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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文藝·好小說》2021年第2期|宋小詞:舅舅的光輝(節(jié)選)
來源:《長江文藝·好小說》2021年第2期 | 宋小詞  2021年02月10日08:07

五一期間我回了趟老家,落屋沒多久,我媽便囑我去看望外婆。我媽多年風(fēng)濕病,腳步艱難,自從我爸去世后,近幾年不?;啬锛?,總覺得她自己孝行有虧。替母盡孝也是應(yīng)該,再說九十歲的外婆,看一次就少一次了。

外婆住在白家崗村,離我們家十多里地,小時候腿短,覺得路長,如今他們村一位大款出資把路修好了,走,也就半個小時。外婆一直跟著大舅生活,這兩年大舅他們在縣城帶二胎孫,她便一個人過,身體倒硬朗,去年我還見過她擔(dān)水澆園。

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她在稻場上剝豆子,我喊她,她張望了半天,認(rèn)出我后,歡喜地把我迎進(jìn)屋。我們東扯葫蘆西扯葉地拉些家常。我問大舅多久回來一次。她說,每月回來三四回。說大舅跟鄰居都打了招呼,叫每天都來看她一下,死了好及時遞信。我笑了笑。坐了片刻,我掏出孝敬錢給她后便起身告辭,免得她留我吃飯要花費一番心思。我們這里禮行規(guī)矩大,留客招待,即便是常來常往的親人,若席面置得不豐盛,也會有怠慢之嫌。外婆自然苦留,但我執(zhí)意要走,她也只好隨我。送我到六棵槐那兒,她說,你今年回來過年吧,你小舅說今年回來呢。

哦。我木木呆呆的,對這個小舅沒有多大感覺,從小到大,攏共也就只見過三次面。外婆說起他來,于我就像在說別人的舅舅。

回來吧,跟婆家打個商量,今年回來過年。外婆強烈要求,我不忍拂了老人家的心意,便說,好。

從來團(tuán)圓都缺只角,今年不缺了。

她這樣說時,我看見她渾濁的眼里放出了亮光,離過年還有大半年呢,她已經(jīng)開始憧憬了。

我說,外婆你回吧,別送了。

好哦,好哦。外婆嘴里應(yīng)著,停止了腳步,卻沒有進(jìn)屋,站在稻場旁的六棵槐那里看著我。我走了好遠(yuǎn),回頭看,她還在槐樹下望。我的眼前是大量拋荒的田野,雜草瘋長,地里偶有老農(nóng)揮鋤整平,越發(fā)地令人覺得村子快要與世隔絕了。站立在天陰雨色中的外婆,讓我想起風(fēng)燭殘年這個詞。這個詞語連同孤零零的外婆和凋敝的鄉(xiāng)野一起讓我的內(nèi)心充滿傷感。

外婆兩兒四女,六個子女中,小舅讀書最多,是恢復(fù)高考后的第一代大學(xué)生。外婆總說她這串葫蘆里,只鋸出了小舅一把好瓢。這話我不大認(rèn)同,那是他們舍不得鋸,若舍得,不定出多少把好瓢呢,至少我媽就是一把。我媽跟著民辦老師的我爸,認(rèn)識了不少字,都能讀下全本的《水滸傳》和《紅樓夢》,我爸都很為她可惜呢。不過我媽心態(tài)很平和,既不埋怨爹媽,也不眼紅小弟,相反,她和大舅姨媽們都一樣以這個小弟為驕傲。這“一把好瓢”成了他們共同的榮耀。

回到家我把小舅要回來過年的消息說與媽聽,她說,回不回又值得了多大的事。我媽的反應(yīng)倒出乎我的意料。好像是前年還是大前年,說起小舅她都是一臉神氣,說小舅給我們這些外甥和侄子都做了安排。

我呵呵笑,說,媽,你洗了睡吧。

媽說,哼,你不要不信,你還不知道你小舅的實力,到時他拔一根毫毛,也夠你吃一輩子的。

呵,夠我吃一輩子,那得是多少?個十百千萬十萬百萬千萬?就算是,也拔不到我們外甥的頭上。要拔早拔了。

我媽顯然是深信不疑,說,你呀,你別到時吃相難看。

呵呵。我對小舅早已沒有任何期待了。

我第一次見小舅是六歲,記事如刀刻的年紀(jì)。春節(jié)里,小舅帶著他的妻女回來過年。我們正月初二去給外婆拜年,一路上我那小腦瓜都在想省城的舅舅會給我們帶來什么樣的禮物。我們這里有這樣的禮行,出遠(yuǎn)門的人一般都會給親友帶禮物,叫帶折食。像我那銀行工作的表姑,我爸每次去縣城開會,她都會托他給我捎一袋鮮果凍或是一袋餅干或是一袋雞汁快餐面。折食不一定要多貴,就是一個心意,但我喜歡這種被人惦記在心里的感覺。

還只走到六棵槐這里,我就瞧見外婆家里有個生客,個不高,穿著帶毛領(lǐng)的黑色皮夾克,臉很白,似從沒見過太陽,鼻梁上一副大眼鏡,眉眼像我媽。

叫小舅。我媽在旁邊指導(dǎo)我。

小舅!我響亮地叫了一聲,叫聲里充滿了期待。

哎。這是春來吧,都這么大了。小舅摸了摸我的頭。我以為他摸完我的頭就會去摸他的荷包,但沒有,他直接跟我爸握手去了。

折食是不能討要的,那時雖然年紀(jì)小,但也知道了丑,只得沒勁地走了。在火塘屋里看見一個長卷發(fā)涂著口紅、懷里抱著一個胖女娃的女人。大舅說,這是小舅媽。我喊了小舅媽,她也是答應(yīng)了一聲,然后就紋絲不動了。反倒是后面來的姨媽們給我們幾個小孩子帶來了新年禮物,大姨媽是紅毛線圍巾,大表姐織的,二姨媽是卜卜星,小姨媽是砸炮。我們圍著嶄新的圍巾,吃著卜卜星,時不時從兜里摳出個炮往地上一砸,砰一聲響。這才是過年走親戚的味兒,不然大老遠(yuǎn)的,走得腿酸,圖啥呢!

