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石竹花開
來源:《民族文學》漢文版2020年10期 | 侯健飛  2021年03月09日12:32

中國當代移民“吊莊”之名誕生在寧夏。寧夏最具代表性的吊莊,是永寧縣閩寧鎮(zhèn)。25年前,福建省向?qū)幭男值苌斐鲈?,閩寧鎮(zhèn)就在賀蘭山下的荒灘上獲得新生。

石竹花是西北特有的花種,是一種最為平凡的小花。但這種小花卻是母親和母愛的象征。在中國乃至全世界百姓心中,都多有把思念母親、敬愛母親的感情,寄托于石竹花,因為,石竹花艷麗而不張揚,長壽又不欺鄰;她們緊緊貼住大地生長,可以獨立,也可群居。她們最令人敬畏的品質(zhì)是耐嚴寒、抗風雨,永遠扎根在最貧瘠的土地上,不離不棄。

石竹花,象征本文記述的平凡而偉大的女性群體——這些與西海固和閩寧鎮(zhèn)邂逅,為之魂牽夢繞的母親、女兒們,有扶貧幫教的干部,也有幾十年如一日進行鄉(xiāng)村調(diào)查的教授;有靠雙手致富的農(nóng)民,也有靠理想信念成功的作家……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更多的貧困地區(qū)民族兄弟,異地搬遷到閩寧鎮(zhèn),這個昔日的“吊莊”,已經(jīng)成長為一棵枝葉繁茂的青春樹,在迎接一個又一個山花爛漫的春天。

——題 注

 

第一章:她從黑眼灣走來

要說寧夏貧困地區(qū),第一當屬西海固;要說閩寧鎮(zhèn)從無到有,更繞不開西海固。因為閩寧鎮(zhèn)移民全部來自西海固地區(qū)。多天來,我一直在苦苦尋覓一個用文學打通與世界聯(lián)系的女性。這種尋覓來自我自己的童年和生活,我知道,越是貧窮落后的地方,越可能誕生出眾的作家。苦難是文學的催化劑。而我要深度了解貧窮和苦難的根源,最好的渠道是走近這類作家,并認真閱讀他們的作品。

世間的事也許就像佛家說的,一切事情都有因果。一天下午,一個朋友突然轉(zhuǎn)給我一個鏈接,內(nèi)容是北京電視臺舉辦的《我是演說家》。內(nèi)容與文學有關(guān),這個演說家就是馬慧娟。

馬慧娟,我隱約記得這個名字,似乎讀過她的作品,當時什么內(nèi)容我已經(jīng)忘記了,只知道馬慧娟是一個從農(nóng)田里走出的青年女作家。想到此,我趕緊打開鏈接,馬慧娟站在北京衛(wèi)視的舞臺上,她中等身材,微胖,頭上戴著一頂無沿兒的淡紫色筒帽——這是回族已婚女性的標志裝束。

舞臺上,馬慧娟用寧夏味兒的普通話演講。我仔細認真聽著,她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情感和樸實無華的演講詞深深吸引和打動我,她說:

“我叫馬慧娟,是一個地道的農(nóng)民,和村里的其他四百多個回族女人一樣,農(nóng)忙時,我們面朝黃土背朝天,農(nóng)閑時我們?nèi)宄扇航Y(jié)伴在村子附近打零工。我們都有各自的名字,卻總是被稱呼為某某老婆,誰誰的媽……

“在我們那里,農(nóng)村女人的生活狀態(tài)就是一直在忙碌,要種地,要喂羊,要伺候老人,更要看顧一家人的吃喝拉撒。每天重復(fù)著這些活計,我看不到我們的未來。作家筆下田園生活的詩情畫意在我眼里,只是無盡的重復(fù)和勞累……

“……我從小就愛讀書,夢想著把自己喜歡的事物都用筆記錄下來……2014年底,我的四篇小文章第一次變成鉛字,發(fā)表在了《黃河文學》上,編輯部寄來了930塊錢稿費。當我把這個消息在空間發(fā)出來時,我的網(wǎng)友們沸騰了,紛紛為我喝彩!我第一次如此強烈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價值,感受到了寫作的力量。

“……這是我的故事。雖然此刻,我繼續(xù)在種地打工,但我還是會接著寫,寫我和我的搭檔們生活中的喜怒哀樂,寫過去,寫現(xiàn)在,寫將來。”

看完馬慧娟的視頻,她發(fā)自肺腑的一番話,一字一句都重重地敲擊著我的心壁,有一種小小激動、興奮、同情、敬佩,各種復(fù)雜的感情交織在一起。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這就是我尋覓的人,這就是我要寫的女人。

寧夏作家土豆告訴我,馬慧娟正在魯迅文學院中青年作家高研班讀書。2019年10月下旬的一個周末,我與馬慧娟相約在北京趙登禹路的一個回民飯館見面。

初次見面,馬慧娟依然戴著一頂?shù)仙臒o沿兒帽子。在對面坐下的馬慧娟,面色和身板兒一看就是被西北那片土地和風雨滋養(yǎng),有著特有的紅潤和結(jié)實。在服務(wù)員上菜的間隙,我把我的想法和意圖大致對馬慧娟說明,馬慧娟稍加思考說:“用不同女性的故事來反映脫貧大業(yè),真是好視角。如果侯老師認為我值得寫,我感到很榮幸,有什么需要我做的,我會盡全力?!?/p>

這就是一個從大山里走出的本色作家,不拿捏,不虛情。而且我特別記住她說了“脫貧大業(yè)”,一句話,就可看到一個作家的胸懷和格局。作家不同于一般讀書人,作家要文以載道,不論來自哪里,不論貧窮還是富貴,胸中有家國大業(yè)概念的作家,其作品一定是有溫度有情感有力量有理想情懷的。

