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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州文藝》2021年第3期|楊獻(xiàn)平:白塔鎮(zhèn)(節(jié)選)
來源:《廣州文藝》2021年第3期 | 楊獻(xiàn)平  2021年03月30日08:47

劉建林的百貨批發(fā)店和我的中醫(yī)鋪隔了一條街,在白塔鎮(zhèn)東西主干道一側(cè)。這小子也真會選地方,這里全是一些花花綠綠的店鋪,有賣衣服的、賣汽車零配件的,還有幾家百貨店、綢緞莊、包子鋪、兒童玩具店、內(nèi)衣店、理發(fā)店和按摩店,等等。他的百貨批發(fā)店夾在兩家衣服店之間,兩邊分別還有一家嬰幼兒用品店和一家小超市。除此之外,沒有一家相同的大型百貨批發(fā)店,可謂得天獨(dú)厚。并且,其他店鋪的店主,大都是描眉畫目的女人,而且,多數(shù)是已經(jīng)成了家的。

現(xiàn)在這個年代的人們,成家和不成家,有時候不一樣,有時候也都一個樣。天氣格外炎熱,我正趴在風(fēng)扇旁邊喘熱氣,忽然眼前一黑,一個人悄無聲息地闖了進(jìn)來。我抬頭,與一個三十五六歲、總是把兩腮和嘴唇的胡子刮得像鏡子一樣光凈的中年男人的目光,轟然一下迎面相撞。我的腦袋瞬間短路了,正覺得這人面孔怎么有些熟悉的時候,那人說,鳳奎叔,忙不忙?他這一叫叔,我才忽然想起他叫劉建林,是我們南昱村黃門巖自然村人。我慢悠悠地站起來說,建林?你咋稀了罕了!

南太行山區(qū)對于不常見卻又突然出現(xiàn)的熟人,見了面,就說“稀了罕了”,意思是說好久不見,有點(diǎn)驚奇,也算是問候,還有點(diǎn)親昵的感覺。一屁股坐下來,劉建林先是遞給我一根香煙,還是二十多塊錢一包的。

坐下來,他先點(diǎn)著自己的煙,又給我點(diǎn)上。先是扯了一些淡話,主要是相互問問最近過得咋樣,做啥呢,掙錢多少之類的。劉建林臉帶笑意地說,哎呀,鳳奎叔,這不,在家閑得慌,咱啊,也來這個城里謀個生,掙點(diǎn)小錢花花。我說,那敢情好啊大侄子,你這坐地發(fā)財?shù)膶I(yè)戶,都走出了深山,來到了城里,實在是很能干??!要是俺家里有那么多板栗樹的話,坐著吃,躺著喝,肯定不來這亂糟糟的地方受這份洋罪。如此一番,劉建林才把話說到了正點(diǎn)子上。

他的意思是,我是一個中醫(yī),還懂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的陰陽五行,開店鋪這事,不是件小事,還是得講究點(diǎn),你看這……我心知肚明,問了他的店鋪位置,還問了他主營的貨和個人生辰八字,然后想了想,對他說,叫“南昱百貨批發(fā)”吧。你的喜用神是火,咱們“南昱村子”這個名字就挺好的,南的方位是離火,昱是太陽火,肯定旺你。再者說,加上咱們村的名字,咱們老家那一帶的人來這里進(jìn)貨啥的,肯定首先挑選自己的近鄉(xiāng)親,你只要守住了咱們南昱村這一條山川,要是那里上百條村子的小賣部都在你這里進(jìn)貨的話,也夠你賺的了。如果你再把其他村子里的客戶拉過來,想不賺個天翻地覆都不行。

