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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沈從文和巴金的青春往事 ——空闊的心,裝過各式各樣的夢
來源:《傳記文學(xué)》 | 周立民  2021年01月21日09:48

1933年,巴金(左一)攝于北平達子營沈家,圖中右一至右四分別為:張充和、張兆和、沈從文、沈岳萌

1988年5月,巴金的心情十分沉重。當(dāng)月10日,沈從文在北京離世,接到沈夫人張兆和的電報后,巴金不相信這是事實,他仿佛仍在與沈從文聊天、辯論,沈從文溫和的笑容總是浮現(xiàn)在眼前,那些青年時代的美好記憶歷歷如昨。隔了一天,他才發(fā)出回電:

病中驚悉從文逝世,十分悲痛。文藝界失去一位杰出的作家,我失去一位正直善良的朋友,他留下的精神財富不會消失。我們?nèi)⑺氖甏嗑鄣那榫斑€歷歷在目。小林因事赴京,她將代我在亡友靈前敬獻花圈,表達我感激之情。我永遠忘不了你們一家。請保重。[1]

1988年,沈從文去世,巴金發(fā)去唁電

話語平淡,淚水和悲痛都埋在心底。第二個月,他接到張兆和的回信:

巴金兄:

從文此次猝然離去,為我們初料所不及。因為自去冬以來,情況一直很好,想不到他走得那樣快!

您的唁電5.13日收到,嗣后又由小林代表您參加從文遺體告別,衷心感謝,無以復(fù)加。您在唁電中提起五十多年前舊事,使我想起您同從文之間非同一般的友誼,你們各自不同的不幸遭遇,心潮起伏,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

從文去了。他走得非常平靜。小林親眼看到,火化前,他像熟睡一般,非常平靜??礃幼铀靼鬃约海簧诖箫L(fēng)大浪中已盡了自己應(yīng)盡的責(zé)任,清清白白,無愧于心。

死者已矣。我衷心盼望您,還有冰心先生,還有平伯先生好自珍攝。您已經(jīng)給的太多,傾盡畢生心血,對得起這個國家和人民。這一點仿佛是庸俗之見,想來也是眾多尊敬您、崇拜您、愛護您的骨肉親朋和國內(nèi)外廣大讀者的愿望。希千萬為大家保重。

兆和

一九八八年六月六日[2]

信中,張兆和用了“非同一般的友誼”這樣的話,它們恰恰可以注釋巴金在唁電里仿佛很平靜的文辭:“我們?nèi)?、四十年代相聚的情景還歷歷在目?!矣肋h忘不了你們一家。”可是,他又怎么能平靜下來呢?“一百多天過去了。我一直在想從文的事情”,巴金身患嚴(yán)重的帕金森氏癥,執(zhí)筆困難,就是這樣,他花了三四個月,用顫抖的手寫長文《懷念從文》。那些燦爛的青春歲月,他與沈從文半個世紀(jì)的友情畫卷,在他的筆下徐徐展開……

1988年,巴金抱病寫下《懷念從文》,作為“代序”,收入《長河不盡流》一書

“好像我們有幾十年的交往一樣”

我和從文見面在一九三二年。那時我住在環(huán)龍路我舅父家中。南京《創(chuàng)作月刊》的主編汪曼鐸來上海組稿,一天中午請我在一家俄國西菜社吃中飯,除了我還有一位客人,就是從青島來的沈從文。我去法國之前讀過他的小說,一九二八年下半年在巴黎我?guī)状温犚姾Q贊他的文章,他已經(jīng)發(fā)表了不少的作品。我平日講話不多,又不善于應(yīng)酬,這次我們見面談了些什么,我現(xiàn)在毫無印象,只記得談得很融洽。他住在西藏路上的一品香旅社,我同他去那里坐了一會,他身邊有一部短篇小說集的手稿,想找個出版的地方,也需要用它換點稿費。我陪他到閘北新中國書局,見到了我認(rèn)識的那位出版家,稿子賣出去了,書局馬上付了稿費,小說過四五個月印了出來,就是那本《虎雛》。[3]

1932年7月上旬,巴金從福建旅行回到上海。沈從文到上海,應(yīng)當(dāng)是在7月25日或者以后的幾天。當(dāng)年7月22日,他在給大哥沈云麓的信上寫道:“我還預(yù)備過上海去一次,若三天內(nèi)可作出一點事情來,廿五或當(dāng)動身……”[4] 那本小說集,有的研究者認(rèn)為應(yīng)當(dāng)是當(dāng)年11月上海新中國書局出版的《都市一婦人》,文中說《虎雛》是巴金的誤記,因為《虎雛》在當(dāng)年1月即出版了?!@是他們波瀾不驚的相識,卻又是一見如故的“融洽”。

當(dāng)時執(zhí)教于青島大學(xué)的沈從文這次南行,更重要的目的是去蘇州見他苦戀三年的對象張兆和:

有一天,九如巷三號的大門堂中,站了個蒼白臉戴眼鏡羞澀的客人,說是由青島來的,姓沈,來看張兆和的。家中并沒有一人認(rèn)識他,他來以前,亦并未通知三姐。三姐當(dāng)時在公園圖書館看書。他以為三姐有意不見他,正在進退無策之際,二姐允和出來了。問清了,原來是沈從文。他寫了很多信給三姐,大家早都知道。于是二姐便請他到家中坐,說:“三妹看書去了,不久就回來,你進來坐坐等著?!彼趺匆膊豢希瑘猿只氐揭讯ê梅块g的中央飯店去了。二姐從小見義勇為,更愛成人之美,至今仍然如此。等三姐回來,二姐便勸她去看沈二哥。三姐說:“沒有的事!去旅館看他?不去!”二姐又說:“你去就說,我家兄弟姐妹多,很好玩,請你來玩玩?!庇谑侨愕搅寺灭^,站在門外( 據(jù)沈二哥的形容),一見到沈二哥便照二姐的吩咐,一字不改的如小學(xué)生背書似的:“沈先生,我家兄弟姐妹多,很好玩,你來玩!”背了以后,再也想不出第二句了。于是一同回到家中。[5]

沈從文帶了一大包禮物來,全是英譯精裝本的俄國小說,有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契訶夫等人的著作,有一對書夾。據(jù)說,為了買這些禮物,他賣了一本書的版權(quán)。不知道是不是巴金陪他去新中國書局賣掉的那本小說集。沈從文不通外文,這些英譯名著,是托巴金選購的。盡管如此,我總覺得沈從文所托非人,當(dāng)時,巴金連女朋友都沒有,也沒有談戀愛的經(jīng)驗,沈從文托巴金給女友選購禮品,選購的居然是這么一大堆書,也只有這兩個書呆子能想得出來。張兆和覺得禮太重,退了大部分書,只收下《父與子》《獵人日記》和契訶夫小說集。

沈從文不虛此行,是否打動了張兆和不說,至少收獲了一個同情他的二姐,還用“講故事”的古老套路給張家姐弟留下了一個不錯的印象。五弟寰和,從每月二元的零用錢中拿出錢來買瓶汽水款待沈從文,讓他大為感動,立即跟五弟說:“我寫些故事給你讀?!彼辉逞?,后來寫《月下小景》系列,每篇后面都附有“給張小五”的字樣。

在巴金這一面,那天賣完稿子以后,在書局門口分手時,沈從文約巴金到青島去玩。這是初次見面的客套話也說不定,然而,一個多月后,巴金真的去了?!拔冶緛硪ケ逼剑屯七t了行期,九月初先去青島,只是在動身前寫封短信通知他。我在他那里過得很愉快,我隨便,他也隨便,好像我們有幾十年的交往一樣。他的妹妹在山東大學(xué)念書,有時也和我們一起出去走走看看。”[6] 巴金在這里住了一周,就住在沈從文的宿舍里,“在青島他把他那間屋子讓給我,我可以安靜地寫文章、寫信,也可以毫無拘束地在櫻花林中散步。他有空就來找我,我們有話就交談,無話便沉默”[7]。真像是多年交往的老朋友,巴金沒當(dāng)自己是客人,沈從文也沒當(dāng)自己是主人,“隨便”。后來巴金還有回憶:“從文當(dāng)時在山東大學(xué)教書,還不曾結(jié)婚,住在宿舍里面。他把房間讓給我,我晚上還可以寫文章。我就借用他的書桌寫了短篇小說《愛》,也寫了《砂丁》的《序》……”[8] 雖然只有短短的一周時間,這次見面,他們相互間更加了解,更相知了。

青島,是沈從文一生中養(yǎng)育夢想的一個地方。這里的山、海、花、草、樹木,喚醒了他的內(nèi)心記憶,洗去了他昔日在北京、上海、武漢等都市所蒙受的塵垢,人的天性得以流露和伸張,情感像大海的波濤一樣奔涌而出。在給大哥的信上,他描述過他和妹妹沈岳萌(“萌弟”)在這里的生活:“萌弟極安靜,住處比我的較好,每天差不多都同我過海邊一次,在青島住下一年,走路真很可觀。”“這里照例每晚上總得落雨打雷,白日又清清白白。海邊各處是人,男女極多,最好的極新式的別墅,每月租金一百到五百,完全像畫上一樣動人?!盵9] 他曾寫過青島的5月,山腳樹林深處,不時傳來鳥鳴。公園中梅花、桃花、玉蘭、郁李、棣棠、海棠和櫻花,一齊開放?!暗教幎季奂诵┯稳?,穿起初上身的稱身春服,攜帶酒食和糖果,坐在花木下邊草地上賞花取樂?!盵10] 沈從文經(jīng)常到海邊漫步,坐在海邊,曬著太陽,面對萬頃碧波,遠行船只留下的一縷淡煙,一個人胡思亂想:“名譽、金錢,或愛情,什么都沒有,那不算什么。我有一顆能為一切現(xiàn)世光影而跳躍的心,就很夠了。這顆心不僅能夠夢想一切,還可以完全實現(xiàn)它?!盵11]

