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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草廠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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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中國民族報 | 馬力  2021年01月27日16:25

草廠胡同,就在我家旁邊。

過去,這一帶多水,三里河、鮮魚口的名字,傳得長久。

水岸長滿蘆葦、蒲草,百姓以葦織席,以草編履,草廠之名,即由此來。草廠胡同南頭,還留著一條東西走向的胡同:蘆草園。

草廠胡同不止一條,足有十條。

北京的有些地方,起了一個名字,能管一大片。東四、西四、新街口、北新橋一帶的胡同,都這樣。從幾條到幾條,清清楚楚。

草廠胡同挨著前門。早先,京奉、京漢鐵路上的火車開到城門跟前的東西兩端,就算到了頭。昔年,從湘西保靖抵京求學(xué)的沈從文,拎著簡單的行李“初入百萬市民大城”,便是從前門火車站走出的。那時,他還是個青年:朝北一望,驚異于明城墻雄峻的軀影;往南一瞧,感動于護(hù)城河流閃的波光。詩情在他心底積蘊(yùn)。

百余年間,多少南北之人出了車站,看一眼陌生的故都,各抱異樣的心情。

火車站旁建起不少會館,外省人來了,落腳方便。沈從文一下車,被一個車夫拉到西河沿街上的一家小客店住了三天,又由他在北京農(nóng)業(yè)大學(xué)讀書、兼做酉西會館管事的表弟黃村生領(lǐng)著,“住在前門外楊梅竹斜街酉西會館側(cè)屋一間既濕且霉的小小房間中”。楊梅竹斜街在前門之西。前門之東的情形大體相近,會館似更多些。路過長巷頭條、二條,能見到?jīng)芸h、南昌、汀州、江右、豐城、新建、鄂城、武林、臨江、浦城、武陵多家會館。為數(shù)雖說不少,若跟草廠那邊一比,似要自鄶以下了。

草廠頭條的廣州、興國、麻城、金箔會館,二條的邵武、黃岡、應(yīng)城會館,三條的南陵、太平會館,五條的寶慶、仙裕、黃梅會館,六條的孝感會館,七條的南安、袁州、惠州會館,八條的辰沅、漢陽會館,九條的蘄州會館,十條的湖南、湘潭、長沙、京山、長郡會館。這些,多從朱一新的《京師坊巷志稿》中來。我到那里一走,青磚瓦舍間,老胡同的味道不散。有些門面新葺過,關(guān)著,把過路聲閂在外面了,院內(nèi)便靜如老井。順著門縫一瞅,宅舍空空,不聞動靜,安謐的樣子跟當(dāng)年望門投止的光景,竟是兩番天地。聚散無常,繞屋的煙火氣,也就時濃時淡。此刻,看它的人,難抑內(nèi)心的喧嘩。

冬已深了,峭寒的風(fēng)阻住人們出門的腳步。胡同的條石路上,只剩下緩緩移著身子的我??偹愠蛞娪袀€老太太從一個院子出來,門前的臺階很高,她的腿好像有點軟,顫顫地下來,拉著購物小車一步步往前蹭。等她近了身,我趕忙貼墻一躲,讓她過去。胡同太窄了,細(xì)如一線。

平常人家的院子,我沒進(jìn)去看,推想不會寬敞。會館的天地卻要大些。這種印象,我是從門面上端詳而得的。

草廠胡同的墻垣,不全用青磚砌成。我拐進(jìn)七條,深處閃出一堵院壁,磚色發(fā)紅??茨钦T形制,缺了刻著“如意”二字的菱形門簪,也不見雕鏤精美的垂花檐柱。額鐫隸書“惠州會館”。字很大,使那淺灰的磚面添了神韻。磚雕之技,應(yīng)該是從徽派建筑那里學(xué)來的。這樣別異的門扉,在古舊門巷間獨顯一種意味,比起闊綽的廣亮大門,毫不差遜。