其實小舅也不是啥都沒帶,吃過飯,小妹妹說要玩炮炮,她當(dāng)真是大城市里來的,瞧不上我們土鱉的砸炮。小舅從門后拖出一只皮箱,我們幾個毛頭孩子全都圍了過來。他從里面拿出一個塑料袋,從袋里拿出一個花花綠綠像秤砣似的東西給小妹妹,在小舅的幫助下,她拉了吊在下面的一根繩子,突然“吱吱吱”幾聲響,射出一大堆彩紙,這些細(xì)碎的彩紙從半空中落下,猶如一場童話夢,引得我們在彩紙雨下轉(zhuǎn)圈圈。這也罷了,更奇的是,這里面居然還射出一只小小的降落傘,粉紅色的,就掛在稻場旁的榔樹上,我跑去踮起腳摘了下來。這只降落傘太漂亮了,我如撿到孫悟空的三根毫毛,喜得哦哦叫??尚∶妹靡惨德鋫?。我當(dāng)然不給,這是我撿的,撿的當(dāng)買的。

小舅說,還有,還有。接著又放了一個,可這個降落傘卻落在了高樹上,搭了梯子也夠不著。又放一個,是爛的。眼看著袋子里沒幾個炮了,我趕緊上前跟小舅打商量,說,小舅,我把降落傘給小妹,你給我個炮吧。

小舅說給。我剛好接時,小妹嚎啕大哭,她不讓,小舅就轉(zhuǎn)而拉了引線,這一個卻落到了水塘里。我好泄氣,盼望下一個能順順當(dāng)當(dāng)。不如此,我感覺我手里這個就保不住了。最后一個總算如愿所償,落在草垛上。我像狗一樣跑過去撿給她,她總算破涕為笑,可還沒高興三分鐘,她去火塘找她媽,不小心把降落傘給燒了。她又哭了起來。我趕緊提著降落傘撒腿往家跑。

春來!

我媽趕了出來,身后跟著小舅和哇哇大哭的小妹。我想,若是迫我,我就一把撕了。我玩不成,大家都玩不成。

我媽說,春來,你聽我的,把這個降落傘先給小妹妹,小妹妹大老遠(yuǎn)來,是客。

我也是客。

我媽又說,你把這個給小妹妹,等會兒小舅再給你一個新的。

我不信。

我媽說,小舅箱子里還多的是。

我有些將信將疑。

小舅也附和說,是的是的,還有還有,還有更大的呢。

我總算信了,將那個降落傘給了她。然后我心里就開始惦記那個“更大的”,問他什么時候放“更大的”,他說,等吃了晚飯。我如得了令一般,跑到廚房跟外婆催飯。外婆說,乖乖,中午的飯才丟碗,哪有那么快的晚飯。外婆說的是實情,可我心里就是不爽,便跑到豬圈去找豬撒氣,用棒頭捶豬,豬沒捶著,失手把豬食缸給打破了,潲水拌糠流了一地。這下連豬都知道我闖了大禍,拿倆眼看我,不敢哼哼。外婆和大姨媽聽見動靜往豬圈一瞧,就全明白了,她們沒有聲張,但隨后而來的我媽看見了,她順手拿起門邊一根吹火棍。我趕緊撞了“天網(wǎng)”往外跑。我媽說,我今天不把你的手鏟腫,我白字倒過來寫。

屋里女人們都在弄豬食,男人們打牌,沒人給我解圍。還是大舅耳朵尖,他從屋里出來,沖到稻場一把拉住我媽,說,你真是,碎碎平安,打發(fā)打發(fā)呢,大正月里,外甥給我這么好的一個彩頭,你還打她?我媽也就借坡下驢,將棍放了下來。為著這場恩情,我一直都堅守著正月不理發(fā)的傳統(tǒng)。

好不容易等到吃晚飯了,我瞅著小舅的飯一吃完,就一步一搖地?fù)u到小舅跟前。小舅看見我如看到活怪,放碗筷的手都哆嗦了一下。小舅說,你再等等,我去上個廁所。這一等就等到天麻眼,我擔(dān)心小舅是不是掉進(jìn)了茅坑。外婆家的廁所是埋的缸,上面搭兩塊木板,沒處下釘,木板是活動的,踩不穩(wěn)真會掉進(jìn)去。我想去廁所看看,可廁所在屋后面,屋后是竹園,黑漆漆的,我害怕。我對我媽說,我要去廁所。

怕廁所里面有人,我媽在外面咳嗽了一聲,可里面沒回應(yīng),我心里頓時咯噔一下。

我被騙了,先前我媽要拿棍子打我我都沒哭,可這會兒,我實在憋不住了,一下哭起來。我媽說,好端端的,哭什么?你上不上廁所?我不說話,只哭。我媽慌了,趕緊用手把我的額頭往上抹了三下。然后抱著我邊走邊朝竹園里破口大罵,罵那些沒長眼的孤魂野鬼,大過年的享了那么多的祭,還出來害人。

回到堂屋,所有人都問我哪里不舒服,我不做聲,我不能讓他們知道我那點小心思,那樣會讓他們覺得我沒出息。我只哭不說話。大舅便拿著一刀黃裱紙到竹園那里燒去了。就讓他們誤會我是見了鬼吧。

這一次因大姨的兒子肖立秋來武漢辦事,我們幾個在漢的表親在楚河漢街的小龍坎設(shè)宴款待。我們表親相聚聊天,一般都會聊到小舅,我們最感興趣也最疑惑的就是小舅到底有沒有錢,有多少錢。白家崗的人都認(rèn)為小舅是崗上走出去的第一代大學(xué)生,國家選拔的棟梁之才,到如今只怕在朝中都能呼風(fēng)喚雨了。他們這樣猜測時,大舅和我媽他們也不作解釋,小舅便在這種靜默中演繹成了一個人物。

小舅很早就去了深圳,在一個大型國企集團(tuán)當(dāng)財務(wù)經(jīng)理,還給我們親戚都寄了一張名片,燙金的,上面還印了相片,白玉壽、五八集團(tuán)財務(wù)經(jīng)理,然后是兩個電話號碼,一個是座機號碼,一個是大哥大號碼。

那時候看港片,大佬們出場都是手里握大哥大,后面一群馬仔,大哥大一按,江湖上立刻就會掀起一陣腥風(fēng)血雨。村里有見識的年輕人說那東西可貴了,要好幾萬塊。當(dāng)我們?yōu)楣?jié)省一毛錢兩毛錢在菜攤子上挑挑揀揀討價還價時,我們的親舅舅手里卻握著幾萬塊的大哥大。小舅矮小的身軀在我心里一下子高大起來。

媽跟小舅感情很好,那是她腳下的弟弟,小舅差不多是我媽帶大的。看到我為小舅高興,她也跟著眉開眼笑,說,你小舅從小就是個聰明人,讀書識字過目不忘,白家崗的神童。要不崗上幾個參加高考的,就獨你小舅一個人考取了?照古理講,你小舅那是天上文曲星下凡。

