家邵麗最新出版的長篇小說也取名為《金枝》——但它所代表的,只是一個普通女子的生命希冀,或者更是一種對家族兒女的生存祈禱。然而,“金枝玉葉”一旦遭遇摧殘,比普通的一枝一葉更加令人不堪。

《金枝》從一場父親的葬禮開始講起,故事中,父親“大隱隱于市,他躺在水晶棺里處亂不驚,神態(tài)安詳。皮膚一如既往的細膩白凈,面頰上尚留有紅潤,是化妝師的慈悲。他高大的身軀將水晶棺占得滿滿的,像他年輕的時候將家庭撐得滿滿的一樣?!倍拔摇弊鳛楦赣H的長女,“沉穩(wěn)、得體,腰板挺得筆直,哀傷有度”“我們以成規(guī)模的體面,接待四面八方前來吊唁的親戚和賓朋”。這場原本該充滿了悲傷的葬禮被寫得冷靜克制,“哀傷有度”本身充滿了吊詭,也為后來故事的展開埋下了伏筆。

《金枝》整部小說講述的是一個父親在追求進步中建立了兩個家庭,而他和他的子女們幾十年卻陷入各自的人生和人性困境中。半個多世紀以后,父親從時代的滾滾洪流中悄然落幕,但是他留下的兩個家庭,和在這場困局中纏斗不休的妻子和兒女們,卻無法走出漫長的陰影。

邵麗是河南省文聯主席、河南省作家協會主席,曾獲《人民文學》年度中篇小說獎等,其中篇小說《明惠的圣誕》獲第四屆魯迅文學獎。

作者 邵麗

審父是代際之間的永恒命題

許多長篇小說都從對父親的觀察開始寫起,父親作為一個家庭的核心人物常常左右著一家人的命運,而時代也常在一位父親的身上留下更多的痕跡。

在《金枝》中,邵麗以一貫的對細節(jié)的捕捉和直抒胸臆式的表達,為讀者勾勒出了父親的一生:作為一個革命者,父親的一生很難用波瀾壯闊來形容。歷史的洪流浩浩蕩蕩,從少年時代起,父親在每一個人生節(jié)點都在奮力拼搏,但是也免不了被沖擊得七零八落。面對自己的兩次婚姻和多個兒女,父親的方式是恐懼、冷漠和逃避。

《金枝》全書分為上下兩部分,一部分以自己的成長為主線,是站在成年人的視角,審視父親和自己的關系,是以“孤單”“恐懼”“怨恨”為主要基調的;另一部分是建立在對生活的體察之上的,是體驗、記錄之后,是對中國現代家庭的反思。這一部分建立在愛與自省之上,是作者被生活不斷刺痛之后又不斷成長的寫照。

人民文學出版社《當代》副主編楊新嵐談道,上世紀80年代流行的以西方的價值和概念參照之下的尋根文學——文學要用中國傳統的方式去尋找和發(fā)現中國人自己的文化里的東西。“從莫言寫爺爺奶奶的故事到韓少功的《爸爸爸》。1990年代,出現了描寫家族故事的《白鹿原》,張煒的《家族》等等。但是家族文學,迄今為止還沒有人好好研究過,并且后來也逐漸呈現出淡化的傾向。但是《金枝》有將家族文學這條線續(xù)上的感覺,作者邵麗用一種超然的態(tài)度和對人生的把握與領悟,把人世間的痛苦煎熬貫穿起來,形成了這本小說?!?/p>

而不同于以前的尋根文學追憶的是爺爺奶奶的“過去進行式”,楊新嵐認為,《金枝》不但展現了過去,也把“我”現在的精神世界通過家族文化基因的層層傳遞展示了出來。家族內部巨大的矛盾和糾葛,眾多的秘密,都被“我”承載著,并表現在當下的生活當中。這種與先輩們精神上的直接連通是過去家族文學中沒能很好展示的。

