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庵：張愛玲的“晚期風(fēng)格”
“‘才盡’也就隨他們?nèi)フf好了，先要過了自己這一關(guān)。”
——張愛玲1990年1月9日致宋淇夫婦
張愛玲1989年9月3日致信宋淇夫婦云：“幾篇短文只改完了一篇，……姑且先寄了來，只為了自己想突破寫不出東西的瓶頸?！痹撐募础恫轄t餅》，同年9月25日發(fā)表于《聯(lián)合報》副刊。此前她曾陷入“人蟲大戰(zhàn)”，不斷搬遷住處，非但時光都荒廢了，還有重大損失，見1986年12月29日致宋淇夫婦信：“檢點東西的時候，發(fā)現(xiàn)《海上花》譯稿只剩初稿，許多重復(fù)，四十回后全無。定稿全部丟失，除了回目與英文短序。一下子震得我魂飛魄散，腳都軟了。本來高高的一疊定稿一直看著擔心，想送去復(fù)印，常去的一家關(guān)了門，另兩家頁數(shù)多了就每次漏印兩頁。要分好些次送去，耽擱了。后來在Serrano[塞拉諾]許多built-in[內(nèi)置]的櫥柜內(nèi)藏來藏去防fleas[跳蚤]。恐怕離開Serrano后就已經(jīng)沒有了，一直疑心不全。寫這封信實在painful[痛苦]。”張愛玲翻譯《海上花列傳》始于1967年，以后她再也未能重新完成這份定稿。宋淇1984年7月5日致張愛玲：“邵氏公司方面有電話來，制片部預(yù)備為這部戲上映而出一本特刊，希望你能為這本特刊寫一篇文章。”張愛玲同年7月17日致宋淇夫婦：“匆匆寄這篇短文來，過天再寫信?！闭迥臧攵?，她只寫了這么一篇三百字的《回顧〈傾城之戀〉》，1984年8月3日在《明報》登載。
在此期間，唐文標主編的《張愛玲資料大全集》于1984年6月由時報文化出版事業(yè)有限公司出版，其中影印了張愛玲不少舊作，包括向未收入集子的《散戲》《中國人的宗教》《“卷首玉照”及其他》《雙聲》《氣短情長及其他》《我看蘇青》和《華麗緣》等；張愛玲另一篇舊作《小艾》經(jīng)陳子善發(fā)現(xiàn)，亦重刊于《明報月刊》1987年第一期。為應(yīng)對“盜印”計，皇冠出版社相繼推出張愛玲著《余韻》（1987年5月）和《續(xù)集》（1988年2月）二書，編輯之事均由宋淇等人代勞?！队囗崱匪铡缎“废滴谢使诰庉嬯惏嵢A代為刪改；《續(xù)集》卷首那篇《自序》，除開頭一段——“書名‘續(xù)集’，是繼續(xù)寫下去的意思。雖然也并沒有停止過，近年來寫得少，刊出后常有人沒看見，以為我擱筆了”——截取自張愛玲過去一篇殘稿外，其余部分皆為宋淇代筆。
《草爐餅》之后，張愛玲又有《〈草爐餅〉后記》和《‘嗄？’？》二文，分別于1990年1月20日和2月9日在《聯(lián)合報》副刊上發(fā)表。身后面世的《一九八八至——？》，大約也寫在同一時期。此前她一再表示：“目前就想寫點東西，等倉庫問題解決了，再把《海上花》譯文整理出來，不想寫考據(jù)?！保?988年12月27日致宋淇夫婦）、“我想我們都應(yīng)當珍惜剩下的這點時間，我一天寫不出東西就一天生活沒上軌道?！保?989年3月6日致宋淇夫婦），現(xiàn)在終于開始了一生最后一個寫作時期，——襲用一句講得濫俗的話：留給她的時間不多了。
關(guān)于《‘嗄？’？》不妨趁便略說幾句。1989年5月20日至30日，《聯(lián)合報》副刊連載署名張愛玲的電影劇本《太太萬歲》。張愛玲同年6月29日致宋淇：“《太太萬歲》對白本經(jīng)影片公司抄手濫改脫落?！薄丁?？’？》中亦云：“在《聯(lián)合報》副刊上看到我的舊作電影劇本《太太萬歲》，是對白本。我當時沒見過這油印本，直到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影片公司的抄手代改了好些語助詞。最觸目的是許多本來一個都沒有的‘嗄’字。”這里顯然有個誤會：該劇本系“由香港科技大學(xué)鄭樹森教授根據(jù)電影上映本整理還原”（陳子善《〈沉香〉編后記》），并非出自“影片公司的抄手”的“對白本”，也根本沒有“油印本”存在。張愛玲說：“對白本一切從簡，本就要求讀者付出太多的心力，去揣摩想象略掉的動作表情與場景。