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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徐渭:心心念念者,無非“真我”
來源:文匯報 | 喻軍  2021年03月18日07:53
關(guān)鍵詞:徐渭 古典文學

徐渭在《水墨葡萄圖》(故宮博物院藏)上自題詩:“半生落魄已成翁,獨立書齋嘯晚風。筆底明珠無處賣,閑拋閑擲野藤中?!笔惆l(fā)了一生坎坷不遇的痛苦悲愴。

今年適逢明代奇人徐渭500年誕辰。徐渭一生坎坷,身后經(jīng)袁宏道不遺余力地宣揚推崇而漸有熱度。袁宏道所推崇的“性靈說”和徐渭主張的“真我說”在本質(zhì)上并無二致,這也是袁宏道之所以如此推崇徐渭的內(nèi)在原因。

不能不感佩浩瀚的文史上竟有那么一種隔代的緣分:在徐渭去世20余年后的某個夜晚,明末“公安派”代表作家袁宏道在時任國子監(jiān)祭酒的朋友陶望齡家中做客,無意中走到書架旁并順手抽出一本詩文集,雖“惡楮毛書,煙煤敗黑,微有字形”,但他只略讀了數(shù)篇便如遇天人、驚駭不已,急忙叫來陶望齡,問是何人所作?陶望齡說這是同鄉(xiāng)徐文長之作。袁宏道追問:“是今人還是古人?”得到的回答是作古多年了。隨后二人湊在燭燈下,邊讀邊嘖嘖稱嘆,讀到特別會心處甚至大叫狂呼,全然不顧已是夜深,以至于家仆們紛紛從睡夢中驚醒,相互打聽所為何事?袁宏道嘆道:“蓋不佞生三十年,而始知海內(nèi)有文長先生。噫,是何相識之晚也?!?/p>

這位獨具慧眼的袁宏道,此后多方搜集徐渭遺稿加以研究,確信其乃不世出的奇才。他開始不遺余力地宣揚和推崇徐渭,使徐渭之名漸有熱度,以至后來形成“今海內(nèi)無不知有徐文長”之勢。就這樣,徐渭在幾乎被遺忘的邊緣,由一腔古厚情懷的隔代知己袁宏道重新接引回人間。袁宏道在全面、系統(tǒng)地研究了徐渭之后,在一封尺牘中寫下這樣的評價:“宏于近代得一詩人曰徐渭,其詩盡翻窠臼,自出手眼。有長吉之奇而暢其語,奪工部之骨而脫其膚,挾字瞻之辨而逸其氣。無論七子,即何、李當在下風?!?/p>

這段話提到“七子”,我以為有必要先簡略介紹一下徐渭當時所處的文壇背景。

當時的文壇,因襲模擬之風盛行,但客觀而言,袁宏道有所貶抑的“七子”,起初是作為文壇的進步力量出現(xiàn)的。明仁、宣以后,講究氣閑詞雅、歌贊承平的“臺閣體”流行,實際上內(nèi)容十分空洞。后李東陽的茶陵派,崇尚格律的嚴謹,仍未脫臺閣體窠臼?!睹魇贰吩疲骸坝?、宣以還,作者遞興,皆沖融演迤,不事鉤棘,而氣體漸弱?!毕D起衰振微、除荊辟塞的呼聲漸起,于是,以前后七子為代表,于弘治、正德、嘉靖年間,掀起一場旨在改變“啴緩冗沓,千篇一律”的臺閣習氣的文學復古運動。這些才子幾乎都是科場進士出身,受程朱理學浸染很深,使命熾熱、風骨錚然,皆不滿“臺閣體”的陳陳相因?!端膸烊珪偰刻嵋た胀蛹罚ò矗嚎胀蛹础扒捌咦印贝砣宋锢顗絷柼枺┲^“振起痿痹,使天下復知有古書,不可謂之無功”、“七才子之名播天下……好之者推為一代宗匠”(《明史·李攀龍傳》)。李東陽“卓然以復古自命”,主張“詩必盛唐、文必秦漢,非是者弗道”。但一味強調(diào)復古,注重模擬,似乎又形成一種理論“定式”和思維固化,這往往泯滅生機、難以化育出新氣象??偟膩碚f,前后七子雖有才華但創(chuàng)造力不足,有學問卻跳不出程朱理學的藩籬。