文學評論家程德培認為,在《金枝》當中,“我” 不僅是敘事者,而且也是敘述的對象。從父親的女兒到為人父母的周語同才是那個承上啟下,夾在中間的人物。將過去從遺忘中拯救出來使我們能夠從過去讀出現在,呼喚我們身在家庭走入歷史。這種被喚醒的意識就像酣睡的特洛伊人群的希臘一樣巍然屹立。而父性是缺失是家庭的不幸,是妻子的憂患,是孩子的創(chuàng)作,也是社會的憂郁。而“現在”自以為驅逐了“過去”并欲取而代之,但在這種“過去”里,有令人不安的熟悉的身影。

因此,在這部作品當中,邵麗不僅審父,她的“自審”同樣強烈。這種自審依然取決于無意識當中的對父親的委婉批判——女兒不斷用極端的方式傷害著自己的孩子,不過是對父親的矯枉過正而已。而在延續(xù)不斷的生活和未來當中,我們如何做父母,依然是個現實問題。 

《金枝》

一種來自女性的力量感

《金枝》中的核心人物周語同曾受到父親的寵愛,但是因為在特殊時代“犯了錯誤”,差點害了父親,后來失寵了,長期受到漠視。有了妹妹以后,在家里就更沒有地位了。但是周語同在成年以后反而承擔起家族的使命,尤其是對后代,對侄子、侄女的悉心栽培和各種幫扶。周語同在意周家“成規(guī)模的體面”,這種強烈的家族觀念也讓《金枝》呈現出一些特殊性。

邵麗說:“我們這一代,一般都會有三四個兄弟姐妹,但是下一輩就都變成獨生子女了,家族的觀念也就隨之淡化下去。河南是中華腹地,有很多古老的文化在這里還依然有效。比如在育兒方面,還有很多人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相信管教越嚴厲,子女越成才。我所寫到的是我內心的真實感受,我的感受也來自于我個性的敏感,事實上,我感受到的漠視,我的兄弟姐妹同樣也感受到了,而我們的母親卻并不知道。我所強調的是在家里最不受重視的孩子,反而后來會成為最強大,最有擔當的一個。甚至在我的情感世界里,我會懷揣著一種報復心——你們當年是怎么對我的?我又是怎樣對你的?至少在我的作品中,我是這樣來處理的。”

除了承擔起家庭重任的周語同,“父親”的原配穗子這個人物也很特殊,她是和魯迅的原配朱安有共同之處的人,在時代中一般是一個消沉的、一事無成的形象。但是在邵麗的筆下,這個人物卻被注入了強大的精神力量,并且她的孩子們都有了更大的成就。

邵麗說:“我想塑造的就是一個中國傳統女性身上的那種韌性。其實在河南,我身邊有好多女性被原配拋棄,然后不會再嫁,一個人獨守一輩子,苦苦支撐著一個家。她不是一個個體,而是一個群體的遭遇。所以,我其實想寫的是一種來自女性的力量感。到最后,我也表達了一種和解的態(tài)度。因為父親已經不在了,他們老一輩的人都在逐漸走向衰老和死亡。但其實有些事是放不下的,就是你覺得是和解了,但是曾經的裂痕永遠都會在?!?/p>

關于書名“金枝”,邵麗解釋道:“我寫《金枝》時想到了我的童年。那時候生活還很困苦,導致了我沒能成為自己想要成為的人。所以,我成人以后,一心想的就是讓我們家族的后代能功成名就我確實特別渴望我的孩子們能夠成為我想象當中的金枝玉葉,不再受到父母的忽略,不再受到任何歧視,生活在非常完滿的一種狀態(tài)當中?!?/p>

“《金枝》這個書名也是后來改的,最開始我擬定的書名是《階級》,意思是我們如何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地攀登,努力向我們所希望的生活靠近的過程。特別是‘父親’先后有過兩任妻子,留下了兩個家庭。我們代表城市這一支,穗子代表的是鄉(xiāng)村那一支。幾十年來,兩個家庭不停地斗爭,就像站在各自的臺階上,互相牽制著上升的腳步。但是因為這個意思不容易被理解到,后來在程永新老師的建議下,才改為了《金枝》?!鄙埯愓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