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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紙質書何以延續(xù)至今
來源:“讀庫”微信公眾號 | 喻米兜  2021年03月01日09:25
關鍵詞:紙質書 電子書

在新近出版的《書情書》(Das Buch: Eine Hommage) 中,德國作家布克哈德·施皮南以其感性細膩的筆法,講述了愛書之人對于紙質書的迷戀。他開篇明言,自己“不想挖空心思去搜羅各種新鮮的理由為紙質書辯護”,而事實上,在神經科學與心理學領域,業(yè)已存在大量研究證實了紙質書的種種優(yōu)點,只是這些并不新鮮的科學結論并未充分面向大眾傳播。

有感于此,本文嘗試做一次較為全面的介紹,主要探討閱讀和記住一本書所涉及的各種神經科學與心理學機制,從中對紙質書與電子書的差異及優(yōu)劣進行比較,最后指向那個終極問題:在數字閱讀越來越流行的今天,如何看待紙質書與電子書的未來。

一本書如同一座建筑

我們搬到一個新家時,首先會通過參觀游覽的方式來熟悉這個新的空間,進而熟悉整個大樓、小區(qū)乃至周邊街區(qū)的空間構成。在這樣做的過程中,小到自己的家,大到整個社區(qū),經由無數神經元的編碼,一幅幅認知地圖在腦中形成。當回想起或者再次走進這個空間時,對應的認知地圖會被激活,讓我們不至于迷失其間,這就是“熟悉感”的來源。

上述空間記憶的神經機制,是由神經科學家約翰·奧基夫發(fā)現的,他因此獲得了2014年諾貝爾生理學或醫(yī)學獎。作為三維物理世界的基本屬性,空間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扮演了極其重要的角色,正如奧基夫所言:“我們所有的行為都有空間的參與。我們住在其中、穿行其間、探索它、保衛(wèi)它?!?/p>

讀一本書,也常常始于一次空間探索。比如《讀庫2006》,很多讀者的習慣是先瀏覽一下目錄,然后把它從頭到尾粗略翻一遍,在這樣做的過程中,這本書就在你的腦子里初步建立了一幅認知地圖——讀者大概把握住了這樣一個小小的三維空間內以文章為單位的信息結構方式,如同以房間為單位組成的一座建筑。

接下來開始正式閱讀。有的讀者會選擇從頭一直讀到尾,有的讀者則會揀自己最感興趣的那篇文章先睹為快,但不論哪一種閱讀方式,有一點是相同的:在讀完整本書之后,會很自然地理順各篇文章的編排順序,不會因為自己最先讀了其中哪一篇,或者對哪一篇印象最深刻,就在日后回憶時誤以為它是全書的第一篇文章。

這要歸功于認知地圖,建立這幅地圖的功臣來自“臺前幕后”。

臺前英雄自然非視覺莫屬,這一點無需贅言。對構成書的最基本單元——文字的識讀需要視覺,視覺一旦缺失,我們根本就無從讀一本書(除非是盲文)。而此處要強調的,其實是視覺在空間記憶中的作用。

早在半個世紀前,教育心理學家恩斯特·Z. 羅特科普夫已經發(fā)現,我們是以定位的方式來回憶書中一段段文字的,對那些記憶猶新的段落,會栩栩如生地回想起它出現在那本書幾分之幾處那一頁的某個位置。

你或許很容易想起《荷塘月色》中“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那一段出現在中學語文課本的什么位置,就如同你很容易想起某家小吃店位于你從家到學校途中的什么地方。在這個過程中,視覺起到了幫助你定位的主導作用。

幕后英雄也同樣重要,它們包括觸覺和運動覺。就像在雙眼之外主要是通過雙腳來探索一座建筑,探索一本書,我們用的是雙手。每篇文章在一本書中的物理位置是固定的,當你手捧《讀庫2006》時,它左邊書頁和右邊書頁的厚度是固定的,你可能會用左手一個指頭摁著左邊從封面到當前這頁的幾頁紙,又用右手兩個指頭捏著右邊從下一頁到封底的一摞書頁。

