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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1年第1期|格日勒其木格·黑鶴:杭蓋諾亥(節(jié)選)
來源:《草原》2021年第1期 | 格日勒其木格·黑鶴  2021年03月04日07:06

在游牧人的世界里,也許是因為遠古時期的恐懼遺存和對經(jīng)歷漫長歲月形成的偉大傳統(tǒng)的尊重,在日常生活中很少直接稱呼狼的名字,一般將狼隱諱地稱為 “騰格里諾亥”或者“杭蓋諾亥”,即天狗或者曠野之犬。

狼不會知道,我一直在隱秘地守護著它們。

當(dāng)然,這是人類世界的事,它們也沒有必要知道。

第一次意識到它們的存在,是我騎馬帶著自己的三頭蒙古獵犬在傍晚的一次出行。

剛剛結(jié)束的這個冬天,我的馬群一直可以得到充足的牧草。去年入秋之后,我就從大青山那邊購買了最好的堿草。去年夏天,我所在的這片草原雨下得晚,直到初秋才開始落雨,所以牧草也來不及生長就到了打草的季節(jié)。秋雨仍然連綿不絕,也就打不了什么草了。

因為充足的牧草儲備,大雪落下之后,我的馬群無需像附近幾家牧民的馬群那樣每天用蹄子刨開結(jié)了硬殼的厚厚積雪,在雪下尋找所剩無幾的牧草。

所以,整個冬天我的馬匹都腰身肥沃,跟附近幾家牧民馬群中削瘦得露出肋骨、蹄腕處因為刨雪而滴血的馬匹相比,它們的生活確實顯得太容易了。

附近營地的通古勒嘎大叔一再跟我說,冬天不能將馬喂得太胖,否則到了春天馬會受罪。

在此時,大叔的話終于應(yīng)驗了。

畢竟我已經(jīng)有一個冬天沒有騎乘我的馬披肩了,它過于肥胖,我騎著它上山剛到一半的時候,它已經(jīng)大汗淋漓、氣喘吁吁。它太胖了,肚腹里已經(jīng)積滿了肥油,對于它是巨大的負擔(dān)。騎之前我又沒有吊過①,顯然,它有些力不從心。

現(xiàn)在看來,披肩——我的鷹膀②駿馬,更像是一個休假太久的拳手,無論是力量和體能,都因為悠閑的生活而大打折扣。

盡管我沒有催動它快跑,僅僅是馱著我對于它來說也是一個巨大的負擔(dān)。當(dāng)然無論怎么說,顯然我也確實有些重。

我還是下了馬,松開肚帶,牽著它爬上山頂。

在小山頂上,可以俯瞰平坦的莫日格勒河夏營地③。這段時間,我的馬群就在莫日格勒河邊的柳樹叢間游蕩,在山頂上可以比較清楚地看到它們躲在哪個避風(fēng)溫暖的地方。

我從鞍袋里取出望遠鏡,巡視著積雪剛剛?cè)诨笠黄椟S的無邊草場。

我?guī)е娜^獵犬登上山頂后非常興奮,它們習(xí)慣性地在我的身邊往復(fù)奔走逡巡。它們在尋找上一次來到這個山頂時留下的氣味,也在辨識在這段時間是不是有陌生的牧羊犬試圖覆蓋它們留下的帶有標示性意義的味道。它們用自己尿液覆蓋那些氣息,以此向視野中所有可見的草場上的牧羊犬極其強勢地宣示,這里是由它們實質(zhì)控制的領(lǐng)地。

它們總是顯得盲目而快樂。

犬就是這樣,只要主人在身邊,有足夠的食物,那么顯然它們是永遠活在當(dāng)下的,傻呵呵地享受美好生活中的一切。

因為氣溫很低,它們伸出舌頭興奮地喘息,散熱時吐出白色熱氣環(huán)繞著它們,讓我恍然感覺站在那里的是三個玩得忘乎所以摘下帽子滿頭大汗的孩子。

但是,這些只是表象。

突然間,如同時間瞬間停滯,它們凝立不動。

它們的身體發(fā)生了變化。

周圍突然安靜下來。

我想,是一瞬間的氣氛發(fā)生了變化,它們不再那樣放肆地大聲喘息,它們收回了為了散熱而耷拉出來的舌頭,閉緊了自己的嘴。只是一瞬間,剛才那種自如的愜意就消失了。

它們向一個方向望去。

它們是蒙古獵犬④,一種古老的中國原生視獵犬⑤。它們此時的表現(xiàn)是在漫長的培育過程中不斷被鞏固的本能的力量,它們被選育的目的就是及時地發(fā)現(xiàn)并追逐地平線上突然出現(xiàn)的高速移動的動物,然后將它們最終捕獲。

