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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克木:續(xù)斷可以通血脈、強筋骨
來源:文藝報 | 張定浩  2021年04月12日08:07

原標題:《續(xù)斷編:金克木述生平》前言

過去是未來的鏡子,別人是自己的影子。

——金克木《倒讀歷史》

關于金克木的生平研究,目前所能看到的,除了一些零星片段的回憶文章,便是粗枝大葉的年表式描述,惜無完整傳記行世。究其原因,大約和金克木晚年“很不愿意談到自己”(《比較文化論集·自序》)有關,但很多后輩學者卻也看到,金克木不同于很多專家學者之處,恰又在于他經(jīng)常談論自己。是金克木自己說錯了嗎,恐怕未必,因為金克木談論自己的方式和目的,與一般人有些不一樣。

因此,我們從金克木的等身著作中,編選梳理出這么一本金克木談論自己的集子,其目的,不僅是為了呈現(xiàn)這位大學者更為豐富、具體的人生道路,更是為了有機會再次跟隨這位睿智的老人,一起思其所思,想其所想。

本書據(jù)金克木先生生平軌跡,略分為四輯。

第一輯“小學生”,收集金克木先生自述出生至小學畢業(yè)期間的十四篇文章。

金克木先生受到的正規(guī)學校教育,只到小學畢業(yè)為止,后來完全是憑借自學,躋身中國頂級學府超一流教授的行列。這在如今重視學歷的教育體制下,是難以想象的。因此,“小學生”儼然成為金先生的一個符號,時常被喜歡金先生的讀者提及,令大家艷羨的,不僅是金先生的天才,也包括那個時代開通的教育大環(huán)境。但讀罷本輯的文章,或許會發(fā)現(xiàn),那個時代的小學生,含金量原來絕非如今可比。

金克木先生,祖籍安徽壽縣,1912年8月14日出生于江西萬載縣。壽縣是古城,當年淝水之戰(zhàn),八公山下,草木皆兵,說的就是這個地方,而《舊巢痕》評點本中八公山人的托名,也是典出于此。金先生的父親是清末的捐官,在江西萬載縣得了一個縣官的缺,從安徽跑到江西,還未及撈回本,就遇到孫中山宣布廢除帝制,清朝滅亡,他父親也隨即被扣押抄家,郁郁而終。金克木是家里的第四個兒子,父親去世時,他剛八個月。

隨后,1913年,金克木在掌管家政的大哥安排下,隨全家回安徽當時的省城安慶,這里是大哥的生母,也就是自己嫡母的老家。這個長江邊的山城,金克木來時不到兩歲,走時才五歲,它留給金克木的印象是淡漠的,但有一件重大的事情,卻發(fā)生在此時,那便是識字。人生識字憂患始,他往后一切的學問思索,都要追溯到大嫂領著他認門聯(lián)上的“人”字那一刻。

1916年,金克木隨家人折返老家壽縣。這一年,袁世凱稱帝,隨即惹得各地軍閥四起;也是這一年,蔡元培出任北京大學校長,科學與民主旋成潮流。外面時局風雨琳瑯,但在這建于太平天國時期的壽縣祖屋里,卻仍是一派波瀾不驚。金克木在這里隨兄嫂描紅、背經(jīng)、讀詩、上桌識禮、入屋聽曲,受的依舊是非常傳統(tǒng)的舊學教育。1920年,大家庭因大哥的去世解體,同年,因為三哥受聘去壽縣第一小學教書,金克木這也順帶進入第一小學,開始接觸新學。在這里,他看到把教育視為強國之本的小學校長,聽到和背經(jīng)抄書完全不一樣的講課,也接觸到家里極少見到的民國書刊。

1925年,金克木小學畢業(yè)。從1916年到1925年,以這個時代特有的、新舊雜糅的方式,金克木完成了屬于自己的九年義務教育。

本輯文章又可細分為三部分?!秾W說話》《學讀書》兩篇,是金先生的夫子自道,基本交代了自己童年軌跡,是為第一部分;第二部分八篇文章,用小說體述其入小學前事跡,虛虛實實,但可由第一部分的兩篇文章作印證;第三部分四篇文章,述其小學生活。

