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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文藝》2021年第2期|何大草:邊境小城
來源:《長江文藝》2021年第2期 | 何大草  2021年02月24日07:03

漢子和豆子

這是八月的傍晚,我駕著老捷達下了高速,駛近勐汀。

馬路略向西拐了拐,通紅的光線橫掃過來,在擋風玻璃上火花飛濺。我眼睛有點看不穩(wěn),輪子一偏,撞上了一棵樹。還沒回過神,又聽砰、砰、砰、砰!幾顆芒果砸在引擎蓋上,蹦蹦跳跳了好一陣。我嘆口氣,倒也沒急,喃喃說,三千里河山,總算是到了。

老捷達就這點好,不怕撞。車身的小坑、掛掉的漆,可能已有幾十處,倒像披了件迷彩服。

座椅邊插著不銹鋼保溫杯。我喝了兩口茶,苦得閉了兩回眼,這才要推門查車況。

習慣性瞟了眼后視鏡,嚇了一大跳。一臺大貨車低沉咆哮,對直向我追過來。老捷達在氣浪中顛簸。

但它,嘎吱剎住了!灰塵沖起一丈高。

跳下條黑黝黝大漢,二十七八歲,滿頭卷發(fā),墨鏡推到額上,短褲、短T恤,袖子還卷了上去,露出龍虎刺青。腿上也是黑卷毛,趿了雙人字拖。

我扶車門站著,手放在褲袋里,攥住一支簽字筆。

“哥,有需要幫忙嗎?”是東北口音。

我謹慎地搖搖頭。

“確定嗎?這車沒法開了啊?!?/p>

“倒出來就行了,小事。”

“癟了,”他指了下。

我這才看見,老捷達的左后輪已然蔫了一半。

“會換備用輪胎嗎?”

我又搖搖頭,著實嘆口氣。這也的確是小事,卻是我最引以為麻煩的。

他咧嘴一笑,回頭大喊:“豆子!小豆子!”

貨車上又跳下一個人,女孩子,瘦極了,像一片樹葉飄下來。也是墨鏡、T恤、短褲、人字拖,但,肩上騎了只紅毛小猴子。

“豆子,她先看見你的,說,是咱川A呢,趕緊幫個忙……”

大貨車的牌照是黑E,二十只車輪扛著它,龐大得像航母。

“謝謝,謝謝!”我連聲道謝。

豆子肩上的小猴子“呀!”地尖叫了一聲。她沖漢子道:“廢話少說,手腳快點。”

漢子開了老捷達的后備箱,利索地取出備用胎和千斤頂。

他鼻梁略歪了點,不然,看起來是很帥的。

他干活時,有點像庖丁解牛,眼中沒有車,也沒有車輪和工具,十指之靈敏、動作之有節(jié)奏,似乎是樂師在演奏一組架子鼓。汗水從他鬢角、腋下滴了下來,背心濕了一團,且在逐漸地浸染。這些,又增加了勞動的難度和美感。我不由嘆口氣,贊道:“了不起?!?/p>

豆子哼哼了一聲,噘嘴說:“啥子了不起嘛,他就喜歡做笨活路。”居然是地道的成都話,既野又嗲。

她把墨鏡滑到鼻尖,露出水汪汪的眼珠。很白嫩的瓜子臉,左邊眼瞼下,有顆圓鼓鼓的小黑痣??礆q數(shù),可能只有十八九。

“幸好遇到個小老鄉(xiāng),不然我慘了?!蔽艺\懇說。

“跟我沒得啥子關系哦。他爸媽是石油工人,勞模,把他教育出一顆菩薩心,看到雞鴨過馬路,三里外就要踩剎車?!闭f著,豆子話鋒一轉(zhuǎn):“叔叔肯定是個老成都,住哪條街的呢?”

我把牛仔帽揭了,露出一頭還算密實、卻已花白的頭發(fā)。

“伯伯……”她改了口。大概忍了忍,沒叫“老爺爺”。

我笑了。“貢米巷27號,是個家屬大院……前幾年搬到了溫江?!?/p>

“我家一直就在水井街,挨錦江。”

“我曉得,水井街有個望江劇場,幾十年前我念川大時,經(jīng)常跑去看老電影,一角錢一張票。”

“幾十年前?伯伯好大哦?”