哪還禁得起再亂用語助詞，又有整句整段漏抄的，常使人看了似懂非懂。在我看來實在有點傷心慘目，不然也不值得加上這么些個說明。”諸如此類的問題，實在應(yīng)該由整理者負責(zé)。后來列為“張愛玲全集18”的《沉香》（皇冠文化出版有限公司2005年9月出版）所收另一部電影劇本《不了情》，也是用同樣辦法“整理還原”的。不過我們知道，在一部電影的拍攝過程中起決定作用的是導(dǎo)演，即便是對白，演員表演時也會由導(dǎo)演安排有所增減改動，不可能逐字逐句照念劇本。是以根據(jù)上映的片子“整理”，并無從“還原”編劇的原作。前幾年上海某收藏家曾展示張愛玲《太太萬歲》手稿，計一百三十多張紙，二百多頁，四十二場戲，上有大量修改字樣，有些是別人的筆跡。如果得以整理出版，倒是一部她的“佚著”。
在張愛玲最后這一個寫作時期，其如薩義德所謂“晚期風(fēng)格”有兩個可能的方向，落到實處即“虛構(gòu)”與“非虛構(gòu)”是也。宋淇1988年3月8日致張愛玲：“……尤其是你現(xiàn)在生活正常，如不斷有新作品問世（最好除了寫大陸的散文外，再寫幾個短篇，將來另寫中篇或長篇，這才是你真正的métier[長處]，仗以成名和暢銷的工具。），我想絕對沒有問題?！弊詮摹缎F圓》和《同學(xué)少年都不賤》被擱置以后，張愛玲一直沒再寫過小說。兩人一度重新討論她曾經(jīng)打算寫的以曹禺的故事為原型的《謝幕》，但隨即不了了之。張愛玲1990年1月9日致宋淇夫婦：“想寫的兩三篇小說都還缺少一點什么。等到寫出來也與出全集無關(guān)了。”同年2月15日致宋淇夫婦：“我一直想寫一個中篇小說《美男子》，好兩年了，有一處沒想妥，先把兩篇散文寫出來再說。”宋淇3月18日致張愛玲：“我建議你應(yīng)把《美男子》當作下一步驟的重點，這并不是說下一篇就是它，而是努力把它想通，算是一個‘節(jié)骨眼兒’好了，設(shè)法解決或克服它，甚至避重就輕也可以。這篇小說一發(fā)表，立刻會有一高潮，因為題目通俗而討好，可以在《皇冠》和《聯(lián)副》同時刊出，必可轟動，出版商和讀者對你發(fā)生興趣，信心更不在話下。散文只不過是‘吊嗓子’而已，不是正式開腔唱戲。如果再多寫幾篇散文，又可以出一本：《美男子及其他》集子了?！?/p>
張愛玲最后計劃寫的小說中，唯一留下題目并與宋淇具體討論過內(nèi)容的就是這篇《美男子》。她4月22日致宋淇夫婦：“《美男子》內(nèi)，臺灣來美的一對夫婦，北方人，自嘲‘兩人都是加大畢業(yè)的，結(jié)果開超級市場！’我想他們讀最容易的一科如社會學(xué)——企管也不太難？畢業(yè)后再讀博士以便居留（’60年間）？不是加大也是東岸或中西部名大學(xué)。此后夫婦都工作（商行之類。如讀社會學(xué)干本行只能做social worker[社工]或教書？），但是覺得為人作嫁沒前途，還是自己開店。家境相當好。在LA盤下這爿店的時候，兒女都大了，兒子讀醫(yī)，女兒進私立學(xué)校（貴族化女校？天主教學(xué)校？雖然他們不信教）也許已經(jīng)在別處開過超級市場。這些背景只需要提一聲。請等下次來信再告訴我，不忙?！?月30日致宋淇夫婦：“關(guān)于《美男子》我想問的有一點是六〇年間畢了業(yè)不讀博士，有職業(yè)就可以在美居留？”宋淇5月1日致張愛玲：“《美男子》兩主角最好讀Business Administration: Professional（applied）工商管理（不是企業(yè)管理），社會學(xué)并不像你說那么容易，社會工作另有social work[社工]系，屬于professional（applied）[應(yīng)用專業(yè)]的學(xué)科，而社會學(xué)是pure[純]學(xué)術(shù)，另一部份現(xiàn)已分出去為anthropology人類學(xué)—考古學(xué)。B.A.畢業(yè)生開超級市場，好像有點大材小用，帶有irony[諷刺的]味道?！容^起來似乎以Berkeley[加州大學(xué)伯克利分校]、Wharton[賓州大學(xué)沃頓商學(xué)院]、Harvard[哈佛商學(xué)院]（你住過Boston[波士頓]）最合適。