相比于我們深山里的南昱村,這白塔鎮(zhèn)到處都是水泥鋼筋,再加上路上厚厚的柏油和各種鋼架、鐵架子,太陽光一照,能把人腦袋磕碎的硬東西,憑空就騰騰地升起了無邊的熱浪。這時節(jié),我的中醫(yī)診治生意也有點(diǎn)不太好,雖然這是冬病夏治的大好時節(jié),可滿地的人都忙著賺錢,哪有時間來我的中醫(yī)鋪里熏個艾灸、扎個針呢。沒啥事,我就坐在門前的陰涼地里,看馬路上跑來跑去的各種車輛,其中有不少凱迪拉克、寶馬、奔馳、保時捷、卡宴之類的,不用想,那車主都是包煤礦鐵礦、一下子挖到大金礦的人。

劉建林也買了一臺皮卡車,到石家莊、北京、鄭州、南京等地進(jìn)貨。他一個人忙不過來,沒多久,就把他老婆的外甥女,一個剛初中畢業(yè)、沒考上高中的小妮子領(lǐng)來,平素給劉建林看店、做零售。劉建林呢,整天就關(guān)心著哪里的貨便宜,怎么多鼓搗點(diǎn)錢。有幾個傍晚,我遛彎溜達(dá)到劉建林的店門前,站直身子一看,只見“南昱百貨批發(fā)”六個字不僅鑲了金邊,還弄了霓虹燈,顯得特別威武與一目了然。他店鋪的對面,也有一家比較大的百貨批發(fā)商店,店主好像是另一條村子的。自從劉建林把百貨批發(fā)店開在這里的那一秒起,這兩家就成了天然的冤家對頭。

南昱百貨批發(fā)店的左邊,緊挨著兩家成衣店。店主都是三十來歲的娘兒們,一個好像是本地的,另一個似乎是外來的,而且說四川或者湖北那一帶的話。她們倆我倒是見過很多次。聽人說,白塔鎮(zhèn)本地的那娘兒們,叫娟娟,姓啥不太清楚,好像和自己男人離婚好幾年了,有時候帶著一個七八歲的小閨女,在店里住,但多數(shù)時間,孩子都是她娘或者她婆婆照看著,偶爾來店里一趟。這門面是她自己買的。她賣的衣服,可以說是整個白塔鎮(zhèn)最時尚的。有幾次,我路過她的店鋪,看到里面女人的衣服,東一片西一片,就像一些布片隨意地掛在那里一樣,心里想,這哪兒像衣服啊,簡直就是一堆布片!現(xiàn)在的女人們穿衣服,還沒有不穿好看,弄那些布片搭在身上,不是露肩就是露胯,跟不穿衣服沒啥大的區(qū)別。再看那叫娟娟的女店主,一雙眉毛,像是兩把劍一樣,從山根分別直沖太陽穴,嘴唇紅艷艷的,看起來很腥氣的樣子。她父母和哥嫂在石家莊開了一家衣服批發(fā)店,姐姐和姐夫在縣城里也開了一家店。他們家,大致在最早做生意的那一批人之列。

另一個女人叫趙秋水,先前跟著男朋友在距離白塔鎮(zhèn)十多里的葛泉煤礦打工。后來和男朋友分手了,嫁給了白塔鎮(zhèn)的一個男人,就在這里開了一家孕嬰衣服店。

劉建林不像我們這樣的普通農(nóng)民,最大的問題就是缺錢。早在二十年前,他們家就是南昱村上千號人口中最富裕的人家了。這其中的原因,主要是劉建林的爹雖然早就死了,可還在沒死的時候,因為為人乖巧伶俐,又識文斷字,也不知道怎么著,就被選舉為縣人大代表,而且一連做了三四屆,差不多二十年。

鄉(xiāng)人常說,自古以來,啥人就是喜歡啥人。這話的意思是,自己是啥樣的人,就會和啥樣的人來往,搞成好朋友。這不,幾年后,誰也不知道咋回事,他們家就把后山一大片荒山承包了下來,又栽種了板栗樹,不到五年時間,幾千多株板栗樹都開花結(jié)果了。每年霜降前后,板栗熟得都快要石破天驚地紛紛裂開口子,自個兒往樹下掉的時候,他們家就招工。很多平時沒處掙零花錢的鄉(xiāng)鄰都去給劉建林家?guī)兔?,男人拿著長桿子摘板栗,娘兒們蹲在地上撿。早在20世紀(jì)90年代中期,男人們一天的工錢有80塊錢,連娘兒們都能拿到50塊錢。

