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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巨大的“詩心”:在宇宙的量子雨中跳舞 ——懷念作家黃孝陽
來源:文藝報 | 房偉  2021年02月05日06:24

黃孝陽

2020年末,南京,暴雪肆虐。大地的一切,都陷入了寒冷的憂郁。維景國際酒店玻璃窗前,我撥打那個熟悉的電話,卻永遠不再有回音。同來開會的王堯老師發(fā)微信語音告訴我說:孝陽走了。我不敢相信。第七屆紫金山文學獎頒獎在即,孝陽的長篇小說《人間值得》剛獲得長篇小說獎,我到酒店報到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和他聯(lián)系,討論文學,特別是他剛殺青的長篇《新生》。這一切,都在2020年12月28日那個下午戛然而止。望著窗外的雪花,我流著眼淚,寫下簡短的小詩:“漫天狂風漫天雪,獨立金陵思故人,故人不知何處去,空留余淚凝雪中?!?/p>

我和孝陽相識時間不長,但“迅速”成了好友。這起源于我在2013年出版的《王小波傳》。我讀到過孝陽寫于西祀胡同紀念小波的文字。當讀到“王小波之死,猶如一根巨大的鐵釘,緩緩地釘進了心臟”,我深深地被他感動,在書的后記談到這位自稱“王門大弟子”的青年作家。2016年,我從山東南來蘇州,在南京的文學活動中見到了黃孝陽,當時有點發(fā)愣:一樣肥短的身材,滾圓的臉,一樣是“70后”文藝大叔,一樣是王小波的信徒,一樣是小城低學歷青年出身,一樣是“偽單身”中年男,妻兒在遠方,獨自在他鄉(xiāng)打拼。我們相視而笑,自嘲是“前世失散的兄弟”。于是,就有了各種酒場,胡吹海侃的聊天。我來南京,他請我吃飯,也深談到半夜。我對他的“量子文學觀”不熟悉,等到閱讀了他的大量作品,才驚訝地發(fā)現(xiàn),我的身邊竟坐著一位大作家!我在《南方文壇》雜志,發(fā)表了談黃孝陽與先鋒文學關系的論文。2019年秋,他的長篇小說《人間值得》出版,我邀請他來蘇州大學做文學講座。孝陽講起他的創(chuàng)作滔滔不絕,眼里閃爍著孩子般的頑皮。

他的身體不好,但工作敬業(yè),創(chuàng)作上則有著圣徒般的虔誠,經(jīng)常熬夜寫小說。2020年8月,我來南京開會,那天晚上我們喝得不少。我看到他滿頭冒汗,嘴唇發(fā)白,勸他不要再喝了,邀請他晚上去我住的酒店,這樣的話,如果有事,隨時可以幫助他。他拒絕了,騎著電動車搖搖晃晃地回了家。我回到酒店,越想越不放心,連續(xù)打了好幾個電話,他都沒接,我非常擔心,第二天早上7點多,我再打電話,他才接了,笑呵呵地說,沒啥事。我說,老兄悠著點,獨居男人要注意,萬一躺在家里發(fā)病,也沒人發(fā)現(xiàn),太慘啦。沒想到,我一語成讖,孝陽竟真這樣走了!我恨自己,為何不多關心他一點。大雪紛飛的深夜,我躲在衛(wèi)生間哭泣。聽朋友說,他就是在衛(wèi)生間地板上,最后掙扎著離世的。我點燃一根瘦瘦的火柴,花火剛在黑暗中綻放,就陡然熄滅。我躺在溫暖的酒店房間,想象著他此刻獨自在太平間冰冷的鐵床上,就心痛得不能停止眼淚。風雪夜中的酒店,每個燈火輝煌的窗前,都有一個孤獨而渴望答案的靈魂。而孝陽喜歡在深夜寫作,他像勇敢的騎士,和世界做著搏斗。深夜屬于真正的思想者,孝陽奮筆疾書的那些深夜,肯定有無數(shù)寒冷像一根根針刺進他的毛孔,讓他血脈僨張,讓他不能不對日常而庸俗的社會產(chǎn)生巨大質疑。這些東西,他都化為漫天星雨般的燦爛文字,綻放在別人的天空。他留給世人的,永遠是那張善良平和的臉,那顆悲憫純真的“心”。1997年4月11日深夜,王小波在北京順義獨居房因突發(fā)心臟病離世,2020年12月26日深夜,黃孝陽在金陵南京的獨居房也因心臟病撒手而去。冥冥之中,這對中國優(yōu)秀的作家,竟有著某種神秘的命運聯(lián)系。他們都是對中國文學獻祭了“心靈”的作家,他們將心燃燒成一團團火,在廣袤的宇宙,在博大神秘的量子雨中,進行著快樂的舞蹈。