“比你爸爸媽媽年紀大。”

“那是望江川劇團的排演場,我媽媽就在那兒上班?!?/p>

我又略把她打量了一下?!澳銒寢屢欢ㄊ浅ǖ⑶嘁碌??!?/p>

“啥子花旦、青衣哦,她是賣票、查票的,樣子長得倒還是可以?!?/p>

“劇場的燈光一直有些暗……”

“節(jié)約電費嘛,川劇團好窮?!?/p>

“有一回放《子夜》,把我們眼睛都看痛了,一起喊:‘亮點兒、亮點兒嘛!’查票的女士就回了句:‘亮點兒?亮了就不是子夜了!’”

“哈哈哈……這是我媽媽,簡直就是我媽媽?!倍棺有娏?。

“她不演戲可惜了……她還在劇團嗎?”

“她……走了。”豆子黯然道。

“對不起,”我十分抱歉。

“走了,不是死了……劇團都垮了,人也就散了。反正,我媽是走了,甩了我和我爸爸?!?/p>

“哦……”

“你做啥子工作呢?伯伯?!?/p>

“我教書?!?/p>

“教書好?!?/p>

“你爸爸呢?”

“他在寧夏街。”

“樹德中學哇?也是教書的?”

“他在樹德中學隔壁子?!?/p>

樹德中學位于寧夏街,是國家級重點,其隔壁(南墻)曾經(jīng)是監(jiān)獄,鼎鼎大名,俗稱“四大監(jiān)”,相當于成都的“提籃橋”。

我很好奇,卻又不敢再問了,就改了個話題。

“這小猴子好乖,”說著,我伸手去拍。

小猴子尖叫一聲,一掌把我打開。還瞪著我,很是生氣。

豆子嘿嘿嘿笑了。我有點尷尬,找不到話解嘲,就生硬道:“猴脾氣,一點不乖?!?/p>

“乖還是乖的,就對我一個人乖。”豆子說著,把小猴子拉在懷里,假裝吻了一下:“吧!”隔了三寸,夸張得硬像個肥吻。

這下輪到我笑了?!皩櫣返亩嗔?,寵小猴子的你是頭一個,哈哈哈。好多錢買的?”

“不是買的。過昭通的時候,在路邊攤攤上吃完過橋米線,一開車門,它已經(jīng)坐在副駕上啃我的香蕉了?!?/p>

“才幾天呢!”我有點不敢信。

“幾天???喂!”豆子沖漢子喊。

漢子已把活路做完了,且把換下的輪胎、千斤頂都收拾好,放歸原處,順手按下了后備箱?!安痪妥蛱炻?,”他說著,拍拍手。

我趕緊擰開保溫杯,用茶水給他沖。他馬虎搓了幾下,甩甩,又在短褲、T恤上擦了擦。

“是個猴精,這么快就巴結(jié)上主人了?!蔽倚Φ?。

“不是巴結(jié),這叫親熱?!睗h子嘻嘻地,揪了下豆子的鼻尖。豆子哼了聲,把頭扭一下。

“老實話,是緣分。豆子跟我,也沒幾天呢?!?/p>

“不會也是她主動爬進駕駛室的吧?”

“這倒不是,”他看了眼豆子,豆子不理他?!笆俏覐穆愤厯焐蟻淼摹持p肩包,餓得連罵人的力氣都沒了,小可憐?!彼蟊垡粡?,她已被攬在懷里了,活像大黑熊摟住個小家伙。

豆子嬌叱著,要掙出去,可哪有氣力呢,漢子呵呵呵傻笑。

小猴子突然扇了漢子一耳光,“啪!”好響亮。

漢子也不發(fā)怒,咕噥聲“操”,一揚手,小猴子被拋上了天空。

拋得真高啊,似乎比三十層樓還高,紅色猴毛在夕陽紅光中閃爍著,像顆小紅豆??煲Я?,又突然墜下來,砸在樹梢上,一片砰、砰、砰、砰!芒果在老捷達頂上蹦跳著。

滇南的樹碰不得,一碰就砸你,不是芒果就是蘋果,或者是石榴。

漢子哈哈大笑,我也大笑。豆子在漢子臂彎里哼了哼。

然而,小猴子不見了。

“呀!”一聲尖叫。它正蹲在貨車頂上俯瞰著我們,猴眼幽幽閃光,活像幽靈。

“車上載的什么呢?”我問。

“昨天早晨,在你們成都雙流裝的一車種子。明兒早在勐汀卸了貨,再裝一車蔬菜運回去。蔬菜走綠色通道,不收過路費,賺點錢就指望它們了?!睗h子說完,也著實嘆了一口氣。

豆子從他懷里鉆出來,踮起腳尖,拿手指梳了梳他的卷發(fā)?!皣@啥氣呢您,”她用剛學的東北話嬌嗔?!摆s明兒回成都咱把車賣了,在九眼橋擺個小攤兒,白天睡大覺,晚上賣麻辣燙、串串香,好不好?”

