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第二天，接近黃昏，他們找到了安娜。老虎崖谷底地勢比想像的復(fù)雜，灌木叢，亂石，溝壑。一個搜救隊(duì)員先發(fā)現(xiàn)了她的手機(jī)，距離十幾米遠(yuǎn)的地方，安娜在那兒，脖子摔斷了。我不幸成為了目擊者，這類死亡事件，無論與你有關(guān)與否，都難免被懷疑和猜忌。不幸中的萬幸，作為唯一在出事現(xiàn)場的人，可以在某些細(xì)節(jié)和對話上作必要的修改和刪除，這樣做并不意味著就是陰謀，只是不想讓事件更復(fù)雜化。我想告訴你的是，轟動各媒體的墜崖事件的確是一次意外，而我驚魂未定，但無需擔(dān)責(zé)。

這個時代的特征就是人們普遍性的記憶短暫，凡事的關(guān)注度都不會持久。我不會那么容易忘記，互聯(lián)網(wǎng)也有記憶，在某個搜索引擎上輸入安娜的名字或安娜與老虎崖，相關(guān)事件的訊息便跳將出來。那天我被電腦屏幕上的一條大標(biāo)題吸引了，《墜落的天使》，驚詫之中看了下內(nèi)容，也無新意，標(biāo)題黨屬性，吸人眼球罷了。我認(rèn)識安娜三十多年，她不是天使，一個患有白化病的普通女子。只是，我仍無法相信，不幸有時就那么簡單地發(fā)生，突如其來不經(jīng)意的一個舉動，竟然比苦心計(jì)劃還奏效。

“來，就這兒?！彼⒅沂掷锏南鄼C(jī)鏡頭，佳能單反，沉甸甸的，沉到出乎我的意料。從鏡頭里看，遼闊的蒼穹一下子在眼前打開，巨大無邊，讓人為之一振。安娜張開雙臂，以一種飛翔的姿勢，說了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話，然后，她就不見了。我抬起頭，在她空出來的那地方，一株累年青柏的枝杈兀自斜刺插入，給空曠的天空增添了幾分寥寂。

至今，我不知道從老虎崖頂?shù)焦鹊子卸喔?，我知道安娜墜崖之后，老虎崖景區(qū)在那地方豎起一塊牌子以警示游人：不要在危險處拍照。

我也很快就走了出來，將這年六月份的一個上午和老虎崖事件拋到腦后。一度，我真的就這么以為，天，安娜死了，我與她的故事結(jié)束了?？墒?，我發(fā)現(xiàn)自己總情不自禁哼著的一首歌，竟然與安娜時常唱的是同一首，我太熟悉這歌兒了，熟悉它的旋律和歌詞……

我開始講這個故事，只有當(dāng)母親，當(dāng)女性死亡時，故事才講得下去。這話不是我說的，是一位好萊塢爛俗編劇所言。

一

安娜不叫安娜，安娜是她在十八歲生日時給自己的禮物，Anna，優(yōu)雅，文靜，從容，也意味著意志堅(jiān)定。

我第一次見到安娜大概六七歲，那時我家住城市偏西的地方，一棟老式房屋，這片地有幾十棟相似的舊房，每棟八戶到十二戶人家，遠(yuǎn)近就一家名叫“太平”的副食品商店，還有一家糧店。舊屋改造姍姍來遲，但說來也就來了，居委會在這年走訪每戶統(tǒng)計(jì)常住人口，不時在晚飯桌上，聽爸媽說起這事兒，這家那家未來樓房的面積，人口多的不一定住大房，隔壁王奶奶就一個人，不虧，最劃不來的是戴家，仨兒子倆閨女，不知道哪兒得來的消息，凡動遷戶院內(nèi)的哪怕雞窩大的棚子也算在新房的面積當(dāng)中，戴家上下緊鑼密鼓用撿來的碎石磚頭和瓦塊搭建小房，不過，院子就那么大，甚至都不能稱之為院子，一個過道而已。王奶奶不喜歡樓房，住進(jìn)去后整天罵罵咧咧，這人不跟豬一個樣嘍，一個屋吃一個屋屙。王奶奶懷念隨意就能串個門子，隔著墻頭拉呱，一眼就瞧得見左右街坊晚飯吃什么的過去，夏天我爸點(diǎn)燃艾草熏蚊子，王奶奶總是要過一把丟過道里熏熏自己家的蟲子。

王奶奶家來了一個遠(yuǎn)房親戚。那天一出門，幾個鄰居小伙伴圍在王奶奶院門外嘰嘰喳喳，嘀嘀咕咕。我湊過去，嚇一跳，門里站著一個外國小女孩兒，臉上和裸露的皮膚呈粉白透明色，睫毛和眼眉幾乎跟皮膚一個顏色，頭發(fā)淺黃，也接近于白。昨晚兒聽媽媽跟爸爸提起王奶奶這個外甥女兒，打結(jié)婚再沒來過，又說，“那個孩子……”媽媽回頭見我瞪著眼睛在聽，就沒再出聲，她不喜歡我聽大人說話，尤其一個孩子不該聽到的。我從來不知道媽媽認(rèn)為的不該孩子聽的話是哪些，她總在家里說話，冷不丁想起我，話說半截就咽了回去。

外國小孩兒都是在電視上見的，這個可是活生生就在眼前。女孩兒差不多跟我一般大，細(xì)條條的，穿藍(lán)底碎花蓬蓬肩的裙子，警惕的眼睛從這一個的臉上轉(zhuǎn)到另一個的臉上，嘴唇緊緊抿著，不畏懼，不羞澀。我盯著她看，就像看童話里的公主，雖然她除了膚色奇特，其他都很平常，頭發(fā)軟塌貼著頭皮，指甲咬得亂七八糟，指甲縫里有黑泥，胳臂上有蚊子叮咬的紅包和結(jié)痂。

“你家在哪兒？”我一開口，小伙伴也跟著問，“對呀，你從哪兒來？”

“你是坐飛機(jī)來的嗎？”

“你幾歲？你叫什么名兒？”

“她不說話，她是個啞巴?！?/p>

一個女人出現(xiàn)在女孩兒身后，瞇縫著眼睛，這女人的頭發(fā)密實(shí)，短短的，仿佛在頭上扣了頂黑帽子。

“小翠，屋里來?！迸擞譀_我們說，“別圍在這兒，走走走！”

我們一哄而散，有個小小子怪聲怪氣學(xué)女人說話，“小翠，屋里來?！?/p>

“嘻嘻，她叫小翠，我二姨也叫小翠。”

街上有走過的街坊叔叔阿姨，我們搶著報告，“王奶奶家有個外國小孩兒?！?/p>

聽我們說話的大人搖頭，不以為然的樣子。

毫無疑問，小翠就是后來的安娜，我問過媽媽她為什么是外國人，媽媽說，“她不是，她是……”媽媽覺得跟我解釋清楚白化病是很傷腦筋的事，干脆不理我的茬兒，“去，一邊去，不該問的別問，”又警告我，“別招惹她?！眿寢屖且译x她遠(yuǎn)點(diǎn)兒，但我理解成了另一個意思。多年后，當(dāng)我和安娜在同一所大學(xué)校園“建立”起友誼之后，回憶過往，我調(diào)侃，“誰有幸與一個‘外國’女孩兒為鄰?！卑材嚷柭柤?，“走到哪兒，我就像個被參觀的動物，怎么辦呢，人活著就得承擔(dān)在這世上的命運(yùn)。”