我們邊吃邊聊。在聊的過程中,我們有太多的共鳴,有共同的理想。我們都出生在農(nóng)村,家境都不富裕;不同之處,她是女人,我是男人。我能深切地知道,女人生活在貧窮落后的大山里更為不易。下田勞作、生兒育女、侍奉公婆,這一切都要比男人付出太多?;蛟S,對于馬慧娟這樣愛好文學的女人更會有太多的無奈和掙扎。盡管她生于20世紀80年代,整整比我晚二十年,但由于她出生在“不宜人類生存”的西海固地區(qū),她的人生經(jīng)歷或許比我那一代人更為艱難曲折。

馬慧娟1980年出生在寧夏涇源縣一個四面環(huán)山的小山村,村名叫黑眼灣。馬慧娟曾聽她父親講,黑眼灣原來是一個海子,在海子里曾住著一條黑龍,生活居住在那里的人們,由于對黑龍不夠敬重,黑龍一怒之下離開了那片海。因此得名海子灣,世世代代就這樣叫下來,但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人們叫著叫著就改成很有詩意的黑眼灣啦。

涇源縣地處寧夏的最南邊,與甘肅省平?jīng)鍪薪尤?,是涇河的發(fā)源地。黑眼灣是涇源縣眾多小山村之一。由于自然和地理環(huán)境的不可改變,黑眼灣并不像她的名字一樣富有詩意。偏僻、閉塞、貧窮、落后是這一方土地的代名詞,那里幾乎與外界隔絕。黑眼灣到20世紀末還沒有公路,不通電。生活在那里的人們,不論是生活所需的油鹽醬醋,還是縫補用的針頭線腦,也不論是去山外走親訪友,還是孩子上學,都要靠雙腳翻過一座座大山,在連綿起伏的山脈上行走十幾里甚至幾十里山路。家境好的,會用毛驢充當交通工具,把生活用品運往山外或者運進山里。

那里的主要農(nóng)作物是小麥和洋芋,一年四季靠天吃飯。因為與外界隔絕,很少有蔬菜流通進來,洋芋既是村民的主糧,也是餐桌上唯一的菜肴,倘若遇上糧食歉收,洋芋就是那里人們的命根子。

據(jù)馬慧娟講,她的爺爺是陜西人,她的姥爺是河南人。至于為什么這兩個家族都落到寧夏,她從來沒有細問過,她只是知道,姥爺是有知識有文化的國家公職人員,姥爺重視孩子的教育,在20世紀50年代用一己之力培養(yǎng)了四個國家公職人員。因此,馬慧娟說:“媽媽出生在這樣的家庭,是有文化的,所以媽媽端莊賢淑,處事得體,很有大家風范?!?/p>

馬慧娟說,她媽媽在家里是絕對的權(quán)威人物。馬慧娟的媽媽共生育六個孩子,三男三女,馬慧娟是最小的女兒。

馬慧娟從小聰慧頑皮,倔強又淘氣,用她的話說,天生是男孩子性格,為此,馬慧娟沒少遭受媽媽敲打,皮肉之苦讓她一度懷疑不是媽媽親生的。

馬慧娟從小喜歡舞槍弄棒。她今天隨男孩子上山摘野果,明天隨男孩子下河去摸魚;她今天自己爬樹掏鳥蛋,明天下地捉螞蚱;她今天求哥哥用木頭削把劍,明天自己動刀動斧做把木頭槍;她今天騎在鄰居杏樹上去偷杏,明天又去隔壁地里去摘瓜??傊龥]有一個女孩子的文靜氣,距媽媽要求的淑女形象相差太遠,所以她受到皮肉之苦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雖然如此,馬慧娟說她的童年是自由的,是歡快的,也是幸福的。馬慧娟在講她的童年故事時,滿臉的幸福和喜悅。我在想,她童年的天馬行空是她走上文學之路的重要因素,那么,是什么為她提供了創(chuàng)作靈感和文學啟蒙?是貧窮還是傷害?

七歲的某一天,馬慧娟正在地里玩耍。二哥突然來到地里,把她領(lǐng)回來,然后三姨家的表姐給她套上一雙新鞋,就去了吳忠的三姨家。那時的馬慧娟因為年齡還小,她覺得是稀里糊涂地跟表姐走的。其實現(xiàn)在看來,事情哪有那么簡單。每一個做父母的在孩子剛出生時,都開始為自己的孩子考慮,謀劃將來。馬慧娟的父母也不例外,也許考慮到家里貧困,孩子多,三姨家在川區(qū)吳忠,父母決定把她送到吳忠市的三姨家,希望她在那里讀書,讀出一個好前程。好前程是每一個父母對兒女的期盼,這和偏僻沒有關(guān)系,跟落后沒有關(guān)系,跟貧窮沒有關(guān)系。

馬慧娟來到三姨家,和三姨一家生活在一起,她開始讀小學。察言觀色的能力是每一個人骨子里就有的,一出生就有這種能力,它潛伏在每一個人的靈魂深處和血流里,一旦有了環(huán)境和土壤,這種能力就會浮現(xiàn)出來。馬慧娟也不例外,那時,在她小小的心靈里就有了背井離鄉(xiāng)的滋味,只是那時她年齡幼小,還不知道用這個詞來形容和描述自己內(nèi)心的這種感受罷了。

馬慧娟只在三姨家生活了一個學期,她放假回到家里,就怎么也不去三姨家讀書了。她說回到家,盡管家里沒有什么好吃的,每天還是餓,但是家里只要有吃的東西,自己就會大大方方地拿走吃掉,不需要小心翼翼,不再察言觀色。說到這種寄人籬下的滋味,我在自己的《回鹿山》里有一章細寫,初中時期我轉(zhuǎn)學,在三伯家生活,也是只堅持了一個學期?,F(xiàn)在回想,當時三伯和表哥表嫂對我不但沒有多嫌,反而加倍對我好,可就是這種加倍的體貼和愛護,更讓我有一種強烈想家和寄人籬下的感覺。但我當時并沒有把這個想法說出來,我想聽到馬慧娟自己的心聲。