沈從文攝于青島的寓所(葉公超攝),1932年巴金曾在這里住了一周

在青島,沈從文不能忘記中國公學(xué)時代的張兆和,還有美麗的“偶然”?!罢骐y受,那個拉琴的女子,還占據(jù)到我的生活上,什么事也作不了。”“見了那個女人,我就只想用口去貼到她所踐踏的土地……”[12] 名譽、金錢、愛情、欲望、苦悶,種種問題,不斷地攪動著他不安分的心。有人把沈從文想象成一個吹奏著田園牧歌的笛手,哪里呀,沈從文看似單薄、孱弱的身體里孕育著巨大的熱情和能量,它們像巖漿一樣,一生中都在不斷地攪動。對感情、對工作、對生活,都是這樣的。他自己也很清楚,在所謂理智與情感的平衡中,情感經(jīng)常發(fā)炎,經(jīng)常失衡,在同一封信中,他就表達過把握不住自己的感嘆:“我愿意我的頭腦能夠安靜點,做一點事情,但是,熱情常常在想象里滋育長大,我將為這個更其胡涂了?!盵13]

1932年,沈從文30歲;巴金28歲,同樣被困鎖在熱情的熔爐之中。這一年的10月,就是從沈從文那里離開的一個月后,巴金發(fā)出了“靈魂的呼號”。他對朋友說“請你聽聽我這個孤寂的靈魂的呼號罷”,他對自己日夜投入的寫作產(chǎn)生了嚴(yán)重的質(zhì)疑:“愛與憎的沖突,思想和行為的沖突,理智和感情的沖突,理想和現(xiàn)實的沖突,……這些織成了一個網(wǎng),掩蓋了我的全部生活、全部作品。我的生活是痛苦的掙扎,我的作品也是的。我時常說我的作品里混合了我的血和淚,這不是一句謊話。我完全不是一個藝術(shù)家,因為我不能夠在生活以外看見藝術(shù),我不能夠冷靜地像一個細心的工匠那樣用珠寶來裝飾我的作品。我只是一個在暗夜里呼號的人?!薄拔译S時都準(zhǔn)備著結(jié)束寫作生活,同時我又拼命寫作,唯恐這樣的生活早一天完結(jié)。像這樣生活下去,我擔(dān)心我的生命不會長久,我害怕到死我還陷在文學(xué)生活里面。這種情形的確是值得人憐憫的。”[14]

他們都有無數(shù)的矛盾、痛苦、不解、懷疑、激情……這些都折磨著他們,令他們不安、不平。大約這才是真正的作家。一個永遠作著精神探索的人。像老托爾斯泰一樣,生命中每一個階段都有“精神危機”,這也才是大作家。不像有些志得意滿的作家,仿佛一輩子也不會有困惑,思想和心靈就如一潭死水。

多年過后,作為巴金和沈從文友誼的見證,我在整理巴金先生遺留下來的文獻時,在舊紙堆里找到了一個空信封。左上角印有“國立青島大學(xué)”的中英文字樣,信封上的字是用鋼筆書寫的,是沈從文的筆跡:“上海東百老匯路開明書店編譯所索非先生轉(zhuǎn)巴金先生啟;從文寄。”信封的背面郵戳字跡比較模糊,看不清年份,隱約能看到11月29日的字樣。查年表,沈從文是1931年8月就任青島大學(xué)國文系講師的(1932年9月,青島大學(xué)改為山東大學(xué)),1933年8月離開該校。不管這封信寫于何時,“青島大學(xué)”的字樣有標(biāo)示性,巴金住過的沈從文的宿舍,他們一起散步的海邊、櫻林,還有推心置腹的交談,這些都是他們一生中美好的記憶。

帶有“國立青島大學(xué)”字樣的信封

“真所謂人逢喜事精神爽耶”

據(jù)張充和的敘述,1932年年底即寒假,沈從文第二次來蘇州,“穿件藍布面子的破狐皮袍子。我們同他熟悉了些,便一刻不離的想聽故事。晚飯后,大家圍在炭火盆旁,他不慌不忙,隨編隨講。講怎樣獵野豬,講船只怎樣在激流中下灘,形容曠野,形容樹林。談到鳥,便學(xué)各種不同的啼喚,學(xué)狼嗥,似乎更拿手。有時站起來轉(zhuǎn)個圈子,手舞足蹈,像戲迷票友在臺上不肯下臺”[15]。這一次是談婚論嫁來了,他和張兆和同去上??赐麖堈缀偷母赣H和繼母,與張兆和的父親很談得來,婚事就算有了著落。在這之前,沈從文曾寫信給二姐張允和,請她征詢父親的意見,并對張兆和說:“如爸爸同意,就早點讓我知道,讓我這鄉(xiāng)下人喝杯甜酒吧?!倍憬o他電報里,用了自己名字里一個“允”;張兆和的電文則是:“鄉(xiāng)下人,喝杯甜酒吧?!边@樣,在1933年年初,他們正式訂婚,張兆和也隨沈從文到了青島,在青島大學(xué)圖書館做西文圖書編目工作。