劉建林是我們整條南昱村有史以來第一個擁有小汽車的人,而且還是黑色的桑塔納小轎車。以至于七八年后,盡管也有其他人買了小汽車,可人們一看到黑色的轎車,就會說那是劉建林的,嘖嘖贊嘆說,看看人家的日子過得,比秋天的柿子還紅,比鄉(xiāng)長一點(diǎn)也不差,哎呀呀,人家這是哪輩子修來的福氣?天??!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劉建林的老婆朱秀娟,經(jīng)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從南太行山區(qū)最偏僻的、十里外的朱家莊,嫁到了我們南昱村來。說來也巧,朱秀娟嫁給劉建林的第三年,作為人大代表的公公因癌癥去世,留下一大片家業(yè),分給了劉建林和他的兩個哥哥。經(jīng)過一番商議,兄弟三人決定,分產(chǎn)不分家,平素各自打理自己的板栗園,到秋天收板栗的時候一起干,也統(tǒng)一聘請農(nóng)林專家來作現(xiàn)場指導(dǎo),遇到病蟲害啥的,一切開支也都平攤。此外,每年春節(jié)前幾天,兄弟三人集資,集體去縣里走動一下,主要目的是繼續(xù)得到政府的補(bǔ)助。

原本,這樣的日子就算可以了,即使遇到春天突然暴冷,凍掉了板栗花,秋天板栗減產(chǎn),但那么大一個板栗園,三兄弟每戶每年至少也能掙個十幾二十萬??扇诵木褪菦]有窮盡,特別是劉建林,一看自己二十來歲的親侄子,也就是他大哥的兒子劉楓林在白塔鎮(zhèn)開百貨批發(fā)店不到兩年,掙了不少錢不說,還悄無聲息地把一個家在縣城里的漂亮大閨女領(lǐng)回了家,岳父居然還是一個局的副頭頭。新媳婦進(jìn)門的第二年春天,他大哥家又額外地多了一份荒坡綠化補(bǔ)助款。

這樣的好事,別說其他村人眼紅得冒刀子,就連親叔叔劉建林和親嬸嬸朱秀娟也羨慕得兩眼放光,晚上躺在咯吱咯吱響的彈簧床上,劉建林翻來覆去好一陣子,心里盤算了好久,扭頭從窗戶透進(jìn)來的黑夜當(dāng)中,看著媳婦朱秀娟越來越肥碩的腰身說,要不,咱們也去白塔鎮(zhèn)開個百貨批發(fā)店?本來迷糊著就要睡去了的朱秀娟一聽,想也沒想,就對劉建林說,俺看這事兒行得很,這年頭,哪個還嫌錢多了?

如此一來,劉建林也就去到了白塔鎮(zhèn),租了兩間門面,正兒八經(jīng)地干起了買低賣高、以貨易貨的生意來。

在這白塔鎮(zhèn),忽然又多了一個鄉(xiāng)親,我高興,也不高興。按輩分,劉建林雖然叫我叔叔,可我只比他大六歲,基本上屬于一代人。至于他的大侄子,則屬于下一代人,和我們這樣的中年人說不到一塊兒,沒有一點(diǎn)共同語言,這可能就是代溝,也算是老一輩和新一代之間思想觀念上的差異。劉建林一來,有事沒事,我還過來走走,他有時候也會去我的中醫(yī)鋪里坐一會兒。偶爾也會喝點(diǎn)酒,說一些村里的閑事,每次都很高興??晌乙仓?,之所以有這種親近感,并不是因為我和劉建林之間都念及鄉(xiāng)親的感情,而是我和他隸屬兩個不同的行當(dāng),互不牽扯,沒有了生意上的沖突和競爭,人就會相安無事、你好我好。