漢子咧嘴笑?!昂煤煤茫蓻]人吃咋辦?。俊?/p>

“沒人吃,咱自個兒吃?。∧闵挡簧蛋??”

哈哈哈哈……漢子樂得爆笑,點頭如搗蒜。我也笑笑,笑了搖搖頭。

小猴子又叫了聲:“呀!”

天陡然就黑了。

“伯伯開車小心點,”豆子說。“穿過勐汀城,幾腳油門就出國了。當心被當毒販子抓了,罰你三百萬、四百萬?!?/p>

“說得好嚇人,不會吧?”我看了眼漢子。

“反正呢,要回來是挺不容易了,得找外交部、聯(lián)合國啥的……麻煩了?!睗h子說得一本正經(jīng)的?!澳幌袷莵沓霾畹陌??”

“我來拜訪一位老同學。他退休了,在這兒買房養(yǎng)老呢。”

“退休,您也不像退休的年齡吧?”

“我們那會兒念大學,同學相差八九歲的,很多啊?!?/p>

漢子看了豆子一眼。

“聽我爸媽說起過,那年月是有些奇怪的事唉,好古老。”豆子也嘆口氣,老氣橫秋?!皶r間不早了,伯伯,就此別過吧。”

“謝謝你們了?!蔽腋鷿h子緊緊握了手。

豆子雙手抱拳,沖我拱了拱。

“得——了——吧!”漢子把她攔腰抱起來,扔進了駕駛室。

大貨車啟動,帶著低沉咆哮的轟鳴,還有豆子的嬌叱。車燈射出兩柱強光,小猴子腰身一軟,嗖地從窗口躍了進去。

我緩緩把老捷達倒了幾米,在馬路上擺正。又重新確認了導航的地址,勐汀外南遠揚農(nóng)場。

這時候,手機“當”一響,收到封短信,正是農(nóng)場的主人孟哥發(fā)來的。

“老弟,菜都上桌了,酒也滿杯了,還不搞快性些?”

孟 哥

孟哥老家在岷江邊一古鎮(zhèn),生于農(nóng)歷八月間。孟父在圖書館做館長,依據(jù)《詩經(jīng)》之“七月流火、八月萑葦”,給他起名孟萑葦。念小學時,孟萑葦屢被老師、同學念為孟佳葦,成了個笑話。他就自己做主,改成了孟遠揚。依據(jù)也是《詩經(jīng)》之“取彼斧斨,以伐遠揚”。孟父雖不樂意,但也頗為兒子驕傲,七歲即可以引經(jīng)據(jù)典了,不簡單。這事傳了出去,又成了個佳話。

孟哥的天資聰慧,名揚方圓三十里,可惜又被動蕩年月耽誤了。等考上川大歷史系,已過了二十五周歲。

我應屆高中畢業(yè),十七歲,跟他同一個寢室,且床頭挨床腳。

孟哥很悲憤,說:“你娃賺了。我虧了八年的光陰?!?/p>

我說:“你才賺了啊,多賺了八年的錢?!?/p>

他眼一瞪,繼而轉(zhuǎn)了幾轉(zhuǎn),哈哈大笑。我就問他靠啥子活路賺錢呢,他說做木匠。室友們相互看看,說,拿證據(jù)來!

他個子短小,但精悍,眼珠子也有神,說文人也文人,說江湖也很江湖。他就咕噥聲“錘子哦”,從枕下摸出把木工斧,往桌上一拍。斧子普普通通,但斧刃雪亮。

這就不容置疑了。但有人嚷,是不是釘子木匠哦?