那時候我們都玩瘋癲了，跳房子，捉迷藏，猜夢——猜謎語，撞拐，踢毽子，拍花巴掌，幾顆小腦袋湊一起看小人書，這些時候，我能察覺到小翠羨慕和躍躍欲試的眼神。王奶奶有時出來托付我，“桃子，帶上小翠啊，小姊妹一起好好玩兒?！?/p>

然而，小翠不肯加入我們，她就只站在門內(nèi)或墻根陰涼地里觀望，啃著指甲。我們跟她說話，多半她都不吭氣。那回戴家的丫頭給出一個謎題讓我們猜，“兄弟七八個，圍著柱子坐，大家一分手，衣服全撕破，說的是什么？”我們沒有猜對的，竟然有個小小子說是豬八戒，被旁邊的一個彈了腦錛。陰影地里的小翠開了腔兒，聲音細(xì)弱無聲，我們都沒聽清她說什么，我追問一句，她抿了抿嘴唇，“蒜頭?！贝骷业难绢^拍著手說，“對嘍，就是大蒜頭！”

有一天我在院子里聽到墻另一面小翠在唱歌，那可是我最愛的動畫片里的歌兒，“露露露……能給人們帶來幸福的花兒啊，你在哪里悄悄地開放，我到處把你找……幸福的花仙子就是我，名字叫露露不尋常，說不定有那么一天，就來到你身旁……”

我搬個小凳子踩上去趴墻頭，小翠依在奶奶家的窗臺，手里把玩一串鑰匙，歪著腦袋，她唱歌的聲音跟說話不一樣，又清脆又歡快，我禁不住跟她唱，可我一發(fā)聲，她便停下了，她看我，我看她，我說，“你為什么不跟我們一起玩兒？”

她將鎖匙環(huán)套在手指上轉(zhuǎn)著圈，不小心轉(zhuǎn)到了地上，她撿起來后背過身，說，“太陽太曬了，我不讓太陽曬我?！?/p>

我把這句話說給小伙伴聽，他們都樂不可支，“她為什么怕曬？是怕曬黑嗎？”

“她那么嬌氣，是怕曬糊了?！?/p>

到小翠再出現(xiàn)在門口，有小伙伴就沖她喊，“我不讓太陽曬我，嘻嘻嘻?！?/p>

一個星期后，小翠跟她媽媽離開了，到秋天，我入學(xué)，轉(zhuǎn)年開春，這片地舊房拆遷，接著，我們搬進(jìn)了新樓房。我家跟王奶奶家隔幾樓，她常跟老鄰居在一個花壇那兒曬太陽，誰要是找她不能去家里，到花壇那兒一找一個準(zhǔn)。王奶奶的身體不太好了，我上初中時，小翠來跟奶奶一起住，她轉(zhuǎn)到我就讀的中學(xué)，我和她同一學(xué)年不同班，偶爾遇見笑笑就過去了。她已經(jīng)失去了神秘感，她有病，雖不是傳染病那般可怕，但與常人有異，保持著距離最好。她沒有變化的就是不主動跟人表現(xiàn)出親熱，或許因此沒有固定的要好伙伴一起上學(xué)放學(xué)，看到她時多半都是形單影只。三年時間，我和她有過近距離接觸，一次，僅一次。

學(xué)校所有的科目，體育課是我最厭煩的，每每跟一兩個臭味相同的女友想法逃課，有時出不了校園，女廁所也成了我們暫避一時之地。那個星期二的體育課上到一半，體育老師在指導(dǎo)一個叫尹玉的女生做自由體操，老師站尹玉身后，雙手掐她腰間，“注意下腰，彈跳時腿要有暴發(fā)力?！?/p>

我跟同桌的丹丹使眼色，悄悄向后退出隊(duì)伍，朝操場一端的廁所溜去。確定不會被發(fā)現(xiàn)之后才笑出來，“孔大頭就是個流氓，‘不錯，挺胸，抬頭，后背繃直，雙腿分開’，他就沒指導(dǎo)過我！”丹丹是個胖乎乎的女生，說話嗓門兒大，直來直去。

“你沒人家漂亮?！?/p>

“他這樣的早晚會被人打死?！?/p>

我和丹丹在廁所門外嘻嘻哈哈個不停，越說越興奮，聲音也越來越大。

“知道吧，胡美麗交了個社會朋友?！?/p>

“她自己就是個社會人，又盯上珊珊了，我見珊珊的紗巾到了她脖子上?！?/p>

“她跟孔大頭一樣也早晚會被人打死?！?/p>

我們說的胡美麗是班上的一個女生，連班主任老師都感到頭疼，打扮得花里胡哨，愛斜眼看人，一副瞧誰都不順眼的樣子，身邊有幾個馬屁精，常找別人茬兒打架，老實(shí)的同學(xué)被她盯上了，只能“花錢消災(zāi)”。

“桃子，桃子！”廁所里傳來喊聲，把我和丹丹嚇得不輕，廁所里這會兒怎么能有人。我進(jìn)到里面，一時不適應(yīng)里面的灰暗。

“桃子?！币簧雀魯嚅g半截門板上露出小翠白月光般的臉。

“天，你在這兒干么？”

“你帶衛(wèi)生巾了嗎？”她可憐巴巴道。

我無比詫異，“你，在這里待了半堂課！”

她點(diǎn)點(diǎn)頭，“沒見到認(rèn)識的?！?/p>

我回頭問丹丹誰有可能來了大姨媽，丹丹說，“那就得問胡美麗了，她來不來都備著大姨夫，她沒準(zhǔn)日子?！?/p>

我和小翠“撲哧”笑出來，我說，“你去問，我跟她基本上不說話，你們兩家住得還近些?！?/p>

丹丹說，“這也算理由嗎？”

我告訴丹丹跟小翠有關(guān)的童年往事，那會兒我們絕不肯相信她是病人，“我死都愿意得這種病。”

“她應(yīng)該生在外國，跟白種人在一塊?！?/p>

“病就是病，外國人也有白化病患者?！?/p>

“將來她也得找個一樣的人結(jié)婚吧?！?/p>

“那是吧，這病遺傳?！?/p>

“再生個小白月光？咯咯咯?！?/p>

“結(jié)婚會很難吧，哪有那么合適的?！?/p>

“才不操心呢，越是奇奇怪怪的人結(jié)婚呀生孩子呀越早，等著瞧吧?！?/p>

這是我們在十幾歲時說的話，安娜掉下老虎崖是快二十年之后的事。

二

我搭上公費(fèi)教育的末班車上了本地一所大學(xué)，按現(xiàn)在的標(biāo)準(zhǔn)，屬于三流院校。爸媽很滿足，只要上了大學(xué)，將來的工作就有著落了。他們把工作看得很重要，彼時下崗潮興起，家里的親戚相繼傳來消息，小姨舅舅叔叔伯伯都“光榮”了，而爸媽所在的大國營廠早已經(jīng)處于半死不活的狀態(tài)，下崗遲早的事，不會遲，只能提早。只是爸媽沒想到，四年后，走出校門的大學(xué)生都要自謀職業(yè)，我趕上了公費(fèi)教育，但沒享受到政府包分配工作的福利。

校址地處偏僻，據(jù)說是由兵營改建的，校園林木掩映，四季花開，毗鄰鄉(xiāng)村和山色。周圍的荒地正大興土木，一兩年后，滿目荒涼所在聳立起高樓大廈，樓堂館所，還聚集了眾多的國外投資者，此地被謂之為經(jīng)濟(jì)技術(shù)開發(fā)區(qū)。而我大學(xué)畢業(yè)后的第一份短暫的工作就在開發(fā)區(qū)一家外資企業(yè)。

