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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復雜的方式 ——關于《正義之士》的嘆氣式沉思
來源:中國作家網 | 聶夢  2021年03月15日09:12

故事的開頭,是一則尋常又不尋常的育兒日記,或者叫它宮西達也繪本的深(hu)度(che)閱讀筆記也行。分割線之上,記錄著媽媽我作為一名繪本(動畫)小白的私心。

那還是N年前,偶然機會翻看到一部動畫片,名叫《你好像很美味》。當時年幼無知,心理準備不充分,被劇情和日文版“哈特”“萊特”的原聲尾音萌得暈頭轉向,盤算著假以時日有了小朋友,一定(硬)要和他一遍一遍分享。看看TA看到哈特(擁有一顆溫柔的心的霸王龍,動畫片和繪本主角)、萊特在媽媽精心照料下瘋玩打鬧一直有好吃的紅果子吃會不會笑很甜,意外收養(yǎng)小甲龍、“被”當爸爸的環(huán)節(jié)能不能引發(fā)奇妙的化學反應……我以為,這是一個恰到好處的愛與成長的范本,且過程如此美好,我的孩子也一定會像我一樣,一邊享受一邊甘愿被它一再“教育”。

然后,劃線,劇本反轉,五歲半的寧寧哥登場。

其實說反轉有些夸張,但寧寧的反應確實和我的預想有挺大差距。我沒想到,他和“范本”的磨合期如此之長,也沒想到,自己在這件事上會如此鍥而不舍。如果沒記錯,第一次大寧甚至沒能完成動畫的觀看,幾個關聯(lián)繪本《你看起來好像很好吃》《你真好》《最愛的,是我》讀下來也反應平平。

所謂平平,不是不習慣畫風,更不是不感動,相反,在讀到《永遠永遠愛你》結尾時,他幾次叫停,哽在那里,無法接受和媽媽和兄弟悲劇性分離這樣的設定。但,也就僅此而已了。與“僅此而已”配套的,是一則補充說明。寧寧同學從小就具備這樣一種令我驚訝的屬性,心大,不記仇,隨遇而安,得過且過,但同時又擁有隨時隨地如鯁在喉的超強同理心。標志性事件如那件著名的、總被我們私下討論的鼠小弟的紅背心(上野紀子《可愛的鼠小弟》系列)——媽媽新織的小背心被鴨子、小猴、獅子、大象等一眾小伙伴試穿,撐成了一條又細又長的紅繩子,最終,鼠小弟拖著繩子垂頭喪氣的回家了。那時,寧寧哥剛學會復雜一點的表達,聽完故事,一反常態(tài)地低著頭扣枕頭半天沒有聲響,等把小臉兒捧起來才發(fā)現滿是淚痕。他的解釋是,不想讓鼠小弟垂頭喪氣地回家。與之類似的,還有《冰雪奇緣》永遠過不去的開頭,畫面一進到愛莎安娜的爸爸媽媽在海難中去世那里就立刻停止。對于壯漢寧哥來說,人物情節(jié)中所有的不順心、不如意,顛簸和坎坷,都會變成巨大的障礙物,矗立在面前,帶給他難以言說的痛楚。同理,同為宮西達也系列的《小兔阿布和布娃娃》《小豬別哭了》也收獲了可以想見的效果:為阿布和布娃娃“被迫”分開而難過,為大樹再也無法和小豬說話而久久不能入睡。

這就是反應平平的背景??傊?,關于“很好吃”系列,我倆除了痛苦主題,沒有做其他任何有延展性的交談。我念念不忘的“范本”的多義沒能生效,萌元素也只是發(fā)揮了增加淚水體量的功用。從某種意義上說,五歲時溫柔霸王龍的曲折成長經歷,并沒有比兩歲時鼠小弟的紅背心走得更遠,它們都停留了在寧寧哥基本屬性的層面之上。

因此,在打開《正義之士》之前,我的內心是平靜的。講述,勸慰,哄睡而已。

然后,BUG就出現了。

我結束故事的最后一個字,寧寧哥頓了頓,眉頭微皺,接過書,從最后一頁倒著翻回到第一頁,又從第一頁一張一張翻到最后一頁,如此往復幾遍,身子后靠,縮進床頭靠背的夾角里,垂下眼瞼,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是的,這名富有共情能力的幼兒,毫無征兆地拋開事后默默流淚的路徑依賴,在這里延宕,沉思,并嘆氣了。我有些不知所措。被這罕見的、不以情緒宣泄為出口,甚至猜不到方向的沉思弄得不知所措了。事后,我難以遏制好奇心和掌控欲,多次試圖拐彎抹角采訪寧寧哥,收到的,自然也只有套路性的直男式沉默。

我揣測,大寧是被一種前所未有的復雜體驗擊中了。

他一遍遍溫習,把《正義之士》擺在床邊,拿到客廳,甚至衛(wèi)生間門口,讓它反復被講、被看,并報以嘆氣式沉思,是在試圖確證、并提煉一種前所未有的閱讀樂趣,佩里·諾德曼那個意義上的樂趣。我還揣測,這樂趣,大概率源于他視野中人生經驗的復雜性(嗯,這位幼兒酷愛談論人生)。