所謂釘子木匠,就是粗木匠,跟榫頭木匠(細木匠)是有天壤之別的。

他也不辯解,一把抓過我的手。我嚇了一跳,他說,別動,你指甲好長。

我指甲是長,而且黑,但只聽嗖嗖響,他運斧如風,指甲屑飛舞,片刻之間,我五根指頭已干干凈凈了。

大家著實贊嘆了一回。他把斧子收了,咧咧嘴,皮笑肉不笑。

“魯班再世?。 ?/p>

“小技而已?!?/p>

我上課偷懶,不記筆記,好聽的就多聽會兒,還傻乎乎點頭。不好聽的,就埋頭讀大仲馬和金庸,也謅些多愁善感的短詩??荚嚽?,就借孟哥的筆記看。他的字很是流利、舒展,記得相當詳細,尤其是每個歷史轉(zhuǎn)折點都不漏掉,且又夾有個人點評,譬如陳橋驛兵變,他評曰:“欲圖霸業(yè)者,必清醒。緊要時則必裝糊涂?!蔽覙妨?,就再添一句:“清醒也罷、糊涂也罷,燭影斧聲你奈何他!”孟哥看了,鄙夷道:“你這筆字也寫得太爛了。”

考試成績,他門門優(yōu);我借他的光,回回良。彼此心安理得。

畢業(yè)后,我去了報館。孟哥繼續(xù)深造,拿到考古學碩士,去了巴蜀博物院。又過了十五年,我出版了一部小說集,就轉(zhuǎn)行去了大學教寫作;而孟哥,已成了文物鑒定的大家。

有個周六下午,電視里播“錦城鑒寶”,孟哥是首席嘉賓。他過目了十三件私人收藏古董,斷定十二件都是假的。藏家氣得吐血,但孟哥說得有理有據(jù),也只能怪自己瞎了眼。

第十三件是個銅缽,卻又不像缽,造型很奇怪,有如扁瓜,幾乎是封閉的,只在上邊開了道裂口。而且有銹斑、黑垢,烏黢黢,有點兒惡心。藏家是個開蘭州拉面館的小老板,坦然說是打烊時在椅子上撿的。幾年了,失主一直沒來領。交給派出所,警察說,算了嘛,啥子破玩意兒!他心有不甘,覺得來路蹊蹺,反正沒事,就請專家瞅一瞅。

孟哥微微一笑,指著這扁東西,遲疑著,若有所思。我等著他開口,鏡頭突然就切換了。隨即,主持人宣布,拜拜,下期見。

我氣得發(fā)抖,順手撥了孟哥的手機。他正在大慈寺陪嫂子燒高香。

“燒香的事你也做得出?你想保佑啥子呢?”

“國泰民安。”

我就假笑兩聲,夸他越來越會說話了。而且很會故弄玄虛,對那只扁缽欲言又止。

孟哥叫聲冤枉,說自己是說清楚了的,可惜被編導剪掉了。編導說,低俗。

低俗?這更讓我來了興趣了,一定要他講明白。他就說,這扁瓜其實是女夜壺,純金,從明代蜀藩王府中流出的,他這輩子也就見到過兩只,一只屬于他端飯碗的博物院,一只在川大數(shù)學系校友的手上。這位校友做證券,日進斗金,業(yè)余玩古董,但偶爾神思恍惚,目光渙散,上電視的那只說不定就是他丟的。

“那價值連城哦?”

“豈止!無價之寶。”

“那咋會叫做低俗呢?”

“我也不解啊。編導是個二十出頭的女娃子,她當時就氣得臉發(fā)燒,說:無聊!我決不接受這個說法。你看,女人要翻天了是不是?”

我哈哈大笑。當晚就把這女夜壺的來歷、以及女編導的態(tài)度,寫成了一篇報道,電郵給了我從前任職的報館。次日全文見報,還配了電視截圖,鬧得滿城風雨,被二十家媒體轉(zhuǎn)載了。孟哥從此名滿天下,謗亦隨之。總之,走在路上,有人回頭、有人指指戳戳。礦老板、酒老板投資文物,多有請他做參謀,報酬頗為可觀。他幾次向我抱怨,忙死了,私下卻也不無享受。嫂子晚飯給他加菜,還許他多喝兩杯瀘州老窖。

孟哥兩年前榮退。有家私人博物館請他去做老總,開的薪酬十分豐厚。這個錢,他也想掙。但館址在遠郊,來回一百多公里。倒是給他配了專車、駕駛員,但他自己坐車要暈,開車則太累,只好嘆口氣,罷了,就在家安心帶孫兒。

他新購置了一套上好的木匠工具,使出平生絕學,用櫻桃木給乖孫造了機槍、大炮、坦克、飛機。但,乖孫毫無興趣,只玩他爹媽買的變形金剛,約有一百件之多。一件變十件,百件變無窮,乖孫拉了奶奶,每天在客廳里激戰(zhàn)。

孟哥郁郁不樂。冬天霧霾,他劇咳不止,去醫(yī)院,醫(yī)生診為嚴重慢性咽炎,沒法醫(yī),但換個空氣好的地方可緩解。他就塞了一拉桿箱衣服,只身一路向南。游到勐汀,正看見遠揚農(nóng)場在轉(zhuǎn)租,就接了盤,落腳下來。他給我打電話時,嘴里還呼哧著,很是激動?!拔液贤灹硕?,一次性把租金都給了,打八折。”

“很喜歡?”