劉建林的生意紅紅火火,我心里也是五味雜陳,私下里,也時常和自己的老婆說,他娘的,這人就是生來有命的,掙錢的人到哪里,不管做啥,都能很快掙錢;沒那個外財命的,即使坐在北京長安街上,也還是無人問津,窮得叮當(dāng)響。我老婆也是一個讀過高中的農(nóng)村女子,一般的道理她還是很懂,年紀(jì)比我小六七歲,身材雖然也到了該發(fā)胖的時候了,可一點(diǎn)跡象也沒有,大致和長期喝我給她配的烏雞平衡湯有關(guān)系。我都眼角皺紋云集了,她還是一臉的展刮。這“展刮”的意思是沒有皺紋,多數(shù)用來形容到了該長皺紋的年紀(jì)、臉上還沒有皺紋的人。

聽我這么說,老婆也附和說,可不就是咋地?雖然你掙錢不多,可咱的日子,目前還過得去,大閨女讀高中,成績也還行,小兒子讀初中,學(xué)習(xí)也過得去。這人生在世,這樣行了的話,那樣肯定不行。上天造人,肯定不會讓人把好處樣樣都占了。我點(diǎn)點(diǎn)頭,覺得心里一陣舒坦。我也知道,老婆只是嘴上這么說,不在乎這些,其實她心里,恨不得我一口挖幾百斤黃金來,一下子就成了不用再辛苦賺零花錢的大老板、大財主。

說到底,劉建林的生意越是紅火,我心里越是不舒服。直到這時候,我真覺得人和人之間的關(guān)系,實在是復(fù)雜的、沒法說的。人混得好了,其他人覺得不應(yīng)當(dāng),甚至盼著倒霉;混得差了,其他人就會笑話、輕視,甚至還會落井下石、雪上加霜。有一次,我和老婆吃了晚飯,趁著傍晚太陽落山后的涼爽與舒適,在車叫人喊的馬路上轉(zhuǎn)悠,不知不覺走到了劉建林的百貨批發(fā)店旁邊。一眼看到娟娟商店里的衣服,老婆的眼睛就有點(diǎn)發(fā)直,兩只腳就邁不動步子了。我瞬間很不高興,但還是微笑著說,走,咱去看看,好長時間沒給你買新衣服了。老婆臉上立馬浮現(xiàn)出一抹類似朝霞的笑意,兩只腳迅速邁進(jìn)了娟娟的衣服店。

店里有一股很香的味道,熏得我口鼻發(fā)麻。我想,這娘兒們開個衣服店,也弄得到處香唧唧的,像販賣脂粉香水一樣。老婆一接近衣服架子,立馬暴露出女人愛衣服的貪婪本性,看了這個看那個,這個摸了再摸另一個,表情和動作都有了一點(diǎn)慌慌亂亂的急迫感覺。我干脆坐在靠里的沙發(fā)上,心不在焉地看著她挑選。那個叫娟娟的娘兒們嗲聲嗲氣地跟著我老婆,說這個是純棉的,那個是桑蠶絲的,還有真絲和真皮的,諸如此類。我有點(diǎn)搞不懂,只覺得現(xiàn)在的人可真是進(jìn)步,以前,人們穿件的確良之類的,就算是很高級的了,現(xiàn)在,各種布料和款式,叫人目不暇接。不過,有的衣服穿上,還真的能給女人增點(diǎn)色,比穿一般的衣服好看了一些,顯得華貴了。即使女人們自己,穿上好衣服,連走路的姿勢都變了,以前是邁著大步亂躥,現(xiàn)在則是邁著小步碎碎地走,看起來她們自己也有點(diǎn)小心翼翼,生怕把身上的衣服扯爛了似的。