馬慧娟心靈深處烙印著這一隱秘的憂傷。她日后寫作,觀察生活、體悟生活的能力會不會是從那時就在心中留下了火種呢?我看到,當馬慧娟談到這一段經(jīng)歷時,眼里臉上仍會浮出一絲淡淡的憂傷。我問她,你的寫作與你的那段經(jīng)歷有關(guān)系嗎?馬慧娟點點頭,然后她說,至少從那時起,她就比同村從沒有走出大山的孩子早早地知道了,在山外還有一個地方,是另外一個模樣。這也許就是馬慧娟心中的遠方吧。另外,馬慧娟講,就是從在吳忠三姨家讀書時起,她開始接觸到鄉(xiāng)村孩子連見也沒有見過的文學作品《水滸傳》《隋唐演義》等。這些文學作品都是表哥的小人書。起初馬慧娟被小人書里精致的圖畫深深吸引,隨著識字的增多,馬慧娟開始認字,她懵懵懂懂地知道《水滸傳》里一百單八將個個都是英雄漢。她對宋江、李逵這樣的人物產(chǎn)生了感情。她深深迷戀《隋唐演義》里的精彩故事,尤其是羅成被亂箭射死的悲壯凄涼的場景,讓她至今都不能忘記。馬慧娟說到羅成和秦瓊的時候,依然掩飾不住興奮。她說,那是我真正的文學啟蒙,是那些小人書里的精致圖畫和生動的故事開啟了一個小小少年天馬行空的想象之門。馬慧娟說,等什么時候有時間了,我要重新去讀我小時候讀過的這些書,這些小人書。我靜靜地看著坐在我面前有些興奮的馬慧娟,我想,她要重溫那些故事,一定是她要重溫那段開啟她文學啟蒙的童年時光。然而時過境遷,此時的馬慧娟還能在閱讀中找到當年的美好向往嗎?

有了文化啟蒙的馬慧娟還要讀書。她和村里的孩子一起,每天走十幾里山路去學校。每天早晨四點左右,她和村里的小伙伴會準時爬上門前的山頂,天上的啟明星亮著,不時在對這群山里的孩子眨眼睛。她們一口氣爬上一座大山,喘口氣再爬上另一座大山,然后又一溜小跑走六七里平路才能到學校。馬慧娟說,夏天日子還好過些,渴了喝山泉水,餓了啃書包里的饃。但是到了冬天,就是這些孩子們的苦難日,凜冽的山風,裹挾尖硬的霰粒,抽打著每一個小小的軀體,同學們被風吹得搖搖晃晃、東倒西歪。但這些孩子們不怕,從家走時,每人抱一捆柴草,走一段,點一堆火,烤烤已經(jīng)凍僵的手腳,再走一段,再點一堆,就這樣一路烤著火來到學校,那時天還沒有大亮。馬慧娟在講述她的求學之路時,我沉默著,身心被一種徹骨的寒冷擊打,即使身處溫暖的飯館,也不時有絲絲冷意。我想到了我遠在意大利求學的兒子,想到了生活在這座城市的孩子們,這是怎樣的境遇,這是怎樣的一種不同的命運?。?/p>

艱苦的六年小學生活結(jié)束了。

1992年,馬慧娟以高出分數(shù)線1分的成績,考上了涇源縣第一中學。由于嚴重偏科,馬慧娟笑稱“數(shù)理化成績一塌糊涂”。三年的初中生涯就這樣磕磕絆絆地結(jié)束了,也結(jié)束了她讀書求索的生涯。

1995年,寧夏西海固地區(qū)嚴重干旱。無情的天災(zāi)讓黑眼灣的莊稼顆粒無收。我問馬慧娟,那你為什么不再復(fù)讀一年再考高中呢?馬慧娟苦笑了一下,小聲說,其實,我學習偏科只是一個方面,更重要的原因是貧窮。那時候,全家人供我上學已經(jīng)傾盡全力,后來又趕上天災(zāi),父母就再也無力供我上學了。我就那樣看著馬慧娟,我們陷入了沉默。大家知道,1986年4月我國頒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義務(wù)教育法》是我國首次把免費義務(wù)教育用法律的形式固定下來,也就是說適齡的“兒童和少年”必須接受9年的義務(wù)教育?!读x務(wù)教育法的》制定標志著我國基礎(chǔ)教育發(fā)展到一個新階段。但我們也必須承認,馬慧娟的中學時代,即使義務(wù)教育全國實行了近十年,但在西海固這樣貧窮到了極點的廣大農(nóng)村地區(qū),即使免除了學雜費,簡單的生活費對于需要住校的學生家庭來說,供一兩個尚能維持,但如果想讓三個孩子同時讀書,仍是不可能的。從這個角度來講,馬慧娟何其幸運,盡管她數(shù)理化萬分糟糕,但她讀完了初中,而且在學校里接觸了更多的文學作品。

涇源一中有圖書館,那里是天堂。馬慧娟在學校的圖書館一本接一本地借閱,瘋狂地閱讀,文學讓她沉迷其中不能自拔。其實公允地說,這種瘋狂和沉迷正是造成一個學生嚴重偏科的源頭。這也讓她付出了慘痛的代價,考取高中時以名落孫山而告終。馬慧娟在回家務(wù)農(nóng)的歲月里曾幾度后悔,后悔自己在初中的三年里沒能好好地學習書本上的知識,特別是數(shù)理化。談起這些,馬慧娟搖著頭苦笑,語氣仍有幾分遺憾。

