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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相同之下的大不同 ——《2020年兒童文學選粹》短篇小說印象
來源:文學報 | 蘇二花  2021年02月08日23:35

好的兒童文學如潮水一般涌來,但與之契合的人從來不會認錯,就像每當學校放假,能從千百學生中一眼看到同桌,就像從那么多相同的孩子中一眼看到自家的寶貝。

寫給兒童的文學,一定是要把真、善、美呈現(xiàn)給孩子,要把經驗以及經驗之上的認知和理念以文學形式傳達給孩子。然而人類的經驗有限,我們小時候看過的兒童文學和我們現(xiàn)在給孩子看的,從本質上來說沒有太大區(qū)別。就像我們的父輩給我們看的,也沒有什么大區(qū)別一樣。所有生發(fā)出來的故事,無非日常生活積累,即使靈感乍現(xiàn),那也是由量變質,基礎還在量上。這就是兒童文學的相同性。好的兒童文學,則是從相同性中寫出非相同的特質,是在兒童與兒童之間、兒童與成人之間、兒童與經驗之間,搭建一座橋梁。兒童的最終走向是成年,是從無經驗到有經驗,這段空間與過程的用文學來填補、來照亮、來介入、來闡發(fā)和思考,大概是最高貴也是成本最低的一種、是影響人一生最堅固和最長遠的一種。好的兒童文學作家,有能力從重復的、雷同的、堆積的經驗里找出不同,或略加擦拭、或認真打磨;或給予修飾、或自然呈現(xiàn),使得每一個和每一個不一樣。這不一樣,是文學的,也是人類的;它是無可爭辯的好,是長存與更新的動力;世界因這不同,讓人嘴角上揚,讓人眼睛發(fā)光,讓生存的復雜有了合理性,讓人類經驗有了延展和訴說的可能性。

《2020年兒童文學選粹》“小說人生”板塊集中展示了人類經驗相同之下的各自不同。這些寶貴的、充滿趣味的不同,可以稱之為大。

《馬晨和媽媽爸爸都做過的瘋狂的事》,作者常新港(《少年文藝》(上海)2020.7)以馬晨與爸爸之間展開的“馬桶戰(zhàn)爭”為主要敘事。因為一場意外車禍,在拘留所度過十五天的爸爸,做出一個重大決定,“從今天開始,你的學習交給我了!”從此,馬晨與爸爸之間有了張力,有了矛盾,有了戰(zhàn)爭。馬晨爸爸以自我經驗出發(fā),把自己經歷過的復制黏貼到馬晨身上,這激起馬晨的反抗精神,他用自己的方式抵制爸爸一輪又一輪的“瘋狂”。隨著小說進程,父子之間在拉鋸似的戰(zhàn)爭中,悄然改變著對方,也都在改變對方的過程中完成對自我的認識。戰(zhàn)爭是小說的形式,內在卻是父與子對彼此極大的關注與審視。小說最后一句尤其好:明天還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不過,挺有趣。每天,不認識眼前的世界,才真的有意思。作者的好正在于此,整個小說的著筆點不在馬晨的叛逆,也不在父子之間的誰勝誰負,而在于有趣和新鮮,這是能使小說往不朽處挺進的唯一緣由。

同樣是反抗,小說《擁抱》,作者周羽(《少年文藝》(江蘇)2020.6)所呈現(xiàn)的是另外一種形態(tài)。小溪是個怯懦的女孩,她與馬晨的遭遇,是變換了名字和生活場景的同一個故事。媽媽用她自己的人生經驗來干涉小溪對事件的判斷和對自己的認識。小溪的反抗與馬晨截然不同。她是怯懦的,故而不可能挑起“戰(zhàn)爭”,她在用自己的方式找最合適的自己。小溪沒有成為主持人,最終是做了舞臺調度員,就像她沒有把買來的金魚養(yǎng)在魚缸里,而是倒在巨大的噴水池里。

《禮物》作者秦螢亮(《少年文藝》(上海)2020.5)寫出的反抗,相比就沉重太多。商場女孩是一個怨氣不能散發(fā)的幽靈,只能困在商場里而不能走出商場去自由飛翔和呼吸。商場女孩的媽媽,是經常上夜班的護士,總拿女孩與別人家的孩子比,而當老師的爸爸除了嚴厲監(jiān)督女孩的學習,就是滔滔不絕的說教。這其實和小溪和馬晨的爸爸媽媽一樣,都是把自己的人生經驗復制黏貼,強加到孩子身上,還美其名曰“愛”。與充滿責備和否定的家相比,商場要溫暖得多,這是商場女孩的感受,也是讀者的感受。商場女孩最終為自己的虛榮付出慘烈代價,而家長又何嘗不是?難道“愛”,需要用生命作代價才能被認識發(fā)現(xiàn)嗎?這大概是作者在小說故事之外真正想要的吶喊與詰問。