挑選了一件,價值不菲,差二十不到一千塊錢。付款的時候,我的心頭肉明顯地疼了好幾下子,好像小刀扎,帶著一臉的笑意,卻是一肚子的不快。那個叫娟娟的女人還笑著對我老婆說,哎呀,大姐,你可是有福氣啊,老公對你這么好,這是哪輩子修來的福氣??!我老婆也咧著嘴呵呵笑,提著新買的衣服,高興得兩條腿都有點(diǎn)打戰(zhàn)的感覺。我一聽娟娟這話,只覺得牙根疼,鼻子酸,心里也好像被涂上了一層紅漆。為了躲避娟娟那膩人的聲音,我抬腳邁出門來,也沒看外面,只聽轟的一聲,腦袋一聲巨響,竟然和別人撞頭了。

我心里凜了一下,瞬間感覺全身涼了,心想,壞了!這不是我故作玄虛,在白塔鎮(zhèn)這個地方混了幾年,這邊人的脾性我還是清楚的,一有個啥矛盾,哪怕是無意的,愣的年輕人就會火冒三丈,二話不說,上來就揮胳膊舞腿地大打出手。早些年間,因為屁大點(diǎn)小事打架出人命的也很多,不是說這人把那人砍了,就是那人故意拿酒瓶子或者磚頭劈了這人的腦袋。以至于我們這些山里人,一聽到是從白塔鎮(zhèn)來的,便不自主地渾身打哆嗦,要是有事非來不可的話,在街上得跟過街老鼠一樣處處小心、夾起尾巴。即便是被商店的老板坑了,買了假貨之類的,也不敢吱聲,最好吃了這個啞巴虧。要是和當(dāng)?shù)厝擞猩睹埽詈檬且惠呑硬灰みM(jìn)白塔鎮(zhèn)。

居然是劉建林,我“啊”了一聲,他也“啊”了一聲。然后他呵呵笑說,叔啊,咱倆這么有緣分啊,今兒個弄了個頭頂頭。我也安下心來,呵呵笑說,哎呀,大侄子,是你啊!劉建林放下摸額頭的手掌,看到我老婆,叫了一聲嬸子,說,買衣服了啊,俺叔對你可真好??!這一下,我老婆又來勁了,咧著小嘴咯咯地笑個不停,還一邊說,都這把年紀(jì)了,唉,穿啥衣服都一樣,你看,這不……路過這里,你叔非要進(jìn)來看看,這一看,千把塊錢就沒了。

劉建林說,哎呀,女人嘛,生孩子,養(yǎng)孩子,還種地,替咱孝敬父母,可不是一般的辛苦,平時穿點(diǎn)吃點(diǎn)喝點(diǎn),花不了幾個錢,也都是應(yīng)當(dāng)?shù)?。再說,俺鳳奎叔也不是缺錢的人,更不小氣。我老婆抿了一下嘴唇,放下笑意,說,那倒是的,大侄子,哎,你也來買衣服啊?劉建林笑著說,這不,明兒想回去走走,幾天前,看好了一件衣服,給孩子他娘帶回去!我老婆的嘴巴迅速咧了一下,臉上閃過一絲復(fù)雜的表情,然后語氣變得沉肅,但也笑著對劉建林說,你也是一個好男人啊,在外面掙錢,心里有自己的老婆,這樣的男人,天下少有??!