這就是它們的本能。

它們的身體繃緊,可以清晰地看到腿部的肌肉已經(jīng)從皮下顯現(xiàn)出來,盡管經(jīng)過一個冬天它們也胖了一些,但是終究不會掩蓋它們作為獵犬的優(yōu)美體態(tài)。

它們一動不動地望向那個方向,傾注全部的注意力。而它們頸部的鬣毛,也緩慢地聳起,這是動物源于遙遠年代的祖先的本能吧,通過這種方式可以讓自己的身軀顯得更加龐大而富于威懾力。

它們是血統(tǒng)古老的獵犬,追獵是它們的本能,那是一種無法控制殺戮的渴望。

我不狩獵殺生,所以每一次帶它們出來奔跑,都要承受很大的壓力。

我高居于馬背之上,理論上應(yīng)該比我的獵犬看得更遠。所以,經(jīng)常的情況是,我比我的獵犬更加積極地掃視地平線,為了在第一時間發(fā)現(xiàn)突然出現(xiàn)的什么動物。

只要視野中剛有移動的黑點兒出現(xiàn),我總是提前調(diào)轉(zhuǎn)馬頭,跑向相向的方向,一邊打出響亮的呼哨吸引它們的注意力。

在遙遠的地平線上僅僅是若隱若現(xiàn)不甚清晰的影像——當(dāng)然一般情況下我根本不給它們發(fā)現(xiàn)的機會——終究不如主人的呼喚更有誘惑力。

我必須擁有更廣闊的視野和非凡的視力,在我的獵犬之前發(fā)現(xiàn)那些地平線上的動物。

風(fēng)是從它們注視的那個方向吹過來的,我想也許有什么氣味吸引了它們的注意力。

可能是一只過路的狐。

總之,這些血統(tǒng)古老的獵犬對視野之中出現(xiàn)的一切除了人類之外的活動的生命都會感興趣,它們在看到的一刻,內(nèi)心的火瞬間被燃起,然后開始追逐,絕不會讓它們逃出自己的視線。

追溯它們的起源,最初它們只是皇家獵犬,慢慢地開始流落到民間,能夠一直留存下來也并不容易。

我的視力足夠好,看到在大概三公里遠的莫日格勒河的河岸有兩個黑點兒一閃,然后就隱沒在河邊茂密的柳樹叢中了。

我觀察了一下,三頭獵犬中只有烏提⑥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那個地方,一動不動,顯然它是真正地發(fā)現(xiàn)了那轉(zhuǎn)瞬即逝的身影。

烏提是在我的營地出生的第二代獵犬,是這一代中的佼佼者,渾身漂亮的金黃色皮毛,腹下顏色略淺,毛色在這里完成一種幾乎讓人難以察覺的完美過渡。它的樣子幾乎跟清代宮廷畫家郎士寧所作《十駿犬圖》中的工部左侍郎納喇·三和進獻的那頭獵犬一模一樣。

它的身上還保留著第一代獵犬的機敏和警惕。

而另外兩頭獵犬,一頭是第三代,黑色,白腹白尾白爪尖,名字叫烏。另一頭是朋友送的銀灰色雄犬,尚不滿一歲。就像我給它取的名字——古勒克,就是狗崽之意。

那黑點兒顯然是兩頭狼。長久地居住在草原上,我可以在幾公里外只是憑步態(tài)就輕松地分辨出自己看到的是什么野生動物。

我想它們在我發(fā)現(xiàn)它們的同時,也發(fā)現(xiàn)了我和我的獵犬。我們高高踞于小山之上,一人一馬三犬,實在是太醒目了。它們出于本能,立刻隱匿了自己的形跡。

眨眼之間,烏提低吼一聲已經(jīng)沖下山去,另外兩頭獵犬盡管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卻仍然像剛才一樣,也模仿得惟妙惟肖,頗像那么回事,跟隨烏提而去。

這確實就是一個學(xué)習(xí)的過程。

無論如何,我不希望它們?nèi)プ分鹉莾深^狼。一旦它們追上,狼和犬都有可能受傷,這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