晚明時代,雖只短短數(shù)十年,卻是一個異彩紛呈的時代,如嵇文甫先生所說為“心宗盛行時代”(《晚明思想史論》),也是誕生過許多好作家、好作品的時代。如徐渭的《四聲猿》、湯顯祖的“臨川四夢”及袁宏道、歸有光、陳繼儒、王思任、張岱、李漁等人的所謂晚明小品。萬歷以后,隨著陽明“心學”思潮興起,重視自我心性的意識得以復蘇,對于正統(tǒng)美學和宋明理學的“離經(jīng)叛道”顯而易見。徐渭、李贄、湯顯祖、屠隆諸家,可謂開風氣之先的領(lǐng)軍人物。其中,“狂禪”運動核心人物、“童心說”發(fā)明者李贄,出于泰州學派顏山農(nóng)、何心隱一系,他們的個性化特征已非儒家名教所能約束,故世人常以“狂徒”視之。其流波之所及,囊括晚明一大波文人藝術(shù)家。比如以“獨抒性靈、不拘格套”為創(chuàng)作主張的公安派(袁宏道、袁宗道、袁中道三兄弟,特別是袁宏道,自24歲認識李贄開始,其注重自我表現(xiàn)的文風越發(fā)明顯??梢哉f,其大體的承續(xù)乃禪學、老莊、王學及白蘇,但直接受影響的,無疑還是李贄的“童心說”)、竟陵派(鐘惺、譚元春)等,都受其極深影響,都反對步趨模擬、泥古不化,強調(diào)心手相合以掙脫條教之繁為創(chuàng)作理論要素。但在“王、李之學盛行,黃茅白葦,彌望皆是”之際,“文長、義仍(湯顯祖)嶄新有異”(《列朝詩集小傳》)。

“王學”對徐渭的藝術(shù)思想、創(chuàng)作實踐及人格特質(zhì)所產(chǎn)生的深刻影響,是顯而易見的。至于比徐渭小六歲的李贄,其對徐渭的影響也不能排除,二人都有“狂”的一面,但這種影響尚屬間接。此處不妨對徐渭的心學師承略作梳理,因為這一點實乃徐渭藝術(shù)思想及人格特質(zhì)的內(nèi)在脈絡(luò)。在其晚年所作《畸譜》中,徐渭把一生所師事的人物列出五人,皆為“心學”人物。其中,活躍于當時者居三,即季本、王畿和唐順之。

徐渭的老師季本,浙江會稽人,乃王陽明嫡傳弟子。徐渭27歲納入季本門墻,相見恨晚,故徐渭有“廿七八歲,始師事季先生,稍覺有進。前此過空二十年,悔無及矣”之嘆。從承續(xù)上看,徐渭應(yīng)算作王陽明的再傳弟子。王畿,也是浙江會稽人,曾直接師事王陽明,乃王門中成就最突出的弟子之一。他的學術(shù)自成體系,世稱“龍溪學派”,與“泰州學派”的王艮并稱于時。王畿是徐渭的遠房表兄,但以問學論交,徐渭仍執(zhí)弟子禮。在《畸譜》中,徐渭把王畿列為“師類”之首。至于二人間的交情,《徐渭集》中多有披露:《答龍溪師書》一札,系與王畿商討詩歌創(chuàng)作之記錄;《送王先生云邁全椒》一詩,則表現(xiàn)出徐渭為王畿送行時的惜別之情;《洗心亭》一詩下注“為龍溪老師賦池亭,望新建(新建伯,指王陽明)府碧霞池”,以寫景寓徐渭對王陽明和王畿的景仰之情;《次王先生偈四首》下注“龍溪老師”,可見是與王畿的唱和之作;《繼溪篇》下注“王龍溪子”,詩中“自家溪畔有波瀾”,表達了徐渭對龍溪之學的高度肯定,“不用遠尋濂洛水”則表明徐渭對理學教條的摒棄。唐順之是“唐宋派”散文的代表作家,武進人,為“時文第一”的王鏊弟子,因師事王門弟子歐陽德而列入王門學系。他曾統(tǒng)兵平倭,屬文武全才,更屬思考型作家。論及唐宋文,他指出文章之法即“神明之變化”,為文者須是“神解者”且“心地超然”、“直據(jù)胸臆,信手寫出”,便為“絕好文字”。嘉靖壬子(1552)夏天,唐順之過會稽,王畿、季本盡地主之誼,當時徐渭也在場,寫下了《壬子武進唐先生過會稽,論文舟中,復偕諸公送到柯亭而別,賦此》詩,記錄了這次聚會,并自此開始了和唐順之的密切交往。唐順之對徐渭十分欣賞,徐渭晚年在回憶和唐順之關(guān)系時說:“唐先生順之之稱不容口,無問時古,無不嘖嘖,甚至有不可舉以自鳴者?!?/p>

