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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長的煩惱與性別的困惑 ——徐小斌中短篇小說中13歲少女的認同危機①
來源:《中國當代文學研究》2021年第1期 | 張志忠  2021年01月23日16:22

內容提要:本文對徐小斌中短篇小說《請收下這束鮮花》《末日的陽光》作出深度的文本解讀,闡述作品女主人公遭遇的13歲心理危機。在成長心理學中,13歲作為青春期的起點,是人生最重要的心理節(jié)點。徐小斌筆下的兩位女主人公生逢此時,既有“文革”動亂時代的認知挑戰(zhàn),有自我生理心理之跳躍式變化,也有對朦朧初戀的甜蜜與苦澀的內心感知,給特定年代的少女的成長,留下微妙的成長體驗。

關鍵詞:徐小斌 《請收下這束鮮花》 《末日的陽光》 性別困惑 認同危機

徐小斌擅長描寫成長的煩惱,但這種煩惱中摻雜了沉重的痛苦。徐小斌著眼于孩子們的視角,以孩子的身份去傾訴成長的困惑與悲涼。父母親在其中,要么根本缺席,要么退居非常次要的位置,孩子們的成長過程,又恰逢“文化大革命”的動亂年代,社會角色的混亂,自我認同的迷惘,更加劇了孩子們的苦難重重。

徐小斌的作品中,有濃重的13歲情結。從她早期的作品《請收下這束鮮花》,到她創(chuàng)作成熟時期的《末日的陽光》,都有非常鮮明的標記。對于今人來講,一個人的成長周期,隨著社會分工需要和壽命的延長,13歲,剛剛是小學畢業(yè)進入中學的時候,孩子在精神和心靈上非常敏感又非常脆弱,但是吊詭的是,現(xiàn)代人的生理周期卻比農耕時代更早進入性發(fā)育期,讓許多女性很早地經歷生命的初潮,童蒙尚未褪盡就體驗自身作為女性的性別特征和生命欲望,體驗生命的成長之煩惱與痛苦,悲涼與迷惘。

王子的喚醒:白雪公主獲救之后

《請收下這束鮮花》中的女主人公,就是處在這樣的尷尬狀態(tài)。她在這篇作品中第一次出現(xiàn),1978年的她已經是16歲,剛剛考上最好的醫(yī)學院,行將入學,馬上要成為一個大學生。但是當她在悄悄溜進A病房,在房間里出現(xiàn)的時候,眾目睽睽之下,她卻仍然還是一個孱弱的小人兒,是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你看上去還是個小女孩, 五官是嚴格按照‘兒童比例’排列組合著:大腦門兒,尖下頦兒, 鼻尖上星星點點的雀斑。實在不能說是漂亮”②。用俗話講,就是還沒有長開。

故事時間的開端之處,這位始終沒有姓名,始終被人看作是小孩兒的少女——在行文中,我們也只好稱其為小女孩,出生于1962年,在四歲的時候就遭遇了“文化大革命”的爆發(fā),她的父親母親在最初的狂濤惡浪當中遭受摧殘悲慘離世,是篤信佛教的外婆將她收留下來,艱難地謀生度日。作品中特意講到,外婆的保守而善良的教育造就了小女孩的性格怯懦。給小女孩以悲哀的還有被劃入另類迫害致死的父母雙親,父母雖然離世,這樣的家庭狀況卻像無法去除的濃郁陰影籠罩在小女孩身上,成為生而有罪的“賤民”,飽經“血統(tǒng)論”的戕害,讓小女孩一直處在精神的壓抑與扭曲之中。到1974年的時候,連外婆也去世了,唯一的親人棄她而去。12歲的小女孩在屈辱、孤獨、絕望、寒冷當中跳樓自殺,想要結束自己可憐的軟弱的生命。在動亂年代,還是有好心人救助了她,把她送到醫(yī)院搶救,才得以死里逃生。在醫(yī)院里她接受了繁復的手術,身體得以復原。在接受醫(yī)療的過程中,她對一位善良溫情而且美貌(是的,作品中就是用這個很少用來修飾男性相貌的詞語夸獎田凡)的青年醫(yī)生田凡暗自產生好感,由此逐漸恢復了她對社會人群的信任。這位12歲的小女孩,有了自己的精神眷戀,有了對于異性情感的第一次萌動,她也會因此而羨慕田凡的長得像電影明星一樣漂亮的戀人,羨慕她能夠得到田凡的愛情。12歲的小女孩,不會引起異性青年的重視,無法充當戀愛的對象。這個小女孩把自己的情感隱藏得很深很深。她相貌平平,不善于自我表述,從來沒有向青年醫(yī)生田凡流露過心聲。在田凡心目當中,她就是一個流水輪轉過程當中一個小小的病人,輕輕地來,輕輕地去,留不下什么樣獨特的印象。但小女孩卻把田凡醫(yī)生作為自己懵懂之愛的偶像,留心起他的一舉一動,甚至經常到醫(yī)院里悄悄地等候和觀察他,進而效仿他。

在小女孩的成長期間,她受到田凡醫(yī)生的影響,其對醫(yī)生職業(yè)的敬業(yè)和嚴謹,對病人的友善和認真,都令她深為傾慕。對這個因為絕望而輕生的小女孩,田凡鼓勵她說要有勇氣活下去,只要奮斗就會有希望,“這個世界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樣冷酷,當然,也不盡善盡美。但是要有勇氣活下去。只要奮斗,就會有希望”③。在這樣的精神激勵下,小女孩獲得了進取的信念和生命的活力。在現(xiàn)實生活當中,她以田凡為榜樣,追隨后者的敬業(yè)精神:熱愛工作是為了解除別人的痛苦,在為別人解除痛苦的過程當中,使自己感受到真正的幸福。小女孩以此走出了自我禁閉低迷徘徊的精神狀態(tài),在學習當中表現(xiàn)出她的勤奮和才華,很快在學校里邊成為學霸,脫穎而出。同時,這個小女孩一直關心著田凡醫(yī)生的一舉一動,關注他每一個可以觀察到的生活細節(jié),“我也要學醫(yī),我要做一個像他那樣出色的外科醫(yī)生!”④

小女孩成長過程中再一個時間標志是“文革”結束之后的1978年,父母雙親得到平反,高考制度恢復后,16歲的小女孩考上最好的醫(yī)學院。正當她的生活漸入佳境,她卻意外地得知,田凡罹患血癌生命垂危。她為心目中的偶像牽腸掛肚,但她一直在壓抑自己內心的世界,壓抑自己內心的情感?!澳愫莺菀е约旱氖种?,在晨曦中,你發(fā)現(xiàn)自己的淚是淺紅色的?!雹?/p>

為了探望田凡,她買了很多高檔的滋補品——這是用父母親的冤案得到糾正平反之后所得到的補償撫恤金去買的。但是,她去探訪田凡幾次受阻,先是無法向看守病房的人說明她和田凡是什么關系,被拒絕進入病房。當她耐心守候時機抓住機會溜進病房,卻發(fā)現(xiàn)有許多田凡的朋友和經過他治療的病人圍在田凡的床頭,使她難以接近田凡。在一個風風雨雨的天氣,她再次來到醫(yī)院,這一天因為風雨阻隔,病房里沒有前來探視的人。她來看望田凡,還帶了一束田凡最喜歡的玉簪花??墒翘锓矊λ龥]有留下任何過往的記憶,仍然口口聲聲對她講,“謝謝你。小孩兒”。這對于一個情感積壓很久、急于傾訴情愫的少女,當然是遭遇冷場。但是,作家給這個旖旎纏綿的故事安排了一個昂揚向上的結局。田凡用他對待每個人的真摯來對待這個“小孩兒”,并且說,希望自己死后肉體化為泥土,會培育出一株玉簪花。這美麗的夢想,暫時沖淡了面對死神的恐懼與死亡的悲傷,留下一個唯美的結尾:

暴風雨還在咆哮著,而屋里卻是這樣靜。大家的目光久久地凝聚在這束沾滿雨水的鮮花上。它普普通通,潔白無瑕,但香味卻是那樣醇正、雋永、悠長……⑥

12歲的小女孩在得到田凡對她身心的救助之后,也幡然醒悟,告別灰暗的既往,開始了充滿希望充滿進取精神的新生活。用這樣的原型詮釋《請收下這束鮮花》,可以窺見作家的什么心態(tài)呢?