第二輯“少年時”。收文章十七篇,大體分三部分,前兩部分是小說體,分述鄉(xiāng)下教書、離家進京,偏虛,卻能具體而微;第三部分是回憶隨筆,綜述這期間的教書、讀書、寫作以及翻譯生活,偏實,卻僅提綱挈領,故可與前兩部分參看印證。

金克木十三歲小學畢業(yè)后,因家境困窘,無力再上中學,隨后兩年,遂受教于私塾先生。1927年,北伐軍打到長江流域,金克木被送往鄉(xiāng)下躲避兵災,卻在一個名叫警鐘的朋友處,看到了《新青年》一至五卷,得以初識新文化運動的整體面目,胸中舊學新知的碰撞交匯,眼前良朋益友的切磋辯論,待到回城,他遂有煥然一新之感。此時,金克木十五歲。

1928年,大革命失敗后的風雨交加中,十六歲的少年被信仰的火深深攫住,他去鄉(xiāng)下教小學,其實是預備投身革命運動。在這半年,金克木學到了任何學校也學不到的東西,也邁出了從少年到青年的第一步。

1929年春,離家不遠的鳳陽省立第五中學招新,因原是師范學校,學費、宿費和伙食費仍一概免收(原來師范免收學費,促進基層教育,早成常識)。金克木隨同鄉(xiāng)前往,先入學,打算秋季再考學籍。但開學不久,遂有學生不斷醞釀運動,隨后一批學生被抓走,學校隨即遣散學生,停課整頓。金克木無奈折返家中,暑假期間因鳳臺縣民眾教育館的老同學相助,去鳳臺縣齊王廟小學教書。金克木在此做了一年的小學教師,認識了幾位在外地上過大學的同事,受他們影響,隨即萌發(fā)了去北平讀書的念頭。

1930年7月,金克木隨友人坐船經(jīng)南京、上海,隨后又坐海輪,于月底抵達北平,暫住于皮庫胡同久安公寓。北平生活,可謂金克木人生的又一大關口,在這里,免費的公立圖書館、開放的大學課堂,以及周圍各式各樣的青年友人,構成十八歲的金克木新生活的幾個支點。他既是在用心讀書,亦是在不斷地讀人、讀物。

1932年,因兄長去世,家里斷了接濟,生計所迫,金克木赴山東德縣師范初級中學任教國文并兼教兒童心理學和教育學。在德縣待了半年,此時開始寫新詩,并在1933年的《現(xiàn)代》上發(fā)表,隨后因朋友相助,得到一個在北平某報編文學副刊的機會,這便又折返北平。隨后,依靠編輯、翻譯、寫稿,繼續(xù)在這古都漂泊。唯有一次短期就業(yè),是1935年因友人沙鷗介紹,在北京大學圖書館當管理員。金先生自述,那不到一年的時間,是其學得最多的一段。

以上兩輯的文字,金克木論自己童年及少年歲月,大抵小說家言和回憶隨筆并存,這并不是金克木故弄玄虛,而是和他談論自己的目的息息相關。

關于自傳這種文體,錢鍾書有過一段極有意思的話,“作自傳的人往往并無自己可傳,就稱心如意地描摹出自己老婆、兒子都認不得的形象,或者東拉西扯地記載交游,傳述別人的軼事。所以你要知道一個人的自己,你得看他為別人做的傳;你要知道別人,你倒該看看他為自己做的傳。自傳就是別傳。”

這番關于傳記意圖和結(jié)果、形象事實的真與假之間有趣的悖論,想必金克木也是深有體會的?!靶≌f往往用假話講真事,標榜紀實的歷史反而用虛構掩蓋實際。孫猴子七十二變是假,孫猴子的言行性格是真?!裁词钦??什么是假?”(《孔乙己外傳》)故而,金克木晚年自編《孔乙己外傳》,以小說之名,述生平過往,另有《舊巢痕》評點本,假托居士山人,真事假語,變幻莫測。其用意,我猜也在于要把拘泥于真假的這個障給破掉。那是不是尚還有一個東西,它比表面的真假更為重要?

