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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21年第2期|孫頻:天物墟
來源:《十月》2021年第2期 | 孫頻  2021年04月15日06: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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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秋天,我終于回了一趟磁窯。

磁窯是地處晉西北深山里的一個小村莊,據(jù)我父親說,那是我們的老家。只是村莊早已廢棄,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人住了。所以他從來沒有帶我回去過。不過他時常對我提起老家,說村口有棵千年大槐樹,村邊有條河,古代叫塔莎水,后來不知為什么被改成了磁窯河,說他小時候在山里經(jīng)常能摘到各種野果和蘑菇。他還對我說過,磁窯村的歷史說起來怎么也有四千多年了,在古代曾是燒制瓷器的官窯,在他小的時候,村里還發(fā)現(xiàn)過唐朝的月斑彩釉和銅紅釉的瓷片。

父親原是縣五金廠的一名車工,后來五金廠倒閉了,他就去和別人合伙做生意,結(jié)果生意賠了,他又跑去內(nèi)蒙古販羊皮,在內(nèi)蒙古待了兩年,又是失敗而返。此后他就在家里賦閑了一年多,在院子里養(yǎng)了一只八哥、一只狗,天天教那只八哥怎么罵狗,又教狗怎么跳起來恐嚇八哥。時間久了,那八哥能說一口極其嫻熟的臟話,張口就是,你媽的。那狗則練出了一身上好的彈跳功夫,一蹦老高,簡直像長出了兩只翅膀。此外就是精心伺候他的兩棵葡萄樹,他給它們搭起了拱形的棚子,像服侍殘疾人一樣把它們的手腳都扶上去,由著它們慢慢爬上架子,舒舒服服地躺在了上面。

等到葡萄剛開始發(fā)紫的時候,麻雀和喜鵲都聞訊趕過來搶葡萄吃,他便在葡萄架下立了個稻草人,穿上他的舊毛衣,戴著他的草帽,手里拿著一把蒲扇。可是鳥兒們一眼看穿了蠢笨的稻草人,吃飽的間歇還在稻草人頭上休憩片刻。他便把自己裝成稻草人,手里拿著蒲扇站在葡萄架下,一見鳥兒過來就使勁搖扇子,跳起來嚇唬它們。

可是冬天葡萄樹都要入窖冬眠,葉子徹底落光之后,它們謝幕而歸,沉睡在了溫暖黑暗的葡萄窖里。他連葡萄樹都沒得伺候了,越發(fā)孤獨。那只八哥竟然得了抑郁癥,終日站在籠子里一言不發(fā),也懶得再罵人。狗沒有了對手,只好在大街上到處找野狗玩。他在母親的訓斥下,忙著做煤糕和照顧大白菜,把煤糕做得四四方方的,整整齊齊地摞起來。怕大白菜凍著了,又給它們加了床破棉被,還要不時下地窖去看望一下土豆們。萬一發(fā)了芽,就不夠撐到來年了。

第二年開春后,冰雪消融,那只八哥郁郁而終,他咬著牙把狗送了人,把蘇醒過來的葡萄樹重新攙扶上架,忽然就一個人回了老家,只說是回老家做生意去了,并沒有詳細告訴我們做的是什么生意。此后他就很少回家,只在過年的時候才回來住幾天,給家里帶回來些錢,扛回來十幾斤羊肉,順帶一個羊頭,羊頭上的眼珠子還沒摘,灰蒙蒙地瞪著人。一過正月十五,大紅燈籠還掛在門口,他就又匆匆趕回去了。