讀什么課程，……你先將二人主修那一系告訴我，然后我可以將該系的課程說明影印寄給你。又，我們學(xué)院的教員十九都是MBA，然后是ph.D.，B.A.很少有博士的，只有一位教員是Indiana[印第安納]大學(xué)的DBA，BA的博士。在美國這一行的天之驕子往往是大學(xué)的Engineering[工程學(xué)]學(xué)士，入得廠，然后是MBA，然后再讀Law[法律]（要三至四年），因為美國做生意十九牽涉到法律問題。如有以上三學(xué)位，比博士還吃香得多。五十年代我姊姊和姊夫在三藩市開了一家小型store[商店]，苦不堪言，因為用不起工人，manual labor[體力勞動]就把他們折磨得死去活來，不用說別的，把一紙箱牛奶或coffee[咖啡]從門外搬到架子上去就要你好看。做了幾個月，勉強把自己的膳宿賺出來，后來以賤價讓掉了?，F(xiàn)在當然不同，超級市場大概用飛機場裝行李的推車，輕便得多。六十年代或許已有電計算機，未必有personal computer[個人電腦]，較之五十年代不可同日而語?！?月17日致張愛玲：“你所問的在美居留問題，有職業(yè)要看雇用你的公司，如果是有名的大機構(gòu)，認為需要你，只要出面申請，無有不準。如是小公司、小廠，尤其中國人自己辦的，就不能算數(shù)。有了博士，那時多數(shù)留下來任教，居留不成問題?！睆垚哿?月6日致宋淇夫婦：“美男子被許多作明星夢來LA的少女看中，小說寫他離婚經(jīng)過與離后情形。過去的學(xué)歷只略提一筆。他們夫婦同鄉(xiāng)，同選一科最容易的，能讀博士的，與以后的職業(yè)也許也無關(guān)。不是專門人才，大公司不會任用，一個在美國人開的小商行，一個是華人開的（什么生意？）。還沒動手寫，絕對來不及了，越是想趕越是沒有?！苏f美男子的超級市場就是他們夫婦倆，周末子女來幫忙。后來才雇了個人幫卸貨等等。他們是山東人，也許比Stephen[宋淇]妹妹妹夫力氣大。”宋淇6月30日致張愛玲：“忽然想出來，《美男子》兩位主角，可以讀教育，最容易讀，博士名稱為ED.D.，不是PH.D.，專為美國人而設(shè)，凡美國中學(xué)教員非有ED.D.的頭銜不可，讀的學(xué)校另有Teacher’s College[師范學(xué)院]，以別于文、理、工、醫(yī)等學(xué)院。最有名的是Columbia[哥倫比亞]的Teacher’s College（其實是中國人的教育或師范學(xué)院），我認識該校兩位博士，英文都不通。美國各州立大學(xué)都有這科，目的在為本州中學(xué)訓(xùn)練師資。二人讀了ED.D.，在美國是找不到事的，美國中學(xué)幾時輪到結(jié)結(jié)巴巴的中國人來教？聽起來都是博士，注定學(xué)非所用?！贝撕髤s不再見張愛玲談及構(gòu)思這篇小說的事。
宋淇1991年8月31日致張愛玲：“住的問題解決，我告訴了你最近財政狀況，應(yīng)該使你心理輕松不少，不必為了殺蟲的事再浪費時間，大可乘現(xiàn)在把心中醞釀多時已久的短篇小說寫出來，還可有幾年風(fēng)光。說老實話，你的作品自1976《張看》以來，《惘然記》、《海上花》、《續(xù)集》、《余韻》都是利用出土的舊作，拼湊而成，那時后來你正為‘捫虱’弄得走頭[投]無路，如果再不振作一番，就此萎謝，not with a bang，but with a whimper[不是嘭的一響，而是噓的一聲]，太可惜了。你并沒有‘江娘才盡’，現(xiàn)在正是重振你說故事的人的地位的良機。你的《小說集》是‘王牌’，但《秧歌》、《赤地》、《半生緣》銷售都上佳，因為是fiction[小說]，《私語[流言]》是第一本散文集，銷路也不錯?！稄埧础芬呀?jīng)很勉強，其余更自檜[鄶]以下，《續(xù)集》又拿《五四遺事》（先見《惘然集[記]》）重登一遍，真是急形急狀之至，無怪讀者都避之若浼了?！逗Ｉ匣ā肥腔瞬簧傩难?，這本書可惜只有少數(shù)人能欣賞。嚴格說起來，最后幾本書完全仗你前作的余威，不應(yīng)該出，但總不能一片空白?！秾φ占痆記]》可能吸引一部份‘看張’的人，但又是旁門左道，不像成大器的樣子。原則是只要是小說，而且?guī)c老派的講情節(jié)的故事。你的散文近年來也只有《談吃》是力作，放在《續(xù)集》中也起不了作用。其實，中西文壇沒有人是以寫散文傳世的，有之，則要到英國十九世紀和晚明小品作家中去找了。臺、港的紅作家以女性居多，都是寫情節(jié)小說的。我從來不看，但小市民都爭著看，有什么話可說?！睆垚哿?993年1月6日致莊信正：“另外還有幾篇故事要寫?！边@是目前所見她最后一次提到仍有寫小說的計劃，然而終于未能實現(xiàn)。