咿呀咿呀,還文曲星下凡,這話也說太大了。我很煩我媽那套下凡論,我曾問我媽我是什么星,我媽說我是一顆吵星。從此我便對我媽這套歪理邪說沒有了好感。

不管怎么說,生命里有了個發(fā)財?shù)木司?,成了我小小的驕傲。上小學(xué)和中學(xué),學(xué)校經(jīng)常讓我們填一些表,逢到填寫姑舅姨親屬那一欄,我第一個會寫上小舅,單位:深圳五八集團(tuán)公司,職務(wù):總經(jīng)理。我從不寫大舅,也不寫親姑親姨,他們都是農(nóng)民,我媽已經(jīng)是農(nóng)民了,再多一個我覺得蝕人。然后我會寫表姑,單位:縣人民銀行,職務(wù):副行長。這便好了,雖然我的字歪七豎八,成績一塌糊涂,但我家世顯赫,出身富貴啊。

我把這些記憶中的小事說給我的表哥表姐們聽,他們一個個笑得差點把食物噴在火鍋里。

我說,我也不知道那時候怎么就有了這樣的思想,就覺得窮是一件羞恥的事。

表哥表姐們終于不笑了。我們都是一根藤上結(jié)出的瓜,除了小舅跳出了農(nóng)門,披掛了一身城市衣,我們的童年都是跟著爹娘在泥田里打滾。

添了湯,火鍋暫時停止了沸騰,我們也安靜了一會兒。秋表哥說,你小時候國家已經(jīng)改革開放,農(nóng)村分田到戶,雖然窮是普遍的,但貧富有了差距,一旦有了窮與富的差別,嫌貧愛富就是很自然的事,也就是說你的勢利是時代之故。

海表哥說,其實我們小時候?qū)π【松鲞^一些幻想,幻想走出去的小舅能伸出一只大手拉我們一把。

年表姐也說,我們那個時候能靠什么改變命運呢?一靠讀書,可農(nóng)村孩子靠讀書,家里勞力不寬展,錢也不寬展,讀書讀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指不定哪天家長就來學(xué)校搬桌子。像我家供了我哥就供不了我,能讓我讀到中學(xué)畢業(yè),已經(jīng)是父母莫大的恩情了。二靠什么呢?靠親戚。像我們村有個人當(dāng)兵出去提了干,然后就把他家里的侄兒侄女外甥拔蘿卜似的,一個一個全拔到了城里。看著別人的叔叔姑姑姨媽和舅舅都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我們那個時候也真的指望著小舅能像菩薩一樣,顯一顯圣,讓我們有個奔頭。

年表姐的話讓我們想笑,卻又笑不起來。記得那年我們家蓋房子,我爸動過找小舅借錢的心思,但我媽沒有接話,我媽的意思是,不到節(jié)骨眼上,不要去找他。什么是節(jié)骨眼呢,她覺得在家人的重大疾病上,在我讀書畢業(yè)找工作時,人生至關(guān)重要的節(jié)點,小舅一伸手就能扭轉(zhuǎn)乾坤滿血復(fù)活的那種。我媽是把小舅當(dāng)成了王牌,不到見底是不能出炸的。

小舅到底有沒有錢?酒過三巡,我們差不多異口同聲地問秋表哥。

在我們這些表親中,秋表哥與小舅是接觸最多的,他一年中上海待一半深圳待一半,再一個他是我們當(dāng)中的首富,弄不好也有可能是整個白氏親族的首富,畢竟小舅的底我們一直沒摸清。

我們掐指算過,秋表哥的資產(chǎn)大約上億了。他在深圳和上海都有房有廠有倉庫,一個公司養(yǎng)著幾百號人。雖然他總是自謙說是過過小日子,可他的小日子跟我們的小日子那是兩個概念。他的大中華一擺上桌,海表哥的黃鶴樓藍(lán)腰帶就嚇得藏進(jìn)褲兜里;他身上的喬丹威風(fēng)凜凜劈著一字馬,而我身上的喬丹畏畏縮縮蜷著一只腿;同樣都是大眾,但秋表哥的大眾多出一排字母,他的車一上路,許多車都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給他讓一道。海表哥說,不怕奔馳和路虎,就怕大眾帶字母。還有我們的車需要我們親自開,但秋表哥的車有司機開。我們在座的,試問誰家逢年過節(jié)沒喝過秋表哥順豐快遞過來的茅臺酒、蒙頂茶?資本為大,一般秋表哥說話,哪怕就是放個屁,我們都覺得香。

秋表哥說,我也不知道小舅有沒有錢,我只能說幾個事,你們自己判。小舅這幾年經(jīng)常要去北京,他說他在北京國貿(mào)大酒店有個長期包房,我打聽了一下行情,這沒個百把萬下不來,這是有錢人的做派吧。還有九妹和小舅媽她們在美國過的可不是普通人的生活,她們的房子買在富人區(qū),前后都有大草坪,九妹開的是蘭博基尼。這些都是小舅給她們創(chuàng)造的,有錢吧?可我前一陣子公司資金周轉(zhuǎn)不靈,缺筆錢過渡,找小舅開口借六十萬,我想六十萬對他來說是小意思吧,但他說沒有。前年,白家崗修路,他不是抬起眾人摔了一跤?所以有錢沒錢,真不好說。

秋表哥一番言語令小舅的身家越發(fā)像太虛幻境,這么多年都弄不明白,令我們有些垂頭喪氣,但也勾起新一輪的好奇。

與小舅第二次見面是在我十二歲。那年家里建房,工程幾度因缺錢而停止,直到秋后姑舅姨們賣了糧,借了錢給我們,房子才上梁。我們一家人在稻場旁的窩棚里從驚蟄住到小雪才搬進(jìn)新房。臘月初八辦賀房酒。農(nóng)村里蓋新房算是一件大事,我們提前十多天就給小舅寫了信。

記得大舅和姨媽們合伙給我們制了一塊大匾,紅絲絨的底面,正中四個燙金大字,華屋春暉。大匾披紅掛彩,三個姨爹和大舅抬著,還雇了樂隊。外婆走前頭領(lǐng)著穿得色色新的姨媽表哥表姐們浩浩蕩蕩的,將這塊大匾從白家崗一路吹吹打打抬到我們家。為了迎這塊匾,我爸在稻場上放了三掛萬字鞭。