前年過年他回家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他身上忽然多出塊玉璧。從小到大,我從未見我的家人玩過這種風雅的玩意兒,看著十分扎眼,覺得不像是他的東西。但他像個古人一樣把那玉璧隨身帶著,走到哪里都握在手中反復把玩,看著更是扎眼。一天中午,我隨手翻著一本書,母親在廚房里做飯,他縮在窗前的陽光里,溫柔地撫摸著那塊玉。冬日的陽光留在窗臺上的腳步毛茸茸的,像一只貓正在那里無聲行走,破碗里栽的蒜苗剛長出來,頭發(fā)絲一樣柔軟,玉璧上的饕餮紋卻看上去多少有些猙獰,這塊玉璧使他整個人看起來忽然有了幾分遠古時代的巫氣。他還故意當著我的面翻看一本書,是一本關于玉器鑒賞的書。我已經(jīng)很多年沒見他翻過書了。只見他戴著老花鏡,端坐在椅子上,用指頭指著,一個字一個字地往下看,還低低讀出聲音來,好像小學生在認字??戳藥醉?,書合上了,眼鏡還舍不得摘,一直掛在鼻子上,直到睡著。

我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技校畢業(yè)后就進了工廠做檢驗員,結(jié)果剛工作了兩年多工廠就倒閉了。此后我就成了個無業(yè)游民,一直找不到正經(jīng)事情做,只能到處打些零工。因為沒有一份正式穩(wěn)定的工作,又不肯將就,高不成低不就,導致我一直沒有結(jié)婚,轉(zhuǎn)眼就晃蕩到了四十歲出頭。想想自己從小也算個愛讀書的人,寫在日記本上的理想少說也有十幾個,不是作家就是植物學家,有段時間在冬夜里認識了天狼星,第一次看到了壯麗的銀河,被鎮(zhèn)住了,還幻想過將來當個天文學家。當年考技校的時候,也是班里拔尖的學生。父母親說,還是考技校吧,技校畢業(yè)了早點工作,就是大學畢業(yè)了不一樣也要工作。結(jié)果,工作是挺早的,我十九歲就參加了工作,卻在二十二歲就失業(yè)了。后來只要想起自己的學歷,就覺得心里窩著一股火,這種委屈又沒法和人說,所以我和父母的關系也不是很好。

看著他忽然擺出一副玩玉的風雅派頭,我不由得來氣,再看看鏡子里的自己,頭發(fā)長了也不剪,指甲已經(jīng)因抽煙熏黃,活脫脫一個邋遢的中年男人,又想到父母親近兩年里老是在偷偷觀察我的臉色,不由得對自己一陣厭惡。我沒好氣地說,你又不懂玉,還每天擺弄這個。他猶豫了一下,支棱起耳朵,問,你說什么?我想,他并不是真的聽不見,他只是需要時間來反應一下。我沒有搭腔,果然,過了半天,他才有些心虛地說,你不知道,玉這個東西就得靠人養(yǎng)著,越養(yǎng)越好。頓了頓,他還想說點什么,但偷偷看看我的臉色就沒再多說,只點起一根紅塔山煙抽上了。

晚上,他自斟自飲了二兩小酒,我酒量其實還可以,但從不陪他喝酒,他也從不叫我。喝完酒,他紅著眼睛,伸手在臉上慢慢搓了幾把,像剛睡醒一般,又在椅子上呆了一呆,然后便獨自進了里屋,連燈也不開。我以為他真去睡了,不小心闖進去,忽見黑暗中只浮動著一張滿是皺紋的臉,燈籠似的飄著,嚇了我一大跳。他正用手電筒照著那玉璧反反復復地欣賞。見我進來,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因為喝了酒,我再擺臉色他也看不見了。他舉著玉璧的手在微微發(fā)抖,目光也隨之緩緩舉起來,手電筒光穿過玉璧,在墻壁上浮動著一層漣漣的光華,好像有月亮正在屋里升起,月光靜靜地落在了墻壁上。

