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亞《啞江》:具有審美張力的童年敘事佳作
每當太陽落山之際,一條碩大的青蛇就出現(xiàn)在人們的視野之中,這時,“所有人都停下手里的工作,以一種莊嚴的神情凝望遠方,時間仿佛靜止了,天地之間只剩下一條長蛇。人們認為,只有當青蛇消失在大地的另一端,白天才算真正結(jié)束”。當然,時間是不會靜止的,光陰恒久不變地流動著,伴隨著物換星移,滄海桑田;而光陰是由日復一日的日出和日落構成的,光陰的造化形成了地球上的生命世界,以及在這個大千世界里的人類社會所演繹的人世變遷,悲歡離合,生生不息。青蛇掠過天空,穿行大地的這一幕就出現(xiàn)在青年作家諾亞所作少年小說《啞江》的卷首,此后貫穿于整部作品。這是以當代湘西城鎮(zhèn)為背景的獨具地域風情的現(xiàn)實故事,呈現(xiàn)的是在啞江流淌過的啞江縣城,在散布著吊腳樓和磚房子的這片土地上,那些苗家少年們的本色生存狀態(tài)與曲折多樣的成長歷程。
在平常的日子里,男孩田野總喜歡站在橫跨啞江的灰色長橋上,眺望青蛇掠過天地的全景。田野有點傻里傻氣,大家都叫他“田傻子”。自從他走進學校的那天起,校霸同學劉樹就一心一意地拿他開涮,于是有了兩個少年不對稱的沖突。從一開始,劉樹對田傻子充滿惡意,肆意欺壓,最終竟然逼得田傻子縱身跳進啞江……在啞江長橋的橋頭處有一棵早已枯死多年的玉蘭樹,田傻子偶然間在這棵枯樹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花苞,經(jīng)過同學們的共同澆灌和護理,成為了大家的精神寄托和美好向往。而劉樹則逐漸失去往日的威嚴,被同學們孤立,他一時惱羞成怒,將那朵玉蘭花扔進了河水中,田傻子為了找回玉蘭花,不顧一切地跳入江中。
田傻子向善向美的堅定守望與劉樹肆意妄為的惡劣行為形成鮮明的反差。然究其根本,這個看似無惡不作的劉樹與田傻子其實同為當?shù)亓羰厣倌?。田傻子幼年時,父母親喪生于礦洞坍塌事故,他一直由外婆獨自撫養(yǎng)。劉樹出生在當?shù)匾粋€裁縫之家,但母親早逝,父親外出打工,至今未歸,劉樹由外公獨自撫養(yǎng)。同為留守少年,童年期缺少父母的關愛和陪伴,情感是殘缺的,不可避免地產(chǎn)生了孤獨心態(tài),但二人的形態(tài)卻是不同的。田傻子的孤獨在于難得與同齡伙伴進行情感溝通并得到他們的接納。然而在班上日漸孤立的狀態(tài)下,外傻內(nèi)秀的田傻子能夠靜下心來,做出別人做不到的事情。相比之下,劉樹的心態(tài)轉(zhuǎn)變來得更緩慢、更艱難,同時也更具啟示意義。
劉樹的父親曾是當?shù)厥炙囎詈玫牟每p,早年一家人的生活十分美滿。不幸的是,媽媽病死,爸爸過于悲傷,變賣了家傳的縫紉機外出打工,至今已10年之久。小劉樹與外公相依為命,生活的艱難可想而知。這也是現(xiàn)實生活中因病致貧的真實寫照,也是許多留守兒童的困境由來。小劉樹慢慢長大,到了上學的年齡,然而由于家境貧窮,他受到歧視。后來隨著他越長越高,那些之前欺負過他的孩子在他面前變得唯唯諾諾起來,這也是劉樹成為校霸的開始。田傻子的淳樸善良反襯著他的霸道惡行,逐漸喚醒了他靈魂深處的良知。有一次,劉樹失足摔下山崖,虧得田傻子報信,劉外公才得以把劉樹送到醫(yī)院救治。沒有人去探望劉樹,他再次回歸了孤獨。事實上,現(xiàn)實生活推動著他去回味、去思考,逼著他去想一想自己為什么會活成這樣。劉外公告訴他,是田傻子救了他的命,劉樹幡然醒悟,當即去田傻子家磕頭道歉。生活就這樣在不經(jīng)意間讓劉樹走出迷途,走向成長。懷著深深的內(nèi)疚,劉樹居然在那棵枯樹上發(fā)現(xiàn)了另一個不起眼的花苞,于是悄無聲息地加以澆灌呵護,直到它綻放為一朵玉蘭花:這標志著一種精神生命的新生。這時外公告訴劉樹,外出打工的爸爸回來了。
