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來源:中國民族報 | 葛順連   2021年04月06日09:11

“轟隆——”一聲巨響,2020年收尾之際,江西于都縣貢江兩岸人頭攢動,于都大橋破土動工了!這將是于都縣城橫跨一江兩岸的第五座橋。可是,86年前8.6萬人急需渡河,寬闊的河面上卻連一座橋也沒有。

1934年秋,于都河同樣熱鬧非凡,數(shù)十里河面千帆云集,軍民萬眾一心,正在搭建長征浮橋。船工、戰(zhàn)士、民工,送茶水的姑娘、表嫂們,活躍在船上、水中、岸邊,呼喊聲、吆喝聲、號子聲,響徹整條河。

劉伯堅忽而行走在左岸,忽而行走在右岸,對河兩岸的人們來回奔走,他的心也在左岸、右岸忽此忽彼地跳蕩。

劉伯堅時任贛南省軍區(qū)政治部主任,負責協(xié)調(diào)軍民兩方面的勞力、物資配合。造橋者,深知此橋的作用。紅軍主力已經(jīng)秘密集結(jié)于都,一場偉大的握別日愈迫近,數(shù)十萬人的生死離合在此一別。

沉重的夯,擊打木樁,水花四濺。四、六個人將繩子拉起,重重的夯一拽一松,有節(jié)奏地飛揚、砸下,將水中的木樁一截一截砸牢,將長征千秋基業(yè)的第一步扎牢。熱烈的號子沿河回蕩:

(領(lǐng)唱)兄弟呀大家一起,

(眾合唱)哎——嗨!

(領(lǐng)唱)來打夯呀么,

(眾合唱)哎——嗨!

(領(lǐng)唱)用力地打哩格呀,

(眾合唱)吆兒吆呀,

(領(lǐng)唱)用力地夯的哩格,

(眾合唱)哎——嗨!

劉伯堅不會打夯,卻情不自禁地跟著喊,心潮澎湃地鼓舞士氣。嗓子喊啞了,激情如滾滾河流向著遠方。

月亮升起來了,照在波瀾不驚的于都河上。劉伯堅把酒向天,與葉劍英餞別。河水,緩緩地向前流著,兩人凝視著泠泠波光,雙手緊緊相握。劉、葉并肩整訓寧都起義的紅五軍團,兩人在中革軍委、在中國工農(nóng)紅軍學校都是默契的搭檔。在時隔28年后的1962年八一建軍節(jié),榮歸贛南的葉帥,望著滾滾的于都河,把一肚子沒說的話,濃縮成一首小詩:

紅軍抗日事長征,

夜渡于都濺濺鳴。

梁上伯堅來擊筑,

荊卿豪氣漸離情。

昔日的離別渡口,巍峨聳立著中央紅軍長征出發(fā)紀念碑,這首小詩銘刻于碑右,日日與流水唱和歷史。

1934年10月17日至20日,于都河上空國民黨軍隊的偵察機不停盤旋,劉伯堅協(xié)調(diào)軍民每天下午5點多鐘開始搭浮橋,夜晚紅軍過橋渡河,天一亮又迅速拆橋,8個渡口5座浮橋,600米寬的河面上反復拆搭15次之多,8.6萬人順利渡河,開始了偉大的戰(zhàn)略大轉(zhuǎn)移。

劉伯堅的豪氣,則凝固在河畔的中央紅軍長征出發(fā)紀念館里。他的簡歷跟紅旗一樣耀眼:1895年出生于四川平昌;1920年赴歐洲勤工儉學,隨后與周恩來等發(fā)起組織旅歐中國少年共產(chǎn)黨,1922年轉(zhuǎn)為中國共產(chǎn)黨黨員,是聶榮臻、蔡暢等同志的入黨介紹人;1926年應(yīng)邀歸國在馮玉祥部任國民軍第二集團軍(即原西北軍)總政治部副部長;1928年再度赴蘇聯(lián),入伏龍芝軍事學院,與劉伯承等一同學習;1931年進入江西中央蘇區(qū),成功策劃了寧都起義,使這支起義部隊成長為中央紅軍主力——紅五軍團……

“1935年春,天黑漆漆,風冷颼颼,山一座連一座,像奔跑的怪獸。籮筐晃悠晃悠,一頭是我,一頭是衣被。大家呼哧呼哧翻山越嶺,深一腳淺一步。誰也不能吭聲,誰也不敢打手電。挑擔的紅軍叔叔不時地揩汗。前頭拄拐杖的爸爸停了下來,我小聲地哭:爸爸真的不要我了?爸爸嘆氣,抹去我臉上的淚花花。再送過一個小山包,他又停下來了,我哭起來:爸爸真的要把我送給后面那個老太婆了!爸爸轉(zhuǎn)身把我抱起,又送了一程。最后,他倚著拐杖不走了,我又哭又叫:‘爸爸——’老太婆一把抱過我,大手緊緊捂住我的嘴。爸爸掰開我死死拽緊的手,抹了一把臉,轉(zhuǎn)身就走……”