宅以門戶為冠帶。只看這氣派的門臉,不消說戶主資望的淺深,大宅之內(nèi),套院的規(guī)模當(dāng)是可想的。無論是做官人家,還是寒微匹庶,均有故事可說。寫過《中國法制史》的徐傅霖,常來這里暢敘鄉(xiāng)誼。徐傅霖是粵東北和平縣人,那處鄰接贛南的地界,我是到過的:林寨古村的四角樓,深隱山水間,客家人世居此處,長年呼吸著嶺南的清鮮空氣。在我這兒,徐傅霖的名字聽上去雖生,卻不覺隔得遠(yuǎn)。

因為沈從文的關(guān)系,湖南懷化人開的辰沅會館,叫我多瞅了幾眼。新修過的院子,紅門,灰墻,高出墻檐的硬山合瓦屋頂,顯出前后院的格局,頗為堂皇,像是奪去草廠八條的大半風(fēng)光。院中舊有清咸豐七年所刻《重葺辰沅會館記》碑。撰文者,溆浦嚴(yán)正基;書寫者,道州何紹基。何紹基是清代人,素以書法名世。他的家鄉(xiāng),流過一條清深的瀟水,岸邊低昂的峰嶺,我的一雙腳也曾踏過。

胡同口的幾棟雙層樓屋,格柵窗欞、雕花木欄,則成另一番樣子,好像跟老院子爭勝。在我看,若論營造的細(xì),總不及疊澀砌法講究,遑論梁架下?lián)螙淼目汤L與墻檐邊墀頭的紋飾。無論刻繪,也無論紋飾,總以花鳥圖案當(dāng)家。群芳妍麗,匠師能在一鑿一鏨中表現(xiàn)其妙。這些與歲月對視的花朵,永遠(yuǎn)在磚木上盛開。團(tuán)團(tuán)柔嫩的葉,簇簇濕薄的瓣,仿佛百鳥棲枝那般,幸福地接受艷陽的朗照。流暢的線條、精細(xì)的絲縷,讓建筑閃熠光彩,吸引無數(shù)目光的那刻,美得叫人心醉。

對于美的物事,我無從忽視,更無從拒絕。我走著,看著,過一個院門,又過一個院門。高高低低的院墻連成了胡同,胡同里有北京人的生活史。

隔幾個院子就會出現(xiàn)一個會館。會館愛往胡同里扎。明清兩代,大小胡同里,會館多得數(shù)不清。北京城到底有多少會館?有人做過統(tǒng)計,光是宣武、崇文一帶的街巷中,為數(shù)四百多!雖然看去都是院落,里面一樣住著人,區(qū)別卻是大的。會館不是家,不會像家那樣長住,也不會像家那樣帶來踏實感。上門寄宿的人,大多為科考,為經(jīng)商,為尋親,為交友,扎不下根。生活是流動的河,天涯羈旅,浮影無定,身后遺落的,不過是些水上萍蹤。但在另一面,會館深蘊(yùn)著中國人濃厚的籍貫意識,叩開它的門,自有鄉(xiāng)情沁潤一顆顆漂泊的心。這樣一看,會館又是最暖的家。

草廠胡同的會館,從門前過身,眼掃浮面情形,略見一斑,似也夠了。若不收斂精神的鋒芒,向深處延續(xù)思維過程,則能悟到,會館是一種文化存在(西打磨廠街東口的臨汾會館,辟為北京會館文化陳列館,流連其間,可作相關(guān)史料的概覽),它出現(xiàn)之后,新的力量帶來新的生命:悠長的胡同結(jié)束了古來的封閉性,開放的生機(jī)調(diào)整著悖時的正統(tǒng)感,人文環(huán)境的塑造、文化習(xí)俗的更易,在漫長的年光中持續(xù)。本地人和外來人同在胡同里,互處中漸漸相識,相熟,彼此融合。北京,養(yǎng)成了包容寬厚的城市氣度。

會館里的男女,終要離去。走出大門,他們帶走了胡同的氣息,散落在身后的,是將來能夠找到的珍貴記憶。街坊的笑語、鄰家的飯香、窗前的燈影、檐下的雨聲,還有挑擔(dān)貨郎的斷續(xù)吆喝,常伴人生的遠(yuǎn)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