把這塊匾送得這么聲勢浩大是大舅的謀劃。在農(nóng)村推倒舊房蓋新房,一般都算作是女主人的志氣,是女人在夫家的業(yè)績。大舅這是在給他的妹子揚名立萬。大匾用兩架梯子一步一步升上去的,每踏一腳,喊彩師就要喊一句彩,什么步步高升、五谷豐登、六畜興旺、養(yǎng)子成龍、養(yǎng)女成鳳之類的,母親好激動,不停地用手抹眼淚。熱火朝天之際,門口的咨客先生高喊一句,貴戚到。我們一齊往外面看,屋檐下站著一個穿毛料西裝、戴眼鏡提公文包的男子,樣款像極了中央電視臺《新聞聯(lián)播》里的領(lǐng)導(dǎo)干部。

這貴戚是小舅,他的從天而降令白氏親族像是活捉了一只鳳凰。

雖然稻場上一桌茶席才布上不久,只動過幾塊麥芽糖和黃豆酥,但為了凸顯小舅尊貴的地位,我媽將其撤掉重新布了一席。白家人坐在一起熱熱鬧鬧吃茶,時不時從講話聲中爆出一串洪亮的“哈哈”聲。小舅出類拔萃的儀表吸引了滿稻場的目光,連篩茶裝煙的往這一桌跑得都勤便些。

那時秋表哥已經(jīng)是第三個高三了,小舅自然問起他的狀況,他鼓勵秋表哥,說,秋兒一定要扳下腦袋好好讀,考個好大學(xué),你一生的道路就平坦了,你是老大,有楷模和標(biāo)桿的作用,你讀出來了,底下的弟弟妹妹就會跟樣學(xué)樣,這樣一個一個就都出來了。

大姨爹吸了一口煙,彈了一下煙灰,說,秋兒這書讀得我騎虎難下,勞力勞財讀了這么多年,考不取不甘心,考取了我為難,沒錢呢,他小舅舅。大姨爹說著低下了頭。

一桌子的歡喜勁兒出現(xiàn)了片刻的低沉。每個人都望著小舅,仿佛他就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小舅略沉吟了一下,說,先一門心思赴考,有我在,有白家這么多親人在,不會讓他考取了還讀不成。

小舅舅說話向來輕言細(xì)語,連下諾也不像村里人恨不得把自己胸脯拍爛。我媽教育我時就喜歡拿小舅做比子,說有志不在年高,有理不在聲高,像小舅舅,小聲音也說得起大話。小舅的一番話把我的舅姨和我媽聽得笑嘻嘻的,一個個都對秋表哥說,這顆定心丸子吃得好,明年秋兒高考頂狀元。把秋表哥說得滿臉通紅。

我似乎也得到了某種鼓舞,在一旁洋洋得意。逢到有客人來打問這個“貴戚”時,我就會驕傲地告訴他,這是我的小舅舅,親親的小舅舅。

連我那縣里做人民銀行副行長的表姑都托我爸引見,跟我小舅握了手,交換了名片。表姑在我們當(dāng)?shù)啬且彩谴蠛Y子面上的人,飽受尊敬的,但小舅對她不過就是很平常的客氣,表姑幾次敬煙,小舅都給推了。雖然他個子矮小,但坐在人群熙鬧的稻場上,表現(xiàn)出的那股有知識有文化有本事又有錢的氣勢,讓我覺得小舅真的像廟堂里塑了金的菩薩,寶相莊嚴(yán)。

晚上最后一場宴席完畢,寫賬先生將人情簿交給我爸。爸媽連夜在燈下對賬。我爸看完賬本像是怕漏了什么,又從頭翻了一遍。我媽問,你還查什么?這禮金跟賬目是對的。

我爸疑惑地說,我在找玉壽。你弟弟莫非沒上情?

我媽“嗯”了一下,似也覺得奇怪,但轉(zhuǎn)而說,沒上就沒上,他大老遠(yuǎn)地為你這場事趕回來,就已經(jīng)是很大的人情了。

我爸說,這個我知道,我不是爭他的人情,只是奇怪,你說他千里迢迢的人都趕回來了,上個人情那不就是挖苕扯蔓子順帶的事嗎。

我媽頓了頓,似怕我爸在此問題上過多糾纏,說,哎,人情再多總是要還的,他今天往我這屋里大匾下一坐,我覺得我這新屋都不一樣了,蓬蓽生輝。我爸嘿嘿一笑,夸贊我媽蓬蓽生輝這個成語用得好。

我媽之前就教給我一句話,說千里送鵝毛,禮輕情意重。小舅從深圳坐火車轉(zhuǎn)汽車,那時荊州與松滋還沒有架橋,隔著一條長江,得轉(zhuǎn)一次輪渡,然后又是汽車轉(zhuǎn)麻木,路不平,那坐麻木的滋味可不好受,渾身骨頭恨不得要顛散架,然后還有三四里小路得靠雙腳親自走,這么一段隔山隔水又隔巖的遠(yuǎn)路,小舅能回來一趟確實不容易。而且今天賀房子,我們家的親戚六眷都來齊了,他們看到了我們家的大匾,看到了我們家的“貴戚”,還看到了我們家因這位“貴戚”有可能出現(xiàn)的光明未來。

我躺在床上蹺著腿說,爸,其實小舅也送了禮,如果說大舅和姨媽們送的是物質(zhì)意義上的大匾,那么小舅送的就是精神意義上的大匾。

我把話一說完,我爸媽都齊聲喊“呀”!然后我媽忽然捧著我的臉左右狠狠親了一下,說,這才是我們家今天最值得慶賀的事,我們家的小春來長大了。

秋表哥在武漢的事情處理得差不多了,說是簽了一個大大的單,武漢為迎世界軍運會,要徹底改造雨天積水、秒變大海的現(xiàn)狀,預(yù)備把兩個區(qū)的下水管道重新鋪設(shè)。秋表哥公司的下水管道中標(biāo)了?;厣虾G埃蛭覀冊跐h的親友發(fā)出邀請,再聚一次。這是慶功宴,我們自然不會推辭。

秋表哥請吃飯的位置很是隱蔽,在東湖邊上小區(qū)里面,沒有招牌,我們一路上被表哥在電話里指引,上了電梯,還以為是到誰家串門去呢,到了后推門進(jìn)去,才知道這并不是戶人家,確實是一吃飯的地兒。一個大約一百五十多平的大平層,被設(shè)計得古色古香,墻根下一溜兒石佛頭、香案、琴案、畫案和茶案,粗糙卻別有一番質(zhì)感,高幾上設(shè)著爐瓶三事,爐里青煙裊裊,一個巨大的白沙盤上畫著枯山水,宋式風(fēng)雅里摻雜一絲日式侘寂腔調(diào)。整個空間的光線陰暗但又層次分明,顯然是刻意布置的。

