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三代作家 情牽獨龍一族 ——評《獨龍花開》《怒放》《獨龍江上的小學》
深藏于碧羅雪山和擔當力卡山之間的獨龍江是一條獨具魅力的江,生活在獨龍江兩岸的獨龍族是一個神秘莫測的太古之族。在社會發(fā)展史上,獨龍族被標注為是從原始社會末期直接進入社會主義社會的人口較少民族。這樣一個具有標本意義的“直過民族”的成長進步史,必然成為全社會的關注點,也必然成為有強烈社會責任感的作家深入生活、著力書寫的焦點——在云南,就有老中青三代作家對獨龍民族“情有獨鐘”,并以各自個性化的表達,創(chuàng)作出一批可喜成果,分別是:吳然的長篇紀實兒童文學《獨龍花開》,徐劍的長篇報告文學《怒放》,馬瑞翎的長篇兒童小說《獨龍江上的小學》。
一、《獨龍花開》:吳然超越自我的重要收獲
有“課本名家”之稱的老作家吳然,其長篇紀實兒童文學《獨龍花開》,以文明的覺醒和教育的深入為主線,緊扣脫貧攻堅的時代主題,神形兼?zhèn)涞貢鴮懗鲆粋€民族成長的重大主題和動人故事?!丢汖埢ㄩ_》是中國第一部獨龍族紀實兒童文學,實現了作家在文學上的自我超越,也是當下紀實類兒童文學長卷創(chuàng)作獨特而重要的新收獲。
吳然關注獨龍族生活長達40余年,先后多次進入獨龍江地區(qū)采訪,并在年過古稀的2015年,再進獨龍江,深入生活,深入學校,做了大量的實地采訪和案頭工作。又在隨后的幾年時間里,反復運思和打磨,完成了描寫獨龍族兒童生活與現狀、成長與夢想的長篇紀實兒童文學《獨龍花開》。這也是吳然半個世紀創(chuàng)作生涯中,寫作出版的第一部紀實題材的兒童文學長卷作品。
獨龍族的進步史,聯系著這個民族的教育史。直到1956年在巴坡興建了第一所小學,才結束了這個民族“刻木結繩記事”、目不識丁的歷史?!丢汖埢ㄩ_》以獨具特色的邊疆民族小學的發(fā)展巨變?yōu)橹骶€,用兒童視角和敦厚溫柔的筆觸,寫出了獨龍人對新生活的熱情與渴求,塑造了獨龍族老縣長高德榮、小學校長梅西子,以及和大姐等一批感人形象,刻畫出木瓊花、阿普芬、阿木支、龍金、龍雨飛、丙菊等一群呼之欲出的獨龍族少年兒童典型,譜寫出一曲動人心魄的追夢之歌。
《獨龍花開》以民族教育為背景,記寫一個民族今天的成長故事,在當下眾多書寫脫貧主題的文學作品中,可以說獨辟蹊徑,別開生面,是一部不可多得的優(yōu)秀之作。《獨龍花開》表達的脫貧,不僅是物質意義的,更是思想觀念和智力脫貧層面的。作品深刻表達了只有豐富知識,增進智力,開闊眼界,轉變觀念,少數民族地區(qū)才可能實現真正徹底的脫貧的重大主題。在作者看來,教育,正是少數民族地區(qū)實現脫貧最有力的杠桿,最可靠的抓手。吳然在《獨龍花開》中,著眼于獨龍江地區(qū)民族教育艱難曲折的歷史進程和可歌可泣的人物故事,讓讀者看到了許多既辛酸、更感動的故事。比如書中寫到一個細節(jié):某年大雪封山前夕,來自獨龍江、就讀于貢山縣城學校的幾十個獨龍族孩子,一夜之間突然失蹤了。如果不能及時找回這些孩子,就意味著至少半年時間,這些孩子將處于失學狀態(tài)——而且將可能永遠遠離現代學校教育,回歸到祖祖輩輩一樣的自然人,去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這個細節(jié)的意味特別豐富,它折射出現代文明與古老傳統的沖突和較量,也表現出獨龍孩子特有的心機和狡詐——他們事先算定了大雪封山的時間,踩著這個節(jié)點企圖“勝利大逃亡”,但他們卻漏算了以老縣長高德榮為代表的獨龍人堅定走現代文明發(fā)展道路的勇氣和決心。最后,從綿延上百公里的深山峽谷散居村落里,孩子們被一一找到,送回,文明戰(zhàn)勝了蒙昧,前進戰(zhàn)勝了倒退。這個故事本身,豐富多義,耐人尋味,還充滿著讓人忍俊不禁的喜劇意味。