“很喜歡。而且名字跟我雷同,緣分嘛?!?/p>

“農(nóng)場主,好。有十萬畝良田吧?”

“你娃想多了。其實就是個農(nóng)家樂,三畝。”

“‘五湖三畝宅,萬里一歸人?!细缜笆蓝ㄊ莻€勐汀人?!?/p>

“哈哈哈……空了來看我?!?/p>

農(nóng)場的柵欄門開了,門口站了一個老頭子、一個老太婆,手握鐵釘耙、竹釘耙。我把老捷達駛進去,門關上,傳來一串鐵鏈聲。

院壩空空的,黑黑的,盡頭一幢小樓亮著燈。孟哥趿著木屐,大踏步出來迎我。也不握手,用拳頭敲敲我的胸口,仿佛在試一塊木板的成色。

“你也不年輕了哦,老弟?!?/p>

我想開句玩笑,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

孟哥的頭發(fā)白了,背也駝了,肩也垮了下去。但,肚子挺得很高,兩道眉毛也還黑如刷漆,眼珠子仍轉(zhuǎn)得滴溜溜。

涼菜是從酒樓送來的,擺了半桌。還有半打冰箱里抱出來的凍啤酒。我說,聽說這兒有道菜是從牛胃里掏出來的殘渣,你不要拿給我吃,我怕。他說,他也怕。

主菜是青椒涼拌生鯽魚,算是半川半滇。還有燒烤的茄子、韭菜、土豆之類的。這都適合我,吃素,除了魚蝦,不沾別的肉類。

我問他農(nóng)家樂生意好不好?他說,不做生意,餐桌餐椅好點的都賣了,破點的都劈了當柴燒。

我環(huán)顧一周,果然,空蕩蕩的餐廳里,就我和他一張桌、兩個人。頂上懸著帶吊扇的燈?;钕褚徊亢趲碗娪暗那榫啊?/p>

我又問他那做什么呢?

他說啥都不做,享清福。

我哼了一聲。

“哼啥呢,這個答案不讓你滿意嗎?”

“你滿意就好?!?/p>

我酒量淺,多喝了一瓶,睡醒已是上午九點多??头繌那笆蔷葡g,磚縫里還沆瀣著油腥味。

爬起來踱出小樓,院壩陽光大盛,熱浪滾滾。兩棵番石榴樹之間,掛著一張空空的吊床。我喊了兩聲:“孟哥!”沒人應。昨晚的老太婆在晾床單,老頭子在砌塌了半邊的花臺。

終于,他回了聲:“上來!”

這建筑是水泥磚石的,造型略似傣家竹樓,但頂子很是平整。太陽傘下的餐桌,堆了些包子、油條、滇紅、咖啡,還有一個沒切開的榴蓮,比豬頭還大。

孟哥負手腆肚,望著遠方出神。

我說孟哥鄉(xiāng)山北望,是有鄉(xiāng)愁了哇?他笑道,說得那么文縐縐,先看清方向。

我瞅了下陽光的影子,才發(fā)現(xiàn)孟哥望的是南方。天空碧藍,視野開闊,掠過大片大片的香蕉林、菠蘿田,迷迷蒙蒙的遠處,有條白色的河流蜿蜒而過。孟哥說,那就是界河了。

我說,聽說不小心把車開了過去,要回來就難了,得驚動外交部或者聯(lián)合國。是不是?