廚房是開放式的,一個穿白衣服戴白高帽的廚師正煙熏火燎地忙著,一股油煎魷魚的香味在整個大廳繚繞。

我笑著說,吃頓飯,搞得偷偷摸摸的。

海表哥說,這叫神不知鬼不覺,安全。他是機關(guān)科室的,雖然手里沒多少實權(quán),但似乎也是個內(nèi)行人。

秋表哥跟海表哥都呵呵一笑。

我們聽不懂他們打啞謎,便看西洋鏡似的,東瞅瞅西瞧瞧,秋表哥就坐在一旁的圈椅里抽大中華,邊抽邊笑嘻嘻地看著我們,仿佛我們?nèi)鄙僖娮R的表情能讓他得到某種滿足。那一刻,我有一種撞破秋表哥內(nèi)心的感覺。

四個菜端出后,我們就被招呼上了桌,廚師依然在廚房為我們備菜。

那頓飯吃得真開眼界,一盤藕片和菱角米切得大小一致,加上幾顆蓮子鋪排在冰山上,插上荷葉與荷花,再弄得霧氣騰騰的,便是售價二百五十元的“秋塘三艷”,用筷子夾一顆蓮子都得慎重,若不小心滾在地,好似劉姥姥在大觀園吃鴿子蛋,一兩銀子沒聽個響就沒了。年表姐從小生活在湖區(qū),這些東西她小時吃得要嘔。她說,二百五十元啊,我的天呢,這不是要殺人嗎?那這幾片生魚估計得上千,我都不敢下筷子了。又轉(zhuǎn)向秋表哥說,哥,你的錢也不是大風(fēng)刮來的,親友相聚,不比生意場上講排面,沒必要如此破費。

而我在經(jīng)過最初的驚嘆之后想法與年表姐不一樣了,我在武漢待了八九年,他們也來了三四年,東湖邊上來來往往多少回了,有誰知道這里面還藏著這樣一個所在。

我說,小年姐,你就放心吃吧,咱們的秋表哥再不似當(dāng)年舊模樣了。作為一代豪紳,他有義務(wù)和責(zé)任向我們展示資產(chǎn)階級的生活方式,讓我們增長見識,這本身就是在引領(lǐng)我們向上,讓我們知道人類天堂生活的模樣,這就是富人對窮人的積極意義。

呵呵。秋表哥笑了起來,笑得嗆住了。他說,春來妹還是那么的伶牙俐齒,一點都沒變。你說這話,我倒想起了我人生中喝的第一杯咖啡,第一頓牛排,第一瓶紅酒,第一次感受漂亮小姐跪在我腳下給我點燃香煙,所有這些城市生活啟蒙的第一次都是小舅帶我的。那時小舅總是給我灌輸一個理念,拼命賺錢,想要在這個時代活得出人頭地,秘訣就是永遠(yuǎn)不能放棄對金錢的追求,哪怕死也要死在錢堆上。

秋表哥舉杯跟我們碰了一下,又抿了一口酒,說,金錢就是打開這個時代的萬能鑰匙。

秋表哥有很多名言,但這些名言的出處其實在小舅那里。秋表哥能經(jīng)常引用,據(jù)為己有,證明他是認(rèn)同小舅的。關(guān)于秋表哥和小舅之間的關(guān)系,通過大姨媽私下里透的一點口風(fēng),我們隱約也知道一些。舅甥關(guān)系一直并不怎么好,只是君子交絕不出惡言罷了。

秋表哥當(dāng)年終于考取華中理工大學(xué),縣里都給發(fā)了喜報,錄取通知書寄到家時,聽說郵遞員想討包喜煙喜糖,但看到大姨媽、大姨爹一臉愁容和家里四面土墻后,只喝了杯三匹罐就走了。

大姨他們一直在等待小舅的主動關(guān)心,然后好順便提一提經(jīng)濟上的資助,但小舅既沒來信,也沒拍電報。后來大姨他們決定辦個酒席,一是喜慶喜慶,再就是體體面面地湊個學(xué)費。辦酒就要接客,這就讓大姨把被動化為了主動。別的客捎個口信,親傳親,友傳友,就都知道了,唯獨接小舅舅稍微麻煩些,先是請我爸給小舅寫了一封信,后又擔(dān)心信收不到,又專程到鄉(xiāng)郵局給小舅掛了電話(那時電話未普及,只有鄉(xiāng)郵局有兩部電話供老百姓使用),電話打通了,小舅向大姨道了恭賀,知道了酒席的日子,表示一定到場,還叮囑大姨不要為學(xué)費擔(dān)心,再苦再難都一定要讓肖立秋把大學(xué)讀完。大姨掛了電話,心里的負(fù)擔(dān)輕了一半。她還很長遠(yuǎn)地考慮到怕小舅熱,扇扇子擔(dān)心他受累,經(jīng)過一番心理斗爭,咬牙花了二十塊錢在百貨店買了一臺鴻運電風(fēng)扇。

記得那天剛好立秋,但秋沒有立起來,悶熱得要命,好在大姨家門口有一棵花椒樹,枝繁葉茂,像一把天然大傘,我們到得早,就搬了椅子在樹蔭下坐。花椒正值成熟期,一股特殊的芳香陣陣散發(fā)出來,蚊蠅蟲孓驅(qū)趕殆盡,都不用拍芭扇,愜意得很。

秋表哥出來跟我們打照面,白白凈凈又靦靦腆腆。白家人都向他道賀,說這么多年的冷板凳沒白坐,白家又出了一個大學(xué)生,給國家又培養(yǎng)了一個人才。

我爸對秋表哥說,你們家這棵花椒樹長得好,像紅頂子,一看就知道門戶里要出人。

我媽說,前不栽桑后不栽柳,屋門口栽樹有講究的。

秋表哥說,這棵樹不是栽的,是隔生(野生)的,好像是我讀初中那年莫名其妙鉆出來的,當(dāng)時都不認(rèn)得,雖吃過花椒,但不知道花椒樹長什么樣,我爸當(dāng)時要挖掉,我媽說等等看它是個什么東西,后來慢慢慢慢才弄清是棵花椒樹。

姨媽們說,花椒樹在我們這兒確實稀罕。

秋表哥說,估計是哪個鳥兒從遠(yuǎn)處帶來的。這棵花椒樹現(xiàn)在是我媽的寶貝,每年結(jié)的花椒可以摘一籮筐,賣了還很能補貼一下家用,我媽說要是沒有這棵花椒樹,我讀不成高中,讀不成高中就沒有如今這個大學(xué)。