馬慧娟離開學校,成為村里的一個地道的農(nóng)民,她的世界只剩下群山、農(nóng)活、莊稼、木犁、鐮刀、鋤頭、毛驢和牛羊。

回到家里務(wù)農(nóng)的馬慧娟和其他家庭成員一樣,每天面朝黃土背朝天。有時是和父親打理土地和莊稼,有時是和大哥上山去砍柴,有時是自己獨自趕上家里的牛羊去放牧,有時是幫助媽媽和大嫂做飯收拾庭院家務(wù)。馬慧娟說,每天全家人披星戴月、沒日沒夜地勞作,但仍然不能完全解決一家人的溫飽。

上過中學的馬慧娟,被繁重的農(nóng)活徹頭徹尾地改造成了一個純粹的農(nóng)家女。她說那時她的目光變得呆滯,思想銹住了,心中失去想象,更別談什么文字和文學。她說,離開學校的最初幾年,文學已徹底遠離了她的生活。

馬慧娟談到這段歲月時,再度陷入沉默。為了打破這沉默,我對她說,也正是那段艱苦的日子,才給屬于你的文學積聚了能量。聽了這話,馬慧娟抬起頭笑笑說,現(xiàn)在看來是那樣的,但在當時,我卻是迷茫的,甚至是絕望的,看不到任何希望,不知道我的未來在哪里,我的希望在何方。

我給馬慧娟的茶杯里填滿水,就在馬慧娟伸手表示承謝那一瞬,我注意到馬慧娟不能夠伸直的中指。我好奇地問,你的手指怎么了?馬慧娟笑笑說,我的這根手指是殘疾的。我說,怎么殘疾的?她說,這是我初中畢業(yè)回家那年,我二哥要娶媳婦,為了給二哥蓋房,我們?nèi)疑仙娇程贄l。在一根根修整藤條時,一不小心,鐮刀割到了中指,傷口深度幾乎割斷。發(fā)生這種事情在農(nóng)村是家常便飯,當時只是簡單包一下,用布帶固定住手指,也沒有再管它。過了一個多月,覺得傷口應(yīng)該愈合了,就解開布條。這時才發(fā)現(xiàn),第一節(jié)手指像個鐮刀一樣了。這樣說著,馬慧娟再次舉起左手,像看一件戰(zhàn)利品一樣看著這節(jié)幾乎成直角的中指。“它變成了現(xiàn)在的樣子已經(jīng)十幾年了,平時也不注意它。其實在手機和電腦上敲字時,還是有影響的,但習慣后也就不注意了?!?/p>

如果馬慧娟不講自己的身世,如果你注意一下馬慧娟健全的右手,你會奇怪地發(fā)現(xiàn),這個很早就干農(nóng)活的女人,她的手形修長清秀,皮膚也很細膩。這是日夜操勞的一雙手嗎?當我直抒胸臆說出我的疑問,馬慧娟也笑稱,自己都覺得奇怪。與同村婦女相比,種地打柴,操持家務(wù),她一點兒不比她們少,甚至,由于她身體條件好,她的勞作強度遠遠超過其他人,但不知為什么,她的一雙手哪怕被割傷扎傷,哪怕起繭皴裂,只要農(nóng)閑后一段時間,她的雙手就恢復(fù)過來,幾乎所有的同村姐妹都在羨慕她這雙神奇的手。這樣說著,馬慧娟再次伸出了手給我看,左手那個中指手指關(guān)節(jié)處留有很大的疤痕,指尖和第一關(guān)節(jié)處,疤痕像焊接一樣把指尖焊成至少70度的銳角。我說,當時如果有條件就醫(yī),這個手指肯定可以伸直的。馬慧娟說,家里的生活那樣艱辛,每天每個人都被繁重的勞動累得喘不過氣來,一個孩子的手不小心割傷了,父母哪有心思過問孩子的傷情,所有的孩子,只要活著就行,不會有人關(guān)心你的手指是否割斷,你的內(nèi)心是否受到傷害,你的心里都想些啥等等。馬慧娟說:“父母是沒有時間和心思來過問的,他們能把我們養(yǎng)活就已經(jīng)很好了,就像我現(xiàn)在也時常說的,活著就好。另外,我們?nèi)绻叱龃笊街尾?,要翻越幾座大山,走上幾十里山路,才能找到醫(yī)院,像我的手指,就是去幾十公里外的縣醫(yī)院治療,也不會來得及的?!?/p>

馬慧娟說到此,突然說起自己大哥家的第一個孩子。

“就是因為地處偏僻、交通不便才導(dǎo)致我大哥家的第一個孩子夭折。也正是因為如此貧窮,在國家號召移民搬遷的時候,我父親和大哥決定搬出大山?!?/p>

馬慧娟不無痛心地說,至今我都能想起大哥家早夭的那個女孩兒,她臉龐美美的模樣,永遠定格在我的心里。現(xiàn)在想來,真是讓人心痛,貧窮落后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是啊,作為一個年過半百的寫作者,我不能說所有的文學作品,都是從苦難中誕生,但我想,有分量的文字一定是由苦難生活中提煉出來,從而形成沉甸甸的文學思想。與更困難的人相比,如果馬慧娟的生活算不上苦難,至少也是非常艱辛的。正是由于馬慧娟的這份經(jīng)歷,才使得馬慧娟的文字,除了樸實無華,更多地充滿了沉甸甸的感傷和憂思。

轉(zhuǎn)眼,馬慧娟在家務(wù)農(nóng)已經(jīng)四年,那一年,馬慧娟20歲。在農(nóng)村,尤其是在貧窮、落后的偏遠山區(qū),早婚是一個普遍的現(xiàn)象,十五六歲結(jié)婚生子的女孩兒比比皆是。馬慧娟也不例外。她遵從自己的意志和同村的一個男青年訂婚結(jié)婚了。

但是,馬慧娟在說到自己的婚姻時嘆了口氣。這一聲嘆息似乎是她難以言說的隱私。我問,嘆什么氣呢!馬慧娟說,當時我要嫁給我愛人時,我媽媽是不同意的。我問,為什么?馬慧娟笑笑說,媽媽那時知道他身體不好,不同意我嫁給他,怕將來會影響我們的生活,但當時年輕的我,哪會考慮以后那么多。當時,我被他的聰明和能言善辯深深吸引,另外,也是更主要的原因,那時我就相信他日后不會打我。

聽到這兒,我愣住了:“你那么小,當時為什么會想到這個問題?”