待到本文讀完時,兩只手不僅拿捏的書頁厚度發(fā)生了定量變化,而且會感受到書兩側的重量也發(fā)生了定量變化,這些經由皮膚和肌肉感知到的物理變化,連同雙眼可見的各種物理信息, 構成了你定位本文在書中所處位置的線索。

對于《讀庫》這種文集式的書,記住篇目順序大概無關緊要,但如果換成一部小說,通過雙手提示位置的作用就顯現出來了。新近的心理學研究表明,在閱讀一個篇幅約三十頁的故事時,較之于通過Kindle進行閱讀的受試者, 那些拿著紙質書閱讀的受試者,不僅能夠更準確地排列整個故事中主要情節(jié)的先后順序,而且能夠更準確地回憶起具體細節(jié)出現在三十頁書的哪一部分。

造成這一差異的原因是,閱讀紙質書時,雙手感知到的物理變化是與故事進程相伴著發(fā)生的,而在閱讀電子書時,卻不存在除視覺之外的其他感覺線索來輔助我們記憶故事內容。

對于故事類的書來說,兩種閱讀介質在閱讀理解上的差異已經算小的了。綜合分析過幾十項研究之后,心理學家得出結論:對于那些以知識信息為主的書,又或者知識與故事兼而有之的書(比如“醫(yī)學大神”系列),兩種閱讀介質造成的閱讀理解差異更大,亦即紙質書明顯優(yōu)于電子書。

這是因為,即便情節(jié)順序混亂了,還可以借助角色、場景等具象信息,來幫助我們從整體上理解一個故事;但知識類的書通常建立在“邏輯流”的基礎之上,通過抽象的知識和邏輯關系來謀篇布局,于是由雙手帶來的“順序感”就成了我們把握邏輯流的一個重要手段。試想,如果連作者觀點的前因后果都搞不清楚,談何對內容的理解呢?

回到這一節(jié)的標題,“一本書如同一座建筑”,這個修辭也只適用于紙質書?;貞浺槐炯堎|書時,我們會在腦海里依照這本書的物理模樣重塑其內容結構,形象地說, 就是腦海里浮現出一本與實體書同等尺寸的無字書,把讀完書消化過的內容按照原書的章節(jié)順序依次填充到里面, 當需要調用書中某些具體內容時,很容易在腦海里按圖索驥。

而對于一本電子書,它就如同一卷衛(wèi)生紙完全展開之后的樣子,全部內容都印在一卷衛(wèi)生紙上,既沒有厚度, 長度也不確定。讀者把握不了全局,也就難以構建認知地圖,無法形成空間記憶,它所承載的內容自然不易提取。

不同的書就像不同的建筑

想象你此刻走在一個所有建筑都長得一模一樣而且排列得整整齊齊的城市里,穿行其間的你,還能輕而易舉地分辨出你或者朋友的家嗎?

這對應的正是電子書的情況:我們使用的是同一部電子閱讀器或手機里的某一款閱讀軟件,其中所有電子書的字體、字號乃至排版格式都是系統(tǒng)統(tǒng)一設定的,除了“衛(wèi)生紙”展開后的長度會不同,它們也不存在外觀上的差異;我們無法去識記某段文字出現在一本電子書的什么位置,不論是A書中的這段話,還是B書中的那段話,它們都存在于一個共同的虛擬平面——唯一的電子閱讀器屏幕上,無法做出區(qū)分,也就無法利用差異化的位置來進行記憶。

紙質書則要千變萬化得多。每位讀者書架上錯落有致安放著的書,有著不同的高矮胖瘦和相貌,宛如城市里各式各樣的建筑。一本書的“顏值”本身,就構成了我們判斷它是否值得讀以及讀過之后如何評價的考量因素。作為讀者,我們也相信,那些從封面裝幀到內文排版都賞心悅目的書,其字體字號乃至紙張油墨的選用,必定經過了出版團隊的深思熟慮,形式上能做得如此用心,其內容想必也相得益彰。

誠如施皮南在《書情書》中所言:“在我看來,書籍藝術是尊重文字的一種表現,是用包裝來強調書的尊嚴?!运囆g的方式讓書籍的物質與精神屬性相匹配,或許這便是書籍藝術的含義所在?!?/p>

