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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一代樸學宗師錢大昕
來源:中華讀書報 | 林存陽  2021年01月26日09:21

《錢大昕年譜長編》,李經國著,中華書局2020年11月第一版,128.00元

有清一代學術,歷經大、精、新三個發(fā)展階段,對傳統(tǒng)學術做了頗富成效的整理和總結,并體現出特定時代背景下的獨特治學取向、旨趣與關切。在此歷程中,乾嘉間諸學人,或賡續(xù)清初顧炎武、黃宗羲、閻若璩諸大師所倡治學之途轍,或別辟蹊徑,拓展學術新領域,而尤以樸實考經證史之特征,彰顯出其時的學術格局與氣象。其中,錢大昕可謂一承前啟后的重要人物。

關于錢大昕其人其學,學術界已進行了既有廣度又有深度的研究,成果豐碩。陳文和先生主編的《嘉定錢大昕全集》(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增訂本,鳳凰出版社,2016年),較為系統(tǒng)、全面地匯集了錢大昕先生的學術著述和生平事跡。然而,隨著相關文獻的不斷被發(fā)現、發(fā)掘,如何更為清晰、深入、提綱挈領地呈現錢大昕先生一生的學行及影響,便顯得尤為迫切了。中華書局近期推出的李經國先生所著《錢大昕年譜長編》,可謂在此方面作出了新探索。該著由譜前、年譜、譜后、附錄(傳記資料)幾部分組成,計65萬字。承蒙李先生惠賜大著,拜讀之后,深為其用功十余年之精神所感動,尤欽佩于其在書中所呈現的諸多新收獲。大體而言,該著值得稱道者,有如下諸端。

第一,征文考獻譜新編。錢大昕先生本人于乾隆四十九年(1784)、五十七歲時著手自編《竹汀居士年譜》,是譜記事至乾隆五十七年(1792)閏四月初八日、六十五歲時止。其后,其曾孫慶曾又將此后十二年事跡續(xù)編為《竹汀居士年譜續(xù)編》,并以案語的形式,對大昕先生自編年譜中有關事情做了說明,時在道光十一年(1831)。自此之后,便無新譜問世。時隔一個半多世紀之后,陳鴻森先生始有志重撰錢大昕先生年譜,并先行刊發(fā)長文《〈錢大昕年譜〉別記》(載《乾嘉學者的治經方法》下冊,中國文哲研究所,2000年),于錢大昕研究頗有裨益。李經國先生《錢大昕年譜長編》的推出,可謂繼武前修,更出新意。是著不惟篇幅相當可觀,而且在文獻的發(fā)掘、利用方面,尤為特色突出。據書后參考文獻,計列有“手稿及未刊文獻”116種,“已刊文獻”478種,這還僅是作者過目并在文中征引者。更可注意的是,李先生所利用的文獻,不少是稀見的手札、稿本、善本,有的甚至是孤品。其中,既有通過圖書館或私人收藏而獲得者,也有他自己的收藏,如陳垣先生舊藏錢大昕家書冊十五通、蔣祖詒先生舊藏錢大昕致李文藻書札冊十八通等。

顯然,這些一手、珍稀文獻,對呈現錢大昕先生的生平學行,提供了豐富而新鮮的素材。茲舉錢大昕致李文藻手札一例,通過這批手札,我們不僅進一步領悟到二人之間深厚的交誼,而且得以了解錢大昕托李文藻刊刻《潛研堂金石文跋尾》的進程和細節(jié),更據以得知錢大昕在小學方面的認識、造詣和取向。如在乾隆三十八年(1773)正月二十六日札中,錢大昕先生說:“仆兩三年內學問無所進,惟于聲音、文字、訓詁,似稍窺古人小學之本……仆資性拙鈍,獨于此事似有神解,自謂得千載不傳之秘?!狈蜃幼缘?,足見其對小學的重視和致力。若聯(lián)系其助秦蕙田編?!兑繇嵤鑫ⅰ贰⒎中!杜逦捻嵏?、商榷段玉裁《詩經韻譜》、與孫星衍論《說文》、與費士璣論聲韻學、辨析“雙聲疊韻”、與臧庸論古音學、序謝啟昆《小學考》、與王念孫論《廣雅疏證》等,可見錢大昕先生在研討小學方面,用力既勤,所造亦精。