馬慧娟說:“在我們那個地方,女人是沒有地位的,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常常聽到左鄰右舍的打罵聲。在我們村里,由于貧窮落后,人們愚昧無知,女人早早嫁人生娃,一生娃就是男人的附屬品,所以男人的打罵似乎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那時,我還不懂什么是愛情。但當時看到那些女人的痛苦,我就在心里發(fā)誓,將來我一定找一個不打我的人做我的愛人,我也決不讓自己成為男人的一條肋骨?!?/p>

女人是男人一條肋骨,這一定是馬慧娟從文學名著中讀下的?;叵胛以谑畮讱q時,還沒有讀到過這句話,盡管當時我覺得自己讀了不少文學書籍。

我笑著問馬慧娟,你找到了這個男人,直覺對了嗎?馬慧娟說,還好,他從來沒有打過我。由于愛人的疾病,我在生活中就要承擔更多重壓,要比其他的女人付出得更多。

馬慧娟說,媽媽當時不同意我們的婚姻,現(xiàn)在想來,除了嫌棄他身體不好以外,可能還有另外的想法,這就是媽媽覺得,除了出生、讀書、上學以外,最后一個能夠改變女人命運的機會就是嫁人了。媽媽很想讓我走出貧窮落后的小山村,就像當年她決定讓我去三姨家讀書一樣。但由于年齡小,不懂生活的艱辛,更不懂父母為兒女打算的心意。為這,我結(jié)婚后最初幾年里,我媽媽從不登我家的大門,雖然婆家娘家相隔百米,我也從沒有再看見媽媽的好臉色。

1982年,黨中央、國務(wù)院決定啟動“三西”建設(shè)計劃。基于這個計劃的出臺,寧夏西海固地區(qū)首開中國乃至人類歷史上有計劃、有組織、大規(guī)模的開發(fā)式扶貧的先河。

從1983年起,寧夏回族自治區(qū)率先在全國啟動吊莊移民,開始把西海固山區(qū)凡屬出行難、上學難、就醫(yī)難的貧困群眾有組織地逐步轉(zhuǎn)移到寧夏北部的沿黃河一帶。

截至1990年,陸續(xù)在黃河沿岸設(shè)立7個移民安置區(qū)。

黨的十八大以來,黨中央、國務(wù)院把貧困人口脫貧作為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的底線任務(wù)和標志性指標,在全國范圍內(nèi)全面打響脫貧攻堅戰(zhàn)。

2013年秋,習近平總書記在湖南湘西十八洞村看望困難群眾時提出精準扶貧。

2016年10月17日,國務(wù)院新聞辦公室發(fā)表的《中國的減貧行動與人權(quán)進步》白皮書指出:“在十三五期間,中國將進一步通過精準扶貧、精準脫貧戰(zhàn)略,確保農(nóng)村貧困人口脫貧、貧困縣全部摘帽,解決區(qū)域性整體貧困問題?!敝链?,脫貧攻堅決策部署成為國家標志。

2000年,馬慧娟一家在父母和大哥合議下,決定立即加入搬遷移民的大軍。說到這次決定,馬慧娟重點談到了她的父親。

馬慧娟的父親是一個有文化的農(nóng)民。這是馬慧娟又一種幸運。有文化的農(nóng)民,總是比沒有文化的農(nóng)民多了些不安分。就像馬慧娟說的,她的父親是一個不甘平庸還能折騰的父親。就是在黑眼灣那樣閉塞貧窮的地方,馬慧娟的父親也屬于爭強好勝者,他時刻努力讓一家老小過得比其他的人家體面些。

這次,馬慧娟的父親聽說移民搬遷要到一個視野開闊的川區(qū)去,政府不但會給蓋房子的宅基地,還會給幾畝種糧食的土地;他還聽說,遷入地是引黃灌區(qū),玉米有了黃河水的澆灌會長一尺多長。作為一家之主,父親果斷決定搬遷。馬慧娟的父親一想到以后自己的子孫再也不會生活在這個只能看到巴掌大的天地的地方,內(nèi)心就有幾分感慨和激動。

馬慧娟說,他們一家離開黑眼灣的時候,都有幾分不舍,畢竟黑眼灣養(yǎng)育了他們一家人。黑眼灣盡管貧窮,但卻有馬慧娟最快樂的童年。

馬慧娟一家要搬遷的地方是吳忠市紅寺堡開發(fā)區(qū)。馬慧娟至今還記得,父親帶領(lǐng)一家人隨搬遷的村民在一個風雨之夜來到了紅寺堡。這是承載一家和全村移民希望和夢想的地方??墒撬麄?nèi)f萬沒有想到,他們來到這里,映入眼簾的是一片漫漫黃沙的荒地。初到這個陌生的地方,狂風夾雜著黃沙就給這些帶著夢想的人來了一個巨大的下馬威。