“少年時”一詞,語出金克木先生八十六歲時自編的同名小書。一個人的少年時,當是思想人格定型的最最關鍵之時。西方有教育小說,老老實實從頭說起,順時針追蹤少年時;中國有史書列傳,每每在最后才附上一個“初,某某如何如何”,逆時針回溯少年時。這兩種方式,金克木先生都了然于胸,但卻都不拘泥。“茗邊老話少年時,枯樹開花又一枝”(《少年時·前言》),金先生要開的花,不是被時光染黃的標本,而是年年歲歲都可以來去的花。

第三輯“十年燈”。收文十四篇,內(nèi)分兩段,一是國內(nèi)的輾轉(zhuǎn),二是印度的隱修,一動一靜,相得益彰。

1936年,金克木有一段江南之旅,在杭州孤山腳下的俞樓住了約一百天,譯出《通俗天文學》,并因戴望舒之邀編出自己的第一部新詩集《蝙蝠集》,后經(jīng)南京回北平。不久,七七事變爆發(fā),金克木隨即和剛剛來北平不到一個月的母親一起,匆匆離京,先回老家壽縣,后一路南下,經(jīng)武漢、長沙、廣州,終至香港,依靠為報館翻譯外電,生活了將近一年,后至桂林,經(jīng)歷了1938年冬天的桂林大轟炸。1939年,經(jīng)陳世驤介紹,赴湖南辰溪,在桃源女子中學教英文,并在遷徙此地的湖南大學文學院兼教法文,其間暑假去遵義看望老母,又去昆明拜會呂叔湘、羅常培、傅斯年等學人,受大震動,思謀跳出文學的小圈子,畢生從事學術,并打算由拉丁文入手,上追古希臘經(jīng)典,從而探明歐洲文化源流,但因生活無著,決心未下。

1940年,金克木隨母親寄住貴州遵義朋友家,后老母隨同鄉(xiāng)移居柳州,暫無掛礙。這年夏天,金克木至重慶,打算辦護照去印度。但因戰(zhàn)事吃緊,簽證無果,在防空洞躲空襲的空隙,譯了一部英文小冊子,預支了稿費,匆忙逃至貴陽。在貴陽,他差點下海經(jīng)商,終廢然知返。1941年,金克木再赴昆明,經(jīng)滇緬公路,終于輾轉(zhuǎn)至印度,在加爾各答《印度日報》做編輯。1943年,赴佛教圣地鹿野苑專修梵文,兼讀佛典。在這里,金克木遇到一位名叫賞彌的老人,指引其梵文與佛學的門徑,是為其人生又一大關鍵點。

“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睆?936年到1946年,這十年,是中國戰(zhàn)火紛飛的十年,中國的讀書人奔波于江湖,輾轉(zhuǎn)于防空洞,卻斯文不絕,弦歌不輟。這其中原因,金克木在晚年有很深入的思考。他以為,中國歷來有兩種文化,有“文”(讀書人)的文化和無“文”(民間)的文化,這兩種文化始終相互滲透、互相補給,不考察無“文”,就看不清有“文”。

因此,戰(zhàn)亂中的顛沛流離,在他人或許是噩夢,但對于青年金克木,卻恰恰是一個接觸無“文”的文化的機遇。這橫穿大半個中國的萬里路,一洗金克木身上浸淫日久的有“文”的文化,讓他得以重新元氣淋漓,這樣,后來印度鄉(xiāng)村中的讀萬卷書,也才有根基。