他說,我教你怎么認玉吧,學會了也是個本事。

我說,我不學,用不著。

他不管,抓著我的胳膊不讓我走,你看啊,真玉都是透光的,里面還有道水線,要是在里面能看到小氣泡,那肯定是用玻璃做的,比如那種阿富汗玉,是用方解石做的,但做得再怎么像,那也還是假的。要是古玉的話,上面一般都有沁色,要學會看上面的沁色,黑的是水銀沁,紅的是血沁或朱砂沁,綠的是銅沁。玉器埋在地下能吸人血變成血沁,所以造假就能造出狗血玉,我給你講講狗血玉是怎么做出來的啊,你可要長個記性。

我不耐煩地說,不用給我講。

他像沒聽見,抱著我的胳膊大聲說,把假玉燒得通紅,再在活貓活狗的肚子上劃一刀,趁熱把假玉塞進貓狗的肚子里,然后再把貓狗埋到地下。過一年再挖出來,你看吧,假玉上面就有了血沁,看上去和真的也差不多,騙人說是古玉,一賣賣個大價錢。以后你可千萬不要上這個當。

我說,哪來那么多當可上。

他向我支起一只耳朵,你說什么?見我不吭聲,便慢慢放開了我的胳膊,又有些不放心地站在我旁邊,似乎怕我會跑掉。沉默了一會他忽然自言自語道,你是不知道,現(xiàn)在假玉多著呢,多個本事總不是壞事。

過了幾天,黃昏時分,陰沉的天空里飄起了大團雪花,天地間一片蒼茫。我一邊等貨,一邊蹲在雪地里抽了幾根煙,把煙頭一根根插在雪地里,燙出一排整齊的小洞來。一個剛補完課的女學生背著一個巨大的書包,騎著一輛舊自行車沖了過來,在漫天的大雪中,她忽然放開了雙手,快樂地大笑著,迎接著漫天的雪花,然后便轟隆一聲摔倒在地上,卻還是笑著爬起來,拍拍身上的雪,接著騎了上去。我久久看著她遠去的背影,忽然想起了年少時候的自己,那時候,一切都還來得及吧。大雪很快覆蓋了小洞,大地上的一切都在迅速消失,包括所有的往事,夜晚乘著風雪再次降臨,我終于頂著一身雪花回了家。

屋里的爐子燒得通紅,炭在里面噼啪炸響,父親戴著眼鏡,就著一盤花生米正在窗前喝酒,見我回來了,他忙把兩只手在衣服上來回搓了搓,站起來搖搖晃晃地抓住我說,你可回來了,快過來,我教給你怎么認玉。我沒有理他,把身上的雪撣了撣,然后站在爐邊烤著兩只手。他小心翼翼地湊了過來,想說話又不敢說,一邊看著我的臉色,一邊還是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古玉上面的花紋都是有講究的……有獸面紋的玉,一看就是商周時候的……蝌蚪文一看就是西漢時候的玉,記住了吧,是西漢時候的玉。

他可憐巴巴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不忍心去看他,這不忍心又讓我忽然變得憤怒起來,我說,能不能把你的眼鏡摘掉再說話。他好像被火光燙了一下,猛地往后退了一步,卻又習慣性地支棱起一只耳朵,問,你說什么?我抬起頭,看到窗外的雪越來越大,天地好像都要被縫到一起去了,屋里沒有開燈,他放在桌上的那塊玉璧像夜明珠一樣,在昏暗中吐出了水波似的光芒。他在那里呆呆站了半晌,沒有再說什么,只默默地把眼鏡摘了下來。從初一到十五,他在哪里,那玉璧就跟著在哪里,他看起來陷入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癡迷。他吃飯養(yǎng)著它,睡覺養(yǎng)著它,他和這玉璧幾乎已經(jīng)長到一起了,這玉璧像是他身上新長出來的一件器官。

那段時間母親剛從街上打了一口鐵鍋回來,怕鐵鍋生銹,成天小心伺候,專門煉了一罐雪白的豬油,日夜用豬油養(yǎng)著。這使得這口鐵鍋即使閑臥在灶臺上的時候,也散發(fā)著一種強大的氣場。