馬慧娟至今還記得,紅寺堡漫天的黃沙在狂風的肆虐下,嘶吼著彌漫在天地之間,白天狂風,夜晚風狂,一片都像在混沌中。

馬慧娟一家和村民們,分到一塊政府統(tǒng)一規(guī)劃的長方形宅基地。推土機推起來的一個個沙土堆,大致顯示著村莊的雛形。這很像西海固田間地頭鼢鼠打洞堆成的土堆。土堆上,一根木樁醒目地標出每家的地界,建路的地方政府早就留了出來,依稀能看得出,這里的路四通八達。馬慧娟一家和村民們就要在這塊荒蕪的土地上開辟和建設(shè)出一個新興的村莊。

蓋房子初期,人們因為有夢想,所有人都憋著一股勁兒,想盡快在這片土地上扎根落戶。漸漸地,人們的干勁兒和精神頭松懈了,大家沒有了剛來時的笑臉。因為,白天移民們辛辛苦苦砌好的磚墻,一夜之間被風吹倒了。早晨起來睜眼一看,整個大地都被黃沙重新覆蓋住。白天建房的工具也被風刮得不知去向。就這樣日復(fù)一日,被風刮起的黃沙無孔不入,侵襲著剛來到這里的移民的生活。移民的飯里有沙子,吃的水里有沙子,衣服里有沙子,臉上有沙子,人們的身上都是沙子。風沙里勞作十分鐘,人就好似泥塑一樣,面貌讓人哭笑不得。人們開始猶豫,開始懷疑這個地方能否養(yǎng)得了人。有些抱著試試看態(tài)度的人們,索性卷鋪蓋卷走人,連風也歡呼著為那些要走的人們送行。那些留下來的人們,開始了日復(fù)一日與狂風和黃沙艱苦抗爭的日子。

一個多月過去了,一座新村莊在這寸草不生的黃沙地里初見形狀。人們用黃泥和磚頭建起了簡陋的平房,盡管房頂上沒有一片瓦,幾個窗口沒有門窗,放門窗處只是幾個洞而已;家家屋里沒有一件家具,但是這些留下來的人們總算有了自己的家。不久,村莊竟通上了電,有了自來水,這個新興的村莊此時有了煙火氣。

馬慧娟回憶,移民的第一個春天,村委會里的大喇叭一遍遍地喊,讓大家去村部領(lǐng)楊樹苗。人們看著這片黃沙地搖著頭,但還是抱著試試看的態(tài)度,把一棵棵樹苗栽在黃沙里。只幾天,這些細小的樹苗被一場場沙塵暴無情地撕扯,有些樹苗甚至被攔腰截斷,只有少數(shù)能頑強挺立在風中。挺到初夏,樹苗漸漸地長出嫩芽,就像那些留下來的移民,他們看到了生的希望。

對從深山出來的移民來說,這里四月的天氣已經(jīng)炎熱,人們開始考慮種地的問題,望著這大片大片的黃沙,移民們卻不知道如何種地了。

基層政府這時起到了作用,鄉(xiāng)鎮(zhèn)干部開始引導(dǎo)移民使用黃河水灌溉。這些在山里靠天吃飯的農(nóng)民,哪里懂得什么引用黃河水灌溉土地,他們只有摸索著引水澆地。當人們第一次看見黃河水順著人們挖好的水渠流入田地,有幾分興奮和慌張,甚至手忙腳亂。一會兒,某塊流水的水渠被水沖開一個大口子,人們叫喊著跑過來,七手八腳地趕緊填土堵??;一會兒田埂又被泡塌,人們又揮舞著鐵锨向田埂沖去。這些男人女人就這樣狼狽地奔跑在這片他們不熟悉的土地上。馬慧娟也不例外,她同樣是這里奔跑的一員。但她知道,這塊陌生的土地終將成為他們這一代和下一代、再下一代賴以生存的土地。

澆灌和耕耘過的土地不久就換上了綠裝,風的速度也減慢了許多,沙塵暴似乎也變得少了,世界似乎慢慢安靜下來。有了黨的好政策,有了黨中央的統(tǒng)一指揮和領(lǐng)導(dǎo),有了當?shù)卣姆龀?,有了這些堅強的移民,紅寺堡終于有了綠意、有了歡笑、有了生活的希望。紅寺堡這塊土地因為有黃河水的到來,經(jīng)過移民的辛勤耕耘,最終成為一片沃土。

一年,兩年,三年……一座年輕的城鎮(zhèn)在紅寺堡快速崛起。學校、醫(yī)院、工廠、商鋪使街道變得熱鬧。飼養(yǎng)牛羊的農(nóng)家里,牛羊在自家后院悠閑地吃著干草,偶爾會有羊羔或者牛犢發(fā)出稚嫩的叫聲,它們的叫聲告訴人們,這是個年輕的村莊,這里正在向移民的美好生活飛速發(fā)展。

幾年后,紅寺堡大量引進和開發(fā)各種利國利民的項目。利用這里的天然資源搞牛羊養(yǎng)殖,種植蔬菜大棚,種植葡萄釀制紅酒,大面積種植枸杞等等。就是這些項目的出現(xiàn),使紅寺堡的移民有地種,有工打,有錢賺。移民們從此擺脫等、靠、要的陳舊觀念,紛紛加入自強、自尊、自救的隊伍中來。

馬慧娟和村民們就是靠著這股決絕的韌勁兒,一點兒一點兒地改變著個人和移民區(qū)的命運。

七年以后,馬慧娟和她的丈夫在紅寺堡這片移民區(qū)蓋起了新房子,圈養(yǎng)起了牛羊。讓他們夫妻更滿足的是,這幾年他們共同養(yǎng)育了一雙兒女。馬慧娟一家真正成了這塊土地上的新主人。

馬慧娟說,起初剛來到紅寺堡的時候,整天種地打工,打工種地,忙忙碌碌,生兒育女,育女生兒,一年四季疲憊不堪。在漫天黃沙侵蝕和火辣辣太陽的炙烤下,年少時的那點兒文字興趣,像一滴水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了。眼看著自己和姐妹們的青春就這樣被歲月無情地帶走,眼看著周圍發(fā)生了那么多的故事,而自己卻被繁重的生活磨去了棱角和銳氣,馬慧娟突然陷入某種恐慌和焦慮。她常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或者是打工時望著茫茫的曠野,自己問自己,難道,我這一生就這樣默默地成為一粒塵埃,慢慢消失在這滾滾紅塵和歷史的長河中嗎?