聽了秋表哥的話,我們又抬頭把這棵花椒樹上上下下看了一遍,覺得這是一棵神奇的樹。

坐久了,我們小孩覺得無聊,便約著村里跟我差不多大的小伙伴玩去了。我們上樹掏鳥窩,下河摘菱角,很快就餓得前胸貼后背了,坐在溝岸上等大人來叫吃飯,左等右等也不來,只得回來。大姨家的屋檐下站滿了客人,我爸媽他們還在花椒樹下坐,滿稻場人聲赫赫。似有幾人對席面遲遲不開有怨言。我朝我爸手腕上的手表數(shù)了數(shù),已經(jīng)十二點半了。我們那時還未流行三餐制,莊戶人一天就兩頓飯,酒席一般十一點開。我去里頭問大姨什么時候開席,大姨說,廚子粗心,燒了夾生飯,正在加工??纱笠谈粢粫壕统鰜碓诘緢錾贤幌?,一點都不像是家里飯沒燒熟的態(tài)度。

大姨在望什么呢?哦,我恍然大悟,她在望小舅舅。

那頓飯直挨到一點鐘才開席,賓客們餓得都已經(jīng)顧不上餐桌禮儀了,魚糕魚丸扣肉燉蹄一端上來,就空了盤。其實大姨還是蠻講面子的,桌席整的是十碗,碗碗真材實料,可并沒落客人多少好話。

宴席過后,大姨面上的神情像是遭了榔頭棒,垮掉了,木木呆呆的,但還是時不時就伸長脖子朝村口方向望一下。大姨的這種期盼,讓我從原先的想笑轉(zhuǎn)為了難過。

大舅說,大妹,你別望了,望不到了,他要來早就來了,去年小妹賀房子,他不到十點就到了,前一天趕到荊州,次日一早從荊州起身,時間才來得贏。

我爸說,十一點人還不到,來的可能性就不大了。

大姨滿臉擔(dān)憂地說,怕不是路上出了什么事吧。

大舅說,那不會,你不要瞎擔(dān)心。可能是屋里有什么事,脫不開身,不要緊,他以后總是要給你一個說法的。

我們也不斷安慰大姨,叫大姨不要把小舅來不來這事放心上,不要為了小舅一個人,讓大家的十碗都吃得不快活。

大姨總算是被逗笑了。

晚上留下吃飯的是姑、舅、姨頂首的親戚,圓桌圍了兩桌。秋表哥中午坐了上席,這一次說什么也不坐了,非把大姨父拉到上席來,大姨父不肯坐就拉大舅,大舅拉我爸,我爸也不肯,就同大姨父一起把大舅摁在了上席。他們你謙我讓,弄得屋里一陣陣歡聲笑語,大姨的心情也被感染得歡歡喜喜的。看到大舅和我爸喝酒脫去了外衣,大姨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進(jìn)房拿了一個大大的紙盒子出來,是一臺鴻運扇,扇殼上寫著萬寶倆字。那臺紅色的扇子插上電后,搖過來搖過去,為我們送來一陣陣愜意的清風(fēng),也為逼仄貧窮的小屋增添了一些喜慶。

大舅跟大姨父碰杯,說,大兄別擔(dān)心,我們那個時候餓肚子都供出了一個大學(xué)生,如今這么好的條件,更沒什么說的。

我爸跟兩個姨父也寬慰大姨父,說,一個好漢三個幫,我們幾家合一起,就是砸鍋賣鐵也不會耽誤秋兒的學(xué)業(yè)。

外公因為癆病不能負(fù)重,但幸而他早年入私塾識得幾個字,可以為生產(chǎn)隊管理賬目,所掙工分比外婆少不了多少。從外公身上,外婆知道識字的好處。大舅跟大姨只相差兩歲,到了發(fā)蒙的年紀(jì),兩人先后進(jìn)了學(xué)堂,大姨倒讀得進(jìn),但外婆不讓讀,讀了一年,認(rèn)識自己名字就下了學(xué),大舅讀不進(jìn),但外婆硬把他摁在學(xué)堂,讀了三四年,看他實在厭學(xué),才罷了,此后接連三個女兒,外婆也都無心栽培,直到生下小舅。小舅屁股能在板凳上生根。

小舅初中讀一半學(xué)校動不動停課,但還是斷斷續(xù)續(xù)讀完了高中。白家一向是外婆撐門立戶,女人當(dāng)家為人不免強勢,在村里沒結(jié)上好人緣。小舅想上大學(xué),村里不給推薦。外公便替他謀出路,想讓他頂替自己給集體記賬,村里不讓;去村里小學(xué)代課,不讓;去衛(wèi)生隊學(xué)個赤腳醫(yī)生,也不讓。大家伙就想看白白凈凈的小舅在泥田里干活。

小舅扛了鋤頭下地干活那天,村里人都早早出工來地里看熱鬧。從來沒有跟莊稼和農(nóng)活打過交道的小舅,笨手笨腳的樣子成了村人的笑柄。白家兄弟姊妹心里極不舒服,在他們眼中如此珍貴的人卻成了村人嘲諷捉弄的對象,他們抱成一團(tuán),再不讓小舅出去干活,大有“你躺著,我們養(yǎng)你”的雄心。

在家足不出戶的小舅抑郁了,成天躺床上沒個人形。幾個村人來勸外公外婆準(zhǔn)備棺木,還說少年亡,不用多好的木頭。外公氣得癆病發(fā)作,夜夜吐血。屋里一下躺了兩個男人。外婆提了一瓶農(nóng)藥,奔到小舅床前說,兒啊,我一生為人強悍,自嫁入你們白家,知道這家光景,從不肯輸半分斗志,如今你這樣不爭氣,我這志量也減了一大半,你若體諒為娘,咱們就一起活,你若狠得下心,咱娘倆就一起死,黃泉路上做個伴。外婆擰開就要喝,小舅喊了一聲媽,外婆止住了,然后小舅奮力下床,將藥給打翻了。從那以后,小舅像是換了一人,任誰笑話也不懼怕。他去擔(dān)水,灑了一擔(dān)又重新?lián)鹨粨?dān),耕田攏地什么的,他也不著急下田,只坐在田埂上細(xì)細(xì)看,等看出了門道再去弄,漸漸便在農(nóng)活上有了心得。他還買了一些農(nóng)技方面的書籍,活學(xué)活用,制種、害蟲防治什么的,很快就在生產(chǎn)隊的種田把式里有了一席之地。