下午開車回到家里,趁兩個孩子還沒放學(xué)回來,劉建林和朱秀娟先是如饑似渴地盡興了一回。朱秀娟尤其開心,洗了個澡,穿上劉建林給她買的衣服,開始張羅著做晚飯。那是一件帶蘭花圖案的連衣裙,領(lǐng)口兩邊還分別繡了兩朵小玫瑰花,好像兩個紅領(lǐng)章。朱秀娟穿起來,合體不說,還真有點(diǎn)好看。要說起來,這朱秀娟,盡管在家里干活,也經(jīng)常風(fēng)吹日曬的,她皮膚天生的白,在太陽下怎么曬也不黑。人都說,這朱秀娟,天生就是來和咱村的娘兒們作對的,俺們還沒到太陽底下,臉就黑成了鍋底,人家即使在太陽底下站一輩子,也還是白面一樣的。天??!對于這一點(diǎn),劉建林當(dāng)然也喜歡了,即使兩口子黑著燈做事,朱秀娟光身子的白,也能當(dāng)床燈來用。

劉建林坐在院子里的板栗樹下抽煙、喝茶,旁邊的一個小盤子里,放了幾塊蘇打餅干。這些講究,劉建林從前是沒有的,到白塔鎮(zhèn)做生意之后,就從其他老板那里學(xué)了這些。茶其實不好,很一般的茉莉花茶,他以前抽十塊錢的“新石家莊”牌香煙,現(xiàn)在換成了十八塊錢的“黃鶴樓”。

落日西墜,在劉建林家對面的山嶺上,像個巨大的鐵燒餅。孩子們也快回來了,朱秀娟一邊在案板上砍瓜切菜,一邊跟劉建林說話。劉建林說,這段時間生意不錯,特別是啤酒和酸棗飲料,很好賣,幾乎每條村子的小賣部來進(jìn)貨時,車都裝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這啤酒廠和飲料廠一看有生意,也跟著加價了,一瓶多了三毛錢。這不,上回我專門找了他們銷售科的胡科長,拿了兩條煙、兩瓶酒,別人拿九毛五一瓶,咱去拿,按八毛二一瓶算……這一瓶兩瓶、一箱兩箱看不出啥,要是買得多了,一下子就隔出來了。

朱秀娟說,可不,要不人家咋說薄利多銷呢,一瓶別說隔一毛三,就是三分錢,光一個夏天算下來,也能多賺不少錢??!如此一頓亂扯的時候,朱秀娟覺得自己的生活確實是越來越好了,這也是村人羨慕她、處處讓著她、尊重她的根本原因,也是她作為一個女人的榮耀所在。因此,盡管天色已晚,但朱秀娟臉上的笑容并沒有因為黑夜的來臨而落下和暗淡半分,反而愈加清晰和隆重了。孩子們回來之后,她臉上現(xiàn)出一片幸福的云朵,從嘴角一直繚繞到了額頭上。

第二天一大早,劉建林開著皮卡車,載著兩個孩子,把小的送到小學(xué),大的送到鄉(xiāng)政府所在地的初中,然后沿著曲折的盤山公路,一溜向下,直奔白塔鎮(zhèn)。這一次,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從家里帶的土豆、豆角、小青瓜之類的蔬菜,也給我們送了一些過來。我覺得有點(diǎn)不好意思,劉建林則說,鳳奎叔,咱爺兒們就別客氣了,這一點(diǎn)東西,都是自家種的產(chǎn)的,也不用花一分錢;再說,咱都是一條村的,同在白塔鎮(zhèn)撈生活,本來就該相互多走動嘛。我聽了,覺得這小子說得在理,也暗自驚嘆,剛到白塔鎮(zhèn)一年,這小子已經(jīng)是伶牙俐齒、能說會道的準(zhǔn)生意人了。

我老婆看起來比我還高興,下午做了饸饹面,和我一起吃了,又弄了三大碗,裝在一個盒子里,穿著我給她新買的裙子,還找出一雙幾年不穿的高跟涼鞋,呱嗒呱嗒地往劉建林的批發(fā)店走去??粗鶗r笨拙且有點(diǎn)趔趄的步子和背影,我心里忽然有點(diǎn)酸楚,還有點(diǎn)說不清楚的悲傷的味道。人這個東西啊,真的是經(jīng)不起好,也經(jīng)不起賴。劉建林剛給了一點(diǎn)蔬菜,我老婆立馬就表現(xiàn)出一副感激涕零的姿態(tài),從她給劉建林送饸饹面的迫切勁來看,我想,這打屁股娘兒們,該不會對劉建林有了啥想法吧?