每位讀者大概都有自己難以忘懷的幾本書,裝幀排版就跟它們的內容一樣風格鮮明,如同城市里最耀眼的幾座建筑,不僅初來乍到時一眼就被吸引,而且事后回想時也總是首先浮現出它們的身影。這些視覺元素一方面是感官享受,讓我們在閱讀過程中備感舒適,另一方面則構成了重要的記憶線索,讓我們把一本書跟另一本書區(qū)分開。

最終,一本本紙質書按照其不同的尺寸、重量、裝幀、排版,不僅放在了我們的書架上,也裝進了我們的腦子里, 隨時準備著被我們調用。

相比之下,電子書不僅缺失了尺寸和重量,就連裝幀和排版都未能得到重視。紙質書的裝幀排版有著上千年的演進史,與時俱進地不斷適應著讀者的審美品味和閱讀習慣,而到目前為止,電子書并未發(fā)展出一套獨立的裝幀排版理念,相反,它們更像紙質書的副產品,通常只是把那些花了許多心思的紙質書排版削足適履地轉化成電子書排版。

比如對于帶插圖的書,一幅圖和它的說明文字,以及插入正文的位置,在紙質書里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轉成電子書之后,不僅容易造成插圖與正文的位置關系不合理,有時甚至插圖與其說明文字都被強行分隔了。這樣一來,即時的閱讀體驗大打折扣不說,如此機械的排版方式也讓我們難以差異化地去識記。

我們真的是在“讀”書

介紹過視覺、觸覺和運動覺在閱讀過程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接下來隆重登場的是聽覺。

就像“讀書”一詞本身具有的多義性,它既可以指用眼睛看一本書,也可以指張嘴發(fā)聲讀一本書,或者兩種含義兼而有之——“看”一本書的同時,我們通常也在默默地“讀”它,即“默讀”。一般認為,人類在閱讀時,大腦中并行著語音加工和語義加工兩條通路。

默讀是一種普遍存在的現象,此時此刻,你腦子里就有一個聲音正在讀著這句話。心理學家通過大量實驗充分證明了默讀的存在,更準確地說,是證明我們在閱讀過程中伴隨著語音加工。

比如,對英語閱讀的研究表明,兩個長度和音節(jié)數都相當的常用單詞,一個包含兩個重音,而另一個只包含一個重音,那么在用眼睛掃讀文本時,前者所需的閱讀時間更長;結合腦成像的研究進一步發(fā)現,我們在用眼睛掃讀的過程中,大腦聽覺皮層會被激活,特別是讀到直接引語時,聽覺皮層的激活程度更大。

為什么默讀會普遍存在?主要有兩個原因。

第一,默讀有助于我們理解文本內容。我們在做英語閱讀理解時,或許聽到過英語老師的一種說法:想要提高閱讀速度,就要有意識地抑制默讀。這種說法是成立的,但矛盾在于,抑制默讀雖然提高了單位時間內眼睛接收的文本內容長度,卻是以犧牲語義理解為代價的。換句話說,抑制默讀在提高閱讀速度的同時降低了理解深度,往往得不償失。

第二,默讀提升了我們的閱讀體驗。人類大腦的神經元具有特定頻率的放電模式,比如聽覺皮層神經元的放電頻率跟日常說話的語速相當,這樣它們才能最適宜地加工語言信息。在閱讀時也一樣,只有默讀的速度與神經元放電頻率保持一致,文字信息才能得到最有效的加工,讀得太快或者太慢,都會打亂神經元的節(jié)奏,難以傳遞語音的韻律之美。

由此反而觀之,閱讀電子書(以及日常瀏覽電子文章)的又一個問題就暴露了——讀得太快。

在高速發(fā)展的現代社會里,生活節(jié)奏比過往任何時代都要快得多,這既反映在我們的步行速度上,也體現在閱讀速度上,尤其是對于電子文本的閱讀。我們太習慣于在地鐵上花一分鐘就掃讀完一篇幾千字的長文,幾萬字的電子書也足以在一個車程里刷完。

問題在于,我們的大腦還停留在數千年與紙質書相伴的閱讀習慣里,不可能短期內進化并適應新的閱讀習慣, 于是在這樣快速閱讀的過程中,并沒有真的記住什么信息,只是字面意義上的“用眼睛過了一遍”,由于語音加工跟不上,也就難以對文本進行深度加工。更不消說,在這樣如豬八戒吃人參果的囫圇吞棗中,無從體會文字的韻律之美。