家里自從養(yǎng)了這些沒有生命的物件之后,不同于從前養(yǎng)狗養(yǎng)八哥的熱鬧,倒像忽然住進來幾個會隱身的遠房親戚,就算看不到人,仍然會覺得家里多了幾個人,有一種陰森森的擁擠。

很快正月十五也過去了,日子照舊,我仍是每天騎著電動車給人送貨。那天晚上,我很晚才到家,回家一看,母親已經(jīng)睡下了,父親居然還沒走,正坐在桌前慢慢喝酒,就著一碟油炸花生米。他坐在椅子上,像小學生一樣把兩只手搭在膝蓋上,有些怯怯地招呼我,要不,過來喝點吧?

我想了想,顧不得洗把臉便悶頭坐下,他給我倒了一杯酒。我們什么話都沒說,悶坐了一會兒,喝下幾杯酒,他才終于看著桌子說,當年讓你去上技校的事,不要怪我,這個社會變得太快,是我老了,跟不上了。我心里忽然就傷感不已,也沒有抬起頭去看他,又默默喝下去一杯,他忽然從懷里貼肉的地方掏出一樣東西遞給我。我一看,還是那塊玉璧。但它忽然就讓我吃了一驚,在燈光下,它散發(fā)著一種奇異的光芒,像是被什么東西喚醒了,我感覺到有一雙眼睛正與我對視著,明凈神秘,它居然長出了目光。

他的那只手一直向我伸著,我看到他的指甲很久沒剪了,指甲縫里有很多污泥,還有個指甲已經(jīng)從中間裂開了。我聽到他對我說,這是給你的,我把它養(yǎng)好了。聲音竟有些歡快。我還是不敢抬頭看他,也不敢把那玉璧接過來,心里只覺得有種說不出來的害怕。然后我借口說已經(jīng)喝得頭暈,要睡了,便起身回屋,忽聽見他在我背后說了一句,抽空回趟老家吧,回去看看。聲音還是很歡快。

第二天早晨一醒來,我便聞到屋子里彌漫著剛勁結(jié)實的酒氣,好像有很多金屬兵器正埋伏在空氣里。我走到窗前打開窗戶,呼吸了幾口早晨清冷的空氣。轉(zhuǎn)身卻看到父親已經(jīng)趴在那張桌子上睡著了,睡得很死。瓶里的酒喝得一滴不剩。那塊玉璧端端正正地擺在桌上,安詳而詭異。我想起父親昨晚莫名歡快的聲音,心里忽然就一陣突如其來的難受,好像麻藥的力量終于過去了,疼痛卻加倍襲來。我走過去輕輕推了推父親,想把他叫醒,他的身體卻已經(jīng)開始發(fā)僵發(fā)硬。他從我的手里緩緩滑到了桌子底下。

父親的骨灰在家里陪了我和母親半年之后,我決定把他帶回老家,那個叫磁窯的小山村。我記得父親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是,抽空回趟老家吧,回去看看。

村口果然長著一棵老態(tài)龍鐘的虎頭槐,實在太蒼老了,估計要十來個人才能抱得攏,樹根如巨型龍爪牢牢摳在大地上,樹冠高大卻枝葉疏朗,能看到枝葉間最少筑了七八個鳥窩,鳥窩都很大,看樣子也是鳥中的豪族,避在這世外的地方逍遙。不時有一只肥碩的大喜鵲忽然從枝葉間躥出,展開黑白的羽毛滑翔而過。我特別喜歡看那些冬天的樹,原因之一就是,樹葉全部落盡之后,骨骼般的干樹枝上卻不顧一切地掛著一只小小的鳥窩,像大樹在寒天中坦露出了自己的心臟,溫柔極了。