丑小鴨之惑:成長與拒絕成長

如果說,《請收下這束鮮花》充溢著1980年代那種理想主義高揚的時代氣息,它賦予了田凡和小女孩的追求、奮斗以光彩奪目的底色,塑造了充滿理想激情的有為青年的形象;寫于1990年代的《末日的陽光》展開的,就是一個更為紛繁迷亂的場景,主人公了然從小女孩成長為少女的精神歷程與靈肉困惑,得到了深度的開掘——1980年代高揚的集體主義、理想主義的幻境消失之后,個人的成長難題才真正凸現(xiàn)出來。

如果說,《請收下這束鮮花》中,為社會為他人做貢獻的宏大理想,壓抑、取代了一個被看作“小孩兒”的少女心中那隱秘懵懂的愛情,是社會語境遮蔽了她的個人欲求,那么,《末日的陽光》所表現(xiàn)的13歲的了然,和小女孩的成長經歷既有某種相互印證的關聯(lián),又有了更為豐富更為多重的纏繞,也有著遠非前者可比的思想的、情感的和審美的內涵。

說她們有相近之處,是說小女孩遭遇人生危機跳樓自殺,然后在醫(yī)院當中得到救助,是在她的12歲,正是一個少女的青春意識開始萌發(fā)的時期,是展開對于神秘、清純的愛情和對獨具魅力之異性的神奇想象的年齡。小女孩的那種愛情全然是隱藏在自己的心靈深處,從來沒有表露出來,從來沒有向對她有救治之恩的田凡傾訴表白過。這只是一種單純、單向的相思,而且還僅僅是止于自我精神上、意念上的念頭。一廂情愿,不求回應,甚至都不愿意讓田凡知道她的這種情感,幼稚的自卑同時又是一種自傲,我愛你是我自己的事,與你無關。徐小斌說過,她寫《請收下這束鮮花》時受到茨威格《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影響很深。而《末日的陽光》中的女主人公了然的精神成長史上,成長的蘊含卻要纏繞糾結到難以撕捋出頭緒。

小女孩12歲,了然13歲。相近的年齡遭遇相近的危機。這是作品開始敘事的一個起點。

小女孩的精神前史也關涉到1966年。1966年,她的父親母親在“文革”的第一個狂潮當中就被席卷而去,于是,她和外婆相依為命。但從4歲到12歲,對這個小女孩,政治上的恐怖相對而言體驗不深,她更為焦灼地關注著的是生活當中的貧困孤獨,無依無靠的外婆,是怎樣靠辛勤的勞作來解決兩個人的生活費用,以滿足維持生命狀態(tài)的最低的需要。于是,一旦外婆去世,12歲的她首先要面對的就是一個今后怎么生存的現(xiàn)實性的問題。何況,她的情感也變得孤獨無依靠。重重苦難的疊加使她失去繼續(xù)生活下去的勇氣,但我們也不得不說,她的跳樓舉動中充滿了孩子的幼稚膚淺。

了然的13歲是1966年,恰逢一個動蕩嘈雜的年代。這也是她從一個小女孩向著青春期轉變的一個關節(jié)點。在作品當中,了然不但有精神的困惑,首先就是身體與性別的發(fā)現(xiàn)。13歲的少女遭遇了生命的初潮,遭遇了成長和性別身份的認同危機。在作品的視覺形象上,就是貫穿全文的猩紅色。猩紅色,是少女經血的顏色。作品中也講到了然對于女童身體向成年婦女身體變化的恐懼。在當年的公共浴室里,看到那些成年婦女的肥碩身體以及自己正在發(fā)育變化當中的少女身體,讓了然充滿了驚恐,她甚至希望自己就此不再成長,就做一個被時間拉住的“永遠的小女孩兒”⑦。但這種心態(tài)又不是固定的、長久的、一成不變的。我們會注意到,曾經像丑小鴨一樣自慚形穢的了然,經常會情不自禁地描述一起玩耍的小伙伴們的樣貌、衣服、皮膚、眼神,情不自禁地將她們的身體與性征細加勾勒。對于比自己年長幾歲身形發(fā)生變化有了“媚氣”的姐姐,了然抱有膜拜之情,對姐姐的才華和美貌,了然的贊譽之詞是毫不吝嗇的。這些表述,都在指向他人。但在潛意識當中,恰恰是因為自家身體的成長使她更善于發(fā)現(xiàn)其他少女的美,對少女的美更敏感更關心。與此同時,身體的成長和性意識的萌動是無法抗拒的,在竭力的抗拒中她也在建立自己心目當中的異性偶像。這個異性的偶像可能很模糊,很朦朧,其現(xiàn)實性的程度難以得到確證,卻是了然生命成長當中一個必不可少的重要環(huán)節(jié),怎么樣從影子式的愛情具象化、對象化,投射到現(xiàn)實當中出現(xiàn)的或者可能出現(xiàn)的、曾經出現(xiàn)過的男性青年的身上。

《前夜》與愛倫娜:真正的愛情何日到來

《末日的陽光》對了然的愛情心態(tài)的描寫,在敘事的脈絡上可以作為心理學的標本案例。

異性偶像的出現(xiàn),首先是從閱讀《前夜》中的愛情故事體驗到的。了然自敘說:“那時最吸引我的是屠格涅夫的英沙羅夫和愛倫娜?!雹嗤栏衲蚴?9世紀俄羅斯的重要作家,嚴格的現(xiàn)實主義與詩意的浪漫蘊含,尤其是作家對各種青年男女愛情悲歡的精心鋪排,構成其作品的迷人色彩,深受青少年的喜愛。他的《前夜》有多個中文譯本,作品主人公的譯名也不盡相同。了然所讀的,是著名翻譯家和散文家麗尼的譯本(文化生活出版社1953年版)。屠格涅夫繼承了普希金、萊蒙托夫的進步文學傳統(tǒng),批判現(xiàn)實黑暗與專制制度,同情和贊美革命與反抗?!肚耙埂分械馁F族小姐愛倫娜,家境優(yōu)越,身處幾個男性追求者之間,卻對平庸的生活充滿厭惡,在遇到寓居俄羅斯的保加利亞愛國志士英沙羅夫之后,從相識到相戀,勇敢地投入愛情,勇敢地投身時代,斷然追隨英沙羅夫返回保加利亞去進行爭取民族獨立的革命斗爭。英沙羅夫病故之后,愛倫娜仍然不舍其志,決心在異國他鄉(xiāng)斗爭下去。說起來,這也是最早的“革命加戀愛”的小說,是俄羅斯文學中最早描寫革命者的作品之一,愛倫娜為愛情為革命甘愿獻身的勃勃雄姿,凸顯出在“多余的人”之側的行動者的豪氣。論者指出,“葉琳娜(愛倫娜的另一個譯名——引者)是一個指引歷史列車行進的路標,葉琳娜的年代,是俄羅斯大地風云激蕩的年代。19世紀中葉,俄羅斯動蕩不寧,農民起義劇增,社會氣氛緊張,危機一觸即發(fā)。俄國正處于大變革的 ‘前夜’……時代需要勇于行動的新人形象。而屠格涅夫在這關鍵的時刻,推出了葉琳娜作為新人的代表”⑨。

《前夜》喚醒了了然的愛情意識,讓她渴盼,真正的愛情何時到來呢?