孝陽離開那幾天,他的文字刷爆了朋友圈,但海量文字碎片過后,他最終被淹沒在美食自拍秀、會議領導合影、冬天野外美圖、疫情小道消息、各類炫娃炫富炫聚會的信息中了。但我堅信,“黃孝陽”這個名字將留在中國當代小說史上,這不僅因為他洋洋大觀的7部長篇小說與3部中短篇小說集,更在于他是1990年代后先鋒文學“中國本土化”的集大成者。新時期以來的先鋒文學,曾照亮了文學的天空。但是,90年代之后,先鋒文學迅速失去影響力,究其原因,除了外部環(huán)境改變之外,中國文學本身缺乏對世情傳統(tǒng)的反思,也是重要原因。從先秦神異故事、漢代志怪、魏晉筆記、唐代傳奇、宋代話本,再到明清章回,中國小說對世俗人生有濃厚興趣,無論江湖神魔、奇談逸聞,還是宮闈秘史、百姓世俗生活,都是為愉悅人生服務。盡管晚清以來,從清末新小說到五四新文學,以小說表現(xiàn)嚴肅人生和對世界的探索,已漸漸被大家所接受,但是,在90年代持續(xù)至今的消費主義狂潮之中,文學難度的喪失,文學精神追索能力的喪失,已經(jīng)成了不爭的事實。

黃孝陽曾笑談,他其實是現(xiàn)實主義者,但大家都把他看作先鋒小說家。在我的理解之中,他是一個將中國現(xiàn)實“化為”先鋒寫作的小說家。他對中國現(xiàn)實問題,同樣有著深切的關注和嚴肅的批判,所不同的是,他鄙視那些沒有藝術創(chuàng)新力的“偷懶的現(xiàn)實主義”。他和當下那些所謂后現(xiàn)代先鋒小說家有著本質區(qū)別。他不會給作品尋一個輕巧甜膩的名字、一個古怪討巧的題材,他不會將作品變成殘缺晦暗、不知所云的迷宮,更不會將之變成一種中產(chǎn)階級婦女閱讀的精致人設、一種城市小資的情感自慰器。他的先鋒精神,表現(xiàn)在他時刻對于那些暗藏在形式炫技中的妥協(xié)茍且的警惕,對那些自稱“貼近生活”創(chuàng)作中的媚俗氣息的厭惡,更表現(xiàn)在他敏銳地捕捉到科技對世界的改變,特別是對人類生存方式、時空觀念和價值觀的改變。這些改變有些轟轟烈烈,有些則悄無聲息,讓我們身在其中而不覺。