從傅雷寫《論張愛玲的小說》一文起，張愛玲即被批評為作品題材狹隘，然而終其一生，未必不曾努力予以突破，所著《秧歌》《赤地之戀》即是例子。《同學(xué)少年都不賤》后半部分背景移至美國，描寫趙玨與恩娟在這里的生活，境遇，較之此前諸作誠為值得留意的變化。張愛玲1979年12月8日致宋淇夫婦：“像Mae[鄺文美]說的‘午夜夢回’的時候，我耿耿于心的就是有些想寫的美國背景的故事沒寫。好壞又是一回事，不過這點故事對于我是重要的?！?988年8月30日致宋淇夫婦：“《謝幕》小說的主要內(nèi)容是兩個party[聚會]，戰(zhàn)后上海電影公司歡迎曹禺從重慶回來，加大演《雷雨》后的雞尾酒會?！笨芍灿幸徊糠謨?nèi)容發(fā)生在美國。相比之下，《美男子》顯然完全是個“美國背景的故事”，主要人物也是《同學(xué)少年都不賤》兩位主人公那類第一代華人移民，而且同樣寫的都是作者自己以外的事?？上Т似茨軐懗?，不然這一特色真可歸為“晚期風(fēng)格”了。
張愛玲沒有寫出《美男子》，寫出的是前引宋淇信中提起的《對照記》。這也是她最后時期唯一有點分量的作品。在通信中，張愛玲往往在談?wù)摗睹滥凶印返耐瑫r說到《對照記》，最終則舍彼取此。而她這番寫作有個契機，即皇冠計劃為其出版全集。宋淇1987年6月22日致張愛玲：“皇冠最近深深體會到你作品的份量，尤其在臺灣，深入各階層，復(fù)為各女作家的model[榜樣]，大家都已認你為作家中的作家，多年來就是沒有新書出版，銷路始終可以維持水準以上。所以他們打算重新排過，出全新的版本，開本比目前稍大，這樣一來，投資相當浩大，遠比不上坐吃現(xiàn)有的版本，希望在版權(quán)上有新的協(xié)議，使他們有保障?！?989年12月3日致張愛玲：“皇冠想出你的全集，到現(xiàn)在為止只有十冊，瓊瑤是44冊，連於梨華都有十數(shù)冊，你到現(xiàn)在為止的十冊雖是double digit[兩位數(shù)]，未免寒酸一點，所以動腦筋動到電影劇本上去?！睆垚哿?990年4月22日致宋淇夫婦：“以前劉紹銘編英文小說選集，志清代向我借用一張照片。我用膠帶封在照相館用的硬紙夾內(nèi)寄去，告訴他只此一張，請叫他們特別當心。后來志清寄還給我，沒用硬紙夾，裝在太小的大信封里，塞得太緊，許多皺裂痕，我非常痛心。有些照片當時拍了就都說不像我。也可以看出沒怎么化妝，是角度問題。反正是我珍視的我的一部份。出全集可以登個‘回顧展’，從四歲起，加上notes[筆記]，藉此保存，不然遲早全沒了。過天去倉庫拿了寄來，你們看附在哪本書上，也許有助銷路。”她寫《對照記》的念頭，也就藉此萌生。而在書中選用自家照片，還可追溯到更早她起手編集《續(xù)集》的時候：“《重訪邊城》很長，倒不是湊字數(shù)，也覺得扯得太遠，去掉一部份，但是就淺薄得多，還是要放回去。現(xiàn)在又擱下了。……《重訪》文內(nèi)提起往事，又有《卷首玉照及其他》（幾篇勉強能用的舊作不收進去白送了盜印者，由別人代出也不成話），所以預(yù)備插入幾頁老照片，從四歲起。”（1983年10月10日致宋淇夫婦）