1933年春, 沈從文、張兆和攝于青島

1933年8月,沈從文辭去教職,應(yīng)楊振聲之邀到北平參加編輯中小學(xué)教科書工作。同時,他開始籌辦自己的婚事。8月24日,他在給大哥沈云麓的信中詳細地報告了籌辦婚事的細節(jié)和對位于達子營這個新家的安排。婚后的生活也有了圖景:張兆和每日可過北大上課,沈從文繼續(xù)去編教科書,并準(zhǔn)備接手《大公報》的文藝副刊,九妹岳萌打算到天津讀書……洞房花燭,人生大喜,沈從文寫道:“近年來也真稀奇,只想作事,成天作事也從不厭倦,每天飲食極多,人極精神,無事不作,同時也無一事缺少興味,真所謂人逢喜事精神爽耶?”當(dāng)然,他沒有忘記及時表揚一把新娘子:“兆和人極好,待人接物使朋友得良好印象,又能讀書,又知儉樸,故我覺得非常幸福?!盵16] ——“非常幸?!?,這是豐盈的滿足感,婚后兩三年,沈從文迎來了創(chuàng)作的成熟和高峰期,《從文自傳》《邊城》《湘行散記》等杰出的作品相繼問世。

1934年春,沈從文、張兆和攝于達園

在沈從文給大哥的這封信中,他提到“信中的喜帖,照日子看來,也許當(dāng)在九號可以寄到”。沈從文的喜帖是什么樣子的呢?多少年過去,人們似乎已經(jīng)不奢望還能看到。偏偏他在上海的朋友巴金完整地保存了下來。那時候,朋友索非就是巴金的“代理人”,代理他與外界的各種聯(lián)系,沈從文寄喜帖依舊是寄給索非轉(zhuǎn),這次地址有所變化:上海四馬路開明書店索非先生轉(zhuǎn)巴金先生——用的是娟秀的毛筆小楷寫的。信封是專門印的中間有紅條框的,下面落款的地址是仿宋體的:北平府右街達子營三十九號。這是沈從文的新家地址。郵戳上有中英文的“北平”字樣,時間是民國二十二年8月24日——給大哥的喜帖也是那一天寄出的,看來那是沈從文統(tǒng)一給親友寄喜帖的日子。頗為幽默的是,信封上郵局還蓋了一個“欠資”的大紅印。

內(nèi)裝喜帖是一張單片的豎條紙,上面印著:

民國二十二年九月九日二弟從文三女兆和于北平

本宅結(jié)婚恭治菲酌敬請

闔第光臨

沈岳林

張冀牗敬啟

沈從文寄給巴金的結(jié)婚請柬

沈岳林,就是沈從文的大哥沈云麓;張冀牗是張兆和的父親,他們是代表雙方的家長,可惜,他們都沒有出席沈從文的婚禮。

在新編的《周作人集外文》中,收錄了一則《沈從文君結(jié)婚聯(lián)》,是周作人在沈從文結(jié)婚前一天所作的,他也沒有參加當(dāng)日的婚禮,這則文字不長,全文如下:

國歷重陽日,沈從文君在北平結(jié)婚,擬送一喜聯(lián)而做不出,二姓典故亦記不起什么,只想到沈君曾寫一部《愛麗思漫游中國記》,遂以打油體作二句云:

“領(lǐng)取真奇境,會同愛麗思。”[17]

這副對聯(lián)與沈從文給大哥的信中說“真所謂人逢喜事精神爽耶”對照起來也真是別有意味。這一段傳奇的戀愛、受人關(guān)注的婚姻,由此算是進入了“真奇境”嗎?這恐怕不是外人好評價的,總之這一對夫婦的一生經(jīng)歷了風(fēng)風(fēng)雨雨,坎坷又辛苦。沈從文的很多情話留了下來,張兆和的態(tài)度,人們卻不太清楚。60年過去了,直到編輯《從文家書》時,她才寫下這樣的文字:“從文同我相處,這一生,究竟是幸福還是不幸? 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后來逐漸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懂得他的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壓,是在整理編選他遺稿的現(xiàn)在。”“過去不知道的,現(xiàn)在知道了;過去不明白的,現(xiàn)在明白了。他不是完人,卻是個稀有的善良的人。對人無機心,愛祖國,愛人民,助人為樂,為而不有,質(zhì)實素樸,對萬匯百物充滿感情。”“太晚了!為什么在他有生之年,不能發(fā)掘他,理解他,從各方面去幫助他,反而有那么多的矛盾得不到解決!悔之晚矣?!盵18]

這段話寫于1995年8月23日晨,沈從文如果活著,應(yīng)當(dāng)是93歲;張兆和那一年85歲。當(dāng)年,沈從文曾講過最美的情話:“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shù)的云,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dāng)最好年齡的人?!盵19] 那時,他們“正當(dāng)最好年齡”,而當(dāng)他們真正相互理解,卻要跨過一個甲子的時間和風(fēng)雨。

“我常常開玩笑地說我是他們家的食客”

巴金來了。

多年后,巴金回憶:

第二年我去南方旅行,回到上海得到從文和張兆和在北平結(jié)婚的消息,我發(fā)去賀電,祝他們“幸福無量”。從文來信要我到他的新家作客。在上海我沒有事情,決定到北方去看看,我先去天津南開中學(xué),同我哥哥李堯林一起生活了幾天,便搭車去北平。

我坐人力車去府右街達子營,門牌號數(shù)記不起來了,總之,順利地到了沈家。我只提了一個藤包,里面一件西裝上衣、兩三本書和一些小東西。從文帶笑地緊緊握著我的手,說:“你來了?!本桶盐医舆M客廳。又介紹我認(rèn)識他的新婚夫人,他的妹妹也在這里。[20]