這短暫且令人傷感難忘的父子相聚成為劉樹精神成長的另一種重要推動力。10年之后,劉裁縫一家三代人久別重聚,等來的是令人黯然神傷的親情糾葛,字里行間充滿了作者對于生活中遭遇難處的小人物的溫情。十多年來深深的委屈與怨恨一直壓在劉樹心底,如今終于等來父親的歸家,心中難免萌發(fā)對未來的期盼。劉樹滿腔的心里話欲說還休,卻得知爸爸還要再次出走,失望和苦楚再次壓在心頭。短暫的相處,劉樹傾聽了爸爸和外公的對話,聽到了爸爸對劉樹的傾訴,失落的孩子首次感知父母親的情感世界。作者細膩入微的敘述,呈現(xiàn)了普通人內(nèi)心最糾結(jié)、最傷楚的深層情感。爸爸徹夜不眠,默默地縫補媽媽生前穿過的衣服,此情此景觸動了孩子內(nèi)心最柔軟之處。當代心理學家發(fā)現(xiàn),人類個體在一生中有不同的生命周期,每個周期都有自己的發(fā)展特征。在最初的歲月里孩子需要發(fā)展“基本信賴感”這一人格屬性。短暫的團聚使劉樹了解了父母的情感世界,緬懷并忠實于從生活中已經(jīng)逝去的美好情感成為人生的重要支柱。劉樹的成長經(jīng)歷了重要的轉(zhuǎn)變,他的迷茫是從被欺負者變?yōu)樾0蚤_始的,隨后的轉(zhuǎn)變則來自對田傻子產(chǎn)生的認知,以及家世悲憫情懷帶來的情感的升華,他最終決定原諒爸爸,同時為了減輕外公的負擔,他決定退學,掙錢養(yǎng)家,這發(fā)生的一切體現(xiàn)了他人格的深層發(fā)展邏輯。當然,外公不會讓他輟學,啞江小學教導主任向天歌更是高聲喊出:“要上學!不收學費!”這一幕令人動容,潸然淚下。
通過田傻子和劉樹這兩個留守少年的生存處境的相似性和行為方式的反差性,以及兩者經(jīng)過碰撞之后發(fā)生的變化,尤其是劉樹心態(tài)出現(xiàn)的積極變化,作品呈現(xiàn)了在童年的人生道路上,對遭遇困境時采取的應對方式或解決辦法,為少年讀者提供了如何做出恰當選擇的可能性。田傻子通達的赤子之心是高尚人格的體現(xiàn),他的忍辱負重是自我本心的堅守,具有獨特的人格魅力,這比任何其他經(jīng)歷更為重要。劉樹走出迷茫的成長歷程更加復雜,更加艱難,同時也更具兒童心理發(fā)展的社會認知意義。與此同時,以教導主任向天歌為代表的啞江的教育工作者對孩子們的不懈守望也是幫助他們走出迷茫、走向成長的必不可少的力量。
向天歌原名向三炮,他的童年就是另一版本的劉樹,而他經(jīng)歷的是另一種人格的升華,或者說,他從“向三炮”到“向天歌”的蛻變完美地詮釋了“長大后我就變成了你”。向三炮是個無憂無慮、沒心沒肺的頑童。有一天,他在啞江的渡口上遇見啞江小學的老校長趙其涼。趙其涼發(fā)現(xiàn)三炮有讀書的天賦,在他的悉心培養(yǎng)下,三炮明白了上學讀書的意義,并且改名為“向天歌”。后來,向天歌回到啞江,成為趙校長的接班人,而趙校長的女兒趙落英也成為學校的語文老師。這是啞江小學的薪火相傳,無論趙校長還是向天歌,老師們就是孩子們童年人生道路上的守望者。
之后,啞江小學的師生經(jīng)歷了開礦與遷校的沖突、洪水來襲、學校被淹、遷校重建等重大事件,就像經(jīng)受了一場場洗禮。學校完成了重建,天邊又出現(xiàn)了一條青蛇,在特定意義上,青蛇體現(xiàn)了作者“感同身受的想象力”,象征著童年精神和感覺的造化之物,就像歌德創(chuàng)作于18世紀末的哲理童話《青蛇與美百合》所致力于表達的,精神和感覺這兩岸之間出現(xiàn)了一座永久的橋梁,那是青蛇用自己身體化作的寶石砌成的??梢哉f,在《啞江》的童年敘事中,青蛇就是一種寄托,一種成長的生命體驗,當體驗豐富到了相當程度后,青蛇就化作橋梁,連接過去和未來,連接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連接童年和成年。
從整體看,《啞江》是一部具有審美張力的童年敘事佳作。作者對于啞江城鎮(zhèn)苗家少年的童年生命經(jīng)歷是熟悉的。她真切地體驗到苗家少年的生存狀態(tài),同時敏銳地捕捉到他們迷茫、向往和期待的情緒和感覺,作者對啞江的風物和生活都諳熟于心。更重要的是,作者將自己從現(xiàn)實生活中獲得的最深切感悟和最深沉的意義傾注在童年敘事之中,而她對于少年主人公及其家人所傾注的崇高的溫情,體現(xiàn)了“道德的基礎是美好的情感而不是理性規(guī)范”這一文學追求,使作品在藝術層面產(chǎn)生濃郁的道德詩意和美感力量,期待她為當代少年兒童讀者創(chuàng)作更多好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