張愛玲1990年6月6日致宋淇夫婦：“去倉庫取回老照片，發(fā)現(xiàn)一張1955來美入境證，意外之喜。真是查不出入籍紀錄，至少可以重新申請入籍。照片很多——以前寄來的一張不預(yù)備用——這section[部分]可以叫‘老照相簿’。附注有繁有簡，成為一篇‘對影散記’——或‘對照記’？正在寫?！彼武客?月30日致張愛玲：“信中說找到照片，很為你高興。《對照記》的名字似比《對影散記》好（‘散記’給沈從文的《湘行散記》用掉了）。同《美男子》都值得寫，慢慢來好了，不必性急，到了我們這age group[年齡段]，一切都要慢半拍?！睆垚哿?月2日致宋淇夫婦：“我一直在趕寫這篇《對照記》，……這次掛號寄來四包照片，最小的一包是我母親的一張，因為破損（見memo[備忘錄]第一段），很難包裝，最好原封轉(zhuǎn)寄去，不用拆看了，省點事。這張大部份是房屋外景，剪掉一截沒關(guān)系，我沒剪，讓他們美工部剪比較好。照片太多，插入書內(nèi)又會太厚，只能出單行本，就叫《對照記》。臺灣報上登過李香蘭的自傳，似乎在臺灣已經(jīng)平反了。如果提起她還是招罵，也就隨它去了?！彼武?月14日致張愛玲：“昨日收到航空掛號寄來大小四只信封，里面全是舊照片，因信封是特制的，經(jīng)拆開檢視后，內(nèi)容完整無損。……寫到這里郵差送來你八月二日寫就、八月九日寄出的信和《對照記》，比照相遲了一天?！敝链恕秾φ沼洝芬呀?jīng)交稿，并設(shè)想印成“單行本”。8月16日張愛玲致宋淇夫婦：“書名我想改為《張愛玲面面觀》。”宋淇1990年9月8日致張愛玲信附前一日致陳皪華信，其中有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張愛玲最近完成了一本書，原名《對照記》，現(xiàn)改名《張愛玲面面觀》，計照片五十四幀，每幀均有說明，有些只是講人物、地點、時間的簡單說明，有些長達數(shù)百至千字以上，等于是小品文，格調(diào)似《流言》，張愛玲筆觸到處可見。最可珍貴的是那些照片，文美和我見到那時的照片也不算少，但絕無如此洋洋大觀的一套，其中服裝、道具、背景、氣氛另有歷史價值，何況人物是愛玲的父親、母親、姑姑、自己、弟弟，仿佛從書中走了出來。文字約共二萬字。我現(xiàn)在先要自己細讀一遍，代她再校閱一過，然后等她有無更改，大如書名，小如內(nèi)容（已經(jīng)來了第一批，撤換四張稿紙），再行寄上?！贝撕髲垚哿崛杂性鲅a修改，但該書至此已大抵完成。
由《對照記》所開啟的張愛玲的“晚期風(fēng)格”，再次退回到有關(guān)自己身世與經(jīng)歷的追憶之中——加上下面要談的《愛憎表》與散文《小團圓》就更加明顯，似乎是此前所著The Fall of the Pagoda（《雷峰塔》）、The Book of Change（《易經(jīng)》）和小說《小團圓》的余響。不過這次她寫的不是虛構(gòu)作品，而是非虛構(gòu)作品，從某種意義上講，近乎為那幾部小說寫“本事”。然而她再也沒有機會從這種追憶中走出來了。
張愛玲1990年8月16日致宋淇夫婦：“《中國時報》轉(zhuǎn)載?？衔易钣憛挼囊黄⑽淖魑模豢炊紱]看就扔了，但是《愛憎表》上填的最喜歡愛德華八世，需要解釋是因為辛潑森夫人與我母親同是離婚婦。預(yù)備再寫段后記加在書末，過天寄來?！薄吨袊鴷r報》轉(zhuǎn)載《明報月刊》1990年7月號刊出的陳子善《雛鳳新聲——新發(fā)現(xiàn)的張愛玲“少作”》一文有云：“該期[指《鳳藻》1937年年刊]的中文部還有一個‘學(xué)生活動記錄，關(guān)于高三’專欄，其中刊出一項題為‘一碗什錦豆瓣湯’的專題調(diào)查結(jié)果。所謂‘豆瓣’，是對三十五位畢業(yè)生的愛稱。這項調(diào)查提出六個測驗‘豆瓣性格’的問題，分別由每位‘豆瓣’用一句話作答。”此即張愛玲所謂“愛憎表”。她同年10月21日致宋淇夫婦：“現(xiàn)在先寫一篇《填過一張愛憎表》，很長，附錄在《面面觀》末?！?2月23日致宋淇夫婦：“擱了些時沒寫的長文（暫名《愛憎表》）把《小團圓》內(nèi)有些早年材料用進去，與照片無關(guān)。作為附錄有點尾大不掉，我想書名還是用《張愛玲面面觀》，較能涵蓋一切。”此后便不復(fù)提及《愛憎表》了。1991年1月18日致宋淇夫婦：“《張愛玲短篇小說集》書名現(xiàn)在又改回來了，這本新書再叫《張愛玲面面觀》確是太自我膨脹，使人起反感，還是恢復(fù)原名《對照記》?！薄稅墼鞅怼穬H存未完成的草稿，經(jīng)馮晞乾整理，2016年7月發(fā)表于《INK》第十二卷第十一期。其中引言與“最怕死”“最恨有天才的女孩太早結(jié)婚”兩節(jié)較完整，此外部分則殘缺零碎，據(jù)引言可知，尚擬寫“最喜歡愛德華八世”和“最愛吃叉燒炒飯”。文章寫得細膩，舒徐，不同于當年《雷鋒塔》“里面的母親和姑母是兒童的觀點看來，太理想化，欠真實”（1964年5月6日致宋淇夫婦），乃是站在當下立場回憶往事。