在自傳《追尋記憶的痕跡》(In Search of Memory)中, 2000年諾貝爾生理學或醫(yī)學獎得主埃里克·坎德爾回顧了自己在神經科學領域幾十載的深耕,其最重要的發(fā)現是:長時記憶的形成,需要外部信號的重復刺激讓神經元生長出新的突觸終端,終端則通過局部蛋白質的合成來維持生長,我們的記憶就存放在這里。那些匆匆一瞥的文本信息,好比你打電話時臨時記下的一個電話號碼,待電話打完,號碼也就忘干凈了,它無法進入我們的長時記憶。

諷刺的是,人們會因為快速閱讀電子文本而產生自己更好地理解了文本內容的錯覺。有心理學家讓一群大學生分別閱讀短篇幅的電子文本和紙質文本,多數受試者認為自己在閱讀電子版時更好地理解了文本(因為讀得更快),研究結果則事與愿違,雖然在把握中心思想方面兩種介質沒有區(qū)別,但受試者在閱讀電子版時能回憶起的文章要點更少,正所謂欲速則不達。

對于成年人來說,這樣碎片化的淺閱讀即便什么都記不住,或許也無傷大雅,反正是作為打發(fā)時間的一種消遣。然而更殘酷的事實是,這樣的閱讀方式正在損害青少年的閱讀理解能力,由于留給相對慢速、耗時的深度閱讀的時間和注意力越來越少,使得青少年在邏輯推理和批判性思維,甚至共情能力(比如識別他人的情緒)方面,都受到了負面影響。

由此反而觀之,成年人同樣是受害者。思維能力的下降讓人們更容易相信謠言,更傾向于通過一個標題和幾句高亮的話就對一件事做出草率的判斷。更何況,如今的青少年就是未來的成年人,由于過度依賴電子閱讀而削弱大腦的可塑性水平,待其長大成人之后,負面影響更甚。

注意,閱讀并非寫在基因里的一種與生俱來的能力, 而是后天習得的。新的閱讀方式如果不能適應我們固有的閱讀習慣,就只會反過來損害我們的閱讀能力。市面上那些宣稱幾分鐘就能讀十萬字的快速閱讀訓練班,都毫無疑問屬于偽科學,是不可能起到提高閱讀能力的作用的。

早在半個世紀前,著名導演伍迪·艾倫就在他的單口喜劇中對此做過辛辣的諷刺:“我參加了一個速讀班,學習從每一頁的中間區(qū)域徑直往下讀,于是我能在二十分鐘內讀完《戰(zhàn)爭與和平》。我只記得這本書跟俄國有關?!?/p>

順便提及,近年來興起的有聲書,從科學角度來看也存在諸多問題。在閱讀中,視覺與聽覺對文字的加工是相輔相成的,而有聲書只剩下聽覺參與,閱讀效率會大打折扣,對于那些嚴肅的非虛構作品,有時候一段話靠眼睛看都要反復揣摩才能充分理解,單憑耳朵聽一遍大概只剩下“耳邊風”。

如果是在開車或者走路時聽這類有聲書,注意力的分散會導致理解水平進一步降低,還增加了發(fā)生交通事故的風險,如此利用碎片時間恐怕得不償失。此處引用基思·斯坦諾維奇在《這才是心理學》(How to Think Straight About Psychology)中的一段話:“人們經常聽到這樣的說法:千禧一代由于成長于充滿科技產品的環(huán)境,因此具有同時處理多個任務的能力。這一世俗信念是錯誤的。千禧一代并不比其他人更擅長同時處理多個任務,因為研究表明,幾乎所有人在多任務處理時表現都不佳?!?/p>

書的香氣,你的記憶

很多人對紙質書的迷戀,源自書的氣味。英國作家喬治·吉辛曾寫道:“我熟悉自己書架上每一本書的氣味, 只要把我的鼻尖放在書頁之間,我便會記起各種往事。” 這句話可以提煉出三個科學問題:紙質書的氣味源自哪里?人的嗅覺如何分辨不同的氣味?為什么嗅覺能迅速引發(fā)人的回憶?以下就來逐一解答。