孟哥用很奇怪的目光盯了我一會,說,×。下游兩里有座小橋,我經(jīng)常騎了電摩兒,過河去趕場、喝酒……好耍得很。

我想調(diào)侃一句歲月靜好,又怕他罵我酸,就改了口?!跋砬甯#屐o而有福,好?!?/p>

他卻嘆口氣,也改了口?!案J怯械?,清靜,就難說了。”

我說愿聞其詳。他就跟我擺了一件事。

他有天下午去逛勐汀博物館。館小,實物少,照片多,逛了一會兒就想走。展廳里有張大案,正有古董商陪著一位女士,拿了幅楊升庵的字請館長在鑒定。抄的是楊升庵最有名的詞:“滾滾長江東逝水……”孟哥踱過去,沒忍住,說:“假的?!别^長見他面相不俗,就虛心請教,何以見得呢?孟哥說,撇開字跡不論,紙墨倒都是老舊的,但最老,也就是乾隆時候的貨,而楊升庵是明代人,咋可能關公戰(zhàn)秦瓊?說著,摸著紙、嗅著墨,有條有理,細數(shù)出一二三。館長服氣,女士連連稱謝,說孟哥幫他挽回了一百萬。

女士姓徐,四十幾歲,皮膚雖黑,身材較胖,但很是富態(tài)。她在勐汀開了家川味酒樓,在對岸開了家滇味酒樓,生意一直好。閑錢多了,就尋思試試古董字畫。請孟哥去酒樓做了次客,幾句話套出他的來歷,敬為大師。孟哥本愿是低調(diào)隱居的,卻不想又做了徐女士的投資顧問。起初一個禮拜去喝回茶,后來是每天去吃兩頓飯。徐女士問清孟哥喜歡吃的菜、喝的酒,寫滿一張紙交給廚師長,換著供給他吃喝。

“這不就是清福嘛?”我說。

“天下沒有白享的清福,是不是?!泵细鐡u頭。

“見過她老公嗎?”

“沒見過……啥意思?”

“沒啥意思。想起一句話:緊要時則必裝糊涂?!?/p>

“哈哈哈。”他假笑了幾聲,我也假笑了兩聲,就此擱下。

下了樓,孟哥領我繞了一圈。貼近墻根,開了一塊塊菜畦,搭著豆棚、瓜架,下邊種著茄子、蘿卜、青椒……剛澆了水,釋放著嗆鼻子的菜蔬味,十分好聞。我說孟哥,這么多你咋吃得完?孟哥說,是徐女士帶了人來種、帶了人來收,我才不管呢。我們中午去酒樓吃飯吧。

我說五年前吃素之后,就少進酒樓了,算了。你幫我找家修車鋪,先把胎補好。

孟哥笑道,簡直是瞌睡遇到枕頭了。正想帶你去會一個勐汀的文豪,他恰好就是修車的。

我不信,修車匠咋會是文豪?

孟哥說,聽他的名字你就曉得了:學名季忠福,寫文章用季任公,寫詩叫做季春服。

“小伙子?”

“小老頭?!?/p>

季春服

孟哥利索地打燃老捷達,戴上大墨鏡(黑得像盲人鏡),咕噥聲“系好安全帶”,一踩油門。車子沖出農(nóng)場門,猛一左拐,飛跑起來。

路兩邊植著粗大的柳樹,荷塘連成一片一片,鋪展到遠處的山丘下。陽光毒辣辣的,荷花怒放,嬌紅而又頹艷;水面蒸起蒙蒙的水汽?!澳阒鸲湓诼犐叮俊泵细鐔?。“蟬子咋個都不叫?”我反問?!斑€叫,熱都熱死×了?!?/p>

車子又一拐,進了林蔭道,榕樹撐天蔽日,漸入一條城邊小街。鋪面開著,但人跡稀少,很是冷清。我正想發(fā)兩句議論,嘭地一跳!到了。

修車鋪是個矮墻圍的小院壩。幾間磚屋,種著香蕉、芒果。停了幾臺面包車、微貨車,一臺黑福特掛在升降機上。有個小伙子在慢吞吞拆零件。

兩棵番石榴之間,放了風扇吹著熱風。還掛了張吊床,有人蜷了身子在睡覺。孟哥兜底一腳?!袄霞?,來生意了?!睕]動靜。他看我一眼,改了口:“來客了,喝酒!”