兩年后,我媽跟我爸相識了,我爸有次去白家崗看我媽,除了給我媽帶了一身衣料還帶了一個驚天消息,國家要恢復(fù)高考,工人農(nóng)民都可以報考,考上了國家包分配,自此便是國家干部啦。這個消息不亞于一聲驚雷炸在白家屋脊上。國家干部,一聽就位高權(quán)重,白家人太明白權(quán)力在老百姓日常生活里的重要性了,莫說是公社干部、村里支書,哪怕是生產(chǎn)隊隊長站在田埂上,也有人堆著笑上前去打根煙、敬杯茶,以期他們可以不克扣工分,可以掩人耳目地分些好處。白家這一家受打壓欺負(fù)多年了,倘若家里能出個干部,便如孫悟空的金剛罩一般,便沒人再敢欺負(fù)了。

那年高考是在冬天。本來我媽是要過年前嫁給我爸的,為此事也推遲了婚期,留在娘家照顧備考的弟弟。我爸也頻送殷勤,將自己當(dāng)年讀師范的教材送給小舅,還為小舅手抄了一本代數(shù)。去縣里赴考,也是我爸聯(lián)系縣里銀行表姑弄的車。

臘月二十八,我爸終于收到了小舅的錄取通知書,他趕緊去給小舅報信,外公外婆高興得把過年的雞提前殺了來慶賀。白家眾姊妹也揚眉吐氣,個個出門臉上都是得意之色。

考取了大學(xué),但村里不放人,說小舅是個農(nóng)業(yè)天才,他一走就沒了好收成,廣大無產(chǎn)階級兄弟要餓肚子。把小舅氣得。到這個時候了你們還欺負(fù)我。外婆恨恨地想。但事關(guān)她幺兒一生的前程,她把一腔怒火給忍住了,還是得低下身子去村支書那里走一趟,先是大舅去的,提了酒稱了一捆葉煙并罐頭和兩對燒餅,這對外婆來說已經(jīng)是下了血本。但沒成,村支書態(tài)度很強硬,不收東西也不放人。末了,外公去柴房拿了一個裝火屎的壇子,從里面掏出一個木盒子,盒子里藏著一塊金如意。外公外婆把大舅兩口子叫來,意思是眼下只有拿這個去試試了。大舅說,這可是祖上傳下的,為保這個東西,當(dāng)年破四舊、交賬目什么的,沒少提心吊膽過。外婆說,不過就是個金疙瘩,今兒為你兄弟舍了它,日后他掙個金山給你。大舅說,我不過隨口一說,從未想過要阻兄弟的前程。從不肯低頭的外婆拿了金如意去了村支書的家里,生搬硬套講了許多好話,直到村支書同意放人。

次年春天小舅上學(xué),白家女兒都回了娘家,看著小舅背著包走出白家崗。大姨一時情熱腸動,嚶嚶哭了起來。那時秋表哥已經(jīng)有了些記憶,他說,看到小舅出白家崗,就跟《西游記》里孫悟空駕船出海尋求不老仙方,好拯救猴子猴孫脫離無邊苦海一樣。他還說,走出洼地,在高崗上回頭搖手的小舅頭上似有一道光環(huán),光彩奪目。

秋表哥上大學(xué)那會兒,正是小平同志南方談話歸來,全國涌現(xiàn)下海潮,鐵飯碗不如活腦袋,很多體制內(nèi)的都以脫離單位去做生意為時尚,連好不容易轉(zhuǎn)為公辦老師的我爸那個時候都想出去印教輔賣。我們村的男女老少也不再把村支書放眼里,而是誰出去掙的錢多誰說話就算數(shù)。秋表哥大學(xué)畢業(yè)本來是分了一個好單位的,但他瞧不上,他雄心勃勃直奔深圳,說那是改革春風(fēng)吹得最帶勁的地兒。

那時小舅已在深圳五八集團(tuán)當(dāng)上了財務(wù)經(jīng)理。雖然秋表哥大學(xué)宴缺席一事,小舅后來也沒給大姨一個說法,但大姨也并沒有為此事對小舅心生怨懟,至少我們耳朵里沒聽過什么話。大姨對小舅有不滿是在秋表哥去了深圳之后。

秋表哥大學(xué)畢業(yè)來深圳首先投奔的是小舅。他所說的第一杯咖啡、第一頓牛排、第一杯紅酒,還有漂亮小姐跪在他面前給他點煙,這些都市風(fēng)情都是小舅帶他領(lǐng)略的。但秋表哥投奔小舅的主要目的不是為了體驗這些,而是想通過小舅幫他找個工作,畢竟小舅是白氏家族第一個城市“拓荒”者,在秋表哥看來,找小舅是一條捷徑。但小舅對這個剛出大學(xué)校門的外甥很是看不上眼,覺得他木訥,呆板,不活泛,不能在改革大潮中騰起浪來。那時秋表哥也想進(jìn)五八集團(tuán),但小舅并沒有替秋表哥引薦,他的顧慮是怕秋表哥不會做事,反倒?fàn)繋Я怂哪_后跟。

他給秋表哥安排的事是讓秋表哥去售藥,售藥所得,五五分成。售藥就售藥吧,秋表哥說他反正也不挑剔,可關(guān)鍵售的是那種野藥丸,什么壯陽、回春、醒酒、迷情,亂七八糟。怎么售呢,說小舅也指了一條道,去夜總會、紅燈區(qū)、酒吧、洗浴樓,去那些燈光昏暗的犄角旮旯。秋表哥也去了。秋表哥說他在那些神秘的藥丸中看到了改革之初的光怪陸離,在兜售這些藥品的場所中見識到了金錢的魔力,那些左擁右抱、鶯歌燕舞、聲色犬馬、紙醉金迷,每天都如電棍敲擊著他。秋表哥很多次都慨嘆,人啊人,從來都沒有當(dāng)家做主過,不是權(quán)力的奴隸,便是金錢的奴隸。

大姨對小舅的意見倒也不光是小舅讓秋表哥售了那些瘋魔的藥,而是秋表哥投奔小舅,小舅連住處也沒給秋表哥安排,每天晚上就給秋表哥兩床薄被子,讓他在樓道里打地鋪,屋都不讓他進(jìn)。秋表哥來深圳投奔小舅,一是找尋工作,二也是想圖個落腳的地兒節(jié)省生活成本,畢竟家里就那個底子,為了他讀書,他的妹妹、我們的大表姐連初中都沒讀完就潦草嫁人。小舅倒是對這件事跟大姨解釋了,說是屋子小,不方便,小舅媽脾氣又古怪,小表妹那時又正值鋼琴考級,怕影響到她們。但大姨不過就表面敷衍了一下。