我猛地給披肩緊了肚帶,跳上馬背,然后從另一個方向馳下高坡,同時從口中發(fā)出催促的呼哨。

即使獵犬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在河岸上游移的黑點兒,但是,那兩頭狼迅速地消失了,在它的視野里不再有刺激它繼續(xù)追逐的影像。畢竟距離過于遙遠,我對它們?nèi)匀挥凶銐虻奶栒倭Α?/p>

它們最初在被培育時,還有一個能力也是被不斷鞏固的,就是在未曾開始捕獵時,要緊緊跟隨在主人所騎的馬匹的旁邊。

我只是第一下讓披肩做出一個奔跑沖刺的動作,隨后我就勒緊韁繩,讓它放慢速度,畢竟這是下坡,一旦它失蹄跌倒,那是相當(dāng)危險的事。第一下那個動作是做給正要遠去的獵犬看的,為了吸引它們回來。

我慢慢下坡,不斷勒馬盤旋回身查看,最先跟過來的果然是烏和古勒克。

過了一會兒,烏提的身影才在坡頂浮現(xiàn)。

它極為躊躇,本能促使它應(yīng)該跟隨我的呼喚飛馳而來,但它的腦海中剛才河岸那一閃即逝的黑影仍然揮之不去。

最后它還是做出了選擇,向山那邊留戀地望了一眼,然后跟了上來。

看到它們都跟了過來,我怕它們反悔,馬靴跟輕磕披肩的肚腹,它會意立刻加速。

終于平安到達山下,我已經(jīng)像披肩一樣全身大汗。

此時,三頭獵犬似乎已經(jīng)忘記了剛才的事,重新恢復(fù)到正常跟馬隨行的速度,快意的奔跑能夠讓它們迅速忘記一切。獵犬,一種執(zhí)著于當(dāng)下的犬,不能同時想太多的事。

回營地的路上,我讓披肩小步慢顛。

我可以感受到馬蹄踏開了土地凍硬的表皮,下面的泥土已經(jīng)呈現(xiàn)松軟的質(zhì)地,那是整個冬天被凍徹的大地開始向春天的溫暖陽光做出的必須的妥協(xié)。

但是,此時草原上夜晚的氣溫依然在零度以下,大地還要重新封凍,如此反復(fù)數(shù)次,游牧人才能迎來真正的春天。

在我騎馬帶著我的三頭獵犬回到營地之前,夜幕就已經(jīng)降臨了。

在草原上才能夠感受到這春季隨黑暗而來的砭骨的寒冷,這是獨屬于北方草原春日的荒寒。

我起得很早,剛剛五點。

我背著裝有望遠鏡的鞍袋走出房間時,外面迎面而來清冽的空氣與室內(nèi)那種火爐燃燒了整個晚上后溫暖卻讓人略顯憋悶的感覺完全不同,我?guī)缀趿⒖叹蛷纳形赐耆⒌乃瘔糁星逍堰^來。醒得非常透徹。

盡管青草已經(jīng)悄然在地上的枯黃間露頭,早晨卻還是冷得讓人心虛。為了應(yīng)對草原上的春寒,我在蒙古棉袍里面又穿了一件薄羽絨服。

我哆嗦著用刮馬汗板⑦刮去馬背上白色的霜花,然后才將馬鞍放在馬背上。昨天晚上我就將披肩拴了起來,為的是今天早晨可以早早地出發(fā)。

看到我給馬備鞍,犬舍里的獵犬都興奮地開始清晨的第一輪吠叫,它們以為我是要領(lǐng)著它們騎馬出行。

今天不能帶著它們了。

剛剛出了營地,我就感到可怕的寒意,還好穿著厚重的羊毛里馬靴,上身羽絨服外面套著棉袍,只是棉馬褲有些薄了,感到兩腿發(fā)涼。不過,我相信只要騎在馬上跑上一會兒,就會暖和起來。

當(dāng)我騎馬登上三天前發(fā)現(xiàn)狼的山頂?shù)臅r候,身上已經(jīng)開始暖和了。

但是山頂風(fēng)很大,裹挾著春日特有的寒意。我騎著馬剛剛在山頂露頭,風(fēng)立刻從我的領(lǐng)口灌入,幾乎讓我在一瞬間就立刻失溫。我不得不扯緊了蒙古袍的領(lǐng)子,后悔自己應(yīng)該再戴一條厚實的圍巾。