一本新書的氣味主要源自印刷用的紙張、油墨和裝訂用的膠黏劑。這三部分所包含的化學成分會發(fā)生化學或物理反應,在這個過程中釋放出揮發(fā)性的有機化合物,這些嗅質隨空氣吸入鼻腔,我們就聞到了書的氣味。由于不同的書可以選用不同的紙張、油墨乃至膠黏劑,導致它們的氣味存在明顯可感的差異。

相比之下,舊書的氣味主要源自紙張中纖維素和木質素降解所釋放的揮發(fā)性有機化合物,這正是我們常說的“書香”來源。為保護古籍善本,科學家已經對這些氣味做過大量研究。

巧克力味源自十一醛、杏仁味源自苯甲醛、青草味源自正己醛……阿根廷裔作家阿爾維托·曼古埃爾最愛企鵝出版社的平裝舊書,稱它們的香氣如“新鮮出爐的脆餅干”,這大概是糠醛(聞起來是餅干味)和香草醛(顧名思義)的功勞。當然了,難免會有些不好聞的氣味,比如二手書店里淡淡的霉味和泥土味,未必是舊書真發(fā)霉了,而是紙張老化過程中產生的己烷和己醇在作祟。

我們何以精細地分辨出不同書的氣味?這個問題的解答要歸功于坎德爾的同事理查德·阿克塞爾和琳達·巴克。他們研究發(fā)現,整個嗅覺受體基因家族包含約一千種基因,是哺乳動物基因組最大的家族,人類基因組中包含的近千種嗅覺受體基因編碼約四百種嗅覺受體,每一種嗅質通過與不同受體結合,讓我們得以分辨和記憶各種不同的氣味。

他們兩位因此獲得了2004年諾貝爾生理學或醫(yī)學獎。后續(xù)的心理學和分子生物學研究進一步揭示,得益于特定的基因調控機制,人類可以分辨多達一萬億種不同的氣味,這遠遠高于人眼對色彩(幾百萬種)和人耳對音調(約五十萬種)的分辨。

從進化角度來看,生物的嗅覺系統(tǒng)要比視聽覺等系統(tǒng)古老得多,這使得人的嗅覺在很多方面有別于其他感覺。在各種感覺信息里,只有嗅覺信息不需要經過丘腦的中繼,而是經嗅球直接傳入嗅覺皮層以及杏仁核、海馬體。杏仁核主司情緒記憶,海馬體主司前文提到的空間記憶, 兩者還存在交互作用,而嗅覺與它倆有著得天獨厚的親密關系。

有些人一聞到消毒水味就心慌,正是因為這種氣味瞬間勾起了他童年進醫(yī)院(空間)打針時的恐懼感(情緒)。跟視覺或聽覺記憶相比,嗅覺記憶不僅難以遺忘, 而且不容易受到干擾。

由此不難看出嗅覺記憶對于讀書的重要性。比如你在讀一本緊張刺激的偵探小說,而這本小說帶著其特有的書香氣,這種氣味就與你閱讀時的情緒發(fā)生了聯結。待日后某天碰巧又從抽屜里翻出這本書,聞到書香,你會條件反射般激起自己當年閱讀時的緊張情緒,進而幫助你回憶它的情節(jié)。

如果說其他感覺電子書或可模擬,那么讓電子書散發(fā)各種書香實在太難。區(qū)區(qū)一部電子閱讀器如何做到基于不同的書散發(fā)成千上萬種氣味,而且日后重讀時還保證同一本書的氣味配方完全一致呢?