我們住的寢室是一棟兩層高灰白色的建筑，樓上女生樓下男生，走廊一端是公共廁所，學(xué)校的浴室則每周五開放一回。寢室內(nèi)墻壁泛黃，地板是土黃色，就仿佛無論如何也擦不干凈的樣子，到處是劃痕，踩上去咯吱咯吱響。屋頂比一般房子要高，吊著日光燈。203室，八張床位，四上四下，一個柜子，也是土黃色，被子統(tǒng)一軍營綠，一張長桌子。報到那天外省市學(xué)生由學(xué)校派出的車輛從火車站或長途車站接來，本地區(qū)學(xué)生自便。我不是最早到校，一個叫王榮的女孩兒先于我，她是改革開放以來村子里的第一個大學(xué)生，被“專車”送來的，所謂的專車也就是村里向城市送沙石的大貨車，送貨順帶著送大學(xué)生。床位事先安排好的，都貼著名字，鄧曉芹，楊朵，柴玉秀，白雪梅，金爽，陳娜。楊朵最后一個出現(xiàn)在寢室，她跟其他外市學(xué)生同坐一輛客車，她媽媽在接待處跟高年級的志愿者矯情會兒，質(zhì)問為什么新生到校沒有見到一個老師或領(lǐng)導(dǎo)，顯然是覺得沒有被足夠關(guān)心重視。

楊朵媽媽進(jìn)到寢室后，目光在我們幾個女生的臉上打量一兩秒鐘，原本我們在吵吵嚷嚷地自我介紹，詢問來自哪個地市，有什么特色，柴玉秀在我上鋪，她跳上去晃著兩條腿說，“今后四年，你都將是我的下級?！蔽乙幌聦λa(chǎn)生了好感。

楊朵媽媽說了句“這么亂呢”，讓屋子里安靜下來，我們的笑臉在一張緊繃著的嚴(yán)肅面孔前變尷尬了，于是，轉(zhuǎn)頭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柴玉秀“嗖”地從上面跳下來，將地板跺得咚咚響。我的東西最少，因?yàn)榭梢噪S時回家，王榮扛來的是一個大包裹，其他人都拖一只帶輪子的箱子，楊朵則是兩個簇新的大旅行箱，被報到處的兩個男生搬上樓。

“你的床？這不行，你不能睡上鋪?！蔽覀兌悸耦^做自己的事，耳朵支棱著，聽楊朵媽媽說，“學(xué)校依據(jù)什么分配的床鋪，不了解一下實(shí)際情況嗎？”語調(diào)放緩了些，“跟誰換換吧?！睏疃湔f，“你還不走呀?！睏疃涞穆曇粲泄勺討猩艃骸?/p>

“這位同學(xué)，”不知道楊朵媽媽叫誰，我們都沒抬頭，直到我肩膀被拍了一下，“叫章小桃是吧。”名字在床架還都沒揭下來，楊朵媽媽自然看到了，“小桃哇，阿姨跟你商量下，我們家朵兒睡覺不老實(shí)，踢被子蹬枕頭的，真怕她會掉下來?！睏疃湔f，“你就不盼著我點(diǎn)好?！?/p>

“去，別不懂事，小桃，你跟朵兒換一下好吧，阿姨謝謝你了。”

“?。俊蔽乙汇?，完全沒想到，即使要換也得先問問楊朵的下鋪陳娜呀，怎么這一下子沖著我來了呢，因?yàn)槲以谒齻冞M(jìn)來時叫了聲“阿姨”顯出了幾分禮貌？

寂靜，凝固了一般。片刻，柴玉秀咳嗽起來，她一出聲，凝固就像攪動的蛋黃一樣散了，雖然沒有人說話，但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弄出了些細(xì)微的響動，而我仍然沒回過神兒。這時，王榮突然想起來什么似的說，“我?guī)硪恍┐髼?，自己家種的，可甜了。”她從一只小布袋里捧出幾捧大棗擱桌上，白雪梅伸手抓過一個在衣服上蹭了兩蹭，“嗯，真甜?！?/p>

柴玉秀遞給楊朵幾顆，“來，嘗嘗?！睏疃浣舆^去，她媽媽喝道，“你不能吃，沒洗！”楊朵說，“不干不凈，吃了沒病?！?/p>

“女孩子不講衛(wèi)生，”楊朵媽媽轉(zhuǎn)而對我說，“小桃同學(xué)，你出來，阿姨跟你說句話?！甭牪怀鰜砜蜌?，像班主任老師讓底下的同學(xué)交作業(yè)時的樣子。

楊朵說，“得了，別給我拉仇恨了。”

“怎么跟你說的，大人說話時別插嘴?！?/p>

“一個大人一個孩子說話時我可以插嘴嗎？”

“你還說？”

“你找校長去吧，給我弄個單間?！?/p>

“你！”

我說，“那就換吧。”

楊朵看看我，不置可否。

楊朵媽媽終于有了笑容，“喲，小桃你真是個好孩子，你是哪里來的？本地的呀，十幾了?十八，幾月份生日？喲，那你比我家朵朵大，你是姐姐，以后多照顧著朵朵。第一次離家這么遠(yuǎn)，做家長的哪里放心得下喲，你還好，離得近。朵朵，快把你的東西拿出來收拾好，你看看都帶了些什么沒用的，這個柜子大概能用得上?！?/p>

我們偷眼瞧著這對母女把兩只旅行箱里的東西倒騰出來，除了衣物都堆在桌子上，杯子，掌心小風(fēng)扇，化妝品，BB機(jī)，錄音機(jī)，磁帶，錢包，泡泡糖，老虎布玩偶，花露水，幾本書——我發(fā)現(xiàn)是我喜歡的三毛的書，跳棋，折疊鏡，相機(jī)（楊朵媽媽說誰讓你拿這個，你爸爸要問的），竟然還有一盒蚊香——她最怕蚊子叮咬，還有些雜七雜八我們叫不出名字的玩意兒。楊朵媽突然一抬頭，“怎么連個窗簾都沒有？”楊朵說，“前面就是操場，誰看你呀?！?/p>

“沒人看就不講究了嗎？你是女生，又不是那些禿小子，說你呀，但凡多用點(diǎn)功，考到北京上海去?！?/p>

這句話打擊到了除王榮之外的每個人。楊朵停下手里的活兒，“媽，要不你也留在這里得了。”

“說得輕巧，我把家就扔了陪著你？”

終于，這對母女停止了拌嘴，該分別了，楊朵媽媽又掃視我們一眼，在我這兒又展示了一下笑容。楊朵和她媽媽出去后，屋里幾個人面面相覷，一時都不知道說什么好。楊朵的一個小物件從桌子上滾落到地上，柴玉秀踢到一邊，“奇怪了，她怎么不問陳娜？”

陳娜自嘲，“大概嫌我太胖，萬一壓塌了床，把我們家的大小姐傷了怎么辦?！?/p>

“當(dāng)大小姐回家當(dāng)去?！?/p>

楊朵回來了，也太快了，大概只把她媽媽送到樓梯口，她說，“你們在說我媽是吧。”她幾步進(jìn)來，仰面跌到床上——原本我的床，“我終于脫離苦海了！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開紅花呀，樹上小鳥叫呀，我們大家一起來呀，唱出一個春天來呀……章小桃同學(xué)，我無所謂上鋪下鋪的，不過呢，我東西是太多了點(diǎn)，在下面要方便些，你看，這床下好塞進(jìn)這兩個箱子?！?/p>