槐樹旁邊臥著一塊大石頭,上面刻了四個字——華夏磁窯。我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這口氣,真不小?;睒浜竺媸莻€破舊的古戲臺,三面觀山門,戲臺下埋有幾口大甕做回聲器,屋檐上長滿荒草,兩邊的廂房上面,一邊刻著“日光照”,一邊刻著“月亮明”,腐朽的木柱上隱約可見幾個斑駁的字“擊鼓鳴琴歌……”。

整個村莊坐落在快到山頂?shù)牡胤剑赃吚@著一條小河,這應該就是父親說過的那條磁窯河。一片用石頭壘起的房子參差錯落在棗樹間,不知是哪個朝代留下來的。院墻都是用碎石、瓦片和大大小小的陶罐砌起來的,一只只完整無缺的陶罐像海洋標本一樣被封存在墻里,上面的花紋都還清晰可見,有刻花、剔花、印花,有吉語,顏色有黃、綠、紅、醬。有的院墻已經(jīng)徹底坍塌,只留下一扇孤零零的院門懸立著,像連著另一重神秘的時空,院門上多雕刻有祥禽瑞獸、花鳥魚蟲。沿著石階而上,我才慢慢發(fā)現(xiàn),連村里的廁所、豬圈、羊圈都是用各種陶罐砌起來的。路邊隨處可見陶器和瓷器的碎片。

等走到村子盡頭,便看到一處早已廢棄的古窯場,窯場附近鋪著一層厚厚的碎瓷片,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然而整個村子里看不到一個人影,一片久已干枯的死寂,好像所有的人在某個神秘的瞬間集體消失了。我踩著厚厚的碎瓷片,在巨大的寂靜之下,竟能感覺到這個無人的村莊里藏著一種過節(jié)般的陶醉和快樂,如喝多了酒,整個村莊都沉睡在這種奇怪的陶醉之中。碎瓷片像花朵一樣開滿了整個村莊,在陽光下幾近于要燃燒起來。

踩著碎瓷片再往上走,是一面峭壁,在這峭壁上居然有六孔廢棄的老窯洞,走近了仔細一看,沒有門窗,窯洞里面很粗糙,穹頂和地面上都抹著一層厚厚的白灰,堅固如花崗巖,這可能也是老窯洞能保存下來的原因。窯里有火炕,灶里似乎還有殘余的灰燼。

我從窯洞出來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左側(cè)有一座小小的破廟,已經(jīng)幾乎被草木吞噬殆盡,只露出一角詭異的飛檐。我想走過去看個究竟,但路徑早已經(jīng)消失不見,只能小心撥開樹木草叢,走到跟前只見門窗朽壞,掛滿蛛網(wǎng),一推便嘎吱一聲開了。廟極小,里面只坐著一尊孤零零的紅臉泥塑,顏色脫落大半,正猝不及防地瞪著我。

從廟里退出來又原路返回,忽見前方多了兩個人影,竟把我嚇了一跳,在這無人的村莊里,不知他們是忽然從哪里冒出來的。走到跟前才發(fā)現(xiàn)是一老一少,老人手里提著一只尿素袋子,正在地上挑揀碎瓷片,孩童跟在后面幫著揀。他們看見我這么大一個活人立在那里,竟像沒看見一樣,繼續(xù)低頭揀瓷片。我湊過去,看到這二人都衣衫襤褸,老人腳上穿著一雙發(fā)黃的大頭解放鞋,孩童腳上穿著一雙巨大的舊球鞋,但兩人都氣質(zhì)異然。我問,老伯,撿這個有什么用?他撿起一塊瓷片,瞇起眼睛,對著陽光端詳了半天,輕輕扔進了尿素袋子里。然后頭也不抬地說,拿到鬼市上去賣,這里面有文物。我大驚,哪里有鬼市?他放下袋子,在一塊石頭上坐下歇息,不慌不忙地點了根煙,身后的小孩也絲毫沒有孩童的天真狀,靜靜立在旁邊,沉穩(wěn)得嚇人。老人微微笑了一下,看著我說,外地人吧?我忙說,也不算外地人,這里就是我老家,我家祖上的老人們都在這里埋著。