了然自述說,在閱讀《前夜》的故事中,她逐漸混淆了閱讀與現(xiàn)實的界限,把自己當作愛倫娜而與英沙羅夫對話。這在未曾有過類似的閱讀體驗的人看來,純屬自作多情,但是,因為閱讀或者觀看文藝作品而癡迷入骨、進入沉浸式體驗狀態(tài)的大有人在,而且,許多的少男少女,在進入現(xiàn)實的戀情之前,就是通過閱讀和體驗,在心靈中模擬演練了最初的愛情幻想。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之初,就是了然和她的作者徐小斌學習與成長的20世紀50—60年代,充溢著一種革命情懷,張揚著一種英雄氣概,少年男女的愛情萌動,自然而然地附著在革命、英雄、家國、人類等宏大理念之上,讓愛情也染上了特定的時代印記。叛逆少女愛倫娜與革命志士英沙羅夫,成為許多人心目中的偶像。在與學者姜廣平的對話中,徐小斌如是言:

俄蘇文學中最早對我有影響的是屠格涅夫的《前夜》,英沙羅夫與愛倫娜的愛情在很長時間內令我蕩氣回腸。⑩

以此而言,愛倫娜就是那些追隨自己被流放的丈夫而遠行西伯利亞的十二月黨人妻子的后來者。這也是了然對自己的精神定位。于是,英沙羅夫就化身為睡夢中前來相見的那位披著猩紅色斗篷的男子,在《末日的陽光》中具有多重蘊意的猩紅色,也獲得了革命的一種亮色:“那一天溫馨的夏風把門吹開了?;秀敝兴坪跤幸黄档男杉t色降臨在我的床邊。那好像是一個身披猩紅色斗篷的年輕男人。他掩面而立。”11

斗篷男形象的重合:英沙羅夫、濕婆神與死神

上文所說的鐘擺聲,很多人在半夜無眠的時候都曾經聆聽過,在了然這里,它還有另一重用意。由此,了然把我們的視線從斗篷男引向座鐘頂部裝飾的濕婆神像。濕婆神是印度教中的三大主神之一,集創(chuàng)造與毀滅于一身。出現(xiàn)在了然視野中的濕婆神塑像,讓她頗費琢磨,尤其是連身為知識分子的母親也說不出他的所以然的時候,“那雕像古怪得很,正對我的那個側面是張男人的面孔,帶有一點古印度男性佛像的味道,從靠窗那一面看過去他又變成了一個女人,嬌媚之中似乎藏有某種邪惡,而從正面一看那截然不同的兩面竟如此和諧地融會一處變成一張莊嚴平靜的面孔。這真是奇異極了”12。

這仍然是在虛幻的層面上認識異性的秘密,不過,斗篷男飄忽不定稍縱即逝,濕婆神卻可以被從容地觀看與揣測。標志生命的創(chuàng)造、運行、毀滅諸多功能于一身的印度教濕婆神,忽然被推到了前臺。這是擺在了然的臥室當中一座古老的座鐘上的裝飾性的塑像,是外婆的外婆那里傳下來的一件重要文物,為時甚久。濕婆神不是第一次出現(xiàn)在了然的視野中,但是直到她的初潮之后,她才會關注到濕婆神的存在,思考濕婆神的性別屬性,這引起了然的興趣,引起她探索的好奇心。

作家的想象空間是層層疊疊繁復無窮的。斗篷男的第一次出現(xiàn),因為緊接在了然談論閱讀《前夜》的心得和英雄崇拜的心態(tài)之后,我們順理成章地將其指認為是英沙羅夫式的英雄在了然的幻想中光臨造訪。但是,在后來的敘述中,這個披著猩紅色斗篷的男子又有幾次進入了然的夢境,并且被了然認定是死神,“那個穿猩紅色斗篷的男人后來又有許多次在夜晚來臨。后來我才明白那便是死神,因為那時我曾無數(shù)次地想到‘死’。死是猩紅色的,我為我知道了這個秘密而高興”13。

《請收下這束鮮花》中的小女孩,跳樓自殺是因為對生活的絕望孤獨。《末日的陽光》中的了然是境由心造,最初遭遇斗篷男是和閱讀《前夜》相關聯(lián)的,了然把自己當作愛倫娜而與英沙羅夫對話,由此很容易獲得一種相似聯(lián)想,披著猩紅色斗篷的男子在夢幻當中進入了然的房間,進入了然的夢境場景當中。雖然斗篷男的敘事到此沒有繼續(xù)延伸,沒有更多的講述,但是,這位男子不止一次地進入了然的夢幻,這就排除了意外和偶然,讓我們在斗篷男和了然的生命成長當中建立起一種較為固定的精神聯(lián)系。

如果說,這位斗篷男就是英沙羅夫與古老座鐘上作裝飾用的濕婆神雕像的融合,這恐怕不是妄斷。到斗篷男再度不止一次地在夢中出現(xiàn),了然卻認為是在夢中遭遇死神,前后之間有一定的時間間隔,其間發(fā)生了哪些值得注意的事情呢?她的奇特睡姿引起父母的注意,還因為莽撞笨拙受到父母的嘲笑。她因此而感到羞愧,更因此產生自我封閉,疏離于與他人的交流。“那時爸爸媽媽姐姐并不理解這個,他們只是一味地指責我怕羞,口拙不出眾,上不了臺面。他們越是指責,我越不知怎樣才好,在眾人面前簡直想把手腳藏起來或干脆砍掉?!?4她因為身體發(fā)育而關注到成年女性的身體之丑陋,希望自己停頓在女童階段,不再成長,長大成為她所厭惡的那些肥碩的女人,是她所無法容忍的,她寧愿就此死去以便中止成長?!八朗俏ㄒ皇刮业纳跁r間的某一點的手段。在時間的某一點上我是個可愛的女童而不是難看的婦人?!?5還有很重要的一點,小女孩12歲,了然13歲,正是在生命成長的同時,思維和情感也在成長,兒童時代懵懵懂懂的生死問題,也會以各種方式出現(xiàn)在她們的思索中,在意識到死亡的同時,開始確認自己的生命存在,進行自我認同。

雌雄同體:阿尼瑪與阿尼姆斯的心象

小女孩是在無法繼續(xù)生存下去的時候,選擇了死亡。了然對于死神的認知,就沒有這么深刻,沒有現(xiàn)實中的危機迫使她選擇生與死,相反,她衣食無憂,父母和姐姐都可以為她遮風擋雨。希望借助死亡之手而中止身體的成長,不過是一時的奢侈幻想,在時光的演進中,死神退卻了。這就表現(xiàn)在了然開始畫出新的圖畫,畫面上總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但是,“我畫的那個男人臉看起來竟似曾相識,這真怪,因為他確確實實是我造出來的,并不存在,而我又確確實實在哪兒見過他。至于那張女人的臉——真有點兒不好意思說出口,她像我,她實在太像我了,僅僅是比我美麗”16。這就是性別意識覺醒之后,最初的一種外化和想象。因為在現(xiàn)實當中,了然不曾有過和異性的有意識交往和情感交流,沒有什么男性充當重要一方。了然把自己讀過的各種童話帶入自己的想象當中,也把自己代入各種童話,去充當其中的女主人公。她“安排他們來做游戲,為他們設計不同的背景時裝道具。他們游泳,劃船,滑雪,沖浪,吃烤鴨翅、俄式魚卷、法式煎肉、意大利通心粉,乃至阿拉伯烤全羊”17。這樣的冥想一方面顯得非常幼稚可笑,但另一方面,這樣的游戲又是一種心理模擬體驗,就像小孩子玩過家家游戲,是在初步模擬未來的家庭生活一樣。不過他們怎么樣生活,卻還是可以任由了然隨心所欲地加以安排的。

在接下來的情節(jié)發(fā)展中,作家用了很多的筆墨描寫在街頭偶遇的光頭青年男子的形象。他先是出現(xiàn)在了然的視線中,其裝束與神態(tài)有一種先聲奪人的效果,立即打動了了然的心。奇怪的是,和了然一起逛街的幾個小女孩,和了然的感受都是不一樣的。了然看到的是一個光頭男子,王霞、王雷和茵茵看到的卻是一個女的—我們互相瞪視了半天誰也不肯承認自己的視覺出了毛病。王雷頻頻閉合她那雙‘線兒勒’似的小細眼睛,我則把大眼睛瞪得圓圓的……這都是你成天把自己關在家里給關壞了,幻想家我們三人都看見了那人,不但是個女的而且很像你”18。

就在這半信半疑之間,奇幻再次發(fā)生。了然在一張貼在街頭的布告上再次發(fā)現(xiàn)了光頭男子的照片。了然看到的那張布告非同尋常,那位光頭青年男子,其父母親都是走資派,雙雙死于非命,他也是“文革”的被清算對象,偷越中越邊境被中國邊防軍擊斃。為此發(fā)布布告,所為何來?難道是要警示當時的青少年不要遠行幾千公里去偷越中越邊境嗎——狂熱的紅衛(wèi)兵,為了投身于世界革命,屢有偷渡邊境線到越南去參加抗美援越戰(zhàn)爭的。那也犯不上用這個光頭青年的死亡發(fā)布特殊的布告啊。