徐渭師事五人中,稍不活躍的,則為徐渭的表姐夫蕭鳴鳳和錢楩。

《明史》稱蕭鳴鳳“少從王守仁游”,以學行聞名。徐渭16歲時,蕭鳴鳳送侄子蕭女臣至徐渭家讀私塾,并介紹汪應(yīng)軫(青湖)先生教徐渭作舉業(yè)文。蕭鳴鳳對徐渭的教導雖然重在求取功名,但他的王學肯定對徐渭的思想產(chǎn)生影響。至于錢楩,徐渭年輕時曾受其影響而“有慕于道”,并自號“青藤道士”。徐渭亦把錢楩列入師類,云“錢翁楩,解嘉靖四年乙酉,五年丙戊成進士。與之處,似嘉靖癸卯,余年二十三四間”。后錢楩也師事季本,轉(zhuǎn)向陽明學。

徐渭以強調(diào)“真我”、“大我”為核心的真我說,可以說和其問學王門的學術(shù)路徑存有必然的聯(lián)系。在徐渭看來,文壇最大的積習在于重格調(diào)(名教)而輕風神(性靈),擬古人而鮮自得(以前后七子為代表)。袁宏道所推崇的“性靈說”,和徐渭主張的“真我說”在本質(zhì)上并無二致,這也是袁宏道之所以如此推崇徐文長的內(nèi)在原因。這一派的學術(shù)源流,可以追溯至南北朝甚至更早的時期,比如在南朝鐘嶸的《詩品》中,即突出詩歌可以“陶性靈,發(fā)幽思”,乃具“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行諸舞詠”等特性,強調(diào)“直尋”和“自然英旨”之美。劉勰云“性靈镕匠,文章奧府”、顏之推云“標舉興會,發(fā)引性靈”、蕭子顯云“圖寫性情,各任懷抱”、蕭綱云“性情卓絕,新致英奇”等文學主張,都是言簡意賅的精辟論述。但徐渭所說的“真我”,又不全然等同于比之晚生47年的袁宏道的 “性靈說”,區(qū)別在于袁宏道乃著眼于生命個體之“獨抒”,而徐渭的主張,乃著力于大化同一、物我同參、盡天地之廣大的“大我”和“真我”境界,這本是陽明學說的要義之一,也是文學創(chuàng)作者本應(yīng)遵循的基本準則。徐渭在《贈成翁序》中說道:“予惟天下之事,其在今日,鮮不偽者也,而文為甚……夫真者,偽之反也?!币磺袀紊频牡赖抡f教、附阿時流和未從本懷、本心出發(fā)的寫作模式,皆不入徐渭的法眼。他曾對這樣的文風表示過蔑視,以為鳥學人言,本性還是鳥。寫詩如果一意模擬前人,學得再像,也不過是鳥學人言而已。

從前后七子的“文必秦漢,詩必盛唐,非是者弗道”,到性靈派的“不傍古人,期于自得”,包括“唐宋派”的肯定秦漢、尤其肯定太史公散文的同時,更要注重對于唐宋八大家的學習的主張,可以看出當時文壇的不同陣營既有交叉、又大異其趣的不同側(cè)面。而徐渭的站位,雖強調(diào)心性自然,卻并不等同于完全放任,而是在理法、規(guī)范之中有所設(shè)限,以為文學不可“設(shè)情以為之”(《徐渭集》)。師古與寫情并非一對矛盾,因為“古人之詩本乎情”,但“情”必須是真情而非“設(shè)情”。由此可以看出,徐渭特別在意處,其心心念念者,無非“真我”一說。

