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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書法瑣談
來源:文匯報 | 南帆  2021年03月17日06:35

蘇東坡《寒食帖》

沒什么事松一口氣,忽兒想寫兩張毛筆字。硯臺里添一些墨汁,鋪開紙張,挑一管稱手的毛筆,凝神片刻,遽然落筆。這時多半是日暮時分,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下來。為什么清晨很少從事書法功課?黎明即起,灑掃庭除,神清氣爽的時刻宜于讀那本晦澀的哲學著作,或者開始寫作。書法只能分配一些時間的邊角料嗎?如此輕慢是成不了書法家的。

隱隱覺得,書法家之稱的分量仿佛輕一些,不似作家、音樂家或者畫家。文人都會寫字,“無意于佳乃佳爾”,似乎不必下那么大的氣力。無知——這種觀點立即遭受書法家的批駁。不要以為人人都可以當蘇東坡。手上的功夫沒有積累到相當?shù)某潭?,所謂的好字只能停留于擬想之中。古人吟詩作賦,日復(fù)一日地用毛筆書寫,蘇東坡的話是對他們說的。

信手寫一聯(lián)“眼前有酒三杯醉,心頭無事一床寬”,無所掛礙,草堂春睡待到窗外落日??墒?,哪里如此灑脫?心中種種糾結(jié)隨即浮出。書寫這一聯(lián)用的是大筆。突然覺得,說不定已經(jīng)不會小筆寫小字了。立即取來一只小筆,又不肯坐下來寫小楷。小楷很拘束人,正襟危坐,一絲不茍。日常生活的萬千麻煩已經(jīng)磨得人沒有了脾氣,何必再為難自己。反正當不成書法家,拿大筆來!

當不成書法家,還是要講究字寫得如何。這也是讓人糾結(jié)的事。一幅字看來還可以,半小時之后就不順眼了。另一幅不如意扔在地上,第二天又覺得不壞。一個人告誡我,不想保存的字要及時撕毀。一些書法家的廢棄作品曾經(jīng)被有心人撿走,流落到市面上。我哈哈一笑,哪一天有人撿我的字,功成名就的日子就到了。那人也哈哈一笑:一幅不滿意的書法落在他人手中,猶如授人以柄。一個污點永遠在別人手里,悔之晚矣。我想了想,言之有理。不打算留下來的就勤勤懇懇地撕毀,不可大意。

慢慢地察覺,一些信手寫在粗糙毛邊紙上的字往往更有意味。偶爾有朋友索要一幅字。一本正經(jīng)地搬出綿軟的宣紙,專注的書寫反而拘謹木訥,時常要費好些紙張才漸漸從容起來??桃饧词谴蠹伞?zhàn)戰(zhàn)兢兢或者矯揉造作,喪失了“無意于佳”的氣度,筆墨之間神情索然。即使那些書法史上的大人物,也不能時刻坦然率性。傳說王羲之的《蘭亭序》是微醺之中寫成的,妙手偶得。日后又反復(fù)書寫,再也無法媲美。在我看來,王羲之的另一些信札遠比《蘭亭序》生動,例如《初月帖》《得示帖》《二謝帖》。心事重重,情辭懇切,筆墨之間的氣韻反而宛轉(zhuǎn)自如。

一位書法家詢問我,每日做多長時間的書法功課?很慚愧,每周拿一兩次毛筆而已。他幾乎大叫起來——太少了!夏練三伏,冬練三九,他是一個兢兢業(yè)業(yè)的人,每日臨帖不輟。手藝純熟很重要,但是,不可陷入循規(guī)蹈矩的“匠氣”。許多書法家憤憤地批評他人不守法度:這一筆不合古人,那一筆未見來處;評價書法作品的時候,他們多半要言及作者的淵源:追隨“二王”的,什么地方顯示出孫過庭或者米芾的筆意,近來紛紛時髦何紹基,如此等等。我多嘴了一句:文學批評號稱哪一位詩人脫胎于李白或者杜甫,大約不是表揚——這無異于說,某詩人缺乏創(chuàng)新意識,擺脫不了大師的陰影。當然,書法家多半不理睬這種話。

傳言倉頡造字,從甲骨文、篆書、隸書到楷書、行草,并未規(guī)定橫與豎必須模仿哪一位,撇與捺又必須遵循哪一位。不同的書寫工具無從統(tǒng)一。文字的歷史顯明,追求書寫的速度是文字演變的一個首要動力。然而,為什么這幾個字沉郁頓挫,那幾個字高古淡泊?為什么這種風格有金石味,那種風格豪放痛快?為什么顏真卿是剛正端莊的象征而懷素的大草被形容為浪漫主義的癲狂?書寫速度的追求突然神奇地向美學一躍,書法誕生了。文字符號嚴格規(guī)定了一筆一劃的位置和穩(wěn)固的結(jié)構(gòu)之后,書法再度打開一個特殊的美學空間。一首唐詩一首宋詞,規(guī)范的文字符號只有一種寫法,可是,筆墨紙張的加入重新讓這種寫法千變?nèi)f化。這個美學空間的意義不是另行頒布一套森嚴的書寫規(guī)范,而是另行頒布一副起伏的心情。

