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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草》2021年第2期|梁平:曖昧的光影(十六首)
來源:《芳草》2021年第2期 | 梁平  2021年03月15日06:26

眼睛里的水

 

眼睛里的水不流下來,

不是淚。地球的湖泊、江河和海洋,

不宣泄不泛濫,也不是淚。

 

眼眶是水的河床,無法丈量尺度,

世界的狹窄和人生的遼闊,

盡收眼底。

 

沒有比水更堅硬的物質(zhì)了,

尤其眼睛里的水,尤其男人,

可以血流成河,絕不輕彈一滴淚。

 

那年八一路路邊店的雨,是隱喻,

在重慶的霧里深藏,兩個男人,

一壺酒淋濕了全身。

 

男人的淚比黃金貴。一個男人

和另一個男人淚流滿面,

桌上折耳根花生米就價值連城。

 

上清寺香火被風吹,時斷時續(xù),

解放碑年事已高,身段越來越低,

那些林立的高樓依然仰視。

 

最純凈的水在眼睛里,容不得

一粒沙塵。即使暗夜遮蔽烈日刺痛,

也容不得藏污納垢,剔透如晶。

 

與一匹蒙古馬為伴

 

草原上的孤煙,

從黃昏的后背升起,篝火萎靡,

最早的英雄都有野生的習性。

馬蹄生的風被我攬在懷里,

落日還掛在嘴邊,拉長正在敘事的呼麥,

身邊野草轟然倒下,我站起來,

與一匹蒙古馬數(shù)天上的星星,

一顆比一顆干凈。

遠離榮耀不是容易的事,

歷史的卷宗封存,馬的旋風,

橫掃過歐亞的歲月,寫進家譜,

光榮榜有沒有姓名并不重要。

赤峰、科爾沁、呼倫貝爾,

草的蒼茫里我也隱姓埋名,

我走過的路和馬蹄留下的痕跡,

沒有關(guān)聯(lián),唯有野生讓我心生歡喜。

那匹蒙古馬已經(jīng)上了年紀,

眼里有一滴淚落不下來,

天邊懸掛唯一的孤冷,風卷了邊,

時間就地臥倒。

 

我在縉云山尋找一個詞

 

縉云山不在三山五岳排位上,

也從來不覬覦那些與己無關(guān)的名分。

身段與姿色與生俱來,一次不經(jīng)意的邂逅,

都可以成為永遠。

 

很多走馬的詞堆積在山上,

被風吹散,比落葉還輕,不能生根。

所以我不敢給山形容,不敢修辭,

不敢自以為是,牽強附會。

 

縉云山不說話的石頭飽讀詩書,

拒絕抬舉、拒絕粉飾、拒絕指指點點。

縉云滿滿的紅,讓人的想象無處留白,

七彩遜色,所有的詞不能達意。

 

一只鳥在陶樂民俗的木欄上瞌睡,

它的穩(wěn)重讓我驚嘆不已。

我深信那是我見過的鳥,那年,

它醒著,四周安靜得聽見露珠的呼吸。

 

縉云山端坐如處子,還是那么年輕,

而我,和所有的人已經(jīng)老態(tài)龍鐘,

我感到羞恥。嘰嘰喳喳里驚嚇出一身冷汗,

害怕那只鳥醒來認識我,無地自容。

 

面對縉云山滿腹經(jīng)綸,我尋找一個詞,

搜腸刮肚之后,才知道任何詞都不匹配。

只有名字沒有褻瀆,純粹、干凈,

于是我一遍遍重復(fù):縉云山、縉云山。

 

在縉云山聽雨

 

山的胃口很大,

很輕松地吞吐太陽和月亮。

我從來不敢貿(mào)然進山,經(jīng)不起這樣折騰。

縉云山的誘惑,是人都無法抵擋,

山下找個角落,在沒有太陽和月亮的時候,

聽雨。

 

縉云山的雨長出很多絨毛,

絨毛與絨毛之間透出的光影很曖昧,

那是夜的霓虹、夜的魅,與日光和月光無關(guān)。

此刻,我愿意在心里呢喃山的乳名——

巴山。然后,巴山的夜,雨。

 

李商隱已經(jīng)作古。

巴山夜雨演繹上千年別情、隱情,

有一滴雨留給自己夠了,不枉然一生。

在縉云山聽雨,靈魂可以出竅,

順雨而下,嘉陵,長江,直到漂洋過海,

我就在北碚,等你。

 

沙溪辭

 

沙溪古鎮(zhèn)小販的吆喝,

夾雜元明古韻,石板與石板的縫隙里,

探出頭來的小黃花已經(jīng)隱姓埋名。

沒有招牌的門臉和攤位,

像一件對襟長衫齊整的紐扣。

深巷里促織機的睡夢被流水帶走,

再也不會復(fù)原。

 