他點點頭,一手夾著煙,一手從尿素袋子里掏出一塊瓷片,放在手心里說,過來看看,上面寫的什么?我看了半天,說,不認識。他微微一笑,徐徐噴出一口青煙,這兩個字是玉堂,這是順治年間造的玉堂美器。又隨手拈起一塊青花瓷的碎片,問我,知道這是什么年代造的嗎?我老實說,不知道。后面的孩童半笑著答了一句,永樂年間的。我扭頭看他,問,上幾年級了?他微微一笑,并不搭話,動作輕雅,穿著不合腳的球鞋,走路卻沒有任何聲音。我心中一時有些驚懼,這時只見老人掐掉煙頭,起身說,二十里之外有個龐水鎮(zhèn),每個月的十五,鎮(zhèn)上都有鬼市,要是想買文物,可以過去看看,可是不要去太早,半夜三點鐘以后,擺攤的就都出來了,天亮收攤。

我連忙問道,這村里的人都哪去了?他說,死的死,搬走的搬走,都散了。我說,山上的那幾孔窯洞是什么時候留下的?他淡淡說了一句,龍山文化時期的。我越發(fā)吃驚,又問,那邊,那是什么時候留下的古窯?他頭也不抬地說,唐朝。我驚異更甚,又趕緊問了一句,那個小廟里供的又是什么菩薩?這回,他不悅地看了我一眼,還是說,那是狐爺廟,狐爺是這里的窯神,你盡量不要沖撞了。我說,狐爺就是狐仙吧。那孩童在后面恭敬地說了一句,是晉國的狐突大夫。我正暗自嘆息,只聽老人又道,各個地方的窯神其實都不一樣,比如景德鎮(zhèn)的窯神叫童賓,還有的地方供的是雷神,因為雷神掌管風雨,燒瓷必須要好天氣,不能下雨,也不能響雷,曬出的瓷器要是遇上響雷,立刻就變成一堆爛渣渣。

尿素袋子裝了小半袋,老人輕巧地把袋子扛在肩上,好像沒有一點分量,迎著夕陽,帶著孩童飄然遠去。他們二人竟然都沒有任何腳步聲。

黃昏到來。巨大的夕陽即將沉沒于群山之間,天空變成了鮮艷的血紅色,山林、村莊、古窯,還有那座詭異的神廟,都在這血色里變得分外肅穆莊嚴。天邊的晚霞很快消逝,取而代之的是從那里升起的星辰。星辰變得越來越明亮,越來越堅固,夜空漸漸變得深邃、燦爛,河水在星光下靜靜閃爍著璀璨的銀光,山林里傳出悠長的鳥叫聲。在天黑下來的那一瞬間里,我忽然在天地之間感覺到了一種之前從未見過的空間,人世之上和蒼穹之下的一重空間,蒼茫,遼闊,巨大,大得足以庇護萬物。也使得身在其中的一切看起來都微不足道了。我開始有些理解,父親后來為什么情愿獨自待在一個已經(jīng)廢棄的古老村莊里。人都需要躲進一個更大的東西里來庇護自己。

我在廢棄的村莊里找到了一間略有人跡的屋子,屋里有炕有灶,炕上鋪著油氈,油氈上有卷被褥,灶上有鍋碗,有一只燒水用的三足陶罐,還有半袋小米,幾顆土豆。窗臺上立著半截蠟燭,灶下扔著幾只煙頭,我撿起來仔細辨認,都是紅塔山。熏黑的墻壁上貼滿了報紙,還有一張娃娃年畫,年畫下面帶著去年的日歷,有幾個日期下面打了鉤,仔細一看,是有規(guī)律的,都是每月的十五。我猜測這就是父親生前住過的地方。只是,在這樣一個早已荒無人煙的山村里,他又有什么生意可做?看來也不過是一種對我和我母親的托詞。