《獨龍花開》不僅充斥著對現代文明的深情禮贊,還飽含著作者對民族傳統文化的甄別思辨。走向現代是必然趨勢,地處偏僻的獨龍族也不能例外。然而附著在日常之中那些古歌、手藝和習俗,是不可能輕易就被拋棄的。借著自然與人力、歷史與今天的對碰,那些屬于獨龍族的記憶,在吳然筆下得到一一復活,有的經受新的反思,有的則被重新渲染。吳然對待這些傳統的態(tài)度,體現了一位作家最樸素的人文情懷。他憑一個人文寫作者敏銳的詩性本能,分辨著“傳統”的美與丑,善與惡。這樣的分辨對于今天認識、理解一切有傳統的文化,都有著簡樸而深刻的意義,也體現出《獨龍花開》抵達的思想深度和內容的獨特魅力。
《獨龍花開》在藝術結構上也有突出的藝術特點。作為紀實文學的《獨龍花開》,其特殊魅力在于記寫準、情感真、細節(jié)實,將鮮活的生活內容與典型化的文學場景有機結合在一起,從而賦予了文本豐富多義的思想內涵和審美意義。
吳然的《獨龍花開》,既是對一個“直過民族”走向現代文明進步過程的深情禮贊,也是當下紀實類兒童文學長卷創(chuàng)作獨特重要的新收獲。作為孩子們的精神引路人,吳然用渾厚而清澈的歌聲與孩子們一起高唱。把藏在云南最深處的獨龍江的故事告訴更多的孩子們,讓我們在“獨龍花開”的自在魅力中,一起守望祖國的民族教育,這是吳然這部紀實文學作品最特殊的價值。
二、《怒放》:扶貧文學的一個精致樣本
剛剛劃下“分號”的消除貧困中國行動,無疑是世界減貧史冊上的一個空前壯舉。
地處祖國西部的云南怒江州,是“直過”少數民族最多、邊境連線最長、集中連片的深度貧困區(qū)域,因之,脫貧之戰(zhàn)在這里上演得更加峰回路轉、驚心動魄,正面記錄和全景書寫該區(qū)域跌宕起伏的脫貧過程,其創(chuàng)作難度就更具有挑戰(zhàn)性,文本意義就非同小可。
正是基于上述原因,怒江扶貧最具華彩的一段秘史——獨龍江扶貧史,選擇了國內最具實力的云南籍軍旅作家徐劍及弟子秉筆書寫,徐劍和弟子也不負眾望,在國務院扶貧辦確定的832個貧困縣全部脫貧摘帽之際,奉獻出了中國扶貧文學的一個精致樣本一一《怒放》。
“一梭織千年,一條魚兒活千年,一個民族彩虹千年,一個弱小民族走向小康生活,感動中國的故事,浩歌一曲花《怒放》,獨龍江怒放,怒江驚濤……大美斯地,大美斯景,大美斯人,各美其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當我讀到全書這個結尾,也忍不住與作者同歌共吟:“漁歌一曲獨龍舟,杜鵑花王水自流。日暮經聲伊人遠,漫天風雪下茅樓……”富于抒情也讓人同情共振的《怒放》,讓我沉浸在作者逸興遄飛、文思泉涌所激情描繪的獨龍族歷史和現實畫圖中,心緒聯翩,思接千里,掩卷遐思,不由點贊。
《怒放》具有舉重若輕、從微知著的藝術魅力。往細里寫,往深處寫,是《怒放》的一個顯著特點。細到哪里?可以細到雞毛蒜皮的生活細節(jié)。在獨龍江畔,草果、重樓、花椒這些經濟作物是如何生根開花結果的?農家樂、民宿、便利店這些草根經濟形態(tài)是如何發(fā)育成長起來的?在大山之外可謂見慣不驚的商業(yè)形態(tài),在21世紀的今天、在獨龍江峽谷地區(qū),卻是以新事物的面目出現的,而且出現的過程還是拉鋸式反復的,有時甚至是驚心動魄的。因為長期習慣于在封閉中年復一年安貧樂道的大山子民,對商業(yè)有著天生的抗拒和不適。要喚醒他們走出惰性、告別貧困,幫扶者往往要從生活細節(jié)的小處入手,對他們固化的“常識”進行一番置換,才可能在觀念和精神上實現可持續(xù)性的脫貧。徐劍往細處著墨,寫“老縣長”高德榮是如何辦種植園、手把手教同胞種草果重樓,從而讓大山子民告別傳統的刀耕火種廣種薄收的貧瘠生活的;寫“要想富先修路”,獨龍族是如何在國家全方位幫扶政策傾斜下,打通高黎貢山隧道,迅速實現整族脫貧的。深到何處?《怒放》洋洋灑灑的行文,寫靜水流深,寫深山峽谷的滄海桑田,從獨龍族命名的得來、大雪封山斷交大半年的過往,撫今追昔,酣暢淋漓地書寫出太古民族的蠻荒史、直過史、脫貧史,讓人深深震撼于70年間獨龍族的兩度跨越,當下巨變。