這樣過了幾個月,秋表哥覺得售藥和打地鋪都不是長久之計,便開始制作簡歷,往各個公司投遞,很快他就被一家地產(chǎn)公司錄用。他就是在地產(chǎn)公司就職期間看準(zhǔn)了下水管道的商機。他跳槽出來做這個還征詢了小舅的意見。小舅當(dāng)時是力主打破這念頭,認(rèn)為秋表哥暫時能力不夠,貿(mào)然投身商海,風(fēng)險多于利益。但秋表哥還是堅持了自己的想法,并且迅速掘到了第一桶金,后來局面一打開,市場越做越大。

2000年,大學(xué)畢業(yè)六年的秋表哥頭一次回家過年。在我們那兒,像秋表哥這種一隔好多年都不回家過年的人一旦敢回家過年,那就表示發(fā)跡了,脫去藍(lán)衫換紫袍啦。這一次春節(jié),秋表哥的幾件事都載入了我們鎮(zhèn)的史冊。我們鎮(zhèn)上的第一輛寶馬車是秋表哥開進(jìn)來的。他帶著大姨和大姨父來給我們辭年。我們這里過年前也要把頂首的親戚走一遍,叫辭年。聽說秋表哥是開車來的,我們都下樓在校門口迎他,引導(dǎo)他把車開進(jìn)來,停在操場上,很多老師和家屬都圍攏過來,說這就是寶馬,傳說中的寶馬。秋表哥下車后,跟眾人點頭,還給每個人都打煙,芙蓉王的。然后他打開后備箱,我看見后備箱有四個一樣的紙袋子。秋表哥拎了其中一個紙袋子遞給我爸,我爸接過后,手不由沉了一下,我猴兒急一通扒拉,袋子里有煙有酒還有一個白色的小盒子,我拿出來一看,媽呀,是手機啊,夏新翻蓋的。我可以確定當(dāng)時我的眼珠子在眼眶里“咚”地彈了一下。

秋表哥說,聽說你也上了大學(xué),送給你的,方便聯(lián)系家里和同學(xué)。我捏著手機,傻子一樣地點頭。他不知道我做夢都想擁有一部手機,因為價格之故我沒有勇氣向家里張口。面對秋表哥的大恩大德,我?guī)缀跻o他跪下了。

那一次回來,秋表哥很是花費了不少,除了煙酒、手機、過完年拜年,每家又包了一千塊的紅包。鎮(zhèn)子上第一次包紅包包一千塊的也是在秋表哥這里起的頭。春節(jié)里我們幾家輪換著拜年,人群都以秋表哥為中心,尤其是我,時時都挨著,生怕跟丟半步。秋表哥想坐,我立馬把椅子擱在他屁股底下,秋表哥想喝水,我立馬把杯子遞到他嘴巴邊,秋表哥一入席,我就把酒給他滿上。我為秋表哥像驢拉磨似的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一點都不累。

海表哥說,春來妹這腳上是綁了神行太保的甲馬嗎?

我一愣。

蘭表哥略一沉吟,說,戴宗的甲馬跑直線可以,不能橫著跑,更不能轉(zhuǎn)圈跑。那時蘭表哥已大學(xué)畢業(yè)在鎮(zhèn)上高中教物理。他似斟酌了一番,說,春來妹腳上踩的應(yīng)是哪吒的風(fēng)火輪。

桌上親友一頓大笑。我也跟著他們一起笑,笑得比他們還大聲。想讓我難堪,沒門。

秋表哥返城起身那天,白氏親族來到大姨家,都給秋表哥帶了點特產(chǎn),米啊油啊蛋啊菜啊,這些秋表哥都沒有放在車上,只帶走了我爸給他寫的一幅字: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我說,爸,秋日勝春朝哈。我爸一愣,繼而呵呵笑。都說我對秋表哥跟進(jìn)跟出,這些人包括我爸不都是這樣嗎?我言秋日勝春朝,聽聽,我爸為了長外甥志氣,不惜滅親生女兒威風(fēng)。

臨行時,一眾親友握著秋表哥的手千叮萬囑,叫秋表哥好好干,千萬要聽話,別走錯道了。秋表哥自然是點頭。他穿著一件紅色羽絨服,頭發(fā)茂盛如蔥,梳著偏分,架著一副金邊眼鏡,鼻子又挺,嘴唇帶著點自然紅,高高大大站在灰不溜秋的莊稼人堆里,默默散發(fā)著一種金錢與文化并存的高級氣質(zhì)。我從來沒有認(rèn)為秋表哥帥,這次眼光忽然上了一臺階,覺得秋表哥才真的是白氏表親中最出眾的,無可爭議。這跟我看馬云一樣,以前我覺得馬云好丑,后來吧,隨著他財富積累得越來越豐厚,我便覺得他越來越帥,帥到了珠穆朗瑪峰上。我朋友說勢利眼看人就是這德行,可能吧。

秋表哥好不容易上了車,關(guān)了車門了,親友們又隔著窗玻璃再次叮嚀,說老大不小了,要成家立業(yè)啦。什么老話云亂滾的石頭不長苔,流浪的漢子不招財,男人不成個家,掙再多錢都留不住的。大姨跟大姨父喊了聲阿彌陀佛,覺得這話硬是說到他們心坎里了。大姨態(tài)度強硬,說,下次若再一個人,就不要回來了。

可不是嗎?頭一回省親,就煙啊酒啊手機加大紅包地拋撒,若沒個女人管著,再回來幾次不得破產(chǎn)啊。我心里也為大姨盤算。

秋表哥發(fā)動引擎,白家長輩們才跳著離開,生怕車輪子碾到了他們的腳丫子。總算遇了空,我們表弟表妹們圍了上去,抓緊時間說些祝福的話,一路平安、一路順風(fēng)、慢點開、到了報平安這些,只有我思考得深遠(yuǎn),趴著窗玻璃問他,表哥,你今年過年還回來不?

秋表哥說,你沒聽你大姨說,要是一個人回就不要回了。其實我是心里面想到了電腦。他一回來就送手機,再回來可不就是電腦了?

就是那次秋表哥省親之后,大姨才開始把對小舅的一些看法私下講給白家姊妹。

……

宋小詞,本名宋春芳,湖北荊州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二十屆高研班學(xué)員,現(xiàn)為南昌市專業(yè)作家。著有中篇小說《直立行走》《固若金湯》《祝你好運》《柑橘》和長篇小說《聲聲慢》等。獲第六屆湖北文學(xué)獎、第18屆《當(dāng)代》文學(xué)拉力賽中篇小說總冠軍、第八屆《小說選刊》中篇小說年度大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