第二,知人論世彰潛研?!跺X大昕年譜長編》不僅盡可能系統(tǒng)、全面地呈現錢大昕先生求學、仕途、交友、游歷、學術成就等人生諸多面向,而且著眼于知人論世,通過廣泛勾勒、匯集與錢大昕有關涉的人物,力圖展現乾嘉時期學人生活與思想的風貌?;诖耍钕壬煸跁胁粦劮彪y地廣征博引與錢大昕先生有交往者的文獻。此一處理方式,既彰顯了錢大昕的交游圈,又在一定程度上刻畫了乾嘉時期學術生態(tài)的狀況。而為了準確、完整地“復原”當時的一些信息,作者遂對“譜主與友人往來書札、唱和詩詞者,原稿與刊行稿相異者,題跋與札記并存者,稀見刊本者,雖為已刊文獻,也多作征引,以更好呈現原貌”。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在作者看來,“譜撰人主觀刪汰之語句、已刊詩文之注文,有時恰潛伏有關鍵線索,可據之推斷詩文撰寫時間、考證譜主書札交往之活動等”。對所引文獻之次序,作者亦做了主次分疏,如稿本、刊本并存者,鑒于刊本每有改動,所以優(yōu)先考慮用稿本;他人刊行錢大昕詩文、錢大昕詩文集并存者,因互有異同,故優(yōu)先選用他人所刊,以存未經改動之原貌;部分差異較大的詩文,則兩收。如乾隆十五年(1750),錢大昕與王鳴盛、王昶、曹仁虎作聯(lián)句詩送王峻歸常熟,王昶《春融堂集》所收詩作與錢大昕《潛研堂詩集》所收該詩即有文字差異,王鳴盛《西沚居士集》中此詩與錢大昕詩集所收者亦有差異,所以,李先生同時收錄了錢大昕、王昶兩人的文本,并對錢大昕、王鳴盛所記文字差異做了交代。通過如此用心、詳細的排比,以錢大昕為主而形成的一幅潛心研究、淡薄名利的乾嘉學人群像,鮮活地浮現在讀者面前。

第三,析疑訂訛求得間。李先生《錢大昕年譜長編》,給人一個很明顯的印象,那就是樸實,以實事求是的精神,對錢大昕先生的人生歷程,做了原原本本的呈現,而不事褒貶議論、故弄玄虛。此可見其對錢大昕先生治學風格與精神之體味。當然,由于長編中所涉史實、文獻等間或有不備、差異甚至抵觸者,所以李先生采取按語的形式,或交代有關情事之背景,或辨析其異同,或訂正其訛誤。如錢大昕先生文章結集時刪去了寫作時間,詩集大致按時間順序排列,然部分時間錯亂,不少詩、文結集時有修改,李先生經過比勘錢先生詩文原稿、同時期師友所刊錢先生詩文等,便厘清了其間的差異、彼此間的關系,以及一些詩文的具體撰寫日期。本長編盡管以錢大昕先生自編年譜、慶曾年譜續(xù)編為基礎,然并未照搬,而是對其中存在的問題,參照相關文獻做了訂正,計有二十余事。他如考訂黃易《小蓬萊閣金石文字·趙君碑》題跋中“辛亥”當為“庚戌”,陳垣先生《錢竹汀手簡十五函考釋》中所說“第十二函”當為“第十一函”、寫作時間“嘉慶元年”應為“乾隆五十七年”等,無不體現出李先生研讀文獻的精心,正所謂讀書得間也。作者之所以下大功夫做按語,當然意不在吹毛求疵、炫博耀奇,而是頗有錢大昕先生所強調的“惟有實事求是、護惜古人之苦心,可與海內共白”(《廿二史考異序》)之品位。

讀李經國先生《錢大昕年譜長編》,收獲是多方面的,諸如內容之豐富、文獻之珍稀、關聯(lián)一時學術翹楚之眾多等,不一而足。尤有進者,該著的問世,將在很大程度上引發(fā)學界關于錢大昕研究甚至清代學術研究的熱情,而如何評價、定位錢大昕及清代學術,或許是其中的一個重點和挑戰(zhàn)。