《正義之士》副標題叫做德拉夫拉星人的故事。大致內容是一個曾經獲救的外星人,冒著危險前來拯救人類,可是因為長相奇怪、語言不通,遭受到人類的曲解和壞外星人的攻擊,最終在當年救他的男孩(已長大成人)手心里閉上了眼睛。理論上,它和《遇到你,真好》之類的繪本出自同一人之手,風格相近,在故事原型上沒有本質區(qū)別。依照慣例,這種自我犧牲的悲劇設定在寧寧這里理應被歸入到“stop”序列。那么,是什么吸引他主動克服屬性弱點,一再強化自己的閱讀體驗呢?我首先想到的就是復雜性,比如意外相遇、報恩、殉難式的自我犧牲等等。但事實上,“很好吃”系列也不可謂不復雜,因為愛而分開,收養(yǎng)模式的循環(huán)出現,對于一個五歲的幼兒來說也算是少見的信息和體驗了??梢?,這復雜當中還更有復雜之處。

繼續(xù)分析,兩者更深一層的“異”大概是開放程度的不同。

首先是主題?!昂芎贸浴毕盗械闹黝}顯而易見——愛。其中無論親情、友情,還是相遇、分離,全部是在愛的大背景下進行和完成的?!墩x之士》則更像是滴水之恩,甚至有飛蛾撲火的意思。

其次是關系模型?!昂芎贸浴毕盗械娜宋镪P系,大多具象在指定的兩者或三者之間,母子、父子、兄弟、朋友,而正義之士德拉夫拉星人面對的是更狹義的他者,是廣大的、完全陌生的異星人群和敵人,以及多年前有且僅有過一面之緣的恩人。

然后是性質色調。“很好吃”系列里充滿了積極的、肯定性的元素,比如善良單純友好到讓人心疼的角色,不求回報不計代價的相處和付出,永不變質的情感等等,《正義之士》則從方方面面有意識地強化自身的否定色彩,被抓被折磨,因長相丑陋言語不通而被嘲笑被誤解,好意救人反遭壞外星人誣陷坑害,獻出生命只為了保護身后并不一定理解信賴自己的人。故事的開篇甚至直接采用了兒童文學敘事中少見的否定性敘述:“可是,有一個星球,正在失去關心他人的愛心?!奶幎荚诔臣?,每個人都只顧自己。”

最后是邏輯結構。與愛和肯定性相呼應,在“很好吃”系列中,人物設定、故事結構、情節(jié)設置、情感走向等都是確定的,主人公行為和情緒的對象物,對他而言是充分了解且自認值得為其奉獻付出的。正義之士的戰(zhàn)斗過程則處處充滿未知和擔憂,當年救自己的那個男孩在哪里,此刻也站在誤解自己的人群當中嗎;怎樣才能讓語言不通的地球人了解自己的真正動機是拯救而不是傷害;有多大可能能消除特別戰(zhàn)士(那個壞外星人)的誣陷,尤其是在無法自我辯解的情況下;如果戰(zhàn)死之前都沒能贏得大家的信任怎么辦;究竟為何要為了不確定的一個而犧牲自己拯救所有?這些疑問既是德拉夫拉星人需要自問自答的,也是正義之士拋給閱讀者的。

數言蔽之,“很好吃”系列的復雜自帶保護色,它被嚴密地包裹在兒童文學常見的母題當中,形成了一個厚厚的透明的殼,有所召喚卻又早早止步,因此,對于閱讀者寧寧來說,它目前就還只是一個惹人傷心的故事,還在他兩歲時就已形成的閱讀“舒適區(qū)”里繞圈圈。而《正義之士》則收起傳統(tǒng)的“安全牌”,它的復雜性在一定程度上沖破了同年齡段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的既有規(guī)則,試著引入了最廣大陌生的人群,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犧牲,以及如何在否定和未知中尋找肯定和確定等概念和內容,我猜想,正是這些“陌生化”的元素,吸引了寧寧哥的注意力,讓一個五歲半的靈魂異動,深思,爾后喟嘆。

當然,這并非什么真人試驗,寧寧的故事和經歷也不具備普遍性,但它確實在一定程度上引發(fā)了監(jiān)護人我——一個半吊子兒童文學研究的觀望者對于兒童文學作者身份與讀者身份,寫作與閱讀倫理,有效性,彈性、限度、開放性等一連串問題的思考。我們常說兒童文學的樂趣,那么,這樂趣究竟是誰的樂趣,是孩子了解世界參與生活的熱切愿望、以及認識世界塑造生活的強大能力背后的樂趣,還是我們這些所謂兒童文學“創(chuàng)造者”保護的樂趣、規(guī)訓的樂趣、施教的樂趣;我們?yōu)榱嗽趧?chuàng)作中突出兒童的主體身份,創(chuàng)造出許許多多淘氣包壞小子惡作劇來凸顯孩子的主體意識,卻是否忘了回望,我們讓渡出去的究竟是什么,它有沒有可能只是在一個謹慎的、收縮的、安全的狀態(tài)和層面上形式化的、看似熱鬧的試水;我們低估孩子的理解能力、糾錯能力了嗎,關注并呼應他們對成長過程中神秘、無可解釋、又充滿期待與痛苦部分的渴望和向往了嗎;是不是無形中對愛、美、和諧做了過于簡單化的處理,對痛苦、否定、悲劇、未知過于警覺;是不是不僅終點要正確,通往終點的路也必須中規(guī)中矩,不能旁逸斜出、漫無目的,嚴禁沉重深刻燒腦驚顫;我們精心營造的“保護色”和“保護傘”,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容納下孩子成長過程中無窮無盡的意味和與之同步的心理裂變;什么樣的創(chuàng)作才是真正生機勃勃新鮮向上的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

我也想像德拉夫拉星人那樣,雖然滿身疑問,但總有個確定的信念在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