那么,這是了然的幻覺嗎?在短暫的時間里,這個雖然剃光頭卻仍然具有其獨特魅惑力的男子,一連出現(xiàn)兩次,這是了然對心目中男性形象的反復確認。了然對他的描述是“純潔”,“單純和純潔不同,單純可以被任意抹上顏色而純潔卻有著抗拒的本能……照片中的死者并不像個可鄙的叛國者而像一個叛逆天使。真的,在這許多年之后我們能記得那雙眼睛喬裝冷酷,其實藏著的全是冰冷的純潔”19。與猩紅色一樣,純潔也是《末日的陽光》的關鍵詞。

這個光頭男子具有相當?shù)默F(xiàn)實性,是了然從英沙羅夫、斗篷男和濕婆神的幻境走向現(xiàn)實的重要一環(huán)。但是,對這個已經死亡的青年人的思索,又將了然引向對濕婆神的探尋?!昂髞砦液鋈幌肫鹉亲f式座鐘上雕像神秘的舞姿,那是一種隱喻,一定是的。那一半是男一半是女的面孔為什么合在一處就變成了安詳超脫,人們并不再深究他是男是女?”20

這就更讓人大惑不解了。怎么解釋這種現(xiàn)象?一個少女在進行自己的性別認同的時候,她又有一種困惑,一種恐懼。明明知道自己的女性身份,在身體發(fā)育上有女性的特征鮮明地凸顯。少女的初潮,乳房的膨脹,伴隨著一種撕裂的痛苦的身體變化。但是她又會刻意模糊、抹殺正在拉開距離的兩性的區(qū)別,刻意地否認自己的性別身份,會做一種男女同體的想象。從這個意義上來講,這是了然性別成長當中的自我否定。于是,濕婆神就具有了性別含混的特性。既是男神,又是女神。布告上的男青年,是第一個引起性別意識覺醒后的了然關注的男子,但小伙伴們卻指認他(她)是女性,而且與了然長得很相像——他的性別起初也是具有一定含混性的。

或許,這就是雌雄同體的人類心理原型的一種別致顯現(xiàn)。無論是光頭青年的性別混淆,及其與了然相貌相近,還是濕婆神的男女同體,都是了然的特定意識或者潛意識的明確顯現(xiàn)?!皾衿琶嫦嘀凶钐厥獾囊环N面相就是半女之相。在印度雕塑中,有左男右女的濕婆雕像,也有三面相中的一面是女相的呈現(xiàn)。濕婆既有男性的面相,也包含著女性的一面,便產生了半女半男的結合體——半女之相,將自己變成一對男女擁抱模樣,半男與半女進行交合,創(chuàng)造萬物,超越了兩性的界限,性器官上既體現(xiàn)有男性的特征,又有女性的特征,是陰陽的結合體?!?1

心理學家榮格,把雌雄同體的精神顯現(xiàn)定格為阿尼瑪和阿尼姆斯情結,男人會把自己的女性特質(阿尼瑪)投射到女性身上;女性則把自己的男性特質(阿尼姆斯)投射到男性身上。徐小斌對此有非常深入的理解。在名為《“阿尼瑪”與“阿尼姆斯”的角色沖突——男女兩性在戀愛婚姻中的沖突》的一篇散文中,徐小斌如是說:

“阿尼瑪原始心象”這個概念很多人可能并不熟悉。這個詞來自榮格的分析心理學理論,榮格說:“每個男人心中都攜帶著永恒的女性心象,這不是某個特定的女人的形象,而是一個確切的女性心象。這一心象根本是無意識的,是鏤刻在男性有機體組織內的原始起源的遺傳要素,是我們祖先有關女性的全部經驗的印痕(imprint)或原型,它仿佛是女人所給予過的一切印象的積淀(deposit)……由于這種心象本身是無意識的,所以往往被不自覺地投射給一個親愛的人,它是造成情欲的吸引和排斥的主要原因之一?!?2

在這篇文章中,徐小斌說:“據我觀察,在這個年齡段能夠產生自發(fā)愛情的孩子,往往在童年時患有嚴重的自閉癥?!薄白罱艺埥塘艘晃粌和=⊙芯克膶<遥f據研究結果表明,童年時患自閉癥的兒童一般都是智力超常的兒童。而孩子最初愛的人與他(她)的阿尼瑪心象(阿尼姆斯心象)有關?!?3請注意這兩段話中的幾個關鍵詞:自閉癥兒童,愛情,阿尼瑪與阿尼姆斯。自閉癥兒童一般智力超常;因此在兒童時代就會自發(fā)產生愛情;孩子的愛情特征,是阿尼瑪或者阿尼姆斯心象的投射。阿尼瑪與阿尼姆斯情結更適合于討論本章中講到的了然的愛情。

了然也曾經有過短暫的自閉傾向,她的愛情投射比小女孩要復雜許多,她的性別困惑則可以用榮格所言雌雄同體作為參照,來解開其中的謎語。濕婆神在印度宗教與文化中,具有多重蘊含。這些蘊含對于知識匱乏的了然來說,都是無從把握的,在了然心目中,她所關心的始終是濕婆神的性別屬性。這當然和了然性別意識的覺醒密不可分。濕婆神作為具有直觀性和普世性的雌雄同體存在,令了然大惑不解。了然高度贊揚街頭的那個光頭男性青年,卻被小伙伴王雷們認定,他(她)長得很像了然——了然不曾察覺到自我心象的投射,小伙伴們卻可以旁觀者清,看出性別混淆的光頭青年是了然的投影。濕婆神的性別困擾,還出現(xiàn)在作品的結尾,在目睹姐姐和那位前紅衛(wèi)兵領袖的性愛交歡之后,了然想從姐姐那里得到一些確證,姐姐卻露出了濕婆式的微笑,對雨夜中發(fā)生的事情矢口否認,“姐姐翕開兩片猩紅色的唇露出和濕婆神一樣的微笑”,憤怒的了然則說,“我真想變作一把匕首洞穿那濕婆神的微笑”24。這里兩次將姐姐與濕婆神聯(lián)系在一起,是對濕婆神的女性屬性的明確認定。

這樣闡釋《末日的陽光》中的雌雄同體,顯然是超出了徐小斌對于阿尼瑪與阿尼姆斯情結的理解的邊界,也溢出榮格的相關理論,但在總的框架內不失其底蘊。自我的認同與性別的困惑,是一個人成長中的必經階段。少女和少男都對自身的性特征產生畏懼心理,甚至希望抹煞這些性特征。了然就對成熟女性的肥碩身體厭惡至極。但她畫出來的一男一女的畫面上,那個女性卻與了然相貌相似,街頭的光頭青年,她認為是發(fā)現(xiàn)了對方的“純潔”,這不過是她將自己對“純潔”的體認投射到外物而已。

英雄變形計:《阿波羅死了》與《莎樂美》

了然畫王子和牧羊女,在做各種不同的游戲,過著童話般的快樂生活。這顯然和作品中的邏輯順序,他們是從《前夜》中的英沙羅夫與愛倫娜故事脫化而來有所差別,后者是革命者與追隨者,死者與生者,在一種嚴峻現(xiàn)實中對崇高使命的自覺選擇。了然的“游戲圖”接受了兩個人的愛情,甚至把自己代入其中讓自己充當熱戀中的女性的角色,但對于她幼小的心靈來說,她對于革命、苦難、犧牲、異國異鄉(xiāng)等還無從想象,無法將自己代入其中。盡管她會崇敬愛倫娜和十二月黨人的妻子,但真正進入這樣的角色,她還沒有足夠的思想準備,沒有足夠的承受力。

在看到街頭的殺人布告之后,了然又畫了一幅畫——《阿波羅死了》。很顯然,她畫出來的是這張布告上的主人公。這位死者的政治身份是“叛國者”。了然沒有多少深入考察的興趣,沒有什么太多政治性的考慮。了然關注的是他相貌的俊朗與眼神的純潔。