2015年春,筆者采訪了劉伯堅唯一在世的兒子劉豹。滿頭銀發(fā)的老人幾乎背駝成90度,憶起那個凄冷的春天,像孩子般又哭又笑。當年他才四五歲啊,那一幕永遠烙印在他心里。

別后再次與父親劉伯堅“相逢”,是在1949年9月。彼時劉豹已是20歲的后生,更名改姓叫“發(fā)生牯”。他剛從山上挑著一擔柴,穿過瑞金武陽圍熱鬧的小街。兩名解放軍戰(zhàn)士找到了他,站在圩場上高聲念著劉伯堅的遺書:

鳳笙大嫂并轉(zhuǎn)五六諸兄嫂:

……

豹兒今年寄養(yǎng)在往來瑞金、會昌、雩都、贛州這一條河的一只商船上,有一吉安人羅高廿余歲,裁縫出身,攜帶豹兒。船老板是瑞金武陽圍的人,叫賴宏達。有50多歲,撐了幾十年的船,人很老實,贛州的商人多半認識他。他的老板娘叫郭賤姑,他的兒子叫賴連章(記不清楚了),媳婦叫做梁照娣。他們一家人都很愛豹兒,故我寄交他們撫育。因我無錢,只給了幾個月的生活費,你們今年以內(nèi)派人去找著,還不致于餓死……

“滿大街的鄉(xiāng)親都驚訝不已,指著我議論紛紛,原來這個苦命伢子是紅軍大官劉伯堅的兒子!我站在旁邊,手里扯著一根菉箕,說不出高興,說不出難過……我不記得自己是誰的兒子了,只知道不是老太婆郭賤姑親生的。我一直回想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長什么樣、在哪里……”

劉伯堅別子后,便與贛南省委書記阮嘯仙率領(lǐng)獨六團以及機關(guān)、劇社、報社的工作人員2000余人,向信豐油山突圍。風餐露宿,槍林彈雨,一次次被包圍,一次次突圍。1935年3月4日,他左腿負傷不幸被俘,關(guān)押在大余縣。

1935年3月11日一大清早,縣城的青菜街已熙熙攘攘。賣白菜的、斬板鴨的,還有正吃著熱氣騰騰燙皮的,不約而同地向街頭望去:“哐當——哐當——”,劉伯堅帶著沉重的手銬、腳鐐,一步一步走來,臉上帶著一絲沉靜的微笑。

之后,劉伯堅用對敵人無懼無畏的浩然正氣,在獄中寫下了《帶鐐行》:

帶鐐長街行,蹣跚復蹣跚,

市人爭矚目,我心無愧怍。

帶鐐長街行,鐐聲何鏗鏘,

市人皆驚訝,我心自安詳。

帶鐐長街行,志氣愈軒昂,

拼作階下囚,工農(nóng)齊解放。

“階下囚”劉伯堅入獄即修書一封往西安家中:“你們千萬不要去找于先生及鄧寶珊兄來營救我。于、鄧雖然同我個人感情雖好……但我為中國民族爭生存,爭解放,與他們走的道路不同……我自己甘心忍受,尤其須要把我這件小事秘密起來,不要在北方張揚……這對于我絲毫沒有好處,而只是對我增加無限的侮辱,喪失革命者的人格?!?/p>

這個堅定的共產(chǎn)主義者,清醒地認識生死大義,從容地準備告別人生。

步入審訊室,提審官上前,諂笑道:“劉部長,請坐請坐。你的老朋友王賢選特意從贛州趕來看望你!”

“對不起,我不認識他?!眲⒉畧阅磺屏艘谎矍皝淼娜耍D(zhuǎn)身就走。

劉伯堅是何等之人,豈會輕易中計。那人的確是王賢選,苦力運輸工會委員長。前不久,自己的兒子劉豹正是托付他找人家安頓的。但突圍之前大家都通過氣:若被捕,互不相認。

竟然王賢選也被捕,豹兒近況如何?接著他想起自小寄養(yǎng)在西安的虎兒,還有出生幾個月還未謀面的熊兒……

1935年倒春寒,劉伯堅在牢中,帶著手銬、腳鐐,就著如豆燈光,寫了一封又一封家信。直至3月21日犧牲前一刻,他擲筆作別,時年40歲……

劉伯堅先后寫了四封遺書,現(xiàn)存三封珍藏在中國國家博物館。上世紀60年代,周恩來向參觀的外賓深情介紹:“這些遺作,是我們黨在戰(zhàn)爭年代里流血犧牲的烈士,給他的親人的最完整的遺書?!边@薄薄的幾封別書,是中國共產(chǎn)黨人的信念大山,永遠聳立于世。

2019年5月20日,習近平總書記來到于都河畔,渡口前半截浮橋隨波輕蕩。在會見于都縣紅軍后代、革命烈士家屬代表時,總書記語重心長地說:“我們要飲水思源,不要忘了革命先烈,不要忘了黨的初心和使命,不要忘了我們的革命理想、革命宗旨……”喝著于都河水長大的紅軍后代,在現(xiàn)代化的“長征大橋”“紅軍大橋”“渡江大橋”“于河大橋”上砥礪前行,正建設(shè)著新的“于都大橋”“國家長征文化公園(于都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