此前宋淇曾長期是張愛玲寫作的積極參與者，然而現(xiàn)在他病了。宋淇1991年1月2日致張愛玲：“今天早上我約了皇冠的代表麥成輝君前來，當面交代圖和文。……我入醫(yī)院后不知何時才能出院，請你直接和皇冠陳皪華通信，我無從插手而且也無能為力。以后要管也管不了?！蓖?月4日致張愛玲：“有關(guān)書名和《對照記》的事，請你自己和皇冠聯(lián)系，因自生病以來，外事一概不聞問，這是第一封信?！奔爸?992年8月22日，鄺文美更同時致信張愛玲與陳皪華：“外子宋淇目前患充血性心臟衰竭，遵醫(yī)囑靜養(yǎng)，不再聞問外事。張愛玲女士有信及祝賀皇冠四十周年特稿亦不敢驚動。茲代轉(zhuǎn)來稿，以后懇請兩位直接通訊聯(lián)系，以免延誤，切盼體諒是幸?！贝撕笏麄兊耐ㄐ拧椢拿栏嗵娲武砍蔀槠渲幸环健婕皬垚哿釋懽髦露嘤腥甭?，相關(guān)來龍去脈也就難以厘清。我讀宋以朗編《紙短情長：張愛玲往來書信集Ⅰ》《書不盡言：張愛玲往來書信集Ⅱ》，覺得遺憾的是未將現(xiàn)存張、宋二人與皇冠平鑫濤、陳皪華、方麗婉等人的通信全數(shù)附錄于后，——假如這部分內(nèi)容夠多，甚至應(yīng)該單獨整理出版。盡管如平鑫濤所說：“張愛玲的生活樸素，寫來的信也是簡單至極，為了不增加她的困擾，我寫過去的信亦是三言兩語，電報一般，連客套的問候都沒有，真正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保ㄅ順渚豆迕赖膫髌?，永恒的停格——訪平鑫濤談張愛玲著作出版》）但是對于完整了解張愛玲的寫作史，恐怕仍為不可或缺的材料。
張愛玲1991年5月27日致宋淇夫婦的信中，提到她告訴皇冠編輯方麗婉，“只要求全集內(nèi)原稿部份（兩篇自序、《對照記》書中兩篇長文）讓我自校一遍”。同年7月，皇冠開始陸續(xù)出版《張愛玲全集》。每冊前勒口印有“張愛玲的作品”，計十五種，最后是“15小團圓”，而《對照記》不在其列。這里說的《小團圓》不是原來那部小說，而是以此為題目寫的散文。此前，張愛玲1990年1月9日致宋淇夫婦：“就連正在改寫的《小團圓》也相當費事，改了又改，奇慢?！奔偃缡侵干⑽摹缎F圓》的話，那么開始寫作此篇尚在《愛憎表》乃至《對照記》之前。
張愛玲1991年8月3日致莊信正：“每次搬家總要丟掉點最怕丟的東西——這次是正在寫的一大卷稿子，因為怕壓皺，與一包原封未拆的新被單放在一起。小搬場公司的人偷被單一并拿了去，連同地址簿等等?！蓖?月13日致宋淇夫婦：“我每次搬家都要丟掉點要緊東西，因為太累了沒腦子。這次是寫了一半的長文，怕壓皺了包在原封未啟的一條新被單一起，被小搬場公司的人偷新貨品一并拿走了，連同住址簿。只好憑記憶再寫出來，反正本來要改。《對照記》一文作為自傳性文字太浮淺。我是竹節(jié)運，幼年四年一期，全憑我母親的去來分界。四期后又有五年的一期，期末港戰(zhàn)歸來與我姑姑團聚作結(jié)。幾度小團圓，我想正在寫的這篇長文與書名就都叫《小團圓》。全書原名《對照記》我一直覺得uneasy[拘束]，仿佛不夠生意眼。這里寫我母親比較soft-focus[委婉]。我想她rather this than be forgotten[不愿忘記這些]。她自己也一直想寫她的生平。這篇東西仍舊用《愛憎表》的格局，輕松的散文題裁，剪裁較易?！?0月12日致莊信正：“搬家后忙著添置東西，因為全扔了，燈都沒有，非常不便，所以一個多星期后才發(fā)現(xiàn)稿子遺失，再查也一定早給扔了。反正本來要改，憑記憶寫出來，不過多費點事?！?/p>