這也不無道理,因為這娘兒們雖然是我的老婆,我倆的大閨女也上大學(xué)了,小的在讀初三,可人這個東西,或者說,女人這種有美貌、充滿母性的動物,看起來沒有啥心思,風(fēng)平浪靜,一旦動起心思來,可就不是一般的動靜了,非要把天捅個窟窿,或者把地弄個稀巴爛,也未必就罷了休。想到這里,我的心情格外沉重,也瞬間覺得,人活在世上真不容易,也很蹊蹺,本來不怎么相干的人,說不定就在哪里遇到了,也說不定會弄出點(diǎn)啥溫柔纏綿的事來,更說不定搞點(diǎn)啥驚天動地的仇恨來。

我點(diǎn)了一根香煙,兀自嘆息了一聲,對自己說,男人啊,啥時候都不能讓自己的老婆太漂亮了,尤其是人到中年的時候。想到這里,我忽然抬起手掌,在自己臉上扇了一耳光,然后狠狠地說,哎,沒事配啥烏雞平衡湯給她喝啊!我看著門外的主干道上仍舊在往來奔馳的車輛,心里反復(fù)出現(xiàn)的,都是一些不堪入目的可能性影像。我極力想擺脫,可越是想把它們趕跑,它們越是頑強(qiáng),好像一些心懷不軌的超級大壞蛋,專門來偷襲我,和我作對似的。

好不容易到了秋天,葉子落得滿地都是,風(fēng)卷起煤屑和塵土,在大地上不停搜刮和遷徙。這白塔鎮(zhèn)人,本來就是靠煤和鐵發(fā)家的,來往的運(yùn)輸車輛,尤其是卡車,多數(shù)是拉煤拉鐵粉的。街道一干燥,再加上風(fēng),整天就灰頭土臉、烏煙瘴氣的。

這時候,我的中醫(yī)鋪的生意開始好了起來,盡管內(nèi)心里,我很不愿意把給人治病看作生意,可現(xiàn)實所迫,即便我再有懸壺濟(jì)世的雄心和仁心,也得每天吃飯,更需要給孩子交學(xué)費(fèi),家里的爹娘也老了,時不時總是要給點(diǎn)零花錢的。倘若一個人連自己的孩子和爹娘都照顧不好的話,再偉大的理想,也只能像那些裝過各種啤酒和飲料的空瓶子,留之無用,棄之可惜。

我也驀然發(fā)現(xiàn),大概從這個夏天開始,以前穿著不怎么講究的老婆,也開始講究起來,不但喜歡穿新衣服和新鞋子,不知啥時候,還學(xué)著那個賣衣服的娟娟開始描眉畫目,用口紅來增強(qiáng)嘴巴的誘惑力和腥味了。開始,我想說說她,可又一想,人都有賤毛病,你越說她,她越是逆反,跟你上犟??陕犞沃膊粚?,我擰著眉頭想了幾天,然后決定讓老婆回南昱村住幾天。我的理由是,秋天了,家里要收板栗、割玉茭和谷子了,爹娘都是老胳膊老腿,干不動了,我又脫不開身,就讓她回去幫幫忙。老婆一臉的不情愿,但還是換了一身樸素的衣服,搭乘班車回去了。

……

楊獻(xiàn)平,河北沙河人。作品見于《天涯》《人民文學(xué)》《中國作家》等刊。曾獲全軍優(yōu)秀文藝作品獎、三毛散文獎、四川文學(xué)獎等。已出版長篇小說《匈奴秘史》,詩集《命中》,散文集《生死故鄉(xiāng)》《沙漠里的細(xì)水微光》《南太行紀(jì)事》等多部;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多篇?,F(xiàn)居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