巴金這段文字有一個地方值得細究:他究竟是因為“去南方旅行”錯過了婚期,未能出席沈從文的婚禮,還是他旅行回到上海,接到喜帖(“得到……消息”),但是他因事未能去北平呢?“得到……消息”是指已經(jīng)結(jié)婚,還是得到通知(喜帖)?巴金那一年的確去了福建和廣東,不過,7月下旬,他已經(jīng)返回上海。之后,又與朱洗母子同游普陀,至遲8月初也回來了。沈從文的結(jié)婚喜帖是8月24日寄出來的,無論如何,巴金在8月底以前也該收到了,如果要出席婚禮,完全來得及。如果再做一個猜測的話,不喜歡熱鬧的巴金也許是有意避開婚禮,而寧愿選擇一個清靜的時候,單獨向朋友表示祝賀。

這么說是因為,沈從文是9月9日結(jié)婚,而巴金15日就已經(jīng)在北平了(還不能說15日那一天才到,也許更早)朱自清9月15日的日記寫道:“晚振鐸宴客,為季刊,晤李巴金,殊年輕,不似其特寫。冰心亦在座,瘦極?!盵21] 那僅僅是沈從文婚后的第6天,他不該錯過沈從文的婚期啊,除非是有意的。巴金一點也不客氣,在沈從文的蜜月期間,他到了沈家,大大方方地住進了沈從文的書房,“我常常開玩笑地說我是他們家的食客”[22]?!翱蛷d連接一間屋子,房內(nèi)有一張書桌和一張床,顯然是主人的書房。他把我安頓在這里。”“院子小,客廳小,書房也小,然而非常安靜,我住得很舒適。正房只有小小的三間,中間那間又是飯廳,我每天去三次就餐,同桌還有別的客人,卻讓我坐上位,因此感到一點拘束。但是除了這個,我在這里完全自由活動,寫文章看書,沒有干擾,除非來了客人?!盵23] 很快,巴金在沈從文的書房中開始了工作,他先寫了一個短篇小說《雷》,“《雨》出版以后不到一年我寫了短篇小說《雷》。這是我從廣東回上海后又從天津到北平、住在一個新婚的朋友家里的最初幾天中間匆忙地寫成的”[24]。接下來,他又寫了《電》的一部分:“這部小說是在一個極舒適的環(huán)境里寫成的。我開始寫前面的一小部分時,還住在北平那個新婚的朋友的家里,在那里我得到了一切的方便,可以安心地寫文章。后來另一個朋友請我到城外去住。我去了。他在燕京大學(xué)當(dāng)教員,住在曾經(jīng)做過王府的花園里面。白天人們都到對面的學(xué)校本部辦公去了。我一個人留在那個大花園里,過了三個星期的清閑生活。這其間我還游過一次長城。但是我毫不費力地寫完了《電》?!盵25] 巴金說的“一個極舒適的環(huán)境”,其中就包括沈從文的新家。

那一段時間,沈從文一面編教科書,一面開始忙活《大公報·文藝》的組稿和編輯工作,另外還在寫《記丁玲》,也是忙得不亦樂乎。巴金占了他的書房,他就在院子里的樹下寫。巴金也頻繁地出席沈從文他們?yōu)椤洞蠊珗蟆の乃嚒匪偌慕M稿聚會,后來又與靳以開始了《文學(xué)季刊》的籌辦工作。作為沈家的客人,他顯然受到了歡迎,沈從文在給大哥的信中說:“我們有小書房一,還希望有一??妥∠?!朋友巴金,住到這里便有了一個多月,還不放他走的。他人也很好,性格極可愛?!盵26] 巴金在北平的活動,張宗和在日記中記過幾筆。1933年11月25日,“天陰陰的,還有點風(fēng),不是一個好的天氣,等到我們上船的時候,卻又出了太陽。大家都不太會劃,船老是轉(zhuǎn)圈子,我們轉(zhuǎn)了一圈,到五龍亭,去看了九龍壁。出來碰見張干,說巴金請客,請我們都去。我不干,就和四姐分手,到宗斌他們那兒去了?!盵27] 12月1日,“一會兒,巴金、三姐和九小姐,來邀我們到協(xié)和禮堂去看戲?!盵28] 這也充分說明,巴金與沈從文的家庭已經(jīng)融為一體。

《從文家書》及巴金藏沈從文1930年代的作品

我在達子營沈家究竟住了兩個月或三個月,現(xiàn)在講不清楚了。這說明我的?。ㄅ两鹕暇C合癥)在發(fā)展,不少的事逐漸走向遺忘。所以有必要記下不曾忘記的那些事情。不久靳以為文學(xué)季刊社在三座門大街十四號租了房子,要我同他一起搬過去,我便離開從文家。在靳以那里一直住到第二年七月。

北京圖書館和北海公園都在附近,我們經(jīng)常去這兩處。從文非常忙,但在同一座城里,我們常有機會見面,從文還定期為《文藝》副刊宴請作者。我經(jīng)常出席。[29]