《怒放》具有平中見奇,精于編織的結構布局。錯落地寫,往寬處寫,是《怒放》的另一個特點。作者敏銳地捕捉到獨龍族特有的獨龍?zhí)菏且浴俺喑赛S綠青藍紫”編織而成的?!杜拧芬源饲擅罱Y構,為各章節(jié)命名,用以書寫獨龍族脫貧的現實生活;又以“經線:刀耕火種”“木梭:三江并流”“緯線:彩練當空”穿插其間,將筆力往歷史的經緯線深處探尋,書寫獨龍族的來歷、往昔貧困的日常等歷史縱深畫面,交織的錯落的書寫方式,“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使全書產生移步生景、切換自如的閱讀體驗,呈現出近景生動突出,遠景渾樸厚重,民族地域文化色彩濃郁,時代特色氣息鮮明強烈的整體特征。獨龍江流表面的波瀾不驚,卻暗伏著時代變化的靜水深流;《怒放》寫一條獨龍?zhí)旱钠卟驶ㄉ?,卻寫出了新時代下七彩云南的瑰麗多姿和歷史進步。
《怒放》具有唯真求是、抱樸守拙的底線堅守。搜盡奇峰打草稿、腳步丈量尋素材,是《怒放》的又一個特點。從云南走出去的軍旅作家徐劍,對故鄉(xiāng)故土可謂原本熟悉。但是為寫《怒放》,他和弟子浸淫獨龍山水曠日持久,從江之頭到江之尾,從孔當、獻九當、雄當、迪政當到馬庫,徐劍和他的弟子都堅持用腳步丈量,對每一個扶貧安置新村都實地踏訪,其中的艱辛難以為外人道?!杜拧沸枰粋€一個故事講述出來,一個一個人物刻畫出來,要講好這些故事,寫活這些人物,沒有捷徑可走,必須到生活現場去,大扶貧一線去,去聆聽、去搜尋、去發(fā)現。正如習近平總書記在文藝工作座談會的講話中指出的:“文藝創(chuàng)作方法有一百條、一千條,但最根本、最關鍵、最牢靠的辦法是扎根人民、扎根生活。”我知道徐劍近年來寫這類紀實文學文字,幾乎成了業(yè)內一個傳奇。人們往往只看到傳奇的高產一面,卻沒有看到他為了寫作這些很有難度的作品的巨大付出——比如《怒放》那些毛茸茸的細節(jié)、那些藏在大山險谷中故事,非親歷親至者,是不具備講述資格的。
徐劍是紀實文壇的行家里手,他深諳文學“真”“善”“美”的辯證關系,其文本總是置“真”于顯著位置并以此統領“善”和“美”?!靶揶o立其誠”。一個“真”字,包含了“真善美”的全部寫作倫理。徐劍曾經為自己設定過紀實文學的創(chuàng)作底線:不寫流水賬,不做表揚稿,不當傳聲筒。徐劍堅持贊美而不虛美,遵命而不違心。《怒放》可以看著是作者對自己設定底線的又一次卓有成效的堅守和踐行。
三、《獨龍江上的小學》:秘境的神跡和鄉(xiāng)愁
馬瑞翎長篇兒童小說《獨龍江上的小學》,是我讀過的眾多取材于秘境獨龍江的既有作品中最好玩最有趣的一部。小說講述了獨龍少年阿鼎的成長故事:從他不愿上學,到迷戀上學,并且發(fā)愿要“使勁學、狠狠地學”;從他跟著爸爸“過溜索”,到獨自踏上艱難求學路,再到即將踩著“彩虹橋”上學;從他進入擔當力卡山上的“一師一?!鄙蠈W,到即將融入獨龍鄉(xiāng)“好大”的中心學校去集中上學……上學,是小說主線;學校,是故事舞臺;主角,當然就是阿鼎和他的同學、老師以及阿爸阿媽。
幾乎所有青少年的成長史都是圍繞著上學展開的。阿鼎的上學史卻與眾不同。因為阿鼎生活在神秘的獨龍江峽谷,這個世界最深峽谷之一屏蔽了山外的精彩,山外人以為它是桃花源,置身其中的獨龍族群才會深深感受到它的偏僻蔽塞、貧窮落后。窮則思變。改變貧窮是所有民族與生俱來的奮斗目標,它既需要強大外力的援助牽引,更需要內生動力的發(fā)憤圖強。阿鼎為代表的獨龍學子,他們單個人的成長進步史,正是獨龍族整個族群的成長進步史。從這個意義上說,這是記錄一個民族成長、社會進步的史傳小說。