因為在馬上風(fēng)會更大一些,我立刻下馬。剛剛離開馬鞍,我就感覺自己的屁股和兩條腿一片冰涼。剛才騎在馬上用蒙古袍包著腿,下了馬袍襟散開,寒氣立刻乘虛而入。

我也顧不了這些了,牽著馬又往下走了幾步,這里是背風(fēng)的一側(cè)。

我從鞍袋里取出望遠鏡。

這才是我來這里的目的,已經(jīng)兩天了,我每天都會在這個時間掙扎著起床,然后騎馬爬上山頂,認真地搜索當(dāng)時發(fā)現(xiàn)狼的那片區(qū)域。

我相信自己一定可以再次看到那天消失在柳樹叢中的狼。

平坦的夏營地上,隔著一定的距離,在我的視野范圍內(nèi)有兩個馬群。

這是第三天了,每天早晨,我都會耐心地在這里守上一個小時的樣子。今天我一邊用望遠鏡搜索,一邊意識到如果明天再來可以隨身帶一個裝滿熱茶的水壺,也就會讓我這種在凜冽清晨觀察狼的活動顯得不那么難挨。

今天早晨我沒有撐到一個小時,剛剛四十多分鐘已經(jīng)被凍得渾身僵硬臉頰麻木,我準備收工回營地。

命運就是這樣眷顧我,就在我要上馬的時候,我終于看到了它。這也算對得起我這三天的早起。

那頭狼從地平線上而來,口中叼著一只野兔。它目不斜視,跑得輕松,不緊不慢。

它應(yīng)該是更早些的時候,驚起了這只沉睡的野兔,然后迅速完成了這次捕獵。

它應(yīng)該是從地平線上的柳樹叢中出現(xiàn)的,然后穿越平坦的莫日格勒河谷,一般情況下,狼這種動物穿越空曠的空間,都會非常緊張,但這頭狼顯得極其自信。

兩個馬群的兒馬幾乎同時發(fā)現(xiàn)了這頭狼,但是它們的表現(xiàn)并沒有我想象的那么強烈。

想來,兩個馬群已經(jīng)在河谷里的柳樹叢深處尋找到那些尚存的牧草,這里也足夠溫暖避風(fēng),昨天晚上它們睡得不錯。兩個馬群保持著安全距離大概有一百五十米到二百米左右,它們互不侵犯。

其中一個馬群是附近通古勒嘎大叔家的,兒馬是紅色的。另一個馬群,不知道是誰家的,可能是附近的哪個嘎查跑過來的。

狼很聰明,它選擇從兩個馬群正中間的草場穿越。

兩匹兒馬第一時間發(fā)現(xiàn)了狼之后,立刻從馬群中閃現(xiàn)出來。其實,即使不是專業(yè)的牧人,也可以很容易地分辨出馬群中的兒馬,那一般是最高大強悍的種公馬,而一旦有危險出現(xiàn),它總會第一時間沖出馬群,挺身而出保護自己的馬群。

兩匹兒馬都警惕地慢慢顛跑到距離自己的馬群十幾米遠的地方,盯著狼從它們中間的地帶目不斜視地跑過。狼似乎根本無視這兩匹強悍的兒馬。

而兒馬也沒有進一步上前挑釁的意思。馬作為食草動物,在遇到食肉野獸時第一個選擇就是逃跑,顯然兩匹兒馬也意識到,這是一頭并沒有對馬群中任何一匹馬駒或者體弱的騍馬有企圖的狼,它僅僅是借道過路而已。

當(dāng)然,蒙古馬跟其他的馬種不一樣,草原有很多蒙古兒馬殺死襲擊馬群的狼的事例。這是真的,我看過照片,也核實過。

我突然意識到,很顯然這些馬并不是第一次見到這頭狼,它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了它的出現(xiàn)。