那一時期,他們成了來往相當(dāng)密切的朋友。那是他們的青春歲月,精力充沛,無拘無束,歡暢聚談,真摯交往,難怪后來他們的心底都藏著一個30年代的舊夢。不過,朋友是朋友,各自的觀點未必一致,寫作的風(fēng)格更是不同,他們也不總是笑嘻嘻,而是經(jīng)常有辯論,有時候還很激烈,甚至都公開辯論到報刊上了。巴金說:“我提到坦率,提到真誠,因為我們不把話藏在心里,我們之間自然會出現(xiàn)分歧,我們對不少的問題都有不同的看法??墒俏乙姓J(rèn)我們有過辯論,卻不曾有爭論。我們辯是非,并不爭勝負?!盵30] 他還回憶:

李:一九八二年我去和沈先生聊天時,他說你們在青島、在北京常常愛辯論。我說是不是吵,他說不是吵,是辯論。

巴:我們愛寫信辯論,但辯論過后我們還是很好的朋友。辯論得最厲害的一次是關(guān)于我的小說《沉落》,他認(rèn)為我對周作人的態(tài)度不對,很不滿意。

李:你和他好像是兩種性格,你們爭吵時發(fā)火嗎?

巴:不發(fā)火。我和從文辯論,有時暗暗發(fā)笑,他還以為我發(fā)神經(jīng),今天罵這個,明天罵那個。我罵周作人,也罵朱光潛。

李:你和朱光潛辯論是不是因為達·芬奇的《蒙娜麗莎》,還有關(guān)于眼淚文學(xué)的問題。

巴:主要是關(guān)于眼淚文學(xué),他那時在大學(xué)里批評眼淚文學(xué),我不同意,就寫文章反駁他??箲?zhàn)初期,我在成都,有一次郭子雄請吃飯,請了朱光潛,也請了我。他問朱,朱光潛說沒有關(guān)系,問我,我說我也沒有關(guān)系。年輕人嘛——

李: 火盛。

巴:對, 也有偏執(zhí)的地方。朱光潛,還有梁宗岱,我們后來相處得都很好。[31]

正如巴金所說,辯論最厲害的一次是圍繞著他的小說《沉落》展開的,大致的過程和相關(guān)的觀點,巴金在《懷念從文》中詳細而又坦率地寫到了。在《沉落》中巴金批評了周作人,引起沈從文的不高興,那是1934年巴金去日本之前所寫的小說,沈從文讀到后寫信給已經(jīng)在橫濱的巴金,質(zhì)問他:“寫文章難道是為著泄氣!?”巴金看后也很激動,在1935年2月出版的《文學(xué)》第4卷第2號上發(fā)表同題隨筆公開答復(fù)沈從文的指責(zé)。他說:“我誠心地感謝這位朋友。我是常常把他當(dāng)作畏友的。但是對于他這個勸告,我卻不得不原封地璧還,因為他似乎不曾了解我那篇文章的主要思想?!盵32] ——巴金認(rèn)為沈從文誤解了這篇小說的意思,也不了解周作人。他說自己沒有私敵,然而,“對于目前的種種阻礙社會進步的傾向、風(fēng)氣和勢力,我無論如何也不能夠閉著眼睛放過它們”,“《沉落》所攻擊的是一種傾向,一種風(fēng)氣:這風(fēng)氣,這傾向正是把我們民族推到深淵里去的勢力之一。這一點是那位朋友沒有見到的罷。他的眼光也許比我的更遠一點,他似乎看漏了我們民族當(dāng)前的危機而僅僅迷信著將來。事實上這將來還得看我們今天的年輕人的努力。要是我們能夠把這個正在‘沉落’的途中掙扎的民族拉起來,那么將來才有黎明留給我們。否則一批教授和博士也救不了誰的?!盵33] 巴金究竟在小說《沉落》中寫了什么呢?他寫了一位教授,之前寫文章“勸人不要相信存在的東西,勸人在惡的面前不要沉默,勸人把線裝書拋到廁所里去”[34]。一旦功成名就后,這位教授住進了大房子,有了滿屋子的書,娶了美麗的太太,享受著安逸的生活。這時的他深悔年輕時的孟浪,勸青年們“勿抗惡”,要學(xué)會接受現(xiàn)狀:“勿抗惡,一切存在的東西都有它存在的理由。‘滿洲國’也是這樣。所謂惡有時也是不可避免的,過了那個時候它就會自己消失了。你要抗惡,只是浪費你的時間。你應(yīng)該做點實在的事情,老是空口嚷著反抗,全沒有用,而且這不是你的本分。你們年輕人太輕浮了。真是沒有辦法。”[35] 雖然,后來他的太太移情別戀給了他極大的刺激,但他想到的只是“我是完結(jié)了”,已經(jīng)難以從目前的狀態(tài)中自拔。1934年秋天寫這篇小說的時候,巴金給主人公設(shè)計的結(jié)局是:“又過了半年的光景,我就聽見人說他做了某某部的一個領(lǐng)干薪的委員?!盵36] 以至于后來死去了……這是一種漫畫了的寫法,小說中的教授及其言論,當(dāng)然不能等同于周作人,不過,熟悉周作人的人一定也能看出來,這里面諷刺和影射的就是周作人。