時代在進步,科技在飛速發(fā)展。就在馬慧娟最迷茫的時候,手機和網(wǎng)絡(luò)來了。馬慧娟說,完全是網(wǎng)絡(luò)打開了她的視野,開闊了她的思想,豐富了她的精神世界。在手機里,她撥通了一條條通往山外的路。

馬慧娟講到最初接觸網(wǎng)絡(luò)的時候,一邊搖頭,一邊嘆氣,神情滿滿地透著無奈。我能夠理解她的這種無奈。網(wǎng)絡(luò)在帶給人們方便的同時,也給人們帶來許多生活弊端。譬如說網(wǎng)聊、網(wǎng)友、黃色和游戲網(wǎng)站等等這些常常帶有引號的詞匯。這些詞匯,就是在發(fā)達的城市,隨時也會聽到這樣那樣異樣的聲音,就更不用說是在窮鄉(xiāng)僻壤的西北地區(qū)了。

馬慧娟說,在手機還沒有普及的時候,她的外甥女有一部手機。馬慧娟每天一有空,就會纏著外甥女,讓外甥女給下載一點兒網(wǎng)絡(luò)小說看。就為這事兒,馬慧娟沒少挨母親的訓斥。馬慧娟用一口地道的西北口氣學著她母親的樣子說:“你一個女人家,不好好過日子,不好好帶娃,每天抱著個手機,看啥嘛,看這看那,咋還能改變你農(nóng)民的身份?”

但是,倔強的馬慧娟并沒有被母親的訓斥和責罵所阻擋,因為在那里,馬慧娟說,在網(wǎng)絡(luò)世界里,她終于可以找到失散多年的文字。文學的那一點點水汽不知在哪一天又回到了她的心田。

隨著農(nóng)村經(jīng)濟的發(fā)展,手機已經(jīng)不是經(jīng)濟地位的象征,而逐漸成為每個人必備的通信工具。馬慧娟總算買了屬于自己的第一部手機,第一分鐘就學會了上網(wǎng)。每當有空閑時,她都會拿起手機,瀏覽網(wǎng)絡(luò)小說。有時是在田間地頭休息,有時是打工空閑,有時是農(nóng)閑時別人聚在一起聊天兒,有時是她比別人早些起床,有時是比別人晚睡覺,馬慧娟就是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有時”,如饑似渴地閱讀網(wǎng)絡(luò)上的文學作品,正是這些被文學理論界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的網(wǎng)絡(luò)文學,最終激發(fā)了馬慧娟書寫文字的欲望。

馬慧娟膽怯地在網(wǎng)絡(luò)空間上嘗試著寫一些笨拙的句子,有時是幾句話,有時是一段話,有時是抒發(fā)一下內(nèi)心的狀態(tài)。隨著自己在網(wǎng)絡(luò)上書寫文字的不斷嫻熟,她開始有意識地在自己的空間里記錄西北廣闊的天地,記錄西北的風土人情,記錄她家的牛羊,記錄她家的每一個親人,記錄她的打工搭檔,記錄西北季節(jié)的變化,記錄莊稼的收成,記錄西北狂野的風和沙石,記錄移民的喜怒哀樂,記錄鄰里瑣事,記錄生活的點點滴滴,記錄……

不知不覺,來馬慧娟空間瀏覽的人越來越多,直到有一天,經(jīng)常瀏覽馬慧娟空間的網(wǎng)友在網(wǎng)絡(luò)上對馬慧娟說,你在網(wǎng)絡(luò)上勾勒出不一樣的西北廣闊的天地,同時也書寫出別樣的風土人情和移民的喜怒哀樂,你讓我們好羨慕。

網(wǎng)友的贊美是對馬慧娟最大的鼓勵,馬慧娟想,我為什么不能把我們平時的生活記錄下來,讓更多的人了解這里發(fā)生的故事,關(guān)注這里的生活呢!想好了,想定了,馬慧娟的網(wǎng)絡(luò)書寫越發(fā)不可收拾,她的靈感似乎晝夜不停。關(guān)于她生活的土地和她熟悉的人們,馬慧娟說,一睜眼是他們,一閉眼還是他們;前天干活誰說了什么,夜里就夢到了;昨天誰和誰鬧了矛盾,今天在灶間突然記起來,比當時還清楚。馬慧娟說,這種時候一來,她趕緊抓起手機就寫,寫完了,就貼到網(wǎng)上。大約在兩三年時間里,這樣的書寫已經(jīng)成為馬慧娟的習慣和生活的一部分,甚至是生命的一部分。

馬慧娟說,到了第四年,“盡管是短暫的四年,但對于我來說是艱難又享受的過程。”馬慧娟這一轉(zhuǎn)折語式,產(chǎn)生了巨大的時空張力。她低著頭說,在這期間,我不僅抗拒著來自村子里人們的風言風語和誤解,還頂著親人們的抱怨,尤其是愛人的不理解讓我更加痛苦。馬慧娟說,我不知道怎樣解釋,我也不想解釋。我問馬慧娟,你面對種種壓力,動搖過嗎?馬慧娟說,曾經(jīng)動搖過,尤其是在我被生活壓得喘不過氣來的時候,我曾經(jīng)在心里自問,我的這種堅持對嗎?還有意義嗎?我還要不要再堅持下去?當我再次拿起手機,再次面對我喜愛的文字,我紛亂的心緒再次靜下來,我在心里告訴自己:這輩子注定,文字屬于我,我屬于文字。馬慧娟抬起頭說,什么阻力都不會阻攔我書寫文字的腳步和夢想。

在這四年里,馬慧娟堅持在手機上寫作,積累了三十多萬字,用壞了七部手機。馬慧娟說,為此,愛人一度抱怨說,多好的手機到你的手里都得壞!