許多人將書法比擬為一個人的臉面。我想,比擬為一個人的表情是不是更好一些?個人無法掌控臉面的五官形態(tài),他的氣質(zhì)流露于臉面的神態(tài)、笑容和眼神。書法就是擱在筆墨里的氣質(zhì)。一張娟秀的小楷,氣若幽蘭;兩根立柱懸掛一副對聯(lián),肅穆坦蕩;一幅洶涌的草書如同傾囊而出,盡情盡意;墨汁淋漓的一個“龍”字,卻是按捺不住的跋扈與囂張;大將軍的手書梗直磊落,不拘小節(jié);出家人的便條稀稀落落的幾行,清冷而寂寥;總之,臉面的表情含不盡之意,一幅字也免不了透露出個人的心胸。

董橋形容臺靜農(nóng)的字“高雅周到,放浪而不失分寸,許多地方固執(zhí)的可愛,卻永遠去不掉那幾分寂寞的神態(tài)”。然后他又說:“沈尹默的字有亭臺樓閣的氣息;魯迅的字完全適合攤在文人紀念館里……”臺靜農(nóng)曾經(jīng)得到沈尹默的指導(dǎo),同時與魯迅交往密切。陳獨秀曾經(jīng)在他人家中見到沈尹默的一個條幅。他徑直拜會沈,直率地告知那個條幅上的字俗氣得很;沈尹默不以為忤,而是重振旗鼓,勤學苦練,繼而卓爾成家。卓爾成家之后,沈尹默的書法還是清雅秀媚。臺靜農(nóng)的書法也有秀媚之意,同時又含了些倔強的意味。我覺得魯迅還是與眾不同。他在《〈吶喊〉自序》之中說,有一段時間曾經(jīng)在紹興會館的破屋里鈔古碑,屋子外面的槐樹上縊死過一個女人。鈔古碑大約是整理金石文字和石刻畫像,這肯定影響了他的書法趣味。魯迅的書法渾樸安詳,有些滿不在乎的氣度,總之,看不出討好或者取悅于人的神情。或許多少得承認,這些人物的人品與他們的書法之間存在某種暗示,慫恿人們產(chǎn)生相近的聯(lián)想。這不奇怪,筆墨與胸臆的關(guān)系是書法的首要主題?!疤K、黃、米、蔡”是眾所周知的宋代四大書法家。“蔡”所指何人歷來有爭議。一些人認為當為蔡京,他的書法“姿媚豪健,痛快沉著”。然而,蔡京是一個奸臣,多數(shù)人寧愿將這個稱號贈給他的堂兄蔡襄——后者當然也是一手好字。蔡京與蔡襄均是閩籍老鄉(xiāng)。近代另一個閩籍老鄉(xiāng)鄭孝胥的字也很好,而且是詩壇領(lǐng)袖,身后有一批號為“同光體”的詩人??墒?,鄭孝胥跟隨溥儀大老遠跑到東北當起了漢奸。書法和詩名掙來的榮譽遠遠無法彌補人品的虧欠,身敗名裂。

通常的觀點認為,一手好字至少必須勻稱豐潤,亭亭玉立,但是, “秀媚”往往是一種危險的書法趣味,稍稍偏了些分寸就會遭人鄙視乃至恥笑。清代趙之謙的字在漢魏北碑之中錘煉過,然而,筆劃之間的修飾因素略多一些,力倡碑學的康有為頗為不喜。一些人覺得趙之謙的字不夠古樸厚重,“儀態(tài)百變,故有妍美之致”??吹酱苏f,心中不由一凜。古代的多數(shù)書生低眉順眼,規(guī)規(guī)矩矩的“館閣體”正好。然而,為人已經(jīng)畢恭畢敬,筆墨之間無妨隨意自在,不必再裝女兒態(tài)搔首弄姿地邀寵。對于書法家,傅山“寧拙毋巧,寧丑毋媚,寧支離毋輕滑,寧直率毋安排”是必要的告誡。一些書法作品賣力地讓每一個字搖曳造型,古代小說的常見形容稱作“花枝亂顫”。

墻上一幅行草的作品,一個人抱怨幾個字沒看懂。我調(diào)侃地說,使用電腦屏幕的標準宋體字,那可就好懂了。回答我的是一個白眼。不過,這并非全然調(diào)侃。標準宋體字已經(jīng)完成文字負擔的傳達任務(wù),書法家為什么還要無事生非,這一筆如此之粗,那一劃如此之長,甚至通篇錯落跌宕,字字如癡如醉?在我看來,這即是書法秘密的入口之處。行草是另一套表述,行草與標準宋體字的差異恰恰表明了另一種語言的構(gòu)造方式。這些差異另外說出了什么?

我曾經(jīng)在《書法漫談三題》一文之中較為詳細地談過這個觀點。說來話長,還是打住。

2021.2.12正月初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