關(guān)于周作人,多年后,巴金再一次談到他的看法:“周作人當(dāng)時是《文藝》副刊的一位主要撰稿人,從文常常用尊敬的口氣談起他。其實我也崇拜過這個人,我至今還喜歡讀他的一部分文章,從前他思想開明,對我國新文學(xué)的發(fā)展有過大的貢獻。可是當(dāng)時我批判的、我擔(dān)心的并不是他的著作,而是他的生活、他的行為。從文認(rèn)為我不理解周,我看倒是從文不理解他??赡芪覀儍扇藢χ芏疾焕斫?,但事實是他終于做了為侵略者服務(wù)的漢奸?!盵37] 巴金的這番言論,到今天恐怕也不會為一些人所接受,他們和沈從文一樣,認(rèn)為“激進青年”巴金無法理解周作人,巴金也沒有說他就理解周作人,但是,我們應(yīng)當(dāng)注意巴金文章中批評的這種傾向以及預(yù)言的結(jié)局:“他終于做了為侵略者服務(wù)的漢奸?!彼姓J(rèn)為理解周作人的人,似乎不應(yīng)該回避這個結(jié)果和進一步思考:這究竟是為什么?

沈從文當(dāng)然不會接受巴金的反駁,他們的辯駁仍然繼續(xù),從巴金在日本,一直到巴金回國,他們接著寫長信辯論。1935年年底,沈從文在《文學(xué)月刊》第2卷第4期上公開發(fā)表《給某作家》,直言不諱地批評巴金:

我以為你太為兩件事擾亂到心靈:一件是太偏愛讀法國革命史,一件是你太容易受身邊一點兒現(xiàn)象耗費感情?!銓τ谏€少實證的機會。你看書多,看事少。為正義人類而痛苦自然十分神圣,但這種痛苦以至于使感情有時變得過分偏執(zhí),不能容物,你所仰望的理想中正義卻依然毫無著落。這種痛苦雖為“人類”而得,卻于人類并無什么好處。這樣下去除了使你終于成個瘋子以外,還有什么?“與紳士妥協(xié)”不是我勸你的話。我意思只是一個偉大的人,必需使自己靈魂在人事中有種“調(diào)和”,把哀樂愛憎看得清楚一些,能分析它,也能節(jié)制它。[38]

他勸巴金:“我看你那么愛理會小處,什么米米大的小事如×××之類閑言小語也使你動火,把這些小東小西也當(dāng)成敵人,我覺得你感情的浪費真極可惜。我說得‘調(diào)和’,意思也就希望你莫把感情火氣過分糟蹋到這上面……”[39] 這些話未必能夠一下子說服巴金,但是巴金是認(rèn)真思考過的,并且在以后的生活和寫作中不斷調(diào)整過去的姿態(tài)——雖然這未必完全是因為沈從文的勸告,但是有沈從文這樣的朋友,更能促使一個人自我反思。巴金在晚年也說過:“我記不起我怎樣回答他……我寫信,時而非常激動,時而停筆發(fā)笑,我想:他有可能擔(dān)心我會發(fā)精神病,我不曾告訴他,他的話對我是連聲的警鐘,我知道我需要克制,我也懂得他所說的‘在一堆沉默的日子里討生活’的重要。我稱他為‘敬愛的畏友’,我衷心地感謝他。當(dāng)然我并不放棄我的主張,我也想通過辯論說服他?!盵40]

時間抹平了一切,今天舊事重提,我不是為這兩位老朋友接著辯論,那些具體觀點甚至可以不重要,我看到的是,在這唇槍舌劍的辯論之外,他們的友誼加深了,相互的了解加深了,在冰冷的歲月中,他們的友誼更經(jīng)得起時間的檢驗。就在沈從文寫下《給某作家》的那個冬天,巴金又來北平了,又到了沈從文的家:

我回國那年年底又去北平,靳以回天津照料母親的病,我到三座門大街結(jié)束《文學(xué)季刊》的事情,給房子退租。我去了達子營從文家,見到從文伉儷,非常親熱。他說:“這一年你過得不錯嘛?!彼辉僦骶帯段乃嚒犯笨?,把它交給了蕭乾,他自己只編輯《大公報》的《星期文藝》,每周出一個整版。他向我組稿,我一口答應(yīng),就在十四號的北屋里,每晚寫到深夜,外面是嚴(yán)寒和靜寂。北平顯得十分陌生,大片烏云籠罩在城市的上空,許多熟人都去了南方,我的筆拉不回兩年前朋友們歡聚的日子,屋子里只有一爐火,我心里也在燃燒,我寫,我要在暗夜里叫號。我重復(fù)著小說中人物的話:“我不怕……因為我有信仰?!盵41]

巴金所談的“大片烏云籠罩在城市的上空”,是日軍步步緊逼的華北形勢,正如他在文章中說:“當(dāng)整個民族的命運陷在泥淖里的時候,當(dāng)人類的一部分快要淪于奴隸的境地的時候……”[42] 巴金說的這篇文章,應(yīng)當(dāng)是發(fā)表于1935年12月9日《大公報·文藝》上的《別》(后改名為《我離了北平》)。據(jù)他回憶是寫于北平的三座門大街,“文章發(fā)表的那天下午我動身回上?!盵43] 然而,1936年6月巴金所作的附記中,他說他從北平離開后,在天津下車,在三哥的宿舍里住了幾天,離開天津的前夜寫下此文。從文中提到的大雪中的送行情節(jié)而言,顯然是先有送行,而后才有文章描述,巴金晚年的記憶是不準(zhǔn)確的。