楊朵剛才無精打采的樣子變了，我們目瞪口呆看她又唱又叫。驀地，她停住，坐起來，“跟你們說，剛才我看見一個女生，那臉，白、白，是不是叫白癜風(fēng)，好瘆人。”

楊朵一下子就暴露出她的沒心沒肺的個性，的確如此，她也是個被嬌慣壞的孩子，四年中，她跟寢室里的每個人都吵過架，雞毛蒜皮，誰在她睡覺時說話聲音大了，誰吃飯時沒喊她，打撲克對家出錯牌手太臭諸如此類。但她不記仇，你心里的怒火還在燃燒時，她差不多就忘記了這回事兒。事實(shí)上，楊朵跟我們的關(guān)系都不錯。她有錢，也大方，經(jīng)濟(jì)技術(shù)開發(fā)區(qū)甫一建成，她請我們?nèi)タХ葟d喝過“苦水”，去酒吧蹦過迪，去卡拉OK唱過歌，她帶來的那架理光相機(jī)為我們在校園留下了無數(shù)張倩影。我們也常借她的衣服穿，除了身材壯實(shí)的王榮和超重的陳娜，而鄧曉芹瘦，金爽太矮小，最得便宜的是我和柴玉秀，三個人的個頭兒胖瘦差不多，柴玉秀大三談了戀愛，跟男友約會——也不過就在校園內(nèi)樹林里走走——三天兩頭換件衣服，給男友造成了家庭富裕的印象。我、柴玉秀、楊朵屬于鐵三角的關(guān)系。這種關(guān)系后來起了變化，跟一個人有關(guān)，這個人就是楊朵眼下說的白癜風(fēng)女生。

我心里不免一動，想到了小翠。初中之后，她進(jìn)入二十四高中，全市有名的模范高中，高考錄取率高，而我和她幾乎就沒再碰面。會是小翠嗎？我正想著要不要和她們解釋一下白癜風(fēng)和白化病的區(qū)別，屋里所有的目光都投向門口，我一扭臉，天，真是小翠，剛要開口，小翠將食指豎在嘴唇上，點(diǎn)頭示意我出來。

樓梯口那兒沒人，小翠說，“我以為自己看錯了呢?！?/p>

“我真沒想到你會在這里?！?/p>

“為什么我不可以在這里？”

“我以為你會到外省市呢?！?/p>

“哪里都一樣，不過就為一張文憑?！彼焓謱⑽壹缟系囊桓^發(fā)拿掉，“以后別再叫我小翠了?！?/p>

“嗯？”

“安娜?！?/p>

“安娜？”

“我改名字了?！?/p>

“哦?！?/p>

一時無話，我沒轉(zhuǎn)身離開是感覺她還有話要說，安娜背依樓梯，一只腳疊在另一只腳上，這是要聊下去的姿態(tài)。通常我算不上是個健談的人，但要是遇上對撇子的就不一樣了，從小到大，不乏好朋友。安娜是個例外，我想我們之間不可能成為朋友，雖不反感，但也沒有想走近的期望。

“你……”

“你，”

我們同時說，我笑了，“王奶奶老沒見了，身體還好吧？”

安娜搖搖頭，她不想談這個話題，“過兩天，你們就要軍訓(xùn)了?！?/p>

“你不軍訓(xùn)嗎？”想收回這話來不及了，安娜說過不能過多時間暴露在太陽下。

安娜聳聳肩，“我的病倒成了躲避很多事情的借口。”又笑道，“去年軍訓(xùn)還能摸到真槍實(shí)彈，步槍都上刺刀，挺有意義的，今年就只剩下正步走、跑步、匍匐前進(jìn)了，還能打打拳，花拳繡腿沒技術(shù)含量，又曬又累的，你得做好心理準(zhǔn)備?！?/p>

“你怎么知道的？”

“跟學(xué)姐學(xué)長聊過的，還好，只有兩個禮拜，以前都是一個月?！?/p>

我印象中的安娜沉默寡言，有些孤僻，這番話倒讓我又刮目相看，剛報到就熟絡(luò)地稱起學(xué)姐學(xué)長了，或許之前我忽略了她的社交能力。我也是第一次這么近距離看她，安娜五官挺精致，童年時頭發(fā)淺黃，現(xiàn)在是一種深麥色，看上去有點(diǎn)異域風(fēng)情。

安娜的頭向我傾了傾，聲音低低的，“你寢室的那個，跟她媽媽一塊來的，在報到處那碰上了，嚯，她媽媽那勁頭兒，跟個政委似的。”

“沒準(zhǔn)兒就是呢?！?/p>

“這樣的人別招惹她，有其母必有其女，這一住就是四年，相處起來不會太容易。”我后來才體會到她這話的意義，安娜在高中時就住寢室，十二個人同居在一個空間里，她就是那會兒鍛煉和磨礪出與人打交道的情商。安娜還曾借我一本書，有關(guān)于提高情商方面的，而我只喜歡看小說，瓊瑤、亦舒、三毛，也看金庸梁羽生，汪國真的詩也余溫尚在。安娜那本書倒是被同室其他人翻得有皮沒毛的。我現(xiàn)在也覺得情商固然可以培養(yǎng)和修煉，很大的原因還在于個人的天份。我以為寢室里王榮的情商最高，農(nóng)村來的女孩兒說話特別暖心，又誰都肯幫助，和事佬，誰跟誰鬧別扭她都兩頭勸合，在背地里也不議論別人，凡事都直來直去講清楚。寢室的衛(wèi)生幾乎就是她打掃的，從沒有過抱怨，也不在意我們嘲笑她鄉(xiāng)下妞兒。有一年假期返校，王榮帶來一大瓶蜂蜜，她村里有養(yǎng)蜂的人，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吃到真正的純粹蜂蜜。

三

大學(xué)生活在軍訓(xùn)之后，就正式拉開帷幕。最初，面對“突如其來”的自由，不敢懈怠，也因由高中時期緊張的慣性，認(rèn)認(rèn)真真上課，小心與寢室同伴相處，更謹(jǐn)慎對待異性，每天的活動線路基本就是三點(diǎn)一線，課堂、餐廳、寢室，加上圖書室。沒多久，慣性就被打破了，轟轟烈烈奔赴大學(xué)生涯的快樂場。寢室的活躍是從陳娜買回一個呼拉圈開始的。她要減肥。

中午時分，總有些男生端著餐具在食堂門口吃飯，這樣就有機(jī)會看女生一個個從他們面前飄過，喜歡的女生走過時他們就相互調(diào)侃，大聲說笑，把女生稱作“仙兒”，每到陳娜經(jīng)過，男生們鴉雀無聲。沒有女孩子不在乎男生的感覺，陳娜深受刺激。除了胖，陳娜其實(shí)挺好看，皮膚像剝了殼的鴨蛋，眼睛大大的，圓嘟嘟的鼻子，我們?yōu)樗郎p肥打氣時肯定她若身材苗條就是美人第二，排第一的則是由王靖雯改名王菲的歌星。楊朵有王菲的所有卡帶，我們最愛唱《我愿意》，這首歌也在某個時候成了203寢室的通行令，無論誰說句什么話，我們集體大聲說，“愿意為你，我愿意為你！”