在《前夜》中,英沙羅夫在歸國參與反抗土耳其占領者的民族獨立戰(zhàn)爭途中舊病復發(fā),由于動脈瘤和肺病的并發(fā)癥而死亡。愛倫娜卻并沒有停止自己前進的腳步,她要到波蘭民族獨立的戰(zhàn)場上去做一名護士,看護那些病人和傷兵。在《末日的陽光》中,光頭男子越境到越南去,要去參加抗美統(tǒng)一戰(zhàn)爭(在現(xiàn)實生活中,有很多紅衛(wèi)兵在狂熱的革命激情鼓舞之下要秘密越境到越南戰(zhàn)場去,直接投身與美國侵略者的戰(zhàn)斗,著名作家老鬼在紀實小說《血與鐵》中就記述了他和其他幾個單純質樸的紅衛(wèi)兵到中越邊境越境未遂的經歷),兩者的巧合純屬偶然,內在的革命情懷卻并非一時沖動而生。愛倫娜是繼承英沙羅夫的遺志繼續(xù)其從平靜的俄羅斯前往風暴漸起的保加利亞,了然筆下的牧羊女則是懷抱著阿波羅的頭顱,并且看著它冉冉升起的:“當天晚上我畫了一幅畫,依然是那個男人和那個女人。那女人被我畫成了身穿古希臘時代服裝的牧羊女,她踏在羊群編織的云彩上,那羊群閃亮的梅花形蹄瓣浸在水里,因為那實在是一片汪洋。太陽的血色被吸走,只剩下一團慘淡模糊的光照,那光中隱約顯現(xiàn)著那個男人的頭顱。那女子雙手捧著那團光,實際上那顆頭顱正從她的雙手冉冉升起?!?5由英沙羅夫化身而來的斗篷男,變成具有現(xiàn)實指涉的阿波羅,了然自己化身成牧羊女,但是,兩人的關系與環(huán)境的設置,發(fā)生了根本的改變,革命與獻身,從“紙上讀來終覺淺”,開始介入現(xiàn)實,要“絕知此事要躬行”了。先前是帶有很強的游戲性質:“用他們來做游戲,為他們設計不同的背景,時裝道具這真是一件樂事?!?6畫出《阿波羅死了》的此時,現(xiàn)實的嚴峻一面開始展露,但了然對此仍然是抱有強烈的浪漫蒂克的:阿波羅死了而不是牧羊女死了,死亡還是別人的事情,是了然展開浪漫想象與代入游戲的契機。牧羊女懷抱阿波羅的頭顱,這也是一個非常經典的意象,懷抱青年男子的頭顱的美麗女子,讓我們聯(lián)想到莎樂美。

莎樂美的故事最初的來源是《圣經》故事。故事的原型中,希羅底勾結自己的小叔子希律殺害了丈夫并與之成婚,先知約翰反對她的再婚,指控其亂倫,希羅底利用女兒少不更事借刀殺人,慫恿她向希律王索要約翰的頭顱,殺死約翰并且呈上人頭驗證。這位女兒只是母親報復約翰的工具,連姓名都沒有出現(xiàn)。在故事的流傳中,莎樂美逐漸成型,而且成為故事的主角。

在這里談論莎樂美,是因為了然《阿波羅死了》的畫面與法國畫家莫羅莎樂美題材畫作《幽靈出現(xiàn)》的某種相近聯(lián)系?!队撵`出現(xiàn)》即《施洗約翰的頭在顯靈》是莫羅象征主義典范的代表作品。13歲的了然,當然不能夠與大師莫羅相媲美,她的繪畫要簡明許多,但那個冉冉上升的阿波羅的頭顱,與《幽靈出現(xiàn)》中懸浮在半空中光芒閃爍的約翰的頭顱,其內在的關聯(lián)性卻不容回避。沒有《幽靈出現(xiàn)》的啟悟,了然是否能夠畫出《阿波羅死了》,恐怕要打個大問號。徐小斌如是言——

在1970年代初萬馬齊喑的時代,我在故宮博物院一個朋友那看到了一本西方的畫冊,當時我極為震撼,特別是莫羅的《幽靈出現(xiàn)》,是一個有關莎樂美和施洗者約翰的故事,莫羅是那種作品色彩非常絢麗的畫家,他到現(xiàn)在都不太被中國大眾熟悉……后來我反復看過這幅畫,莎樂美穿著一身紗衣,戴金綠色的阿拉伯寶石。畫面的另一端是冉冉升起的約翰的頭顱,那顆頭顱發(fā)出異彩。27

信使來告:革命時期的愛情

回到《末日的眼光》的故事進行之中。經過街頭邂逅的光頭男青年形象的相貌與了然有許多相似的混同,了然在這里產生了性別認同的困惑。但弱小的生命無法遏制地仍然在成長,生活仍然在延續(xù)。這種性別困惑很快地被擺脫,經過斗篷男的信息傳遞,認識中的兩性的真正區(qū)別和界限逐漸清晰。在情感萌動的了然身邊,終于有一位現(xiàn)實中的男青年出現(xiàn),而且吸引了了然的全部關注,“阿波羅”來到身邊。這位充當過紅衛(wèi)兵領袖的高中學生來到了然家,懇求暫時能夠被容留居住,他打破家中的窒息與沉悶,激起了然和姐姐的情感波瀾。了然認為他就是曾經在布告上看到的那位純潔的青年人,為之怦然心動。他當過紅衛(wèi)兵領袖頗有名氣,又及早抽身退出造反狂潮,曉宿夜出,具有一種隱秘的地下活動色彩。隨后,了然了解到他的更多一些情況,學習非常出色,得過全市數(shù)學、物理競賽的雙料冠軍,知識非常豐富,足以解答了然的很多困惑,他看一眼就能夠指出那個濕婆神雕塑,能夠確認他的性別:“顯然他的面孔一半是男一半是女,但他還算是男的因為他還有妻子”28。但他卻轉到哲學的角度去討論濕婆神的疑難命題,他認為“這里面隱含著東方神秘主義對于世界的理解,大概有點兒像中國的太極圖有陰陽之分。而那陰陽又是不停運動著的,一旦走到了極致便會超越自己的世界而走向對立面。世界大概就是這樣不斷運動著,像濕婆舞神的永恒舞蹈一樣,一旦靜止它就死了”29。這顯然超出了然和姐姐的接受能力,卻更加美化了他在姐妹二人心目中的形象,“我不大懂,姐姐也半張了嘴癡癡的。我們雖不大懂,但很愛聽他講,就像過去喜歡聽爸爸講《天方夜譚》”30。他忽然從同代人被擢升到父兄的位置了。

經過英沙羅夫、斗篷男、濕婆神、光頭青年照片的一系列鋪墊,這位出入于自己家的青年人,讓了然心神恍惚,“不,我不愿見這個人,我害怕證實什么,但那恐懼之中卻又藏著一種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狂喜。度過少女的歇斯底里的時期,我終于明白那種害怕其實是希望。我其實希望看到那張死者的面孔,哪怕他是還魂之鬼”31。不確切的愛與不確切的怕同在,在心中期盼了很久的人終于近在眼前,唯恐無法承受這美好的現(xiàn)實的擔憂又讓了然產生新的憂慮。

這種憂慮并不多余。了然的姐姐年長她幾歲,已經出落成非常有魅力的少女,和這個男青年又是在學校讀書期間就有過相當?shù)牧私馀c交流,相比了然,在獲得這位男青年的關注上是先入為主。男青年入住的房間就是姐姐主動讓出來,姐姐則搬入了然的房間。何況,關于“革命”,關于造反,關于北京“文革”中造反派的天派地派之爭,了然對此幾乎是一竅不通,姐姐和他交流起來卻毫無障礙,自然而然地就會有更多的共同語言。因此,了然在這場情感游戲中顯然是沒有競爭力的,雖然時時會動心,但在自己的情感表達傾訴以及和這位男青年的日常生活交往上,都幾乎是無所作為的。