全身心地參與

談過幾種感覺之后,讓我們再次回到空間記憶。

如果說一本紙質書本身是一座微型建筑,那么讀這本書時,我們的身體往往處在一個大型建筑中,這個空間對記憶一本書也非常重要。我們輕易就能回想起自己讀一些佳作時的場景,想想吧,也許你曾沐浴在書房下午三點的陽光中品讀普魯斯特,又或者躺在校園的草坪上與伴侶共讀馬爾克斯,再或者是在擁擠的地鐵車廂里旁若無人地讀著某一期《讀庫》。

何以如此生動?這是因為,大腦中表征空間認知地圖的海馬體,同時也表征著多種感覺經驗。根據神經科學領域的多痕跡理論(Multiple Trace Theory),海馬體與大腦皮層構成一個交互網絡,前者作為一個指針,終生參與長時情景記憶的提取。

當我們參觀一座建筑,不僅需要海馬體中的空間細胞的參與,各種感覺信息也會激活大腦的相應通路,它們要先經過海馬體才能存儲于相應的大腦皮層(比如視覺信息存儲在大腦視覺皮層),從而形成長時記憶。

除了那些抽象的知識,我們的回憶幾乎總是與空間綁定的,回想起的那個空間有如盛放記憶的容器。大腦不僅構建了一幅認知地圖,還把當時存在于這個空間里的各種感覺都進行了標記,回憶往事會重新激活空間細胞,并通過它們點燃分散在大腦各處的記憶網絡,剎那間,當時所處的場景,所見所聞所觸所嗅,乃至情緒感受,都歷歷在目,鮮活如昨。

這些感覺信息絕非無關緊要,爆米花的香味、原聲配樂的悠揚,乃至同伴的哈哈大笑,回想起這些都會幫助你更好地記起一部電影的情節(jié)。不僅一本書的尺寸、重量、裝幀、排版能加深我們對內容的記憶,在讀一本書時所處空間的各種感覺體驗也能起到同樣的作用。這是記憶的一個心理學原理:線索越多、越豐富,記憶越容易被提取。所以我們背單詞時才會絞盡腦汁進行聯想,而不是一味重復誦讀字母拼寫。

這時,電子書的弱點又一次展現,它所提供的記憶線索非常單一,不僅是前文述及的裝幀排版單一,更在于電子書形態(tài)上的死板:對于一本紙質書,可以把它卷成不同的樣子拿在手里,隨時調整形狀,還可以靈活運用手指,“瞻前顧后”地同時挑出多個頁面的不同文段進行對比,拿起筆更是可以隨心所欲地畫各種符號、做各種批注;而對于一本電子書,它的靈活度非常有限,終究只能是兩只手在一個固定平面上進行操作,束縛了酣暢淋漓的閱讀體驗,喪失了那種把握全局的控制感。這些因素進一步阻礙我們對于文本內容的有效吸收,以至于日后更難回憶起書中細節(jié)。

讓我們把空間記憶進一步擴大。讀一本紙質書,得去實體書店買,網上購買則需要取快遞拆包裝,又或者從圖書館借;閱讀過程中紙質書便于放置在不同環(huán)境中;讀完之后則會放在書架上或者某個實體空間里。

要言之,與一本紙質書相處的過程,會同多個空間形成交互,這些空間記憶都會幫助我們回憶起書的內容。而讀一本電子書,不僅購買過程被大大簡化和虛擬化了,而且閱讀環(huán)境受限, 讀完后則被統(tǒng)一放置于一部手機或電子閱讀器里,這樣的便捷操作,讓我們失去了太多與書進行身心交流的機會。

不僅如此,讀書本身還承載著社交功能,當你隨手取出書架上的一本舊書,打開扉頁看到友人十年前寫給你的生日贈言時,那種溫馨的感受和隨之憶起友人親手送你書時的情景,是同樣作為禮物的電子書無法帶來的。而這些情境線索,也都在幫助我們記憶一本書。

便捷是把雙刃劍

上一節(jié)已經提到了電子書的“便捷”,這無疑是目前電子書最大的優(yōu)點,筆者對此有著非常深刻的體會。2020年2月,因疫情禁足在家時,我接手了一本科普新書的翻譯。文理兼修的作者在書中引用了大量文史哲名著中的段落,為表示對譯界前輩的敬意,我決定直接選用已有譯著中的相應段落,無奈身處老家舉目無書,快遞也已停運, 最終是靠著微信讀書等電子書平臺,幾乎找全了所需的二十余本譯著,有些甚至有多個譯本可供選擇。

這等足不出戶的便利,即便是兩三年前也難以想象,多虧了體量龐大的網絡圖書館。除此之外,電子書的文本檢索功能也是一個利器,畢竟對于紙質書來說,哪怕是讀得再認真,記憶再深刻,有時候遇到某些細枝末節(jié)的詞句需要查找時, 翻來覆去好幾遍都未必找得到。