觀錢大昕先生一生,不惟學問博大精深,其人品亦為人所稱道不已,且能以“讀書立品”自勵勵人。正因如此,在當時及其后學人眼中,錢大昕乃是一位“通儒”(盧文弨)、“儒宗”(趙文哲)、“一代儒宗”(汪中、江藩)、“一代大儒”(袁翼)、“博學通經大儒”(臧庸)、“乾隆中一大儒”(胡培翚)、“經師”(王昶)、“一代經師”(吳騫)、“海內通人”(汪中),等等;而清高宗對錢大昕,亦有“碩學淹通”之評。這些相當一致的評價,顯然并非一己之私好,而是代表了知識界對錢大昕先生之學術、人品的高度肯定和認可。如果觀照錢大昕先生“博洽經訓,尤精史學,通六書、九數、天文、地輿、氏族、金石,熟于歷代官制及遼金元國語、世系”等造詣,以及其“于經典詁訓,篤信漢儒,不喜后來新說,然亦未嘗輕議宋儒”之治學態(tài)度,諸人所評洵謂名副其實。無怪乎凌廷堪發(fā)為“體大思精、識高學粹、集通儒之成、祛俗儒之弊、直紹兩漢者,惟閣下一人而已”之感慨,段玉裁有“集經史學之大成者”之贊嘆,李斗認為“精深純粹,合惠、戴二家之學,集為大成”,阮元更以錢先生能兼人所難能之九事(《十駕齋養(yǎng)新錄序》)而給予高度推揚,支偉成《清代樸學大師列傳》將錢先生列于吳派經學大師、歷算學大師、小學家、考史學家、金石學家五個門類了。顯然,學術界推崇錢大昕先生之史學成就是有根據的,但觀之以上諸學人所衡論,對錢先生之定位,似可再斟酌。而且,就乾嘉時期學術發(fā)展而言,惠棟、戴震、錢大昕可謂代表了一時學術風氣、取向和特征。然惠棟于乾隆二十三年(1758)去世,戴震亦于乾隆四十二年(1777)去世,之后至嘉慶九年(1804),錢大昕就成為學壇的中流砥柱人物和學術風向標了。加之大昕先生弟子門人多達二千余人,且與阮元、畢沅、謝啟昆、汪志伊等封疆大吏學術往來密切,故其影響既廣且深。

在致“一代儒宗——錢大昕紀念展開幕暨《錢大昕年譜長編》新書發(fā)布”賀信中,陳祖武先生高屋建瓴地指出:“竹汀錢先生學養(yǎng)湛深,繼往開來。先生之學,博贍通貫,樸實無華,遠紹顧亭林、黃梨洲、王船山,近承惠定宇、江慎修、戴東原,集諸樸學大儒學術之大成。不惟以乾嘉史壇巨匠崛起,而且拔理學舊幡,樹樸學新幟,乃以一代樸學宗師而永垂史冊?!币浴耙淮鷺銓W宗師”來衡定錢大昕先生在清代學術史上的地位,可謂一種全新認識。此一全新認識,不惟有助于對錢大昕先生學術歷史地位的準確判定,成為推動對錢大昕先生學行深入研究的新起點,而且“也是尋求解決清代學術歷史定位問題的突破口”?;诖?,陳先生在賀信中又提出一個值得學界同仁思索的大問題,即:“前輩師長既以先秦諸子、兩漢經學、魏晉玄學、隋唐佛學、宋明理學而賅括歷代學術,為何我們新時代的學人還要把清代學術的冠名問題留給后人呢?”也就是說,以“清代樸學”來賅括清代學術,或許是當下一個值得致思和探究的大議題。

最后,尚需指出的是,李經國先生原本學物理出身,后來因緣際會,對古籍文獻產生濃厚興趣,而因結識啟功先生、周紹良先生二位前輩學者,遂留意于搜集乾嘉學者文獻,更得馮其庸先生教誨啟發(fā),乃致力于錢大昕先生事跡之編年。自2008年底著手,歷時十余年,以“拉網式”查閱、搜集千余種文獻書籍之所得,乃成此《錢大昕年譜長編》。經國先生這種甘于坐冷板凳的精神,和對學術的熱誠,無疑是值得欽佩與贊揚的。而據經國先生說,其收藏中不僅有一批錢大昕先生致友人的手札原件,而且還搜集到不少錢大昕先生的散佚之作。既然如此,我們期待經國先生繼續(xù)發(fā)揚“學術者,天下之公器”精神,再接再厲,將錢大昕先生手札、散佚之作分別結集出版,于推動錢大昕研究、清代學術研究,作出更多、更大的貢獻。

(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院古代史研究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