男青年注重與自己年齡相近的姑娘是很正常的,要他越過蓓蕾初綻的姐姐而特別注意13歲的青澀女童了然,要具備什么樣的智商才能夠做到呢?兩人間唯一的一次深度交流是,了然半夜起來去上衛(wèi)生間,然后再折返的時候卻出于好奇與關心應邀進入了男青年暫時居住的房間。這事情發(fā)生得太偶然了。所幸他對了然有一種先天的親近感——不可思議的是從他口中說出來的事情,他說他小時候有個玩具娃娃和了然長得很像。男孩子喜歡玩具娃娃,這恐怕是非常少見的,能夠坦率地說出來,在了然看來,可能再次驗證了他的純潔,也理所當然地拉近兩人的距離。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前面所講到的雌雄同體的心理:男孩子內心中也有若干女孩子的情態(tài)。男青年交給了然一封非常私密的、事關重大卻又沒有封口的信件,這是對于了然的信任感。也許是在他心目當中了然不過是一個少不更事的小女孩兒,許多事情都不必回避她。正是從接受委托答應傳送這封信開始,了然才真正邁入社會的門檻,在家庭生活之外參與了嚴酷的社會現(xiàn)實,開始建立與家庭之外的社會成員的有效關系,自己的命運和他人的命運產生了互動和影響。也是在這個夜晚,他說出對于那幅畫《阿波羅死了》的新的詮釋,改變了了然對其的黯淡命意:“你的那幅畫我很喜歡。不過你錯了,阿波羅不會死,即使是在世界末日陽光依然存在。那猩紅色的不是地獄之火而是太陽,是末日的太陽,是被鮮血浴過的太陽啊?!?2最打動了然的是,他在克制和貌似平常的聊天中,讓了然覺察到他情感的紊亂:“他忽然有點羞澀,那冰冷的眼睛里潮水一般涌上一股蔚藍色的柔情。我忽然覺得有點兒不對味兒,剛剛這樣感覺了,手心便變得冰涼,好像已做錯了什么事不可挽回?!愫芟矚g畫畫是嗎?’他有意打了個岔,但他的聲音也在抖,好像在拼命抑制著什么?!?3幾乎是在絕望中盼望很久(這里不是指自然時間,而是了然的心理時間感到其漫長無望)的了然終于得到另一顆心的回應,在女童假象遮蔽下,一個蓬蓬勃勃成長的少女被這特殊的情感所擊中,何其美妙。

在《請收下這束鮮花》中,小女孩的成長是純屬精神性的,不關涉到肉體,了然從作品的一開始就是在靈魂與肉體的互動中成長的。接受了送信的使命,經歷了穿著媽媽的肥大襯裙身形暴露地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的尷尬,以及通過穿衣鏡看到自己無法遮蔽在睡衣下面的曲折有致的真實身體,處于興奮中的了然實現(xiàn)了對自己的女性身體的確認與自信,開始第一次的自慰:“然后我幻想著撫摸我的是另一雙手。這么想著的時候我才真正感覺到這白金一般冰涼光滑的原來是自己的肉體。”34在這個動人的夜晚,被巨大的激情所操控,了然體驗到了靈魂與肉體的雙重快樂,對自己的女性特征的體認,同時也確認了濕婆的男性身份。

了然在送信的途中,止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更是出自一個純情少女的嫉妒心——剛剛發(fā)現(xiàn)他對自己的隱秘情感,當然希望進一步地獨占這種情感,容不得其他女性分一杯羹。她沒有信守諾言,卻悄悄地讀了這封非常私密的信。這封信確實是那位男青年的個人隱私。他的信件寫給一位女性,信的內容卻是關于對“文化大革命”初期那位權勢顯赫炙手可熱的人的憤怒批判。自然而然地,了然和我們一樣,都會將收信人理解為是他的親密女友,如果不是最為親近,誰敢公然講述那些具有重大政治風險的內容呢。在“文革”語境中,這樣的叛逆性言論一旦被發(fā)現(xiàn),會被定罪為“惡毒攻擊敬愛的江青同志”,坐大牢判重刑的概率是很大的。他當然知道個中利害,所以告訴了然,如果此信無法送到收信人手中,就要將其燒掉。了然讀了這封信,也感到潛在的危險性,但她既沒有將此信送達收信人,也沒有遵囑銷毀它,匪夷所思的是,這封拿在手中很久而無所措置的信居然被大風吹走不知落在何人之手。了然送信回來也不敢對他講出實情,只好隱瞞真相,兩個人也很難再進行情感的溝通。感情之事也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何況他一開始就是在竭力克制和壓抑他對了然的好感呢。

于是,了然發(fā)現(xiàn),姐姐與他之間的關系發(fā)生了實質性變化。在送信事件之前,姐姐就對他非常熱情。她不但把自己的臥室讓出來,在一向是曉息夜出的他歸來以后,姐姐還會主動下廚房為他做早餐。在送信事件發(fā)生后不久,姐姐告訴她,他邀請她去看一場歌舞演出,這喻示著得到了那位男青年情感呼應的是了然的姐姐。了然對這樣的發(fā)現(xiàn)本來應該是非常震撼的,姐妹之間與同一個男性的情感恩怨,徐小斌別的作品當中也曾經出現(xiàn)過,比如說《吉爾的微笑》。在《末日的陽光》中,了然似乎并沒有經過太多的心靈動蕩就主動退出了情感游戲。了然幾乎是蜻蜓點水式的愛情,是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的小小瓜葛。這可能會讓有些讀者覺得不過癮不深刻?;叵肫饋?,正是因為了然把那封至關重要的信件弄丟失了,男青年和他原先的戀人也由此失去聯(lián)絡。而了然又不敢把事情的原委告訴這位男青年。在這樣的陰差陽錯之中,才有了姐姐和他的那一段情感與肉體的曲折波瀾。

或者可以講,了然和這個男青年彼此之間,在生命、經歷、情感、思想等方面,都是嚴重不對等的。他經歷過各種傳奇式的波瀾起伏,他的人生顯然遠遠超出了然所能夠理解的范疇。兩個人之間本來就只是了然心底的暗戀與他偶然的情感困惑與表露——請注意,他當時還有個需要了然給送信的親密戀人,能夠和他一樣從“文革”的第一個浪潮中急流勇退進而敢于批判“敬愛的江青同志”的覺醒的少女。處于無望的暗戀中的了然,與其說在與男青年進行情感溝通,不如說更多的是沉浸在自己的內心,感到甜蜜、神秘、惶惑、歡欣與煩惱糾纏。體會自己這種莫可名狀的心境,而且靠這樣的琢磨與玩味,體會自己生命和情感的成長。還有那幅《阿波羅死了》的畫像,姐姐的神氣是很不屑的:“姐姐美麗的嘴角上立刻露出譏諷的笑意。這算什么?了然這算什么?我面孔發(fā)燒不知說什么才好,每到這時就分外口拙?!?5男青年卻在延長的思索之后,對這幅畫做出了他自己的闡述:這不是阿波羅之死。阿波羅不會死。那猩紅色的不是地獄之火,而是太陽,是末日的太陽。了然是從少女的朦朧的角度,著眼于那個托捧起阿波羅頭顱的牧羊女,體會著一個少女對于心目當中偉大的犧牲者的奉獻和悼念。男青年作為阿波羅的換喻,當然不希望自己這么早這么快地死去。對于自我認知,他也和了然形成鮮明的比較。

他的出現(xiàn)之更重要的意義,是幫助了然在成長的過程當中認識和經驗自己的身體,正視自己的美妙體態(tài),加深自己作為青春期女性的自我認同,進而獲得較為明確的性愛啟蒙。了然本來對于自身的成長有一種抗拒,寧愿做一個永久的小女孩兒,而不愿意成為豐乳肥臀的成年女子。在那個奇特的夜里,了然無意之中穿著一件從母親那里得到的精美襯裙,走進他的房間,在接受了關于送達那封信的委托之后,她才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少女身體幾乎完全地暴露在他的面前。他面對這樣的了然沒有什么特別的觸動,而是讓了然再一次感受到他的“純潔的熱情”。在這樣尷尬的場合過后,了然并沒有覺得受到了什么羞辱,或者感到什么丑陋,卻獲得了一種強大的激情,她接受了自己性征明顯的身體,對此有了一種全新的認知和體驗,不由自主地開始撫摸這美麗的富有生命活力的身體,邁過她生命中一個非常重要的門檻。她告別了自己曾經是個小女孩的往事,真正地直面社會的現(xiàn)實,直面家門外面的世界,對于男女兩性的關系也有了新的體認。