當年監(jiān)察御史和刑部郎中的官靴,

行走沙溪也不會有大動靜。

外來達官貴人建造府第的青磚紅瓦,

接上煙火和地氣,生出紫煙,

威乎乎扶搖直上,小戚戚逗留花間月下,

簾卷細雨清風,庇佑天倫。

 

枕河人家南來北往的方言混為一談,

身份、官階落地皆隱,階級模糊,

鄰里就是鄰里,一壺明前好茶,

煮釅的情感一衣帶水,任憑雨打風吹。

溫婉的七浦河就是沙溪枕邊書,

水流一千種姿勢都是抒情。

 

順水而下,在沙溪遇見一桿老秤,

麻繩滑動的刻度在手指間,

遲疑不決。我明白這里的刻度不是斤兩,

而是時間長度,我想停留此時此刻,

停留我在沙溪一見鐘情的眼神。

看過太多古鎮(zhèn)的贗品,唯有沙溪,

年紀模糊的老秤,涇渭分明。

 

石拱橋上二胡的插曲

 

石頭橫拱七浦河的利濟橋年事已高,

要身段有身段,顏值頂配。

過往的人在橋上走不動了,各種姿勢擺拍,

好看和不好看的一個神態(tài),笑盈盈,

美滋滋。

 

一把二胡在哭。拉琴老人臉上沒有表情,

看不出流淌的琴聲與他的關(guān)系?;蛘?/p>

為亡人,或者為橋下的流水,

或者這里埋伏憂傷。我靠近他身旁,

感覺風很冷。

 

和他席地而坐的一只空碗,裝著謎,

謎底誰也看不見。流浪藝術(shù)在生活的碗底,

空空蕩蕩。突然想起瞎子阿炳的墨鏡,

想借來戴上,假裝不在現(xiàn)場,

因為找不到接濟的方式。

 

有人習慣性在碗里留下紙鈔,有人附身

詢問有沒有二維碼,老人毫無反應(yīng)。

我什么都不能做,一個叫二棍的詩人,

坐在他身邊,像失散多年的兄弟,

水在橋下被風吹,起了波瀾。

 

惠安女

 

我知道海的風往哪個方向吹,

臺灣海峽這邊,惠安女濃艷的花巾,

招搖于浩瀚的藍,格外搶眼。

細腰標配碩大的褲管,空空蕩蕩,

風集結(jié)而來,鼓舞成型,兩只黑色的海螺,

在礁石上發(fā)出海嘯。

 

這是站立的海螺,奔跑的海螺,

一生就是一條海岸線。海螺里的風,

與海上的風遙相呼應(yīng),那些出海的男人,

知道風的方向,天涯海角也聽見風的歌謠。

海邊沒有望夫石,惠安女胸懷

比海大,手臂舉起就是千帆的桅桿。

 

惠安女的風情被紫菜團裹緊,

千絲萬縷不再漂浮和游離。比如梅霞,

名字可以被人忘記,不屬于自己。

岸上所有的女人,都叫惠安女,

就像紫菜裹成的團,沒有尊卑與長幼,

只在乎臨風,收藏逆光下的剪影。

 

惠安女是不是網(wǎng)紅無所謂,在惠安,

一壺茶、一杯酒、一次不設(shè)計的偶遇,

都是驚喜。我和惠安女的合影,

隨意把一架老式婚床作背景,

照片就鋪天蓋地。此刻,我比網(wǎng)紅還紅,

必須寫首詩,給我幸會的惠安女。

 

海的箴言

 

海上、海邊和海岸沒有界限,

惠東半島的老人很篤定。海浪撒落珍珠,

太陽碎了一地。我在大岞村一塊石頭上被照耀,

努力睜開眼睛,海鷗在頭上盤旋。

 

我從很遠的地方來,和我一起來的還有嘉陵和長江,

它們躍入大海最后的回望,在我枕邊,

留下抒情的段落和章節(jié)。而在此刻,

只有無邊的蒼茫。

 

身邊的將軍公廟祭奠的將軍沒有檔案,

香火繚繞的青煙與那些舉香的人沒有關(guān)系。

礁石上每個傷痕都是生命的截句,

船長和水手留下相同的名字:海難。

 

在海上,船骸沒有籍貫,尸骨沒有籍貫,

漂流至此就在將軍公廟完成了航線,

都是大將軍。所以抒情最好別來聽海,

再大的事比不過海事,海的顏色,不止于蔚藍。

 

在西雙版納

 