狼在這片草原上捕食野生動物,但它們一直與馬群保持距離。

最近我也沒有聽說附近有哪個牧民家的羊群有羊只丟失。正如牧民們一直在傳說的,如果狼在誰家的草場上生崽,是絕對不會觸碰這家的牲畜的,它會走很遠的路外出捕獵。

這頭狼非常自信地穿越在晨光越來越明亮的泛著白霜的明亮草原,然后消失在莫日格勒河邊的柳樹叢里。我已經(jīng)非常確定,狼的洞穴應(yīng)該就在那附近。

今天,實在是沒有讓我失望。

我的鼻涕都被凍出來了,直到流到唇邊我才發(fā)現(xiàn)。我一邊擤著鼻子一邊將望遠鏡重新放回到鞍袋里,然后打算牽著馬先往山下走一走,到平緩些的地方再上馬。

我現(xiàn)在被凍得頭腦都有些麻木了,只想快點兒回到溫暖的室內(nèi)。理論上我的被窩應(yīng)該還是暖和的,我可以鉆進去再補一個回籠覺。

我牽著馬剛繞著山頂之字形地走了半圈,竟然與也牽著馬的通古勒嘎大叔不期而遇,他正將自己的望遠鏡掖進懷里,準備上馬。

他的鼻子被凍得通紅,我想自己的樣子也跟他差不多吧。

顯然,大叔也是早起上山頂來查看自己的馬群。

牧馬人總是起得很早,然后找個高處觀察自己的馬群的情況。養(yǎng)馬的好處就是不需要像羊群一樣天天看護,但是仍然需要隔幾天爬到山頂上看看。馬群由兒馬自己管理,但是馬的移動速度很快。如果馬跑得太遠,就需要把它們趕回來。

我跟大叔簡單地寒暄之后就不再多說一句話,畢竟張嘴也是會消耗熱量的。

我們一起上馬下山。

大叔讓我跟他一起回家吃早飯。

遠遠地,可以看到大叔家氈包上的煙筒已經(jīng)開始冒煙了。大媽清晨起得更早,此時應(yīng)該正在用早晨剛剛擠的牛奶熬制奶茶。

奶茶,整個歐亞草原上獨屬于游牧人的最接近真理的食物。在這樣寒冷的早晨,只需要一碗滾燙的奶茶就足以拯救我冰冷的靈魂。

這是不能拒絕的邀請。

當(dāng)然,接受邀請也是一種禮貌。

因為飼養(yǎng)的奶牛多,奶制品充足,大媽熬制的奶茶里面的內(nèi)容極其豐富。奶茶里面總會放上大量的奶皮子,倒進碗里表面已經(jīng)泛起一層黃亮的乳脂。將手把羊肉切下幾塊泡入茶碗里,再加上幾塊油果,就是一頓完美的早餐了。

這種高熱量的奶茶確實是在寒冷草原牧區(qū)必備的食物,可以迅速地為牧人補充熱量。

我的整個身心都沉浸在奶茶中,就這樣喝了一碗又一碗,直到太陽升起。

我謝過大叔和大媽的豐厚早飯,渾身暖洋洋地回我的營地去了。這頓早飯的熱量足足可以支撐我一天都不會感到饑餓。

在喝奶茶時我和大叔都沒有談起那頭狼。

我知道,他一定也看到了。但是出于對偉大傳統(tǒng)和禁忌的尊重,我們不會直接談到狼。如果確實有必要,那么也會用“騰格里諾亥(天犬)”“西拉諾亥(黃犬)”或是“好日因諾亥(野犬)”這樣隱諱的詞語。

不過,我和大叔心照不宣地認為沒有必要吧,畢竟狼并沒有傷害大叔家的牲畜。經(jīng)過漫長歲月的草原人生經(jīng)驗讓大叔做出了正確的判斷,正像這片草原上千年前的牧人所做的一樣,只要狼不侵害自己的牲畜,那么游牧人從來都可以與它們共享這片直達天邊的廣闊草原。

那之后過了大概一個月的時間,我終于還是沒有控制住自己的好奇心,騎馬過河,去尋找狼洞。

當(dāng)然,我不是帶著獵犬去捕殺狼,僅僅是為了豐富自己關(guān)于草原狼的知識儲備,我希望了解在這種與人類的營地距離如此接近的狼洞的具體的布局。

我選了中午的時間,無論狼是不是在洞里,這個時間總感覺會比較安全一些。

過河之后,我就在從山上俯瞰的那片柳樹叢的區(qū)域附近尋找。

并沒有太費力,很快我就看到柳樹叢中有一條已經(jīng)被狼踩踏出來的小徑。這曾經(jīng)應(yīng)該也是附近的野兔、山雞走過的小路,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完全屬于狼了。