這個過程當中,從作品一開始就反復描寫的猩紅色貫穿始終。猩紅色從一片楓葉開始,引出了然的猩紅色的初潮,然后變成一位穿著猩紅色斗篷的男子而出現(xiàn),很快又帶有了死神的意味?!栋⒉_死了》中同樣彌漫著猩紅色。了然還太年輕太幼稚,無暇真正顧及死亡的命題。但是她心目當中的那位男性,不管是濕婆神,還是披著猩紅色斗篷的死神,還是出現(xiàn)在畫面當中的阿波羅,在還沒有給了然帶來生命的歡欣、生命的激情、生命的創(chuàng)造和孕育的體驗之前,已經和死亡結緣。直到男青年進入了然的家庭,進入了然的生活,并且否定了阿波羅之死的意象,了然的心靈和精神也得到了一次飛躍與升華。猩紅色不再意味著災難與死亡。

男青年的到來,在喚醒了然身體的發(fā)現(xiàn)之后,還進一步將其從自我撫慰引導向兩性之愛。在他邀請姐姐去看歌舞演出的那個夜晚,了然先是和小伙伴一起到演出現(xiàn)場,看到他在劇場中散發(fā)傳單,又在這個雨夜中看到他和姐姐鉆入一座廢棄的舊機車,忘我做愛的情形。這也許就是法國1968年革命風暴中的那句口號,越是要革命,就越是要做愛——造反與做愛,都是叛逆青年對既成社會秩序的激烈反叛,都是越出常規(guī)的自由放縱。對于了然,這卻是又一場活靈活現(xiàn)的性教育,讓她理解生命的真諦,性愛的真諦。雖然她只是他和姐姐做愛現(xiàn)場的在場者而非當事人,但她卻用一種代入的方式體驗到性愛的意蘊。這樣的意蘊,被匠心獨運地描述為花朵與雨滴的相遇,這照應了雨夜的情景,又是兩性媾和的象征性描寫:

那夜的雨摧殘一切卻獨獨催開了這株植物上的花朵。那花朵張開性器迎接冰涼滑膩的雨滴,那是上天與凡俗的從容交配。36

如夢幻泡影:只是當時已惘然

和徐小斌的許多作品一樣,《末日的陽光》故事的講述當中,經常會出現(xiàn)一種如夢如幻的感覺。有許多的事情都是發(fā)生在想象之中,發(fā)生在了然的繪畫之中,發(fā)生在了然的夢境之中。許多的情節(jié)和細節(jié),不是經不起推敲,就是互相否定的。

作為作品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就是那個看演出的夜晚。臺上正在演出鋼琴伴舞《紅燈記》,突然有人在劇場里散發(fā)節(jié)目單,在節(jié)目單當中夾著抨擊文化專制主義、抨擊江青炮制樣板戲而扼殺廣大文藝作品的罪行的詩傳單。這樣的情景讓同時在場的了然看在眼里,心知肚明,造成了小說情節(jié)和情緒的突然轉變。剛被男青年關于阿波羅之死的評述改變了的猩紅色,再一次突兀地出現(xiàn)在了然的面前:“雷聲壓住警車的怒吼在一個遙遠的方位威聲大作。我愈加害怕,踏著忽而變做一片泥沼的小路,面對茫茫雨霧無所適從。暴雨裹著土紅色的腥臭鋪天蓋地而來。我舔著唇邊那冰涼的雨滴猶如嘗到血液的滋味。它來了它來了它來了,那一片久違的猩紅色,我瘋了似地往前趕,我想跨越在那一片猩紅色之前?!?7在這里了然驚懼的是,評述革命樣板戲一花獨放的詩傳單,和她先前偷偷看過的那封信完全是出于同一個人的手筆,而丟失的信件和眼下散發(fā)的詩傳單,會招致嚴峻后果,會導致闖入他們家庭的那位男青年陷入滅頂之災。然后,了然又看到姐姐和他怎么樣在夜雨中行走,相互幫扶著躲入一個廢棄的老式機車里。匪夷所思或者順理成章地,在機車里兩個年輕的肉體糾纏在一起。這樣的場景對于了然也是一次性的啟蒙。隨之,小伙伴們告知,街頭出現(xiàn)了新的布告,通緝惡毒攻擊革命樣板戲的“現(xiàn)行反革命”,猩紅色再次出現(xiàn):“來了來了,那末日的審判終于來了。我的靈魂正在經受拷問,那一片漫無邊際的猩紅色正席卷而來?!?8了然的恐懼透入骨髓,作品營造出的緊張感是顯而易見的。

但是,這樣的情節(jié)很快地又受到了否認。那個夜晚是否是真實的存在?小伙伴們嘻嘻哈哈地說在那個下雨的晚上看了戲看了歌舞然后就一起回家了。所謂現(xiàn)場有人散發(fā)傳單的事情并沒有發(fā)生。然后是關于姐姐和男青年的戀情之有無。了然以為不止一次地對這莊重而熱烈的場面親眼目睹印象深刻,在許多年過去之后,了然向姐姐講起那個晚上的經歷,講起親眼看到姐姐和男青年的苦難中的戀情,講起了然給他們送過美味的魚湯。但姐姐和母親對于這樣的往事全然沒有任何記憶。姐姐否認這段愛情,母親也說那個男青年在自己家僅僅住了幾天就走了,什么故事也沒有發(fā)生——如果被否認的僅僅是姐姐和他的短暫情緣,這還可以說是已經成年而且成家生子以后的姐姐會有意回避當年的心血來潮一時沖動,母親則是在為女兒遮掩這樁往事而矢口否認。但是,《末日的陽光》從一開始就有一種如夢幻泡影的基調,這樣的基調使然,姐姐和母親,了然和小伙伴,她們的所見所聞所作所為,都有一種云遮霧罩的非真實感。

少女了然是在真實地講述一個如此動人又如此撲朔迷離的愛情故事嗎?我們的回答是,她不必講述現(xiàn)實當中的枝枝葉葉,現(xiàn)實當中的情感波瀾。13歲的少女了然,正處在認識自己的情感和身體,認識現(xiàn)實社會生活的門檻上。她講述的未必都能在現(xiàn)實的層面上得到真實的印證。但是講述本身就足以顯露這位少女的成長之艱辛苦痛,她的心靈,她的情感,她的欲念浮動,她在矛盾心境下窺望生命的秘密,兩性的奧妙,在揭開社會生活的一重面紗之際,一次深刻的內心流露,一次心靈的蛻變。那么,對于了然來說,這一段的生命記憶,就具有了足夠的分量,讓她念念不忘,讓她深切懷戀了。我們也從中看到了一個生逢亂世的少女在生命和身體成長的一個關節(jié)點上,她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想。也許她所講的許多所見所聞真幻莫測,許多都是她心造的意象,這也足以印證她真實的情感,真實的想象,真實的幻覺,是她自己內心的一種外化和投射吧。

自我認同:青少年與危機

我們是非??粗厣倥砷L中的年齡標識的。《請收下這束鮮花》中的她12歲,了然13歲。這是一個人成長中至關重要的年齡。不僅是說,在這個時間段,一個人從小學升入中學,開始了學習的新階段,它更表明一個人的身體與意識產生了重要的飛躍式的變化:他進入了從孩童向成年人的嬗變時期。此前,他基本上要依賴父母兄姐和學校老師庇護指導而不必自己去花費心思辨析成長的方向,現(xiàn)在卻需要對自己的成長具有內在的體驗和現(xiàn)實的定位,需要認知自我、認知社會與他人,需要在現(xiàn)實中給自己建立一個期待中的理想角色。前述少女就都面臨著這樣的成長危機,而且她們的困惑還多了一層,就是性別體驗與認同的危機。比起同齡的男性,她們的生理與心理年齡都有鮮明的差異。中醫(yī)典籍指出,男子16而精通,女子14而天癸至。女性發(fā)育早而且身體反應大,帶給她們的精神沖擊也更為巨大。

因為初潮的到來,把小女孩時期未必體察很深的性別差異不容回避地推到少女面前,要求她對自己的性別角色進行明確的定位。這樣日漸清晰的女性角色,讓了然感到惶惑,在《末日的陽光》中,她始終處于一種焦慮狀態(tài),如何拉大兩性的差別,與女性的身體認同,讓她興奮又沮喪。對于濕婆神的性別辨析的困惑,就是她對自身性別認同困惑的外化。同時,她還需要推而廣之,對于自己將要充當?shù)那槿?、妻子和母親的角色的認知,都會由此而展開,同時也會對與情人、妻子和母親對應的男友、丈夫乃至子女有所思慮。從《前夜》中的英沙羅夫與愛倫娜的故事展開的一系列情節(jié),都是圍繞這一點而展開。最終入住家中的男青年給了然的成長與自我認知帶來許多積極的啟示,但同時也具有很多的不確定性,他對于了然的情感是偶爾流露,他和姐姐的靈肉交歡更是對了然的激烈懲罰。更為致命的是,了然為之銘刻在心的故事,姐姐和母親卻斷然否認,這也是成長的煩惱之一種。相反地,《請收下這束鮮花》中的小女孩,更為單純質樸,一廂情愿地愛上田凡醫(yī)生,僅僅在心中玩味這樣的愛情就足以讓她心旌搖動,非常滿足,簡單明快許多。