吊床抖了一下。老季坐起來,瞪著孟哥。他身子枯瘦,只穿了背心,胳臂又細又長,顴骨、鎖骨都凸得厲害,皺紋密密的,但胡子刮得精光,頭發(fā)染得烏黑,只是雙眉都花白了,且左眼耷著,有點睜不開。

孟哥指了下我?!袄贤瑢W,教書匠,來勐汀看我,也慕名看看你。”

老季的嘴角哆嗦了兩下,跳下吊床跟我緊緊握手。我看出他想問,你是從哪兒聽說我的呢?但他畢竟沒問,矜持住了。

我笑笑,隨口說:“昨晚喝了酒,跟孟哥說,讀過一首寫云南的詩,作者叫季春服,問他認識不?他今天就把我?guī)砹恕!?/p>

“是哪一首詩呢?”他瞪著我。

我正要支吾,升降機那邊有聲音喊他。他吐了句外語,舌頭彈了幾彈,趿著木屐走了。

我一點沒聽懂。孟哥就解釋:“是俄語,抱歉的意思。他去給兒子遞個工具。老季比我大兩三歲,比我肯上進,精通俄語,念初中時學的。他平時掛在嘴邊的,有三句,抱歉、謝謝、謝特!”

“謝特不是shit嗎?英語嘛?!?/p>

孟哥噓了一下,讓我住嘴。老季走回來了。孟哥摸出包紅塔山,敬了他一根,又把整包塞給了他。他接了煙,單根的夾在耳朵后,咕噥兩句俄語,進屋去了。

“印象咋樣?”孟哥問。

“頗有古貌?!蔽艺f。

老季再出來,換了短袖的府綢襯衣,腳下是白色涼皮鞋。又端來一張小桌,兩張硬椅、一只板凳,三個玻璃杯,各盛了半杯普洱茶。彼此讓讓,坐了下來。

他又進屋,捧出根三尺多長的水煙筒。

我怕老季再提詩,就重開了個話題,說自己閑來無事,跑出來收集些素材,想寫幾篇所見所聞。

“你是想要寫我嗎?”

“不,咋敢呢……”我趕緊聲明。

“不!你要寫?!彼徽婆脑谧雷由稀H齻€杯子一齊跳了兩寸高。“我的人生是很值得寫一寫的……你寫吧。”

“你自己可以寫啊,孟哥夸你是文豪呢?!?/p>

老季哈哈大笑。“謝謝老孟,他總是鼓勵我。但,天下的自傳,無非自我吹噓、自我辯護,都成了笑話了,我就不愛讀。好話、壞話,要留給別人說,才有說服力,對不對?請問老弟你貴姓?”

“免貴,姓何?!?/p>

“何老弟,我本來是應該叫你學弟的?!崩霞景褵燑c燃,著實嘆了一口氣。

我就誠懇表示,愿聞其詳。

老季說,他四歲發(fā)蒙,跟著開中藥鋪的爺爺念諸子百家,《論語》可以倒背。自此,嗜讀成癮,看見地上有字的紙片、布片,也要撿起讀一讀。隨奶奶進廟子燒香,熟讀了對聯(lián)、橫匾,還有心經(jīng)、金剛經(jīng)。清明掃墓,則揣摩碑文,碑陽、碑陰,都仔細琢磨。上學放學,墻上標語、涂鴉,也銘記在心。耗得最多的,是在新華書店,一本一本書站著讀。后來鬧運動,初二時學業(yè)中斷,卻已把天下的書,都讀了一多半。在鄉(xiāng)下做知青,白天割橡膠,晚上一燈如豆,讀《史記》,天頭地腳都批滿了評注,比蠅頭還小,像蚊子。還寫了一首長詩,叫做《橡膠林的春天》,浪漫、抒情得不像是他寫的,被知青們傳抄,縣廣播站還拿去播了三次。

老季的文名漸漸揚了出去。公社小學的校長很看得起他,想法把他調(diào)去代課,教初一語文,俗稱戴帽子班。校長曾在成都的某汽車團服役,當過排長,運送物資進藏是常事,開車、修車都是好手,但自謙是大老粗,喜歡聽故事,敬重文化人。老季自然跟校長很談得來,經(jīng)常兩筒水煙,吹一晚上。

鬧批林批孔時,老季在校長桌上瞄到本連環(huán)畫《孔老二罪惡的一生》。這種書,他一向是不屑于讀的,但無聊嘛,也就抓起來讀了。邊罵邊讀,卻又津津有味。總共83頁,嫌短,讀了又讀。自忖這是為啥呢?是畫得好,文字也好。譬如第81頁,配文是:

公元前479年春天,在孔家店的陰暗角落里,七十三歲的孔老二已病入膏肓,不可救藥。這天清晨,他掙扎著起床,昏昏沉沉地拄著拐杖倚在門口。大地陽光普照,他卻覺得眼前一片漆黑。