眾所周知,先秦兩漢和唐宋時期,并稱為中國散文最繁榮的兩大時期。徐渭對于先秦諸子及唐宋大家之文,皆曾涉獵博覽,但以師前人之神韻、收了無鑿痕,以期達到師心自用、不傍門戶為旨歸,這與前后七子的價值取向顯然不同;與后來的“性靈派”雖然同師王門,主張相近,卻并不完全合流。以徐渭的狂放不羈、“不為儒縛”(《自為墓志銘》)及詩文之奇恣縱肆,倒和李贄之尖銳潑辣、嬉笑怒罵皆成文章的風格可謂不分伯仲。至于他的大寫意花鳥畫和狂草,從某種程度上說,可看作是以跨門類的方式,與李贄的“狂禪”風格所達成的高度契合和筆墨表達。

徐渭一生,存世有全集三十卷,所涉樣式較廣,可概括為幾類:一類為較為正式的表啟(擔任胡宗憲幕僚時所作)、策論序記等實用性很強的文種;另一類則為小品文(含尺牘題跋),這部分作品很有特色,深得晉人風致及東坡神韻。其中,以《自為墓志銘》一篇最為出色;還有戲劇、理論等方面作品。代表作有:《四聲猿》,內(nèi)中包括《狂鼓史》《翠鄉(xiāng)夢》《雌木蘭》《女狀元》四個獨立的戲;《南詞敘錄》,我國第一部關(guān)于南戲的理論專著,在戲劇史上具有重要意義(在戲劇理論方面,徐渭主張“本色”,即戲劇語言應(yīng)符合人物特征,以貼近人物的真實性。與之相應(yīng)的,則應(yīng)擯棄華麗的駢語和過度的修飾);以及《徐文長佚稿》《歌代嘯》《云合奇縱》(即《英烈傳》,傳為徐文長所作小說)。這些樣式不同的文學創(chuàng)作,皆具獨辟蹊徑、奇崛放逸、機智多趣、不傍古人的個性面目。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注重表達個人內(nèi)心及對社會現(xiàn)實的直感,可謂求道盛唐而雜取南朝并出入宋元,卻終不失自我獨立的面目,為稍后主張獨抒性靈的公安派所繼承,對于改變晚明詩文之風,亦深具催化及示范之功。

袁宏道在《徐文長傳》中曾有這樣的評價:“文長既不得志于有司,遂乃放浪曲蘗,恣情山水……其所見山奔海立,沙起云行,風鳴樹偃,幽谷大都,人物魚鳥,一切可驚可愕之狀,一一皆達之于詩。其胸中又有一段不可磨滅之氣,英雄失路、托足無門之悲,故其為詩,如嗔如笑,如水鳴峽,如種出土,如寡婦之夜泣,羈人之寒起。當其放意,平疇千里;偶爾幽峭,鬼語秋憤?!彪m然說徐渭身前文名不彰,幾近埋沒,和明朝的前后七子、唐宋派、公安派及晚明清初的“竟陵派”、“桐城派”的令人矚目、“天下咸奔走其門”的盛況不可同日而語,但徐渭的身謝而道隆,卻絕非浪得一時虛名者所能比,故時人常把徐渭比作中國的梵高。袁宏道在《徐文長傳》中繼而評價道:“(徐渭)文有卓識,氣沉而法嚴,不以模擬損才,不以議論傷格,韓、曾之流亞也?!迸c“文起八代之衰”的韓愈和同列唐宋八大家的北宋新古文運動骨干、散文大家曾鞏作比,認為徐渭不在他們之下,雖有溢美之處,卻也是獨抒己見的評價。

徐渭一生命途多舛,困厄重重,如其所言:“孤孳之苦,履歷之難,偃蹇之狀,骨肉煎逼,萁豆相燃”(《上提學副使張公書》),還包括他個人婚姻的不幸。故而他的為文,是以現(xiàn)實人生為寫照,“侘傺窮愁”、悲鳴自放乃其主要內(nèi)容。到了晚年,他形單影只,老病纏身,瓶罄之狀,可謂凄涼。但徐渭可能連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在藝術(shù)上,在當時人難以企及的全才領(lǐng)域,他就像一只從草叢里驚起的雀鳥,在經(jīng)歷了上升途中所有的壓力測試之后,升向了身后的高空,并瞬即化為大鵬,翱翔于云端,令后世無數(shù)的仰望者為之驚嘆,并在斑斕多姿的中華文化史上留下濃重的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