一到晚上，寢室就上演呼拉圈表演項(xiàng)目，陳娜笨蛋，轉(zhuǎn)不幾圈喘著就敗下陣，雖然沒達(dá)到預(yù)期的效果，倒讓呼拉圈在女生寢室流行起來，學(xué)生會舉辦了呼拉圈友誼賽，以各女生寢室為參賽單位，203寢室進(jìn)入了前五名。呼拉圈的熱度降溫后，緊接著，我們又學(xué)起了跳交際舞。

周末，學(xué)校食堂搖身一變成了舞廳，新生差不多都是伸長了脖子的旁觀者，不會跳，也不好意思。有一個人例外，安娜。第一次看安娜跟高年級學(xué)長跳舞真是驚艷，我們這些沒見過“世面”的女生又興奮又羨慕。食堂空間大，屋頂幾盞瓦數(shù)不高的燈光，昏昏暗暗。學(xué)生多是穿深色的衣服，黑壓壓一片，偶有幾個鮮艷的身影閃過便讓人眼前一亮，目光也就集中在這片亮色之中。安娜穿條白色的裙子——天已經(jīng)冷了多少顯得不合時宜，她的舞伴則著白襯衫，他們跳得流暢默契，整場數(shù)他們兩個人耀眼。安娜在校園正逐步成為一個活躍分子，凡活動都能看到她，朗誦、唱歌、聯(lián)誼、社會實(shí)踐、演戲、游園踏青、英語講演——她是外語系的，也愛運(yùn)動，羽毛球、乒乓球，如果個頭足夠還可能打籃球。有幾回，我在學(xué)校樹林的小徑上看到她跟外教散步，這地方通常是那些談戀愛的男生女生來的地方。安娜成了別人非議的對象——原本她屬于特殊的存在，她像一個反轉(zhuǎn)磁場，吸引著各種各樣的目光和背地里的議論。我們寢室也在說她，都是聽來的，她對外教投懷送抱，因?yàn)樗氤鰢F(xiàn)在就開始找能幫她的靠山。我?guī)缀蹩梢钥隙ā庇X——安娜跟外教不是那種關(guān)系，安娜落落大方，不像我們跟老師打招呼都臉紅，或者在外國人眼中安娜更容易交流溝通罷。

我們決定請安娜教我們跳交際舞，柴玉秀先提出的，“桃子，你跟那個‘浪里白條’熟，你去問問她肯不肯教我們?！?/p>

安娜入學(xué)一周就得了這個綽號。學(xué)校公共浴池里，一片黃白皮膚的女生中，安娜白赤赤的身體格外引人注目，我不記得誰給起的，反正就這么私下里叫開了，我差點(diǎn)兒把“白月光”告訴寢室的伙伴們，忍住了沒說。

“沒有別的人選的話我去試試。”兩天前我跟安娜還坐在一起吃飯呢，為趕作業(yè)我去食堂晚了，飯廳里沒幾個人，安娜在一張桌上喊我過去，平時也總能在食堂看見，隔著距離，身邊也都有其他人。安娜說學(xué)生會搞男女生混合拔河比賽，問我要不要參加。我搖頭。安娜開導(dǎo)了我一番，大意就是可能大學(xué)這四年是未來所有日子里最值得回憶的，所以呢不能浪費(fèi)光陰，多做點(diǎn)事，就算傻事錯事也是有意義的，不能將來回憶起來只剩下模模糊糊的東西，有個詞叫虛度，懂吧。如果換作別人，我可能會跟她熱烈討論，面對安娜，只是安靜地聽著。她忽然問飯票夠用不夠用，這個月她有剩余。那時我們的伙食定量，用糧票，女生每月二十四斤，我還好，平時吃青菜的時候多，要改善就在某個周末回家。寢室同伴中只有王榮總是虧空，飯量跟男生一樣大，偶爾吃回帶肉的菜也都是我們——更多是楊朵接濟(jì)的。

那天跟安娜吃飯時不知道怎么又提到了王奶奶，安娜告訴我當(dāng)初她媽媽安排她跟奶奶住，一來是照顧奶奶，還有其他考慮，就是要繼承奶奶的房子，奶奶自己沒有親生兒女。奶奶曾經(jīng)也確有過打算，但變了卦，要把房子留給另一個遠(yuǎn)親侄子，不過，安娜可以一直住到結(jié)婚嫁人。

我同情道，“誰照顧不是應(yīng)該留給誰嘛。”

安娜聳聳肩，說起了別的。

安娜很熱心地教我們跳舞，從簡單的四步三步開始，她看了看楊朵的那些卡帶，選了王菲的《又見炊煙》作為音樂背景。

“挺胸，抬頭，別呀，別看腳，肚子收回去，不是讓你撅屁股，來，一二三四，一二三四，對，只要踩到音樂的點(diǎn)了怎么走都行。”

當(dāng)我和楊朵在舞廳磕磕絆絆實(shí)踐時——場上有好多都是女生跟女生，男生跟男生跳——問她，為什么不讓安娜教，楊朵是我們寢室唯一沒有跟安娜搭手學(xué)的，她只看只聽，悟性卻比我們都好，而王榮根本就教不會，兩條腿和胳臂就像四根棍子。

場上的音響很大，我和楊朵說話時得貼著耳朵，她說小時候她爸爸單位會議禮堂經(jīng)常舉辦舞會，她媽媽總要她跟著她爸去——監(jiān)督，耳濡目染，熏陶得也差不多了。另外嘛，楊朵直截了當(dāng)，“我不想跟她有接觸，就是不想。你不知道，我家那兒的馬路兩旁種著樹，一到夏天就生一種蟲子，就這么大吧，褐色的，身上全是毛，你打樹下走，蟲子就可能掉下來落身上，我寧愿在馬路中間走，也不想讓那蟲子掉我身上。”

我嘴上沒說什么，但心里是能理解楊朵的。安娜想拉我參加一些活動，我不參與并非是對所有的活動不感興趣，我總覺得安娜不像她表現(xiàn)的那樣坦然快樂和積極向上，有裝假的成分在里面，她偽善，不真實(shí)，這才是我不愿接近她的原因。后來發(fā)生的那件事更讓我認(rèn)定了對她的認(rèn)識。那事發(fā)生在大四開學(xué)伊始，即使在多年后，每每想起來還會為之顫栗，從某種程度上講，這件事幾乎毀了我的人生。

暑假一過，歸心似箭，四十天沒見寢室同伴，委實(shí)有些想念，雖然平日相互間有些小矛盾和摩擦，大局比較團(tuán)結(jié)，至少三年中沒有誰想要換寢室的。那些稍不如意就要換寢室的女生對誰都是一種威脅，大家都不愿與之同室。最早一起換寢室是發(fā)生在剛?cè)胄蓚€月的時候，203隔壁，兩個女生為洗臉打架，最后演變成兩撥人混戰(zhàn)。每天我們洗漱都是拿著臉盆去水房，那個女生把水打回來在寢室洗，濺到地上的水又不及時處理，另一個女生踩上去濕了拖鞋，爭吵逐步升級為各自用臉盆向?qū)Ψ胶蛯Ψ降拇蹭仢娝?，被濺到的其他人自然不滿，于是，分成兩撥人，一撥負(fù)責(zé)去水房打水，一撥負(fù)責(zé)潑對方，圍觀的男生吹著口哨，“這是潑水節(jié)到了嗎？”