那晚,我就住在了父親曾住過的那間房屋里。我撫摸著父親留給我的那塊玉璧,在燭光里,它散發(fā)著一種沁涼的光芒,饕餮花紋神秘悠遠。細細端詳,便能看到里面有絲絲縷縷的血沁。我想到父親生前日夜玉不離手,便覺得這也許是父親的血液已沁入了玉璧,此時把這玉璧捧在手中,竟像是童年時牽著父親的一只手,那只大手干燥溫暖,曾帶著我步行幾里路去看露天電影,帶著我去買圖畫書和水彩筆,帶著我去省城公園里看人家劃船。那年我七歲,生平第一次見到了公園,見到了劃船。他最后也沒舍得買一張船票,只帶著我坐在河邊的長椅上,久久看著那些來來去去的船只。秋風吹過的時候,公園里金黃的銀杏葉幾乎要把我們兩個人埋葬在那張長椅上。那個下午,他一直拉著我的手,似乎怕我會掉進河里,怕我被這些來來去去的小船帶走。

2

第二天早晨,我用河水洗了把臉,用三足陶罐煮了些小米粥喝,又吃了一張母親給我?guī)У臎龌馃?。然后,我決定先找個地方把父親的骨灰安葬好。

村莊附近不見有墓地,倒是在昨天夕陽即將落山的時候,隱約看到西邊的山谷里有一片尖頂?shù)慕ㄖ?,在一天當中最后的光線里,那片建筑散發(fā)著奇異的銀光,不知是個村莊還是什么,我背著父親的骨灰向西走去。

正是秋天,山林絢爛,金黃的山楊葉拼命吞吐著陽光,血紅的楸樹葉在大地上獵獵燃燒,黃紅綠又一層一層繁殖出了無盡的過渡色系,朱紅、妃紅、暗紅、蝦紅、鮭紅、亞麻黃、蓍草黃、纖綠、黛綠、油綠、墨綠,所有的顏色都攪在了一起,反而有種更為可怖的孤寂的蠻力。在山林間行走,我看到兩邊的樹上結(jié)出了各種各樣的野果,無一例外都是美艷而瘦小,鮮能看到大個兒的野果。有一種野果紅得很是炫目,瑪瑙一般掛滿整棵樹,我試著吃了一顆,味道有點像山楂,只是要比山楂小,心里便懷疑這其實是山楂的祖先。水果店里的那些水果的祖先們估計都還活在無人的深山老林里,無人問津,春天一樹繁花,秋天便成了鳥兒們和松鼠們的美食。我還看到一棵巨大的野玫瑰,玫瑰居然也能長成樹,有點成仙得道后的妖氣。玫瑰花早謝了,枝上長滿了花瓶形狀的果實,粉紅色的,俊俏可愛,心想這可能就是父親和我提起過的玫瑰瓶兒,也是一種野果。摘了一顆放到嘴里,不是很甜,但很脆,滿嘴都是玫瑰的清香。

走著走著,前面的山林里忽然冒出了一片奇異的尖頂建筑,仔細一看,居然是一片古老的塔林,墓塔高矮不齊,有六角形的,有圓形的,還有錐形的。塔尖齊齊指向天空,肅穆地錯落在山林中。根基上爬滿了暗綠色的青苔,有的墓塔已經(jīng)坍塌了一半。古老的時間游蕩于塔林間,腳步遲緩莊嚴。我抬頭看了看天空,頭頂?shù)囊环教炜蘸湍_下的土地都靜極了,塔林間鋪著厚厚的落葉,看不出有任何人跡。我回頭張望了一下磁窯村的位置,村莊已經(jīng)隱匿于山林間,我在村里看到的那片建筑可能就是這片塔林。極樂世界位于西方,正是太陽落山的地方。