我在小徑上看到狼最近留下的新鮮爪印,這更加印證了我的判斷是正確的,狼洞應(yīng)該就在那片柳樹叢里。

小徑是從盤根錯節(jié)的柳樹根部向里延伸,別說騎著馬,就是人徒步不彎腰也進不去。

我下了馬,將披肩拴在一棵小樹上。

披肩表現(xiàn)得還算正常,甚至低頭開始尋找牧草??磥?,至少狼沒有在附近現(xiàn)身,否則披肩一定會有所反應(yīng)。想到這一點,我又將披肩拴到了一棵更粗壯的樹上。畢竟萬一它受驚逃跑,我會變得非常狼狽。

我彎下身體鉆進了這個洞口一樣的樹叢的缺口。

在我蹲下身的一剎那,我就明白為什么狼會選擇這樣的地方作為自己的洞穴。

我的頭頂完全被剛剛冒出綠芽的枝條覆蓋,這里如此隱秘而安靜。

這些年我見過不少狼洞,都巧妙地利用周邊的環(huán)境,非常隱蔽。有的時候,走到跟前也難以發(fā)現(xiàn)。更多的時候,它們會選擇石山上的縫隙,這也是為什么怪石嶙峋的風(fēng)山會成為狼的傳統(tǒng)筑巢地。

狼可以在這里很好地隱蔽自己的形跡,柳樹叢中還有大量的小動物可以捕獵,而此處距離莫日格勒河很近,飲水方便,甚至可以直接在柳樹叢中穿行,就可以直達水源。

我還在這樣想著,前面突然豁然開朗,是一片林間空地,應(yīng)該也是因為莫日格勒河改道而被廢棄的一小段河道,但是因為大概已經(jīng)干涸多年,僅僅勉強可以看得出是河道的樣子。

狼洞竟然就在我對面不到十幾米遠的干河岸的土壁上,洞口不大,洞口邊也沒有太多浮土,應(yīng)該是一個使用了多年的洞穴。倒不是說狼年年在這兒哺育幼崽,應(yīng)該是一個之前已經(jīng)被獾廢棄的洞穴。

我又向前挪了幾步,更加確認那是狼的洞穴,洞口還散落著禽類的翅膀和一些白色的小骨頭,想來是野雞、野兔之類的小動物的。

就在此時,我聽到從那洞口中傳出的聲音。

我太了解這種聲音了,也確認這是這個世界上最美妙的聲音。那是類似還是哺乳期的小狗發(fā)出的聲音,呢喃、被踩到爪子的哀鳴。

噢,被踩到爪子。

那一定是被大狼踩到了爪子。

我立刻后退,卻又沒有勇氣轉(zhuǎn)身,生怕真有大狼從我的身后撲向我。

我就這樣緊張地一路倒行著退出柳樹叢。

終于抬起頭時,我已經(jīng)出了一身大汗。

我的馬披肩盡管戴馬嚼子卻仍然能夠巧妙地吃草,聽到我出來,它一邊嚼著草一邊抬頭看我。

到了外面我就放松下來,剛才在狹窄的柳樹叢中確實有些緊張。這還是源于人類對狼的恒久的恐懼吧。

我知道狼洞的位置就可以了。

之后大概一個半月左右的時間,我再沒有靠近過那里。如果帶著獵犬出行,我會刻意遠遠地繞開這片區(qū)域。

我本來以為,狼會就此完成自己的哺育幼崽的整個過程,不會受到任何打擾。

我想得太天真了,它們只是不會受到我的打擾罷了。

……

注 釋:

①吊馬:草原牧人在賽馬前,不讓馬隨意采食草料,以保持體重,確保馬的最佳狀態(tài)。

②鷹膀駿馬:指一種雙肩上生有對稱若翅膀般花紋的蒙古馬,一般為青兔褐色。

③莫日格勒河夏營地:即莫日格勒河流域的廣闊草場,是呼倫貝爾草原陳巴爾虎旗牧民的傳統(tǒng)夏營地。

④蒙古獵犬:中國原生視獵犬,曾廣泛分布于內(nèi)蒙古東部和東北地區(qū),在蒙古國也有少量分布。

⑤視獵犬:指通過視力發(fā)現(xiàn)獵物并追逐捕獲的獵犬。

⑥烏提:使鹿鄂溫克語,意為漂亮的獵犬。

⑦刮馬汗板:蒙古草原地區(qū)特有馬匹護理用具。

⑧靈緹犬:又名格力犬,原產(chǎn)于中東地區(qū),是人類專門培育出來通過奔跑而捕獵的狗,是世界上奔跑速度最快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