吃過中午飯，我從家里出發(fā)，肩上斜挎一只綠色帆布舊書包，里面有給伙伴們帶的小禮物，七副我織的線手套，用我爸曾經(jīng)發(fā)的勞保手套拆成線織成的，原色白，用我媽染面料剩下的染料染成了藍(lán)色，染料大概是有年頭了，不太著色，上色也不均勻，有些花，效果倒是滿好看。我編織有一套，手頭快，用時不過三四天時間，也差不多能想到柴玉秀會說什么，“怎么，我們成了手套黨了嗎?”書包里還有我媽交給我的兩千學(xué)費(fèi)。從上一年開始，公費(fèi)教育不再，學(xué)費(fèi)從一百五猛漲到兩千塊。兩千塊對大多數(shù)人家來說都不是小數(shù)目，我媽在我出門時叮嚀了又叮嚀，恨不能跟了我去。背的這只書包不常用，來來去去裝幾本文學(xué)書籍，跟伙伴們出去逛街時裝些零碎小東西。進(jìn)入大三之后，我們周末出去的時候越來越多，我、楊朵、柴玉秀三人幫，開發(fā)區(qū)幾乎被我們逛遍了，也沒有特別的景致，一條寬馬路，兩旁是高樓大廈，咖啡廳、蛋糕店、酒店、卡拉OK廳，幾家日韓餐館——為來這里開工廠的日本韓國人服務(wù)，很快也有了錄像廳和影院——我們看過不少電影，《甜蜜蜜》《泰坦尼克號》《小鬼當(dāng)家》《離開雷鋒的日子》《甲方乙方》《玩具總動員》……

街道上幾乎沒有樹木，人們在陽光底下都是躲在樓宇的陰影里走路。馬路的一面有大片的新建居民樓，四層或六層，清一色，就像克隆出來的。白天馬路上沒幾個人，空曠而寂靜。到傍晚，外資工廠的打工仔和打工妹都聚集在一個叫五彩繽紛的大廣場上，得此名大概是因廣場四周豎立著幾根彩色的柱子，赤橙黃綠青藍(lán)紫。廣場有噴泉、石雕——后來還養(yǎng)了一群鴿子。有時能碰上外國人，最多的是日本人和韓國人，日本人很好區(qū)分，男人都是西裝領(lǐng)帶，彬彬有禮。韓國人若三個以上說話就很吵，有時我們也會把臺胞看成日本人。

到學(xué)?？烊c(diǎn)了，先去繳學(xué)費(fèi)，這個時間剛好避開了高峰，去年這天就出現(xiàn)了學(xué)生和家長扎堆——有家長不放心孩子帶錢就跟來了，校辦里的人烏泱烏泱的。我們稱之為校部的教職員工辦公樓跟學(xué)生寢室一南一北，與食堂錯開一棟樓的距離。操場上迎面遇見陳娜和她的兩個老鄉(xiāng)女生，剛繳費(fèi)回來。撲過去，抱個滿懷，尖叫。每回假期回來寢室都會像燒開了水一樣沸騰，你干了什么我干了什么，遇見什么樣奇怪的人，有沒有中彈——搞對象，做家教掙了多少錢。我們幾乎就在喊著說話，仿佛聲帶就只剩下了高音區(qū)。

“你好像有點(diǎn)瘦了?！?/p>

“怎么是好像？！”

“你瘦了！”

“這才是我的好姐妹，這裙子真好看，氣我，知道我不能穿裙子?！?/p>

“哪里是氣人，是鼓勵你，哎，都到了吧。”

“到了到了，哦，告訴你，楊朵媽媽也來了。”

“來干么？”

“楊朵說她媽是去別處公干，拐個彎兒。”

“我們是不是又要聽楊媽媽的教誨了?！?/p>

“你這會兒能碰上她們，快去吧?！?/p>

我順著食堂門前一條紅磚甬道走，這條小道一直延伸到拐彎處，一低頭，兩步遠(yuǎn)的紅磚上躺著一個錢包，這樣距離才看到也是因?yàn)殄X包跟紅磚的色澤接近，我走過去拾起來，“誰的錢包！”四下看看，幾十米開外有零星的學(xué)生。錢包比手掌長些，皮質(zhì)，鼓鼓囊囊，簇新，鋼制搭扣，很漂亮。寢室八個女生，只有楊朵和金爽有正經(jīng)錢包，我們用的都是掛歷紙疊成的，平日裝零錢和飯票，夾張自己最喜歡的個照。

錢包被我握了又握，手心出汗了，心怦怦跳，我感覺都快要拿不住了，一下子，錢包塞進(jìn)書包里。

“桃子?！庇腥撕?，我差點(diǎn)兒跳起來，怔怔看著安娜從我身后過來，腦子一下子亂了。

“你臉怎么這么紅？”

“你、你、什么、時候、來的？”我結(jié)巴著。

“剛到，我也去繳費(fèi)，走吧?！彼鋈恍α耍扒?，女政委來了?！?/p>

楊朵和她媽媽拐過食堂朝這邊過來，母女兩人在爭吵著什么，還沒走到跟前，楊朵媽媽急切地問，“兩位同學(xué)，錢包掉了，你們有沒有撿到，紅色的。”楊朵媽媽顯然沒認(rèn)出我，楊朵沖我擠擠眼睛，做出痛苦的表情。

“錢包？”安娜搖搖頭，“掉在這兒嗎？我們剛過來，已經(jīng)過去好幾撥人。”

楊朵媽媽怒氣沖沖，“讓你裝書包里偏拿在手上顯擺，你很能是吧，我后悔給你買了那個錢包，你以為我和你爸的錢是大風(fēng)刮來的？十塊八塊的？這好，都丟了，你就喝風(fēng)吧。”

楊朵說，“我是故意的嗎？”

“為什么總不聽大人的話！”

“哎呀，我去死好吧。”

“把錢給我找到再去死，你快給我想想掉在哪兒了？”

“你吵得我什么都想不起來了，好像就是這片兒吧。”楊朵兩手畫了一個很大的圈兒。

“那就瞪大眼珠子給我找！”

我的臉一直發(fā)燙發(fā)脹，感覺有點(diǎn)神志不清，而身體正經(jīng)受著掉進(jìn)冰河變冷變僵硬的過程，我不知道再持續(xù)一會兒，會不會猝然倒地。就在這時，安娜扯了扯我袖子，我一哆嗦，她看我一眼，“我們得趕緊的，不然今天繳不上了?！?/p>

我要感激她嗎？讓我擺脫了臨近崩潰的“危險”？不，相反，我對安娜的恰好出現(xiàn)有一股無名的怒火，在以后的歲月里，我無數(shù)次想，將錢包裝入口袋是我的一念之差，在楊朵和她媽媽找來時，如果沒有安娜，我會審度處境，做出不一樣的選擇，何況，楊朵是我的好友。因?yàn)榘材龋驗(yàn)闂疃鋴寢屪屖录]有喘息地發(fā)酵升級了。在我和安娜回到寢室時，學(xué)校廣播站已經(jīng)在反復(fù)播放尋找錢包的消息，楊朵跟在她媽媽身后，一個一個寢室去詢問，兩千六百塊，相當(dāng)于一個普通家庭幾個月的收入，即使條件不錯的也不會對上千塊的損失無動于衷聽之任之。