“便捷”也是一把雙刃劍。便捷意味著通過讀電子書獲取知識所付出的成本和精力更少,造成讀者態(tài)度上漫不經心,也就不會對書的內容進行深度理解。

如2011年發(fā)表在頂級學術期刊《科學》上的那篇關于“谷歌效應”(便利的搜索引擎改變了我們的記憶模式)的著名論文所提示的,電子書的便捷使得人們把它們當成了身體的“外設”,比如存儲在手機里,需要用到的時候可以隨時調用,只要大概知道某本書講的是什么就可以了,不必花心思去讀;而不那么便捷的紙質書,讓讀者更傾向于把書中的知識吸收進腦子里,因為書不一定是可隨手翻閱的,唯有腦子是可隨時調用的。

網絡的便利,讓一些人誤以為坐擁的電子書山就是自己擁有的知識,可是,除非有朝一日發(fā)明了可以直接植入大腦的知識芯片,否則知識的確只有吸收進腦子里才是自己擁有的——早在兩千年前柏拉圖的《斐德若篇》中,蘇格拉底就已經表達過類似觀點。聰明的讀者應該善用技術帶來的便捷,而不是成為便捷技術的奴隸。

我們需要區(qū)分以信息檢索為目的的查書,和以學習知識或享受閱讀為目的的讀書。如果把汲取“干貨”作為讀書的目的,必然會喪失很多讀書的樂趣。一部十天才能讀完的書,等價于十分鐘的精華總結嗎?答案是否定的。你需要十天的深度閱讀來形成長時記憶,而十分鐘的速覽只會讓你在十天之后忘得一干二凈,或者,僅僅記住了若干無處安放的“金句”。

回顧歷史,面向未來

基于目前的考古證據,人類創(chuàng)造文字的歷史只有五千年,與人類數百萬年的進化史相比,這就是彈指一揮間。也正因為如此,我們并沒有足夠的時間進化出專門用于閱讀的神經環(huán)路;相反,人類創(chuàng)造的文字系統(tǒng)和閱讀工具必須適應我們的大腦。

各種文化所創(chuàng)造的文字系統(tǒng)看似千差萬別,實則存在諸多共性,如認知心理學家斯坦尼斯拉斯·迪昂所言:“腦結構本身極大地限制了所能產生的有效文字系統(tǒng)……大腦只能加工有限的一些文字形狀?!?/p>

無獨有偶,在東西方歷史上,作為閱讀工具的書籍, 都經歷了從卷軸向冊頁的形制演變。早期的卷軸,無論是古埃及的莎草紙卷還是中國古代的簡牘,在閱讀時都不方便,取代它們的冊頁紙質書,其折疊的書頁便于閱讀,能夠建立認知地圖??梢哉f,正是因為符合了人類的閱讀習慣,紙質書才得以延續(xù)至今。

而作為新發(fā)明的電子書,卻把我們的閱讀方式拉回到早期的崢嶸歲月,這不能不說是一種倒退。就像我們在欣賞一幅山水畫長卷時,只能一段一段地觀看而無法領略其全貌,衛(wèi)生紙卷狀的電子書以閱讀器屏幕作為一個固定觀看窗口,把一本書分割成無數段。我們用高科技復古了一種早已被淘汰的閱讀方式,這著實有些諷刺。

有些人持有一種猜測:新世代的人類從小就浸潤在電子閱讀的環(huán)境里,他們習慣了,長大后就會比上一代人更善于閱讀電子書。然而,科學研究并不支持這種美好的迷思。對文獻的分析表明,自2000年以來相關主題的研究中,發(fā)表時間越晚的,反而發(fā)現紙質書在閱讀理解上的優(yōu)勢越明顯,新世代的受試者也是如此。

如前所述,實在是大腦的進化無法趕上世界的變化。就像自汽車誕生以來的一百多年里,人類暈車的狀況并沒有得到改善,無人駕駛技術的問世甚至會讓暈車人群增加,因為不再有司機,而乘客本來就比司機更容易暈車,這成了無人駕駛技術需要解決的一個難題。