老班章從山頂上下來,

生的熟的都是精制,

印上了我的姓名。

冰島與北歐的那個沒有關(guān)系,

在西雙版納人見人愛,

被我小心翼翼懷揣。

剛走紅的曼松還沒有明星的派頭,

低調(diào)、含蓄,三盞過后,

口碑波濤洶涌。

熱帶的雨說下就下,

老虎不會說來就來。

這里的孟加拉虎不喝茶,

見過它的人越來越少。

晚宴上的虎骨酒,姓孟,

我心有余悸,酒杯把持不住,

灑落在地毯上的猩紅,

刺鼻,反胃。

我和那只倒下的虎,

素不相識,但我知道,

有一雙眼睛在叢林的深處,

望著我。

 

惜字宮

 

造字的倉頡太久遠了,

遠到史以前,他發(fā)明文字,

幾千枚漢字給自己留了兩個字的姓名。

這兩個字,從結(jié)繩到符號、畫圖,

最后到橫豎撇捺的裝卸,

我們知道了遠古、上古,

知道了黃帝、堯舜禹,

知道了實實在在的

中華五千年。

 

惜字宮供奉倉頡,

這條街上,惜字如金。

寫字的紙也不能丟,

在香爐上焚化成扶搖青煙,

送回五千年前的部落,

漢字一樣星星點點散落的部落,

那個教先民識字的倉頡,

可以辨別真?zhèn)巍Ⅱ炐R?guī)矩。

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這些講究,

這條街的前后左右,煙熏火燎,

只有小販的叫賣聲了。

 

那天倉頡回到這條街上,

對我說他造字的時候,

給馬給驢都造了四條腿,盡管,

后來簡化,簡化了也明白。

而牛字只造了一條腿,

那是他一時疏忽。

我告訴他也不重要了,

牛有牛的氣節(jié),一條腿也能立地,

而現(xiàn)在的人即使兩條腿,

卻不能站直。

 

紗帽街

 

紗帽上的花蚊子,

在民國的舞臺招攬川戲鑼鼓,

文武粉墨登場,后臺一句幫腔,

落在這條街的石縫里。

老墻下的狗尾巴草,

模樣有點像清朝的辮子,

每一針絨毛比日光堅硬,

目睹了這些紗帽從青到紅,

從衙門里的階級到戲文里的角色,

真真假假的冷暖。

 

大慈寺的袈裟依然清凈,

晨鐘暮鼓里的過客,

常有官轎落腳、皂靴著地,

老衲小僧從來不正眼頂上的烏紗,

在他們眼里就是一赤條條。

一墻之隔的店家,熱火與蕭條,

進出都是一把辛酸。

官帽鋪的官帽是贗品,

朝廷即使有命官在,

七品,也有京城快馬的蹄印。

 

偶爾有三五頂復(fù)制,

也是年久花翎不更舊了陳色,

私下來這條街依樣畫符。

尺寸、頂珠、顏色與品相的嚴謹,

不能像現(xiàn)在那些坊間傳聞,

可以拿銀子的多少隨便創(chuàng)意。

那官回了,面對銅鏡左右前后,

聽夫人丫鬟一陣叫好,

第二天光鮮坐鎮(zhèn)衙門,

一聲威武,多了些久違的面子。

 

滿朝文武最后一頂紗帽摘除,

復(fù)活了這條街的帝王將相。

戲園子倒嗓的角兒當上店鋪老板,

一身行頭一招一式,

三年不開張,開張管三年。

那些劇社、戲場、會館茶樓,

那些舞臺與堂會里的虛擬,

滿腹經(jīng)綸游戲的人生,

被收戲的鑼鼓敲定。

紗帽街上的紗帽,被風吹遠。

 

草的市

 

我就是你的爺。

那一根壓死駱駝的草的遺言,

在舊時草垛之上成為經(jīng)典,

草,成了正經(jīng)八百的市。

過往的騾馬,

在堆垛前蹬打幾下蹄子,

草就是銀子、布匹、肥皂和洋火,

留在了這條街上。

然后一騎浩蕩,

能夠再走三百里。

 

草市街只有草,

是不是壓死過駱駝并不重要,

草本身與交易無關(guān),

都是人的所為。

至于沾花的偏要惹草,

草很委屈,即使有例外,

也不能算草率。

驢與馬可以雜交,

草不可以,

草的根長出的還是草。

 

在根的血統(tǒng)上,

忠貞不二。燈紅酒綠里,

草扎成繩索,勒欲望,

勒自己的非分。草的上流,

草的底層,似是而非,

在不溫不火的成都,

一首詩,熬盡了黑天與白夜。

草市街樓房長得很快,

水泥長成森林,草已稀缺,

再也找不到一根,

可以救命。

 

紅照壁

 