畫面則極為簡約,幾乎只有孔子一個垂暮的側(cè)影,腰彎得像個問號。

老季不勝傾倒,且低回不已。想起孔子說的:“修辭立其誠”,又不覺冷笑,繼而長嘆了一口氣。

1977年高考恢復,老季考了,落榜。他還算是坦然,但周圍同事、朋友紛紛表達遺憾和安慰,這就很讓他有了挫敗感。次年,他徑直報考川大歷史系主任徐中舒先生的研究生。又落了榜。這是意料之中的,他卻比從前昂然了許多,就像沖擊過高峰的登山者,雖未登頂,但也獲得了一份光榮。此后洗手不考了。

作為回城知青,老季被安置在勐汀醬油廠,守護醬缸。太陽下,幾百口醬缸頂著芭蕉斗笠,列成古老的方陣,自有某種沉默的莊嚴。老季在其中踱步,聽到了醬油在缸里發(fā)出的嘆息。他又寫了一首詩,《醬缸中的老靈魂》,拿到廣播站,卻被謝絕了,理由是看不懂。他想,這些人看不懂也很正常,就寄給了《人民文學》和《詩刊》,迄無回音。但這也不算什么。他又用三年時間,寫了篇萬字論文《孔子是否殺過少正卯》,寄給了《歷史研究》和幾所名校的學報。只收到一封回信,編輯說:“這個問題已經(jīng)解決了?!闭l解決的、怎么解決的,卻沒有細說。老季覺得很無奈。

有一天,北京來了撥采風的文學家,成了小城盛事。吃喝之余,在文化館即清代的文廟,開了個座談會。老季坐在下邊聆聽。主座是位大詩人,魁梧、爽朗,且脖子結(jié)實、粗大,老季對他仰慕已久,就即興寫了首七律遞上去,意思是歡迎,題目卻叫《無題》。大詩人也興致正高,立刻就大聲朗讀了一遍,笑道:

“用典好多。我讀過的詩人中,就數(shù)三個人用典最多了,一李商隱,二錢鐘書,三嘛,哈哈,季春服!”他把手向下一指,哄堂大笑。

笑聲之后,老季站起來,問大詩人:“知道人為什么會得大脖子病嗎?”

大詩人瞪著老季,滿場啞靜。老季說:“因為碘吃少了?!?/p>

有人哈哈笑了兩聲,趕緊打住。沒有人笑,滿場依然啞靜。如果有人笑還好了,偏偏靜得死一般。大詩人臉燒紅,繼而發(fā)青,嘴巴激動地哆嗦。老季站在那兒,和他對視著。一分鐘后,主持人宣布散會。

大詩人去縣里告了狀,還拿拳頭擂了縣長的桌子。

廠長讓老季寫個檢討,當面交給大詩人,和為貴嘛。老季搖頭,不干。隨后,就把工作辭了。

從前的校長來看他,勸道,醬油廠能掙幾個錢,辭了就辭了。但你也三十出頭了,先把家成了,再把業(yè)立起來,如何?老季深以為然,點頭。

校長已提前退休幾年了,在城南、城北各開了家修車鋪。還陪縣里的土豪去昆明買二手奔馳、寶馬,土豪觀賞外觀,他檢查引擎蓋下邊的裝置,擔任試駕,作出評估。買賣成不成,都有辛苦費。幾筆收入加在一起,日子過得頗為滋潤。

老季就娶了校長守寡的小妹子。這妹子不算漂亮,但很是賢惠,有個女兒,又替老季生了個兒子。校長把一家修車鋪做了妹子的嫁妝,順帶還傳了老季許多手藝。

“三十年過去了,沒富,也沒窮,熱帶嘛,過日子容易,哈哈?!崩霞就鲁龃罂跐鉄?,一言以蔽之。

我問他,還寫不寫東西呢?

“寫得少了……還是在寫,不寫,我早就爛成一堆肥料了?!闭f罷,再打了兩個哈哈。

我看了孟哥一眼,他一直埋頭在刷屏。

老季也看了孟哥一眼,叫了聲,“老孟?!泵细绮粦K俳校骸袄厦?!”

孟哥從手機上抬起頭,笑道,“喝酒哇,還早得很嘛。先給何老弟把車輪子補好?!?/p>

老季朝孟哥噴了口水煙,咕噥了一個詞,謝特。

何大草,1962年出生于成都少城,1983年四川大學歷史系畢業(yè)。出版有長篇小說《春山》《拳》《刀子和刀子》等?,F(xiàn)執(zhí)教于四川師范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