1946年,金克木離開印度,回國奉母。他先到上海,謀教梵文未果,后經(jīng)吳宓推薦,劉永濟安排,來到武漢大學哲學系,教授印度哲學,其后半生的教授生涯從此開始。1948年,金克木重回北京,入北京大學任東方語文系教授,從此時直至2000年逝世,這后面半世紀的風回云起,他均是和燕園一同見證。

本書的第四輯“善知識”,收文十二篇,內(nèi)分三部分,第一部分五篇,回憶后半生交往的師友,電光石火,卻有大意味;第二部分三篇,分述一生最為核心的三個方面:教書的職業(yè)、男女的情感以及創(chuàng)作的事業(yè);第三部分四篇,都是類似臨終絮語,自己做總結(jié)。附錄一篇《如是我聞——訪金克木教授》,是金克木晚年自撰的問答體,清楚理解和表述自己一生,托名“尹茗”,尹茗者,隱名也。

與自述童年和少年歲月時的濃墨重彩相比,金克木對自己后半生的事情倒真的談得很少。這其中反差,除卻因為有些當世人事不便多談外,更重要的原因,是和金先生談論自己的目的有很大關系。這在前面已略提及,下面試進一步敘之。

一般人寫自述或是回憶文章,即便中肯客觀的,也都是以“我”為主。某年某月,“我”如何如何,要的是使旁人了解那些“我走過的道路”,或者“我與我的世界”。但金克木先生關心的,倒不在那個“我”上面。倘若只是為作自傳,金先生一定服膺休謨的老話,“一個人寫自己的生平時,如果說的太多了,總是免不了虛榮的,所以我的自傳,要力求簡短?!彼?,倘若真的去尋先生的自傳,那當屬寫于1992年的《自撰火化銘》,寥寥千余字,便足了一生。

而在這千余字之外,先生晚年之所以又花了數(shù)十萬言來談論自己,尤其是談論成長時期的自己,其實是把自己給“豁”出去,把過去的自己當作一段可供現(xiàn)在的自己揣摩研究的史料。換言之,金先生用墨最多的,不是一個人到底做過什么事、得到什么物,而是如何在無“文”的文化和有“文”的文化的合力下,在時代的潮汐中慢慢形成這個“人”。金先生以自己的方式,把西方的教育小說和傳統(tǒng)的史書列傳打通,把辨求人事真假的迷障破除。

《史記·管晏列傳》云:“至其書世多有之,是以不論,論其軼事?!边@種從著作到人事的轉(zhuǎn)向,我想除了知人論世的需要外,還有一個很關鍵的緣由:書是有“文”的文化,一旦定型便不受具體時空影響,故可以暫時不論;而人事可以說是無“文”的文化,如不及時論述(司馬遷稱其軼事,可見并不介意真假),可能那段具體時空和具體時空中的人所承載的無“文”的文化,之后就不復存在了。

而這些對過去軼事的論述,正如金克木所言,“都出于‘現(xiàn)在’,而且都引向‘未來’。”(《無文探隱》前記)

2000年6月,在病重入院前寫就的最后一篇文章末尾,金克木再次強調(diào)之前的認識,“過去是未來的鏡子,別人是自己的影子”。

2000年8月5日,金克木病逝。

題名《續(xù)斷編》。續(xù)斷是一味中藥,可以通血脈、強筋骨,對骨折等癥有益。通則強,斷則弱,中國近世百年滄桑,被攔腰折斷的東西太多,“飛梭往復,常須續(xù)斷”。(《自撰火化銘》)“續(xù)斷”一詞,可以說正是金克木先生晚年思想致力所在。

此外,本書的編選企圖用先生自述的文章,把其一生經(jīng)歷大體接續(xù)在一起,亦是一種“續(xù)斷”的用心。當然,終不免有諸多依舊斷開的地方,好在先生也曾專寫過《續(xù)斷》一文,說完“續(xù)”的好處之后,也說了“斷”的好處:對于喜歡思考的朋友,那些“斷”的地方,可能正好是一些富有意味的開始。

(摘自《續(xù)斷編:金克木述生平》,金克木著,張定浩編,作家出版社2021年5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