誠然,每一項新發(fā)明問世時,都會遭到質疑和反對。古騰堡在歐洲發(fā)明活字印刷術時,有反對者擔憂書籍太容易獲得,會導致人們智力上的懶惰;還有反對者認為,便宜的書籍會破壞宗教的權威、散布煽動性言論。這些說辭不無道理,但他們卻沒能預見印刷術帶給世界的巨大進步。

本文無意重蹈這些預言家的覆轍,去阻擋大勢所趨的電子書。問題在于,到目前為止,電子書較之于紙質書還存在諸多不足:一方面,它的設計理念未能跳出模仿紙質書的窠臼;另一方面,其呈現效果未能順應我們固有的閱讀習慣。

早在2013年,臺灣地區(qū)的陳國棟教授就主持設計過一款附加可視化認知地圖的電子閱讀器,一定程度上改善了閱讀效果,最終卻止步于實驗室。由此可見進步之艱巨,電子書領域亟待一場革命性的觀念更新和技術突破。

我們會因為自己身處科技發(fā)展日新月異的歷史大潮之中,而對未來抱以虛妄的樂觀主義,默認新的一定比舊的好。從長的時間尺度來看,新事物取代舊事物是歷史必然,但放到每一個相對短的時間段里就會發(fā)現,很多新事物并未能取代舊事物,反而慘遭淘汰。

拿紙質書來說,北宋時期活字印刷術的發(fā)明無疑是一個巨大進步,卻囿于漢字的特性等種種原因,在接下來的幾百年里沒能得到大規(guī)模推廣,到了近代,連同傳統(tǒng)的雕版印刷術一起,雙雙被古騰堡發(fā)明的鉛活字印刷機取代。

新近的例子則是,當二十年前電影院接連倒閉,媒體紛紛預測家庭影院將取代電影院時,誰都不曾想到近年來電影票房會高歌猛進;而如今,DVD播放機早已掃進了垃圾堆,新興的藍光機也沒能取代視聽效果不斷更新升級的電影院。

某種程度上,紙質書所遭遇的是跟當年電影院相似的情形。紙質書和電子書應該在這場競爭中不斷自我提升,而受益的總是讀者。近年來,國內紙質書的裝幀設計水平整體明顯提高,一定程度上正是拜電子書的競爭所賜。

有朝一日,我們預想不到的某種新型電子書必定會在這場競爭中占據上風,類似的案例正在其他領域發(fā)生:2018年,谷歌利用增強現實(Augmented Reality)技術推出了全球第一座真正意義上的虛擬博物館,將荷蘭黃金時代的大師維米爾存世的三十六幅畫作同時在線展出。這些作品原本收藏在七個國家的十八家博物館或文化機構中,現實世界里它們絕無可能齊聚一堂(其中一幅被盜,至今下落不明),也只有少數觀眾有條件周游列國完成朝圣。

正是科技的進步,讓它們聚在了一起,讓無數觀眾通過手機就可以大飽眼福。目前,這一技術已經被谷歌運用在大量藝術品的在線欣賞中。最近有初步研究證據顯示,觀眾通過增強現實技術觀看畫作的體驗,與在博物館觀看原作的體驗相當。能做到這一點,正是因為谷歌開發(fā)團隊充分考慮了將包括空間記憶在內的實境觀看體驗融入虛擬博物館的設計之中,突破了以往各類虛擬展廳的種種限制,不愧被冠以“真正”之名。

即便如此,虛擬博物館也取代不了實體博物館。它的確能讓我們覺得自己如同親臨博物館看一幅畫,卻無法復制呼朋引伴一起去博物館參觀這樣一種社交過程,在這個過程中的種種見聞感受,要比看一幅畫復雜和豐富得多。

同樣,一本紙質書能夠賦予我們的,也遠遠超出了其內容本身。疫情期間的禁足,讓我們體會到了外出擁抱這個世界的彌足珍貴。如果科技進步的結果,是讓作為社會性動物的人類變得愈發(fā)與世隔絕,足不出戶通過各種數字終端就能滿足日常所需,那么我們作為人的意義就被動搖了。三維世界里活生生的人,為何要生活在扁平化的虛擬世界中?究竟是各種終端成為我們的外設,還是我們成了各種終端的附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