“我去你家找過你?！被貋淼穆飞习材日f。我機(jī)械地點(diǎn)點(diǎn)頭，我不在乎這個時候她說什么，我只想確認(rèn)她是不是看到我撿了錢包。我努力還原當(dāng)時的情景，錢包在一拐過食堂的角落，或許她沒見到我將錢包裝入書包，但我的狀態(tài)和緊隨其后的楊朵跟她媽媽，她能猜測到了吧，那么冰雪聰明的人。

“現(xiàn)在的家長挑剔得厲害，我花了錢了，你要怎樣怎樣，有時候感覺在某些學(xué)生身上花費(fèi)時間是麻袋上繡花?！?/p>

安娜在說當(dāng)家教的事，她去我家時我不在，我媽對她一頓夸獎，又懂事又孝順，王奶奶住院端屎端尿的一點(diǎn)都不嫌棄，親生的兒女也不過如此，當(dāng)家教掙的錢都交給王奶奶，桃子你要好好跟小翠學(xué)學(xué)。

我在一個寒假也嘗試過跟幾個大學(xué)生舉著寫有“家教”的紙牌，等在人流密集的商場門前，被試用過兩回，不成功，我知道問題出在哪兒，害怕被監(jiān)視。

“什么時候你也能像小翠那樣幫襯著你媽?！蔽覌尩脑捵屛也粍倨錈?，忍不住嗆她，“我小時候是誰說過讓我離她遠(yuǎn)點(diǎn)的？”

“誰說的？我？我什么時候說過那話?！?/p>

“白化病白化病，她是病人！”

“那也算不上是病吧，我倒覺得小翠越看越順眼越看越漂亮?！?/p>

“讓她來當(dāng)你閨女吧！”

“你吃了槍藥了？不是你跟在人家屁股后頭……”

“那是小時候，現(xiàn)在我長大了，我要離她遠(yuǎn)點(diǎn)兒。”

“她怎么你了，主動要給你介紹學(xué)生教呢?！?/p>

“不稀罕。”

“沒出息的玩意兒?！?/p>

我和安娜走到寢室樓梯口，她突然說，“桃子，奶奶把房子的遺囑改了，給了我?！?/p>

“哦?！?/p>

“大概是被感動了吧?！?/p>

“……”

“過年時奶奶住院，同病房四個老人，吃喝拉撒得要人伺候，他們的兒女為老人端便盆時胳臂伸得老長，離臉遠(yuǎn)遠(yuǎn)的，讓我想起一個相聲段子，朱元璋用珍珠翡翠白玉湯大宴群臣。呵，我沒那么做，還要觀察一下，奶奶拉的屎是硬了是稀了，假裝是營養(yǎng)師會調(diào)理飲食。你以為我不嫌臭嗎？我都是跑到別人看不見的地方去吐，我得克制，一直以來我都是遭遇白眼和避之不及，所以我明白，順從或聽話，別人會讓你過得好點(diǎn)。”我根本無心聽安娜感慨她的人生，又懷疑她跟我說這些話的目的性，我只想躲開她，躲到一個沒有他人的角落里。

推開寢室的門，幾個同伴——楊朵此刻跟她媽媽在“走訪”樓層的各寢室——面沉似水，眼神凝重，齊齊地看著我。心又劇烈地跳起來，幾乎跳到了嗓子眼兒，胃口痙攣成一團(tuán)，我要繃不住了。

“你知道了？”柴玉秀問。

“……？”

“曉芹。”

“怎么了？”

“曉芹死了。”

“?。空l？曉芹……”

我一屁股坐到靠門口的床上，恰好是曉芹的床，“哇”地哭出來聲來。

四

我和王榮在上島咖啡，坐在大玻璃窗下，此刻，華燈初上，窗外馬路上車流如梭，對面的大飯店霓虹閃爍。我們吃了份臺灣香腸飯，然后是經(jīng)典咖啡，王榮說，“無論如何我請客，別跟我講什么盡東道主之誼的廢話。”

距離我們走出校門已經(jīng)過去了十二年，當(dāng)初我們都各自留下了通訊地址，我收到過王榮在內(nèi)的三個同寢室伙伴寫的信，我沒有回信，聯(lián)絡(luò)也就斷了，好在我家仍在老地方，王榮找到我也不是那么困難。十幾年前那個土得掉渣的窮鄉(xiāng)僻壤的鄉(xiāng)下女孩已經(jīng)蛻變成城市白領(lǐng)，她在北京一連鎖快捷酒店當(dāng)業(yè)務(wù)主管，這次是為加盟店培訓(xùn)管理人員而來。我記得當(dāng)初她信中告訴我在當(dāng)老師，問她怎么改行了。王榮說，“窮唄，我們老家那個鎮(zhèn)上只有一所學(xué)校，有時連工資都發(fā)不出來，跟男朋友去北京打工，在一家小飯店當(dāng)服務(wù)員，管吃管住呀，男朋友當(dāng)保安，也管住，不然就流落街頭了。后來一家國際酒店招工，大學(xué)生優(yōu)先，到了那兒，我才對這一行業(yè)有了全新的認(rèn)識，之前就以為是端盤端碗的。好好干唄，干到了領(lǐng)班，我是被這家連鎖酒店的部門主管‘挖’去的，現(xiàn)在差不多的旅游城市都有我們的連鎖店?！?/p>

“真好?！蔽矣芍缘?，反觀自己，馬馬虎虎，小職員，離了婚，因?yàn)檫@個我媽和我爸感覺在鄰居面前抬不起頭來。

王榮伸手過來在我的胳臂上拍了拍，有歉意有安慰的意味。我笑笑，不會把王榮所說看成是一種炫耀，她雖變化很大，但臉上仍然保持著曾經(jīng)的真誠笑容。

“你跟誰還有聯(lián)系？”我問。

“陳娜，哦，她現(xiàn)在是律師?！?/p>

“是嗎？”

“她好厲害，用三年時間自修法律課程，能想像嗎，當(dāng)初摸底測試她兩門不及格呀?！?/p>

“是的呀，總說減肥也沒有衡心?！?/p>

“你呢，你們鐵三角還聯(lián)絡(luò)嗎？”

我搖搖頭。

“你知道我們那時候怎么說你的嗎？”

我心一跳。

“當(dāng)時固然有曉芹死亡的陰影，那么年輕就得了腦瘤，死亡太早太近了，但就是沒想到對你的影響那么大，你突然就像換了一個人，不是沉默寡言就是神經(jīng)兮兮，我們分析一定另有原因：你失戀了。是這樣嗎？現(xiàn)在能說吧，是誰？本校的還是‘社會’上的人？這個人的能量一定很大，讓我們的桃子失魂落魄，丟盔卸甲的?！?/p>

原來她們是這樣想的，我松了一口氣，思忖了思忖，“我對死亡有種天生的恐懼感，至于那個人嘛，我差不多都忘記了，初戀原本如此?！?/p>

“不知道你記不記得有一晚，你可是把我們都嚇到了?！?/p>

我苦澀地一笑。

“哦，那個浪里白條怎么樣了？你們那會兒走得挺近啊?！?/p>

“我們從小就是鄰居，又在同一所中學(xué)?！?/p>

“結(jié)婚了？做什么工作？”

