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兒童詩的押韻
作為一名童書編輯,我時常會在審稿的過程中,讀到不少兒童詩、兒歌和童謠。編輯下來,一個非常直觀的感受是,兒歌或童謠總是非常講求形式,也往往是押韻的,相較而言,兒童詩的音節(jié)排布則顯得自由很多。這一現(xiàn)象不由得引起了我的思考:在當下兒童詩的創(chuàng)作中,押韻是否仍是一個需要被重新發(fā)現(xiàn)、不斷探索甚至于反復強調的話題?
詩歌的押韻古已有之。而中國的兒童詩自新文化運動以來,方才走過百年,這個數(shù)字對于個人的生命而言,太過漫長,但對于一種全新文學體裁的發(fā)展,或許只是短暫的一瞬。過程中,兒童詩的創(chuàng)作又不斷接受著外國詩歌和國內新詩流派的浸潤和影響。林良先生曾在《淺語的藝術》中道出:“我們的兒童詩對押韻是不重視的?!睍r至今日,也有詩人認為:“兒童詩只要講求童心童趣就夠了,不必強調押韻。正如新詩追求的是內在的韻律?!倍聦嵐嫒绱藛幔?/p>
讓我們回到押韻本身。我們知道,押韻是一種詩文創(chuàng)作的修飾技巧,即將韻母相同或相近的文字放在詩文固定的地方。韻腳有如一個個具有神奇能力的精靈,無論是哪種文學樣式,只要它出現(xiàn)在恰當?shù)奈恢茫銜a(chǎn)生悅耳、順暢的感受。即使僅是千山萬水、巧奪天工、姹紫嫣紅等略帶押韻感覺的成語,讀來也會顯得特別抑揚頓挫、氣象萬千。于是,好的小說和散文作者,都會將追求語言的音韻美和節(jié)奏美視為創(chuàng)作目標之一。那么,作為具有押韻傳統(tǒng)的詩歌,尤其是肩負著一部分兒童聲律啟蒙責任的兒童詩,或許更無法刻意回避這一話題了。
在影片《掬水月在手》中,新詩與古體詩因著葉嘉瑩先生的個人魅力達成了某種程度的和解。期待這種“和解”,也能夠出現(xiàn)在兒童詩關于押韻的探討中。這一恰逢其時的包容性指的是詩人帶著押韻的意識去創(chuàng)作兒童詩,卻不為了一味追求押韻而磨損詩歌內容方面的準確性,即需要找到最適合當代詩歌內容呈現(xiàn)的語音形式。試想,若所有兒童詩都必須押韻,那么這一要求未免過于嚴苛,兒童詩創(chuàng)作的陌生化或創(chuàng)意巧思將會受到不小的限制;反之,若所有童詩全都摒棄了押韻的傳統(tǒng),那么這一體裁或許會淪為一些有意斷開的童言童語的集錦,總體考察時便會覺得少了些音韻方面的有力支撐。
事實上,在兒童詩創(chuàng)作中,恰如其分地融入一點押韻,其效果非常令人驚喜。正如魯迅先生所說:“新詩要有節(jié)調,押大致相近的韻,給大家容易記,又順口,唱的出來?!痹谌稳苋芟壬摹缎」房蘧分校阌羞@樣一段:“歡樂當然充滿/在人生的路上,/可不稱心的事,/也會有無數(shù)樁……而我們哈哈笑,/在笑聲中成長?!边@段詩句多以開口音“ang”作為一行的收束,頗有一韻到底的氣勢,讀來朗朗上口,其傳遞的內涵又如此平實而豁達,質樸而寬廣,仿佛就是任老自身的寫照。此處的押韻無疑將這種樂觀的生命姿態(tài)以一種尤為穩(wěn)定而準確的方式傳遞了出來。高洪波先生新近推出了童詩繪本《一根狗毛一首詩》,其中從詩歌標題就帶有押韻感覺的《星期天是什么天》,也令人印象深刻:“星期天是什么天/白云白,藍天藍/喜鵲叫,風兒甜/不管它是啥/不用再鉆研/反正每個星期天/讓我大咖天天盼”。這里,詩人選取“an”“ai”“ao”“a”作為韻腳,相似又好聽的音節(jié)在詩句間來回流轉,令人過目成誦,而小狗“大咖”的快活自在亦瞬間躍然紙上。再如“80后”作家李姍姍的《桔子》:“一個桔子/會開兩次花/一次在樹上/另一次 在手心/剝開的桔子/是一朵盛開的花/一次 很香/另一次 很甜”。在看似興之所至的詩句里,并不嚴格“混韻”“a”“ang”“an”潛藏其中。如此這般的詩句,余音繞梁,自然達到了內容和外在形式的高度統(tǒng)一。
而任溶溶先生也曾提出:“我以為兒童詩可押韻也可不押韻,不押韻更難寫,一定要有詩意?!闭\然,在過往的兒童詩創(chuàng)作中,涌現(xiàn)了許多并不押韻,但讀完仍令人怦然心動的作品,慈琪的《所有人都有開心起來的辦法》便是其中一首:“比目魚哭泣的時候/用一只魚鰭捂住兩只眼睛/別的魚都做不到//猴子難過的時候/用尾巴勾住樹枝/倒掛著眼淚就流不出來了//鴕鳥傷心的時候/把腦袋埋進沙里/讓沙子吸走所有的不快樂//你不快樂的時候呢/捂住眼睛嗎,倒立嗎/躲進被窩嗎/——我知道/你總有開心起來的辦法”。
這首詩以一種段落排比的方式連綴起來,雖然沒有嚴格的押韻,但內涵的節(jié)奏與韻律同樣會在表面的平靜和緩下叩響著讀者情感的窗欞。最后一句是詩歌的點睛之筆,流露出詩人出人意料的天真與豁達,這無疑抵達了任溶溶先生口中的“不押韻的詩意”。不能不說這也是兒童詩創(chuàng)作的一種非常高級的表達方式。
詩人、文學評論家樊發(fā)稼先生主張“兒童詩最好押韻”,認為“詩之所以是詩,在于它的‘形式’”。我以為他在當下兒童詩普遍不押韻的創(chuàng)作生態(tài)中為人們敲響了一記“警鐘”,提供了許多適時而寶貴的觀點。這恰好說明押韻在兒童詩創(chuàng)作與研究領域仍是一個十分重要且值得進一步探討的話題。好讀、流暢的形式能夠更好地幫助兒童的音律啟蒙,同時有益于他們對詩歌內容的理解。當然,需要特別提醒的是,兒童詩詩人創(chuàng)作時切不可為了一味地追求押韻而犧牲詩歌內容方面的意義或深度,既要形成押韻的“自覺”,也要形成不押韻的“自覺”,即注意拿捏好押韻運用的“分寸感”。兒童詩創(chuàng)作是一個量體裁衣的過程,需要詩人反復推敲琢磨,若他們能將押韻這一修飾技巧納入詩歌創(chuàng)作的“射程范圍”之內,適時地加一點小心思、小設計,如此便能更好地被孩子們接受、理解和傳播,又何樂而不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