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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城》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余華  2021年02月23日09:12

《文城》

作者:余華

出版社: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1年03月

ISBN:9787530221099

定價:59.00元 

在溪鎮(zhèn)有一個人,他的財產(chǎn)在萬畝蕩。那是一千多畝肥沃的田地,河的支流猶如蕃茂的樹根爬滿了他的土地,稻谷和麥子、玉米和番薯、棉花和油菜花、蘆葦和竹子,還有青草和樹木,在他的土地上日出和日落似的此起彼伏,一年四季從不間斷,三百六十五天都在欣欣向榮。他開設(shè)的木器社遐邇聞名,生產(chǎn)的木器林林總總,床桌椅凳衣櫥箱匣條案木盆馬桶遍布方圓百里人家,還有迎親的花轎和出殯的棺材,在嗩吶隊和坐班戲的吹奏鼓樂里躍然而出。

溪鎮(zhèn)通往沈店的陸路上和水路上,沒有人不知道這個名叫林祥福的人,他們都說他是一個大富戶??墒怯嘘P(guān)他的身世來歷,卻沒有人知道。他的外鄉(xiāng)口音里有著濃重的北方腔調(diào),這是他身世的唯一線索,人們由此斷定他是由北向南來到溪鎮(zhèn)。很多人認為他是十七年前的那場雪凍時來到的,當(dāng)時他懷抱不滿周歲的女兒經(jīng)常在雪中出現(xiàn),挨家挨戶乞討奶水。他的樣子很像是一頭笨拙的白熊,在冰天雪地里不知所措。

那時候的溪鎮(zhèn),那些哺乳中的女人幾乎都見過林祥福,這些當(dāng)時還年輕的女人有一個共同的記憶:總是在自己的孩子啼哭之時,他來敲門了。她們還記得他當(dāng)初敲門的情景,仿佛他是在用指甲敲門,輕微響了一聲后,就會停頓片刻,然后才是輕微的另一聲。她們還能夠清晰回憶起這個神態(tài)疲憊的男人是如何走進門來的,她們說他的右手總是伸在前面,在張開的手掌上放著一文銅錢。他的一雙欲哭無淚的眼睛令人難忘,他總是聲音沙啞地說:

“可憐可憐我的女兒,給她幾口奶水?!?/p>

他的嘴唇因為干裂像是翻起的土豆皮,而他伸出的手凍裂以后布滿了一條一條暗紅的傷痕。他站在他們屋中的時候一動不動,木訥的表情仿佛他遠離人間。如果有人遞過去一碗熱水,他似乎才回到人間,感激的神色從他眼中流露出來。當(dāng)有人詢問他來自何方時,他立刻變得神態(tài)遲疑,嘴里輕輕說出“沈店”這兩個字。那是溪鎮(zhèn)以北六十里路的另一個城鎮(zhèn),那里是水陸交通樞紐,那里的繁華勝過溪鎮(zhèn)。

他們很難相信他的話,他的口音讓他們覺得他來自更為遙遠的北方。他不愿意吐露自己從何而來,也不愿意說出自己的身世。與男人們不同,溪鎮(zhèn)的女人關(guān)心的是嬰兒的母親,當(dāng)她們詢問起孩子的母親時,他的臉上便會出現(xiàn)茫然的神情,就像是雪凍時的溪鎮(zhèn)景色,他的嘴唇合到一起以后再也不會分開,仿佛她們沒有問過這樣的問題。

這就是林祥福留給他們的最初印象,一個身上披戴雪花,頭發(fā)和胡子遮住臉龐的男人,有著垂柳似的謙卑和田地般的沉默寡言。

有一人知道他不是在那場雪凍時來到的,這個人確信林祥福是在更早之前的龍卷風(fēng)后出現(xiàn)在溪鎮(zhèn)的。這個人名叫陳永良,那時候他在溪鎮(zhèn)的西山金礦上當(dāng)工頭,他記得龍卷風(fēng)過去后的那個早晨,在凄涼的街道上走來這個外鄉(xiāng)人,當(dāng)時陳永良正朝著西山的方向走去,他要去看看龍卷風(fēng)過后金礦的損壞情況。他是從自己失去屋頂?shù)募抑凶叱鰜淼?,然后他看到整個溪鎮(zhèn)沒有屋頂了;可能是街道的狹窄和房屋的密集,溪鎮(zhèn)的樹木部分得以幸存下來,飽受摧殘之后它們東倒西歪,可是樹木都失去了樹葉,樹葉在龍卷風(fēng)里追隨溪鎮(zhèn)的瓦片飛走了,溪鎮(zhèn)被剃度了似的成為一個禿頂?shù)某擎?zhèn)。

林祥福就是在這時候走進溪鎮(zhèn)的,他迎著日出的光芒走來,雙眼瞇縫懷抱一個嬰兒,與陳永良迎面而過。當(dāng)時的林祥福給陳永良留下深刻的印象,他的臉上沒有那種災(zāi)難之后的沮喪表情,反而洋溢著欣慰之色。當(dāng)陳永良走近了,他站住腳,用濃重的北方口音問:

“這里是文城嗎?”

這是陳永良從未聽說過的一個地名,他搖搖頭說:

“這里是溪鎮(zhèn)?!?/p>

然后陳永良看見了一雙嬰兒的眼睛。這個外鄉(xiāng)男人表情若有所思,嘴里重復(fù)著“溪鎮(zhèn)”時,陳永良看見了他懷抱里的女兒,一雙烏黑發(fā)亮的眼睛驚奇地看著四周的一切,她的嘴唇緊緊咬合在一起,似乎只有這樣使勁,她才能和父親在一起。

林祥福留給陳永良的背影是一個龐大的包袱。這是在北方吱啞作響的織布機上織出來的白色粗布,不是南方印上藍色圖案的細布包袱,白色粗布裹起的包袱已經(jīng)泛黃,而且上面滿是污漬。這樣龐大的包袱是陳永良從未見過的,在這個北方人魁梧的身后左右搖晃,他仿佛把一個家裝在了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