巴金在《大公報·文藝》上發(fā)表的《別》

在1935年的文章中,巴金特別提到了那充滿友情的送別:“我又看見了你們的揮動著的手。這幾年來它們就時時在我的眼前晃動。碼頭上、月臺上的景象,我永遠不能夠忘記。……想到你們,想到你們賜給我的一切,我也曾偷偷地落下眼淚,我說這是感激的眼淚?!薄霸诨疖?yán)镂揖椭豢匆娔銈兊氖?。你們不會知道那些手給了我多么大的鼓舞。倘使沒有它們,我也許不會活到現(xiàn)在?!悄銈兊挠亚榻o了我精神的力量,來支配我的身體?!盵44]

在1936年,巴金補敘:“去年十一月我在北平住了將近三個星期。這個月三十日下午三點鐘我搭平滬通車回南方。一些朋友到車站送行,火車開動時我還看見他們的揮動著的手。那一天落著大雪,全個古城被一種恐怖的氣氛籠罩著,我的心差不多冷了,就靠著這些手它才得到一點溫暖。在車廂里我想起了種種的事情?;貞浭刮铱鄲?,現(xiàn)實使我悲憤;未來使我耽心。但是甚至在那時候我還沒有失掉信仰?!盵45]

1988 年沈從文去世后,巴金在《懷念從文》中,再一次寫到這個場景:

從文兆和到前門車站送行?!澳氵€再來嗎?”從文微微一笑,緊緊握著我的手。

我張開口吐一個“我”字,聲音就啞了,我多么不愿意在這個時候離開他們!我心里想:“有你們在,我一定會來?!?/span>

我不曾失信,不過我再來時已是十四年之后,在一個炎熱的夏天。[46]

可能,兩個人都意識到,他們生命中一個“大時代”不由自主地即將降臨。14年后,他們都過了不惑之年,那些青春的歲月逐漸離他們遠去,然而,這樣的友情,一輩子也不會遠去。有人曾問這一對思想、藝術(shù)上有那么多不同的朋友,他們的共同點是什么?

——我想,就是這樣赤誠的心吧。

注釋:

[1][3][6][7][20][22][23][29][30][37][40][41][43][46]巴金:《懷念從文》,《巴金全集》第19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3年版,第407頁、409頁、409-410頁、410頁、411頁、414頁、411頁、414頁、415頁、415頁、416頁、416-417頁、417頁、417頁。

[2] 張兆和1988年6月6日致巴金信,根據(jù)手稿整理。

[4] 沈從文1932年7月22日致沈云麓信,《沈從文全集》第18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12月版第170頁。

[5][15] 張充和:《三姐夫沈二哥》,《張充和詩文集》,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6年6月版,第335-336頁、336頁。

[8] 巴金:《關(guān)于〈砂丁〉》,《巴金全集》第20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3年版,第662頁。

[9] 沈從文1932年7月22日致沈云麓信,《沈從文全集》第18卷,第170頁。

[10][11] 沈從文:《水云》,《沈從文全集》第12卷,第91頁、93頁。

[12][13] 沈從文1932年秋致程朱溪信,《沈從文全集》第18卷,第172頁、173頁。

[14] 巴金:《〈電椅〉代序》,《巴金全集》第9卷,第292、296頁。此文最初在《大陸》第1卷第5期發(fā)表時,題為《靈魂的呼號》。

[16] 沈從文1933年8月24日致沈云麓信,《沈從文全集》第18卷,第183-184頁。

[17] 周作人:《沈從文君結(jié)婚聯(lián)》,《周作人集外文1904-1945·青燈小抄》,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1月版,第289頁。

[18] 張兆和:《〈從文家書〉后記》,《從文家書》,上海遠東出版社1996年2月版,第319頁。

[19] 沈從文:《由達園給張兆和》,《沈從文全集》第11卷,第89頁。

[21] 朱自清1933年9月15日日記,《朱自清全集》第9卷,第248頁。

[24][25] 巴金:《〈愛情的三部曲〉總序》,《巴金全集》第6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8年版,第24-25頁、29頁。

[26] 沈從文1933年11月13日致沈云麓信,《沈從文全集》第18卷,第194頁。

[27] 張宗和1933年11月25日日記,《張宗和日記》第1卷,第368-369頁。

[28] 張宗和1933年12月1日日記,《張宗和日記》第1卷,第370頁。

[31] 巴金:《與李輝談沈從文》,《巴金全集》第19卷,第685-686頁。

[32][33] 巴金:《沉落》,《巴金全集》第12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9年版, 第464頁、465-466頁。

[34][35][36] 巴金:《沉落》,《巴金全集》第10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9年版,第312頁、306頁、319頁。

[38][39] 沈從文:《給某作家》,《沈從文全集》第17卷,第220-221頁、223-224頁。

[42][44][45] 巴金:《我離了北平》,《巴金全集》第12卷,第433頁、431-432頁、435頁。

(作者單位:上海巴金故居 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