我的前世,

文武百官里最低調(diào)的那位,

皇城根下內(nèi)急,把朝拜藩王的儀式,

沖得心猿意馬。照壁上赭色的漆泥,

水潤以后格外鮮艷。

藩王喜紅,那有質(zhì)感的紅,

豐富了烏紗下的表情,

南門御河上的金水橋,

以及橋前的空地都耀眼了。

照壁上的紅,

再也沒有改變顏色。

 

紅照壁所有恭迎的陣勢,

其實犯了規(guī)。這里的皇城,

充其量是仿制的贗品。

有皇室血統(tǒng)的藩王畢竟不是皇上,

皇城根的基石先天不足,

威儀就短了幾分。

照壁上的紅很真實,

甚至比血統(tǒng)厚重。

金戈鐵馬,改朝換代,

御河的水,流淌一千種姿勢,

那紅,還淋漓。

 

我的前世在文獻里沒有名字,

肯定不是被一筆勾銷,

而是大隱。

前世的毛病遺傳給我,

竟沒有絲毫的羞恥和難堪。

我那并不猥瑣的前世,

官服裹不住自由、酣暢與磅礴,

讓我也復(fù)制過某種場景,

大快朵頤了。我看見滿滿的紅,

紅了天,紅了地,

身體不由自主,蠢蠢欲動。

 

一垣照壁飽經(jīng)了滄桑,

那些落停的轎,駐足的馬,

那些戰(zhàn)栗的花翎,逐一淡出,

片甲不留。

紅照壁也灰飛煙滅,

被一條街的名字取代。

壁上的紅,已根深蒂固,

孵化、游離、蔓延,

可以形而上、形而下,

無所不在。我的來生,

在我未知的地方懷抱荊條,

等著寫我。

 

銅鑼灣與考古學家晚餐

 

填海的最后一塊石頭,

把海峽那面銅鑼逼上岸,

失聲的海往后退了,岸上閃爍霓虹。

香港的夜才是夜,

把我和王毅拽上翠華的三樓,

這句子不能簡約,再簡就成了翠樓。

王毅打量菜單像考古,點煮牛肉、燒牛肉,

我要了四個喜力,之后追加兩個,

再追加了兩個。

他開始說話,說金沙,說三星堆,

滔滔不絕,眼里金光閃耀。

銅鑼灣唯一自由的晚餐,過于潦草,

我有點耿耿于懷。

在回酒店的路上,我問他,

一輩子翻撿壇壇罐罐,咋就沒有,

挖出一本菜譜?

 

這一天

 

記住時刻,早上七點十分,

我起床,知道老爺子也是早起的人,

突然想撥個電話。通了,沒接,

再撥,又通了,那邊聲音有些異樣。

那個一直清醒、清晰的聲音,

變得渾濁而遙遠——“我要走了”

窗外驚飛的白鷺,一聲凄厲。

突如其來,突如其來,

一句沒有任何鋪墊的應(yīng)答,比子彈

更迅疾地擊中我的牽掛。

成都與重慶的距離被拉得很長,

四個輪胎長不出翅膀,窗玻璃外,

天空面無表情,路牌在倒,樹木在倒,

十二點零八分,高速戛然而止。

前面是世紀的界碑,只差五步,

就可以抵達我們的約定。

感應(yīng)是什么東西,比醫(yī)學更殘忍,

如果不撥那個電話,如果

老爺子那句話不說,是不是

就不是這個樣子?我記得非常清楚,

早上起來從來不碰手機,

而我撥出一個不該撥打的電話,

無法面對。

 

墓志銘

 

我的祖籍、出生地,

我的姓氏、名字、階段性的身高,

我血脈里的嘉陵江和長江,

水流沙壩的赤條條,

衣冠楚楚的標準照,

都在這里。

朝天門放飛的那只風箏,

帶我去了另一個城市,

安逸、散漫、麻辣也柔和,

蓋碗茶滋潤了與生俱來的干燥。

干燥在我的母語中注入性情,

比文字本身更兇猛,

可以兩肋插刀,赴湯蹈火。

與我現(xiàn)在的溫文爾雅,

相距三百公里,間隔一杯酒。

酒,可以刪繁就簡,

在城市與城市之間相親相愛。

重慶,成都,生活的儲存與流放,

我身在其中,健在。

我叫梁平,省略了履歷,

同名同姓成千上萬,只有你,

能夠指認,而且萬無一失。

梁平,詩人、編輯。著有詩集《家譜》《長翅膀的耳朵》《嘴唇開花》《時間筆記》等十二卷,以及散文隨筆集《子在川上曰》,詩歌評論集《閱讀的姿勢》。獲第二屆中華圖書特別獎,巴蜀文藝獎金獎,中國作家郭沫若詩歌獎,中國作家出版集團優(yōu)秀作家貢獻獎等?,F(xiàn)居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