反抗是相同的但形式各自不同,在《柳蛋兒對老媽的“控訴”》,(《兒童文學(經典)》2020.5)里,作者梣洌寫出了另一種不同。小說中,“我”在媽媽的嚴厲打擊下,“理智遠比內心更強大”。在這篇小說里,媽媽是個“能穿著十厘米高跟鞋狂奔的人”,這樣一個對自我要求極高的媽媽,對“我”的要求也極為苛刻,而且,這是個會動手打孩子的媽媽。極端的成長環(huán)境,“從小被揍到大,心里的敬畏,不,陰影。根植心底,讓我無法反抗”,造成我只想離開媽媽的急迫。但當真正離開媽媽,“我”又該如何呢?能真正實現(xiàn)放飛和逍遙嗎?這就是文學對人類經驗提出的問題,人類經驗大致相同,但每一個個體生命千差萬別,文學由此產生。文學就是在書寫這些千差萬別,就是要把光和溫暖照進這些個體生命。

深刻復雜的故事固然令人動容,但《東北大列巴》(《文學少年》2020.1)里徐云龍的反抗,則更讓人莞爾一笑。作者張藝騰用“微距”角度,寫出只因為穿了一雙丑陋的大列巴鞋,徐云龍就在各種忍受和背負。小說沒有宏大命題,也不打算說明一個深刻道理,只對日常生活做“微距”描寫。

從這幾篇反抗小說來看,兒童的傷害或是挫折,大都來自爸爸媽媽。小說,不過是對生活的提取和描摹,小說既這樣寫,那說明現(xiàn)實一定真實存在。以自己的人生經驗來規(guī)避沒有任何經驗的兒童,世界上沒有比這更荒誕的事了。文學把這荒誕以多姿呈現(xiàn),如做了一個哈哈鏡,讓能照見的人在里面照見另一個自己。

與以上不同,《照耀著你的那顆星星已經死了》(《兒童文學》2020.4),《天王星加入生活》(《兒童文學》2020.11),《露天睡覺的人》(《兒童文學(經典)》2020.1),《劣犬“認真臉”》(《少年文藝》(上海)2020.5),《碑》(《十月少年文學》2020.10)則是成長小說。這幾篇小說的共同點是文學性強。汪玥含小說《天王星加入生活》以天文玄學為切口鋪陳故事,顯示出成熟的小說藝術技巧。文本本身含著極大吸附力,牢牢抓住讀者。作者把掙破的過程一層層描寫下來,讓看到的讀者也完成一次成長。

劉東《照耀著你的那顆星星已經死了》,則用了低沉筆調寫一個死去父親對兒子的牽掛與守護?;钕聛淼膬鹤訌拇擞辛穗p重身份,既有他自己的,也有死去父親的。以小說中的“兒子”看來,雖然年齡小,身體小,但對生死大命題的理解一點也不小,他說:“你知道嗎,天上的星星,它們的光要走很遠很遠,才能到達我們身邊。所以,有一些雖然還在照耀著我們,可是,其實它們已經死了?!?/p>

郭姜燕《露天睡覺的人》里,方亦周同樣說出一句振聾發(fā)聵的話:“誰又理解誰的難處呢?”好的作家從來不會故意矮化文本語言,也從不低估兒童理解事物的能力,對“以兒童為本位”有自己的理解和解構。小說里,方亦周“愁腸百結,輾轉反側睡不著覺”,這是超越兒童年齡的兒童煩惱,作者不回避,而是做正確引導,用各種了無牽掛的睡覺,來反襯思慮過甚的當下生活。

王苗的《碑》寫的是傳承,但傳承的不止是石雕手藝。作者巧妙利用石頭的眼,寫出歷史的深度和生命的廣度。吳越的《劣質犬“認真臉”》則是把宏大收縮回來,寫有聽力障礙的喜樂與小狗“認真臉”之間的故事,事件和人物渺小普通,但多了細微情感。從相同中找不出不同的特質和能力是一個作家的基本功。

《向日葵》(《兒童文學(經典)》2020.9)與《傲嬌公主郝琪琪》(《都市》2020.6),我把這兩篇小說歸結為性格獨特性。其實,這里提到的每一篇小說,里面的小主人公都具有獨特性,這也是被選出來的原因。不一樣與大不同,是對我們所處的時代——個性化時代的最好彰顯與闡釋。精彩紛呈與日新月異正來源于此。

王雅馨筆下的傲嬌公主郝琪琪最具個性,她語出驚人,有自己對世界的態(tài)度,不會應和誰也決不裝模作樣,不高興就是不高興,該拒絕就是要拒絕。當媽媽說出“媽媽為你付出這么多,什么時候計較過?今天就當是為了媽媽”這樣的苦情話來時,郝琪琪當即反駁,“又在拿付出威脅我”。當媽媽要求郝琪琪答應一起去丁當家做客,郝琪琪的回答是,“你應該獨立”。當媽媽提問“再生一個好不好”時,郝琪琪一點不猶豫地回答“不好”,理由是“我已經很漂亮很聰明很優(yōu)秀”……郝琪琪是個充滿缺點的優(yōu)秀孩子,當經驗只能帶來傷害時,她的個性不也是我們大家的鏡子?

孟飛《向日葵》的獨特性在于小希是個弱智兒童,在用自己的方式結交人世,動用最真誠的笑以及最真摯的情感。小希是從爬山虎藤蔓間隙里露出頭來的一朵金燦燦的向日葵,不被周圍接納與認同,他用捉不住的音調說英語,用紙扭成花。他在拼命討好這個世界,卻對這個世界的冷酷一無所知。

從相同里寫出大不同是文學最基本的尊嚴,兒童文學亦然。小說里面有人生,人生里面,不能沒有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