“我不知道，她不在這城市，不然怎么也能遇上?！?/p>

“別不是出國了吧，她對托福很感興趣的，祝她一切都好吧?！?/p>

那一夜的記憶仍然清晰。曉芹同鄉(xiāng)帶來的訊息讓寢室充滿了壓抑和悲愴的氣氛，任何事情在死亡面前都變得無足輕重了。我們在楊朵媽媽離開后，默默地爬上自己的床，各懷心事。同伴們輾轉(zhuǎn)反側(cè)一陣子便入睡了，只有我閉不上眼睛，黑暗掩蓋了我的惶惶和無措，心口一直在灼灼地?zé)瑮疃鋴寢屢呀?jīng)給這起事件定了性，一個人匿下了錢包，這行為比小偷更惡劣，他（她）將受到報應(yīng)和懲罰。而懲罰對我來說從撿到錢包的那一刻就開始了。

萬籟寂靜中，我瞪著又酸又澀的眼睛凝視著黑暗，凝視著那顆炸彈——掛在床頭欄桿上的書包，那是掛書包的老地方，我沒有換到別處，是不想引起別人的懷疑，以往只要我不用，沒人會動它。我在里面臨時塞進(jìn)去兩本書，將錢包夾在書之間。此刻的我神經(jīng)高度緊張，有根針掉地上也會讓我蹦起來。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兩個小時？三個小時？我實(shí)在疲倦了，但并不意味著一下子能入眠，我眨了下眼睛，就這時，聽到悉悉簌簌的聲音，有誰從床上下來了，我感覺自己的床搖晃了搖晃，白光一閃，一只白白的手臂慢慢接近我的書包，那只手就要伸進(jìn)去了，我猛地坐起大聲喊叫，緊接著，兩道手電筒亮了起來，“誰呀？”

“怎么了？”

“桃子，你這是要嚇?biāo)廊税?！?/p>

我大汗淋漓，喘著粗氣，原來是個噩夢。

第二天非常煎熬，本想可以找個借口不去食堂吃飯，找個機(jī)會處理錢包，放到一個容易被人發(fā)現(xiàn)的地方，這個地方必須是楊朵和她媽媽走過的途徑，卻不想陳娜也不去食堂，讓王榮替她打飯回來。

“桃子，你說，那個撿到錢包的人會心安理得么？我覺得不會，那次我在商場門口看到地上有五塊錢，還沒撿呢心就亂蹦，跟偷似的，你有過這體驗(yàn)吧？噯，你撿到過錢沒有？”陳娜躺在床上，對著天花板說話。

“……沒……”

“兩千六百塊，我的天！”

“……”

“再也看不到放屁精了。”

“……嗯……”

“你說，她總放屁會跟腦子那個瘤有關(guān)系嗎？”

“……不知道……”

“這才剛剛開學(xué)就發(fā)生這些事?！?/p>

“……”

“吃完飯還要幫楊朵去找錢包，我覺得沒希望，昨天她跟她媽找了好幾個來回了，要么八雙眼睛，不，七雙眼睛比兩雙眼睛管用？”

“……”

“桃子，你又睡了嗎？”

“……沒……”

寢室七個伙伴，還有在半路上加入進(jìn)來的同班同學(xué)，十幾個人的隊(duì)伍沿著楊朵和她媽媽在校園里轉(zhuǎn)悠的路線，展開地毯般的搜尋，一路走，一路找，一路嘻嘻哈哈。

“楊朵，你不會連小賣部都領(lǐng)你媽轉(zhuǎn)了吧?！?/p>

“我跟我媽說學(xué)校過兩年就搬遷了，這里將成為歷史，一草一木都要看看?！?/p>

“我們是趕不上新校樓嘍。”

“楊朵，你又打噴嚏，肯定你媽又在罵你呢?！?/p>

“我太心疼那只錢包了，磨了好久才給我買的。”

“楊朵你腦子壞了吧，兩千六不心疼，倒是心疼不到一百塊的錢包?！?/p>

“感覺楊朵這次回來的確有點(diǎn)二百五。”

“你是搞了對象吧，有人說談戀愛會讓人變傻?！?/p>

“少來，你們。”

我低著頭，仿佛在留意目光所及之處，實(shí)際上我什么也看不見，眼睛發(fā)花，兩腿又沉又輕，深一腳淺一腳，渾渾噩噩混在隊(duì)伍里。一行人在校門口停下，已經(jīng)回到起點(diǎn)了，聽一個女生說，“警察？”

大家都循聲望去，兩個警察在跟門衛(wèi)說著什么，門衛(wèi)抬手指了指，接著，警察不緊不慢地從我們身邊走過，朝著校辦公樓的方向而去。

“出什么事了？”

“連警察都驚動了，事兒還不小呢?！?/p>

楊朵突然說，“可能是我媽干的，昨天就要報警?！?/p>

“報了也好，讓警察好好查查，沒學(xué)過雷鋒拾金不昧么。”

“要真查出來，會不會開除？”

“不管了，我們走，走哇桃子，發(fā)什么愣啊?！?/p>

楊朵挽起我的胳臂，也挽過另一個女生，大家簇?fù)碇?，一邊嘆息，幾乎有種塵埃落定的滿足感。一個女生唱起了《我愿意》，很快，變成了大合唱……大聲告訴你，愿意為你我愿意為你，我愿意為你忘記我姓名……愿意為你被放逐天際，什么都愿意什么都愿意為你……

很多年后，每每面對他人回顧青春歲月的感慨，我腦海里就會浮現(xiàn)一群青春女孩兒煞有介事模仿王菲的畫面。

錢包事件最后不了了之，警察的介入，校長在全校師生大會上的承諾——為歸還錢包的人保守秘密，這些都沒有達(dá)到預(yù)期的效果，仍有不幡然悔悟之人。

一個星期后的周末，我迫不及待回家，只有回家才可以堂而皇之拿走書包。我將錢包放在小樹林中一個球形的綠色植物中，對面是一張長椅，稍微留心一點(diǎn)就能若隱若現(xiàn)地看到那顆“炸彈”。而我再也沒有從那地方走過，直到這個冬天的第一場雪落下。早晨一睜開眼睛，伙伴們都擠在窗前，從玻璃上望出去，大片大片的雪花在空中彌漫，雪已經(jīng)在地上、屋頂、樹木上積起來了，就像給萬物覆蓋了一層白色的防護(hù)性外殼。

“好大的雪啊?！?/p>

“我家那面從來沒下過雪?！?/p>

“我想作詩一首?！?/p>

“就你？最多是啊，雪啊，真白，真白，太白了。”

“就是我！雪啊，真白，真白，太白了！”

“哈哈哈！”

我看著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雪花，涌上一股寬慰和平的感覺，兩個月來，一直灼灼的胸口上的刺痛消失了。我穿上外套，系上圍巾，打開門，王榮在后面問，“干什么去？”

“別管。”

我走進(jìn)漫天的大雪中，走進(jìn)樹木中的小徑，走過那株被雪蓋住的球形植物，身后是一長串深深的腳印。我看見安娜從小徑的另一頭踽踽而行，她喊我，我沖她一笑，那天我和安娜就在碰面的地方堆了一個不太像樣的雪人，“我想起了《雪孩子》，哎，你什么時候看的這個。”

“五六歲吧?！?/p>

我們就小時候看過的動畫片展開了一段回憶殺，從《哪吒鬧?！贰洞篝[天宮》《小蝌蚪找媽媽》《三個和尚》《阿凡提》到《花仙子》《鐵臂阿童木》《聰明的一休》《黑貓警長》《米老鼠與唐老鴨》……一口氣羅列出幾十部來。

“那時候我們哪里知道，生命正以最快的速度走過最美的時光?！?/p>

這像句詩。

我和王榮在上島咖啡見面的幾個月后，就仿佛是因由我們話題涉及而被招引而來似的，安娜出現(xiàn)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