聽到這里,我下意識地看了一眼馬慧娟那根彎曲的中指——我不知道,馬慧娟用手機寫作時,這根中指是否像正常的手指一樣靈活,抑或更充滿激情!

馬慧娟說,由于網(wǎng)絡(luò)寫作,我認識了越來越多的文友,他們喜歡我的文字,有的給我寄來文學書籍,有的無償給我買流量,有的無私地幫助我投稿……正是由于文友們的無私幫助,我的文學才華才得以發(fā)揮。記得,我發(fā)表的第一篇文字也是一位文友推薦的,發(fā)表在《黃河文學》雜志上。當我把這一消息在我的空間發(fā)布出來后,我的網(wǎng)友們?yōu)槲覛g呼雀躍,紛紛為我喝彩。那個時候,我第一次強烈地感受到自己活著的價值,同時也更加強烈地感受到文字和寫作給我?guī)淼臒o盡力量。

此時,馬慧娟有些激動。她較長時間靜靜地坐在我的面前,我能理解馬慧娟內(nèi)心那份情緒的波瀾和感情的激蕩。這是一個多么倔強、堅忍的農(nóng)村女性,正是由于她的這種品質(zhì),她才得以用文化自救,走出貧窮落后的大山,走出風沙漫卷的曠野,走出紅寺堡,走出大西北,走向熒屏,走向億萬觀眾,最終走出自己內(nèi)心那片荒蕪的沙漠。

這時我才想起來,對面坐著的這位戴著淡紫色筒帽的西北女子,不僅是一位小有名氣的作家,而且是第十三屆全國人大代表。人民代表,多么神圣的稱號,她的自立、堅強和拼搏精神,不正是西北荒原所有底層女性應(yīng)該學習的嗎?

現(xiàn)在的馬慧娟,已經(jīng)發(fā)表一百多萬的文字,并出版發(fā)行了《西風絮語》《希望長在泥土里》《農(nóng)閑筆記》等。除了這些散發(fā)著泥土芳香的勵志文學,馬慧娟最引人注目的是2016年7月,參加了北京衛(wèi)視的《我是演說家》節(jié)目,她十幾分鐘的演說,以真實質(zhì)樸的生活和毫不夸飾的演講風格,感動了無數(shù)觀眾。

我有理由相信,作為人大代表的馬慧娟,她不僅是一個自由的書寫者,她肩上有了更重的責任。事實也是如此,有了這個代表身份,她就有令人望塵莫及的言說平臺,幾年來,她關(guān)注的焦點,是貧困地區(qū)成年人的文化教育,她關(guān)注文化建設(shè)。她說,是社會和網(wǎng)絡(luò)給了我平臺,使我能夠文化脫貧。一個人脫貧不算脫貧,我要帶領(lǐng)更多的農(nóng)村婦女實現(xiàn)文化脫貧,使她們了解文化,接受文化,傳播文化。文化的提升,能讓她們活出自信,活出尊嚴,活出一個新高度。

夜幕降下來,北京西城區(qū)燈火通明,飯館即將打烊,一個好看的女服務(wù)員在我們桌邊走過來,又走過去,已經(jīng)這樣走了兩次,兩次欲言又止,讓我不得不結(jié)束這次與馬慧娟的聊天。我知道最后一個問題不該問,但我還是好奇地問,如今你已經(jīng)成為文化名人,甚至成為代表一方人民的人,有一天,你會離開那里嗎?你還會回鄉(xiāng)務(wù)農(nóng)嗎?

馬慧娟聽了這句話,發(fā)出爽朗的笑聲說:“我明白您的意思,就是來北京上學前,我主動辭掉了在縣城的文化館工作,在所有人不解的目光中,重新回到村里。我不僅不會離開那片土地,我還會永遠扎根在那塊土地上,我依然會種地,依然會養(yǎng)牛羊,依然會和我的搭檔們?nèi)ゴ蚬ぃ乙廊粫衔业难劬退枷霑鴮戉l(xiāng)村,書寫我的搭檔們的酸甜苦辣,我依然屬于那片熱土?!?/p>

在華燈璀璨的夜幕下,我與馬慧娟揮手致意。望著她寬厚堅毅的背影,望著她那頂標志性筒帽,我知道,此時的馬慧娟已經(jīng)不是往昔那個只是貪玩兒、天真、浪漫甚至天馬行空的西北女子了,在她的身軀和心靈里,充滿了無比強大的能量。她會用敏銳的感覺和樸實無華的文字,寫出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人們的多姿多彩的生活,寫出那里女人的掙扎,寫出那里泥土的味道,寫出居住在那里的人們的情感肌理。更重要的是,馬慧娟的出現(xiàn),會讓更多的婦女通過她認識到自己生活、拼搏的價值和尊嚴,并通過這樣一個平凡而有故事的女性,讓還不自省的男人認識到,自強自立自尊的女性才是值得呵護和崇敬的。女性是母親,是妻子,也是女兒,她們的美好生活綿延、影響著一代又一代;她們的強大和付出使一個家庭、一個國家和整個民族不斷走向繁榮富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