作者諳熟于以小見大從微知著尺幅興波的小說藝術規(guī)律,調動了大量的對比和隱喻,來渲染和放大阿鼎上學的“切片”效應。一方面是圍繞“必須要上學”展開的:為了“誘惑”阿鼎上學,阿爸陪他剃頭、守包谷地、教他“過溜索”、以及教他懂得當“人物”的道理……另一方面是圍繞“為什么要上學”展開的:父輩結繩記事的尷尬、大江溜索斷裂的慘劇、村子擺棍講理的囧事……正是這些承載了歷史記憶的生動細節(jié),無聲地述說并反證了一個民族走向蘇醒走向強盛的必由之路。
這是一部返璞歸真又結構奇巧的小說。小說以少年視覺打量世界,那個世界保持著原初本真的模樣兒:植物是神仙的“汗毛”,動物“懂”得人的心理,人要是過一次溜索,就會長出一對飛翔的翅膀——這樣另類的世界,同樣值得都市少年去認知、體悟并產生共鳴。作為一部不以離奇故事取勝的小說,作者在敘事結構上下了很大功夫,她采取了一種非常巧妙的“連環(huán)扣”敘事,每個章節(jié)的結尾,正好“頂”出下一章節(jié)故事的開頭。這種鏈條狀的連環(huán),一環(huán)“拉出”一環(huán),環(huán)環(huán)相扣,扣人心弦。全書沒有緊張曲折的完整故事情節(jié),卻能讓一個個碎片般的小故事引人入勝,這些小故事,正好絲絲入扣地對應了獨龍江峽谷的現存秩序和生活法則。
這部小說寫盡了獨龍秘境的神跡奇事,諸如獨龍文面女的來歷、為什么有的面部要文成蝴蝶,有的卻文成了貓須?“砍火山”為什么要唱那些古歌?穿花衣服的猴子為什么會攆走偷莊稼的群猴?這些有趣的故事就像森林恣意瘋長的藤蔓一樣糾纏住你,讓你欲罷不能地往下讀。深度貧困地區(qū)獨龍族孩子的故事,在書中講述得特別走心,它既觸發(fā)讀者的同理和悲憫,更給人暖心和溫情。
我還特別贊賞這部小說通篇那富于鄉(xiāng)氣質的詩性語言。它不是詩,甚至也不是散文詩,但是整部小說敘事里充盈著無處不在的詩意。它的詩意如獨龍江般澄澈,如擔當力卡山雪峰般高潔,而且它是山泉般流淌出來的,古歌般低吟淺唱出來的,它是符合獨龍族群特別是獨龍族少年兒童的思維、心理、視覺、審美、言說習慣的。其語言基調比較準確地把握著追求傳統民族民間語言與現代漢語言的契合,善于運用神話思維和詩性唯美相雜糅的、民族方言和規(guī)范漢語敘述相交織的、節(jié)奏時而短促時而舒緩的詩性句子,形成一種古老而又現代、唯美而又質樸、繁復而又簡潔的文本,表現出時代滄桑和“少小民族”起伏的歷史感,從而使作品對語言基調的選擇和把握進入到比較自由成熟的境界。從“獨龍江上使人愁”到“鄉(xiāng)愁寫罷讓人喜”,作者把獨龍族孩子心靈中無言的痛苦和希冀,轉化為活潑而熱烈的文字,在忽而低徊傷感惆悵、忽而高亢喜悅激昂的語調中,敘寫了一個孩子也是一個民族從必然王國走向自由王國的巨大進步。
從消除絕對貧困到實現鄉(xiāng)村振興,文藝家們又會在獨龍江唱出怎樣動聽的歌吟?
作者簡介:冉隆中 ,一級作家、兼職教授,昆明市文藝評論家協會主席、云南文藝評論家協會副主席、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他的作品有《滇池治水記》《重九重九》《文本內外》《底層文學真相報告》等。近年來,他致力于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出版有《中國節(jié)日》系列、《那年我 N 歲》系列,還主編《昆明的眼睛》等圖書百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