這里不妨稍作歸納：1991年7月皇冠出版《張愛玲全集》時，原定包括《對照記》和另一篇在內(nèi)的那本新著，書名已由《對照記》改為《小團圓》，即所列“15小團圓”是也。同年五月張愛玲說的“《對照記》書中兩篇長文”，其中一篇是《對照記》，另一篇應(yīng)該已經(jīng)由《愛憎表》換作散文《小團圓》。張愛玲只說散文《小團圓》“這篇東西仍舊用《愛憎表》的格局”，兩篇在內(nèi)容上是什么關(guān)系則不得而知。不過能夠確定，它們都“把[小說]《小團圓》內(nèi)有些早年材料用進去”，——也許從某種意義上講，“晚期風(fēng)格”籠罩在小說《小團圓》未能問世的陰影之下。同年七八月間散文《小團圓》已經(jīng)寫到一半，但卻不慎遺失，只好從頭再寫。張愛玲1992年7月8日致夏志清：“我出全集還有幾篇東西要寫?！崩懋敯ㄟ@篇在內(nèi)。1993年1月6日致夏志清：“為了出全集寫的一篇長文迄未寫完?！蓖罩虑f信正：“我正在寫的一篇長文還不到一半。”說的都是散文《小團圓》。
《瑰美的傳奇，永恒的停格——訪平鑫濤談張愛玲著作出版》有云：“張愛玲寫作多年的散文作品《小團圓》終究未能出版，則是一件令人遺憾且痛惜的事。本來，她已應(yīng)允，《小團圓》可能于一九九四年二月‘皇冠四十周年慶’時刊出，也可與《對照記》合集出書。但是她寫作此書的進度非常緩慢，主要的原因是她的健康狀態(tài)時好時壞，讓我們也深感憂心，因此不忍催促。她先后來信表示：‘……《對照記》加《小團圓》書太厚，書價太高，《小團圓》恐怕年內(nèi)也還沒寫完。還是先出《對照記》。（一九九三年，七月三十日）……’‘……欣聞《對照記》將在十一月后發(fā)表。……《小團圓》一定要盡早寫完，不會再對讀者食言。（一九九三年，十月八日）……’‘……《小團圓》明年絕對沒有，等寫得有點眉目了會提早來信告知。不過您不能拿它當樁事，內(nèi)容同《對照記》與《私語》而較深入，有些讀者會視為炒冷飯。（一九九三年，十二月十日）……’也許，從她來信中的字里行間，可以得知一些訊息，可能《小團圓》是她的某部分自傳，可能她已寫成一半，可能已在完成階段，可能……最后還是不及問世，委實令人扼腕長嘆?！睆乃浀男偶屑s略可知該稿的寫作進展情況。
1993年11月至1994年1月，《對照記》連載于《皇冠》第四七七期至第四七九期。1994年6月，《對照記》由皇冠文化出版有限公司出版。該書包括兩部分，一是《對照記》，一是《散文六帙》，即《羅蘭觀感》《被窩》《關(guān)于〈傾城之戀〉的老實話》《‘嗄？’？》《草爐餅》和《笑紋》?！缎y》系比較新的作品，1993年3月發(fā)表于《皇冠》第四六九期。《羅蘭觀感》等三篇則是陳子善發(fā)掘的張愛玲舊作，1993年5月1日重新刊載于《聯(lián)合報》副刊。張愛玲同年6月9日致蘇偉貞：“《寫〈傾城之戀〉的老實話》我不記得有這篇東西。對于這些舊作反感甚深，但是無法禁絕，請盡管登。先問我，我已經(jīng)十分領(lǐng)情了?！保ㄌK偉貞著《長鏡頭下的張愛玲：影像·書信·出版》一書卷首影?。渡⑽牧啡绾尉庍M《對照記》，張愛玲與皇冠編輯或曾有討論，然無從知曉。張愛玲留下一篇為《笑紋》所作的后記，寫于1994年5月以后，不知為何沒有編入書中，生前亦未發(fā)表?！秾φ沼洝芬粫袄湛谟〉摹皬垚哿岬淖髌贰?，為“15對照記”“16愛默森選集（譯作）”，已無《小團圓》。《愛默森選集》于1995年5月出版，所列“張愛玲的作品”與《對照記》相同。
從現(xiàn)已公表的張愛玲信件中，可以得到她繼續(xù)寫散文《小團圓》的一些信息。1994年9月11日致《聯(lián)合報》副刊陳義芝：“她[指蘇偉貞]信上提及《聯(lián)副》《皇冠》合刊《小團圓》事，請轉(zhuǎn)告痖弦先生，以后《小團圓》當然仍照宋淇教授原來的安排，在《聯(lián)副》《皇冠》同時刊出。《對照記》因照片太多，有些極小，零零碎碎，宋淇恐易遺失，徑寄皇冠（詳見《癢》Ⅱ），所以是例外。不過《小團圓》與《對》是同類性質(zhì)的散文，內(nèi)容也一樣，只較深入，希望不使痖弦先生失望?！保ā堕L鏡頭下的張愛玲：影像·書信·出版》卷首影?。┧啤啊栋W》”，指1993年12月28日《聯(lián)合報》副刊所載張愛玲的文章《編輯之癢》。1994年10月5日致莊信正：“我正在寫的《小團圓》內(nèi)容仝《對照記》，不過較深入?！蓖?2月8日致宋淇夫婦：“這本書[指《對照記》]沒什么情節(jié)可改編影視，除了引《孽?；ā凡糠?。作為我的傳記，一看《小團圓》也頓然改觀。等寫完了《小》要聲明不簽合同，還照以前的合約。”結(jié)合張愛玲所說“《對照記》一文作為自傳性文字太浮淺”和“作為我的傳記，一看《小團圓》也頓然改觀”來看，其以自傳為主要載體的“晚期風(fēng)格”，應(yīng)該更充分地體現(xiàn)于散文《小團圓》，可惜終其一生，此稿未能完成。