再有一點,是對于社會現(xiàn)實的認知和社會角色的選擇。青春期的到來,喻示著少男少女們將很快成長為成年人,要走向社會參與社會活動,在其中獲得一個應有的位置。小女孩經歷了死而復生,從最低迷的狀態(tài)開始回升,她堅定地選擇田凡的職業(yè)與品格作為自己的未來理想,這仍然是粗線條的,卻讓她目標明確,一往無前。了然的這一選擇,還遠遠沒有完成。她需要處理的局面更為復雜纏繞。她想要選擇勇于追隨革命志士而奉獻自我的愛倫娜,但僅僅是一封沒有送達的信件就足以證明她還不夠資格,她向往追隨流放西伯利亞的丈夫一道承受苦難的十二月黨人的妻子,但是那個男青年準備逃亡的時候,準備陪同在他身邊的卻是姐姐。好在《末日的陽光》中的時間進程,不過是短短幾個月,在以后的時日中,了然還會有更多的故事吧。

不但小說家注重13歲,心理學家也非??粗?3歲。在心理學家埃里克?埃里克森的人生成長的八階段劃分中,他把13歲開始的青春期看作是人生中最為重要的一個階段,為我們解讀《請收下這束鮮花》和《末日的陽光》增添了理論的色彩。

埃里克森的八階段論這樣分析青春期:

第五階段:青春期(13—18歲),獲得自我認同而克服角色混亂階段。

依照埃里克森的描述,處于青春期階段的青少年經常思考“我是誰?”他們從別人的態(tài)度,從自己扮演的社會角色中逐漸認識自己。此時,他們逐漸從對父母的依賴中解脫出來,與同伴建立親密友誼。如果這一階段的危機成功解決,就會形成忠誠的美德;反之,就會形成不確定性。39

信任感,包括對自我的信任,信任自己的智慧與能力,對社會與他人的信任,信任這個社會與他人的友善,相信社會,相信他人,自己的能力與情感的投入可以得到認可而不會遭到唾棄與玷污,苦難不是社會的主題詞,希望仍然在引導人心。小女孩就是通過田凡的身體療救與精神引導,在絕處逢生后重建對自我、對社會、對他人的信任,在動亂年代走出自己的靚麗人生。了然卻仍然是在困惑與探索之中。她本來在男青年對于《阿波羅死了》的圖畫的新闡釋中得到鼓勵與升華,建立了新的希望和信念,也得到他的信任,委托她去送一封至關重要的信件,了然卻因為自己的幼稚與好奇心嫉妒心犯下三重錯誤,既偷看了寫給別人的私密信件,又沒有把這封信送達接收者,還莫明奇妙地把它弄丟,埋下無窮的隱患。她在作品中從頭到尾都處在一種不確定性之中,因為對自己的信任是需要通過外在的對象與行為加以證明的,了然的思緒非?;钴S,但當她得到他的高度信任承擔信使的時候,得到證明的卻是她的不堪信任。在信任與不確定之間,她仍然進退維谷,仍然迷茫。

中國學者指出,埃里克森的八階段理論中,最為重要的是青春期階段,并且從兩個方面進行了深度闡述:

(1)青春期的心理社會任務是建立自我認同和防止自我認同混亂。進入青春期后,青少年就必須對自我發(fā)展中的一些重大問題進行思考并做出選擇,把他們過去的經驗和對未來的期望,個人理想和社會要求進行整合。埃里克森認為,自我認同問題是青春期心理發(fā)展的核心,反映了青春期心理發(fā)展所遇到的矛盾和沖突的內在根源。

(2)青春期是自我認同形成的關鍵時期。 這個階段青少年處于生理迅速發(fā)育成熟和心理困惑階段。進入青春期后,青少年的自我意識開始凸顯出兩個主要矛盾,即主觀自我和客觀自我的矛盾、理想自我和現(xiàn)實自我的矛盾。很多青少年因為不能化解這一時期的發(fā)展危機,出現(xiàn)自我認同危機。心理健康的青少年化解了危機,形成自我同一感, 會產生三方面體驗:第一,感到自己是獨立而獨特的個體;第二,感到自己的需要、動機、反應模式是連續(xù)而且可整合的;第三,感到他人對自己的評價和自我的覺察是一致的,自己所追求的目的以及實現(xiàn)目的的手段是被社會所承認的。40

在這樣的理論觀照下,了然拒絕長大、要做一個永遠的小女孩的心態(tài),也得到合理的解釋。埃里克森指出,正是因為青春期面對的認同危機非常嚴峻,令人望而生畏,這個年齡段的青少年,自覺沒有能力接受并且持久地承擔這一重大義務,感到要作出的決斷和完成的任務未免太多太快。因此,在作出最后決斷以前要進入一種“停滯”的時期,用以千方百計地延緩承擔他的義務,以避免認同提前完結的內心需要,避免過快地準備不足地進入成年人的世界。

同時,青春期共同體的存在,也是同齡人相互抱團取暖,抗拒未知的各種挑戰(zhàn)的需要。了然和小伙伴們被家委會的大媽們喊去辦“黑幫子女學習班”,成人世界向她們露出丑陋猙獰的一角,了然和小伙伴們卻利用了自己身體靈活學習能力強的優(yōu)勢,在和大媽們一道參加政治活動,背誦毛主席語錄,唱語錄歌,跳忠字舞的過程中,反客為主,任意指斥大媽們的笨拙無能,“我和王霞交換了一下眼色,齊聲指責她打夯的動作別有用心,起碼是對毛主席不忠,是一種褻瀆神圣的表現(xiàn)。胖主任起先還爭辯,后來,漸漸不支,漸漸敗北,紅胖的腮幫有些發(fā)白。從那天起,她見了我們不再像一頭愚蠢兇惡的雌獸,從那天起我們一步跨入了天堂。”41但是,了然和小伙伴們抱團取暖的概率不高,她們遭遇的更為復雜的難題,例如個人的情感與自我認知,不像唱歌跳舞那樣可以用簡單的方式加以解決。

從這個意義上,對于了然的惶惑,可能會有更為深入的理性把握。

[本文為2013年國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標項目“世界性與本土性交匯:莫言文學道路與中國文學的變革研究”(項目編號:13&ZD122)的階段性成果]

注釋:

①本文是筆者撰寫的《徐小斌論》中的一章。

②③④⑤⑥徐小斌:《請收下這束鮮花》,《蜂后》,作家出版社2019年版,第171、177、179、181、183頁。

⑦⑧11121314151617181920242526282930313233343536373841徐小斌:《末日的陽光》,《迷幻花園》,作家出版社2019年版,第189、186、186、186、190、188、190、191、191、195、195、196、208、196、191、198、199、199、197、201、201、202、199、207-208、207、208、192-193頁。

⑨董秋榮:《析屠格涅夫〈前夜〉中的新女性葉琳娜》,《電影文學》2011年第8期。

⑩時間總是把歷史變成童話——徐小斌與姜廣平先生對談, https://www.douban.com/group/topic/2065854/。

21樊小雪:《濕婆神話中性愛觀的矛盾與結合》,《文學教育》2019年第6期。

2223徐小斌新浪博客:“阿尼瑪”與“阿尼姆斯”的角色沖突_wsnnn_新浪博客,http://blog.sina.com.cn/s/blog_48d63d44010003a2.html。

27徐小斌:斯芬克斯的誘拐_文化_騰訊網,https://cul.qq.com/a/20170104/015443.htm。

3940俞國良、羅小路:《埃里克森:自我認同與心理社會性發(fā)展理論》,《中小學心理健康教育》2016 年第 7 期。

[作者單位: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