這幾年與孝陽的交往,讓我看到了一個有“赤子之心”與很高藝術追求的文學家。他的文學觀有著后現(xiàn)代主義的影響,更傾向于將世界看成某種結構性的存在,而這種存在不僅改變了我們,且改變了我們認知的現(xiàn)實:“我們在進入一個卡爾·波普爾所預言的開放社會,‘一個蜂巢似的有機體’。這是一個比《百年孤獨》還要魔幻百倍的匪夷所思的新現(xiàn)實。它還在不斷加速,且每一秒都比剛流逝的那一秒更快一點。我把這個新現(xiàn)實稱之為知識社會。一個知識生產(chǎn)呈指數(shù)級增長的塊莖結構,一個人可能真正獲得主體性(自由)的個人時刻,一個充滿不確定性與戲劇性現(xiàn)代性景觀,一個‘技術奇點’隨時可能爆發(fā)的前夜。”在我理解之中,他的《眾生:迷宮》《眾生:設計師》《人間世》《亂世》《人間值得》等小說,傳統(tǒng)線性小說時空觀、小說人物觀、小說語言觀、小說故事觀,都被進行了徹底拆解和戲仿。歷史、啟蒙、人性、現(xiàn)實等諸多宏大敘事符號,也在他的小說中被結構化了,更多顯現(xiàn)出存在的紋理和軌跡。讀他的小說,猶如接近一片量子風暴、一張宇宙星云圖,而紛繁復雜的信息中,依然能看到鑲嵌在文字縫隙中對現(xiàn)實問題的批評和嘲諷、反思和寬容。

黃孝陽很多創(chuàng)作思路與王小波類似,但文學表現(xiàn)形態(tài)卻截然不同。王小波是在90年代多元化開啟之際,以先鋒的智性探索和現(xiàn)實的反諷書寫,呼應著文藝復興磅礴的人性自由誓言,黃孝陽所要解決和面對的,則是一個被資本全球化沖擊的中國,一個信息升級換代的“互聯(lián)網(wǎng)叢林”世界?;蛘哒f,黃孝陽更像是“數(shù)字時代”的王小波。他們的文學內(nèi)核都有著用文學開啟智慧,增強中國小說精神探索力的核心價值觀。黃孝陽依然期待著,回到作為人的整體,擁有人的主體性,在靈魂深處縫合諸碎片,量子文學觀提供了富有整體性的路徑圖。甚至可以說,黃孝陽是新世紀以來出現(xiàn)的最好的小說家之一,我認為,他的小說是目前中國最先鋒、最具探索性的文本。黃孝陽完全可以憑借這些文字,在當代小說史上找到他的位置。黃孝陽的文學觀念是超前的,也是寂寞的。

然而,在純文學不斷哀嘆邊緣化危機的時代,在網(wǎng)絡文學也面臨抖音短視頻的挑戰(zhàn),擔憂“文字被徹底取消”的時代,我們要如何給文學開辟出一片新天地?黃孝陽在荊棘路上獨行,仿佛找到了古老的人類文字刻在巖洞石壁的瞬間所帶來的神性和智性,還有那些單純的快樂和思考。黃孝陽的小說并不適合消遣,更適合作為某種“精神讀本”,慢慢地讀,反復地讀,如同撫摸那些巖石上的文字符號,我們自然能找到內(nèi)心的感悟和精神上的啟迪。

文學家的尊嚴在于,文字讓真正博大的靈魂不朽。2020年,我發(fā)表了一篇紀念王小波之死的小說,模擬1997年4月那個深夜發(fā)生在王小波身上的悲劇。今天,我也要把小說結尾這段文字獻給小說家黃孝陽。王小波的“綠毛水怪”海底世界,最終會與孝陽的宇宙量子流世界相遇。他們都會變成少年的模樣,在大海與藍天中盡情暢飲歡笑。他們的身邊,有十萬只金色的喇叭齊鳴,一百萬道藍色的閃電在尖叫,一千萬只綠色的海妖在歌唱:

他沒有回答,不需再言,一切都已有了答案。死可怕嗎?好像也沒什么,可怕的是永恒的寂寞。沒有歡樂,沒有痛苦。他仿佛又回到17歲,佇立于大海邊的黑島礁。那個孤獨而強壯的孩子,等待著神秘時刻的降臨。他好像看到自己長出薄薄的蹼,尖的爪子。他縱身跳入大海,那一片虛幻的蔚藍海底,點點星星的微光,就是超越此生此世的詩意世界。他的朋友們,那些強悍又深情的海妖,輕輕地將他托舉。他聽到耳邊有巨大聲音傳來,那些壯麗的音符,變幻成一個個山峰般大小的符箓,“自由自在”地飛翔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