張愛玲1992年2月25日致宋淇夫婦信中談及立遺囑事，有云：“《小團圓》小說要銷毀?！?995年9月8日，她被發(fā)現(xiàn)在洛杉磯寓所逝世。后事系由林式同料理。莊信正著《張愛玲來信箋注》云：“她去世后林式同于同年十月十八日在電話上告訴我，他見到《小團圓》有兩種手稿?！睆垚哿?976年3月18日致宋淇夫婦：“昨天剛寄出《小團圓》，當晚就想起來兩處需要添改，沒辦法，只好又在這里附寄來兩頁——每頁兩份——請代抽換原來的這兩頁。以后萬一再有要改的，我直接寄給皇冠，言明來不及就算了?！?979年7月21日致宋淇夫婦：“《小團圓》（翻查幾處，已經(jīng)看出許多地方寫得非常壞）女主角改學(xué)醫(yī)，……”都說明除宋淇處存有一份張愛玲寄去的小說《小團圓》的手稿——即我們后來所見到的——外，張愛玲自己也留存一份。所以林式同所說“兩種手稿”，可能一份是已完成的小說，一份是未完成的散文；如果張愛玲自己已經(jīng)將那份小說稿銷毀了，則有可能是兩份不同版本的散文稿。無論如何，可知張愛玲死后，散文《小團圓》的手稿仍然存在。
林式同作《有緣得識張愛玲》云：“張愛玲去世后，各方反應(yīng)的熱烈程度，真是大出我意料之外！心想管理她的遺物，責(zé)任可不輕，面前擺著的這些信件手稿和衣物，不小心給什么人拿去，又會大作文章，這樣我的罪過，可洗也洗不清了。我特別謹慎，按照遺囑，把所有東西，全部寄給宋淇夫婦，不得有所遺漏！”可知這一環(huán)節(jié)未曾發(fā)生問題，散文《小團圓》的手稿已經(jīng)寄給宋淇夫婦。
然而馮晞乾作《〈愛憎表〉的寫作、重構(gòu)與意義》云：“外界一直猜測，宋家的遺稿中還藏著一篇《小團圓》散文，連宋以朗自己也不確定有沒有，這次整理《愛憎表》，正好順帶澄清這個疑團。照目前狀況來看，遺稿中并沒有一篇完整的《小團圓》散文，即使有一些初稿，也是非常零碎的?！?/p>
在蘇偉貞著《長鏡頭下的張愛玲：影像·書信·出版》中看到兩段相關(guān)記載。第一段是：“我在二〇〇三年三月求證皇冠出版發(fā)行人平云，他說明宋淇夫婦依張愛玲遺囑及他們了解的張愛玲，做出幾項較大決定：一，將張愛玲已完成的《小團圓》文稿銷毀。二，未完成的文稿不得發(fā)表。三，已完成的《知青下放》（‘Reeducational Residential Hsia-fang”）僅供保存?！钡诙蝿t提到“一九九五年張愛玲平靜逝去，遺囑執(zhí)行人林式同，將張愛玲遺物分裝十余個中型紙箱運交香港給繼承者宋淇。一九九六年二月，長年出版張愛玲著作的皇冠出版集團平鑫濤與平云專程前往香港，拜訪宋淇商議張愛玲遺物處理事宜。宋淇考量張愛玲在臺灣有許多讀者，決定‘選擇臺灣為張愛玲遺物最后的居所’、‘除了張愛玲部分私人書信和衣物予以保留’，其余遺物于二月底運到臺灣，交給皇冠。……當時宋淇夫婦依張愛玲遺囑及他們了解的張愛玲作出幾項較大決定”云云，其中列的三項決定與前引第一段所列一模一樣，只是在第一項后有云：“根據(jù)平云表示，張愛玲曾以小說體寫完《小團圓》，因不滿意而未曾發(fā)表。后來以散文重寫，可是只完成部分。平云稱張愛玲生前特別寫信給宋淇，叮囑在其死后‘銷毀’未完成的《小團圓》。因此《小團圓》沒有以小說或散文形式發(fā)表的可能了?！?/p>
假如所言無誤，那么被銷毀的是“未完成的《小團圓》”，即張愛玲最后一個時期一直在寫的那部散文作品；而張愛玲囑托宋淇夫婦（“《小團圓》小說要銷毀”）和宋淇夫婦囑托皇冠（“將張愛玲已完成的《小團圓》文稿銷毀”）銷毀的小說《小團圓》卻保存了下來，亦即2009年由皇冠文化出版有限公司出版的那本書。該書版權(quán)頁標明“著作完成時間-1995年”，實際上小說《小團圓》完成于1976年。行文至此，心中真乃悲喜交集：喜者小說《小團圓》得以幸存，且已公之于世；悲者作者念茲在茲的散文《小團圓》不復(fù)存乎天地之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