把父親葬在塔林顯然不合適,畢竟俗僧有別。我便繼續(xù)往前走,走著走著,忽然看到山林里隱藏著一座破敗的寺院和半截白塔。我心想,怪不得深山里會有塔林呢。走近一看,寺院的門上掛著一塊腐朽的木匾,隱約有圓明寺三個大字。走進寺院,只見三間正殿已經(jīng)基本坍塌,還能依稀看到墻上的幾處壁畫。秋風過處,一地落葉簌簌作響,好似眾多魂魄擠在一起私語。寺院中央立著幾塊石碑,有幾塊已經(jīng)只剩下了石基,石碑被人敲掉了。只有一塊不知何故保存了下來,被一只石龜穩(wěn)穩(wěn)馱在背上。上前仔細辨認一番,里面提到了一個和尚,叫萬松行秀,還提到當時朝廷的中書令耶律楚材。

我在半截殘碑上坐著抽了根煙,那石龜馱著石碑馴順不語,龜頭昂起,默默看著天空。我看著它,心中有些憐憫,這一馱就是幾百年幾千年,永無脫身之日,也不容易。又忍不住感嘆這些石碑的妙用,用一塊石頭就把這么久遠的事情保存了下來。寺里的僧人們來來去去,人事代謝,渺若浮塵,一陣輕風便可吹散幾百年的時光,唯獨這孤獨的石碑還孑立于深山里。

一低頭,忽然看見石磚縫隙里扔著一只煙頭,我心里一驚,略一躊躇,還是慢慢把那煙頭撿了起來。果然,又是紅塔山。我扔掉煙頭環(huán)顧四周,四下里沒有一點人跡。這里離磁窯村并不遠,很有可能我父親也來過這里,就坐在我現(xiàn)在坐的位置上,抽了根煙才離去。此時他安靜地蜷縮在一只黑色的小盒子里,就放在我腳邊。我又點了一根煙,放在他的骨灰盒上,等著它慢慢燃盡。從寺院出來才發(fā)現(xiàn),寺院右邊的石壁上還鑿有十幾眼石窟,里面的石像大多已經(jīng)風化不堪,只有兩個窟里的石像還在,但奇怪的是,石像的頭都不在了。

我背著盒子里的父親繼續(xù)向西行走,陽光穿過密林,篩落下了大大小小的光斑,羽毛一般,輕盈地落在地上,落在我身上。山林看起來更加華美也更加可怖了,樹林和灌木越來越茂密幽深,好像靜靜地張開了血盆大口,欲吞噬掉一切。前方不時跳出一兩朵血紅色的野花,花朵奇大,兇悍妖媚地看著我。我心中不免有些害怕,但一想到父親曾經(jīng)也一定來過這些地方,便感覺與這山林又親近了些。如果把父親隨便葬在這大山里,又怕他太孤單了,連個做鄰居的墳墓都沒有。我這才發(fā)現(xiàn),其實我早就知道他很孤單。但我把這孤單當成了一種對他和對我的懲罰,就像握在我手里的一件武器。走著走著,我忽然就號啕大哭起來,我抱著一棵松樹,哭了很久很久,哭累了,我又坐在樹下抽了一根煙。

等到重新上路,我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分辨不出東南西北了,我覺得自己已經(jīng)走出很遠了,卻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又回到了剛才的那棵大松樹下面。因為我在那棵樹下抽了一根煙,抽完把煙頭塞進了一個樹洞里,我正驚詫地看到大樹上居然長出來一只煙頭,卻忽然發(fā)現(xiàn),這煙頭正是我自己的。我背上掠過一陣陰涼的感覺,在樹下呆坐了一會,一條蝮蛇從我腳邊游過去了,我一動不敢動,目送著它走遠。四周靜極了,一種巨大而可怖的安靜,像史前怪獸一般佇立在我眼前。過于強烈的安靜反而會把一些微弱的聲音舉起來,高高舉在一切之上。我隱約聽到了林中有流水的聲音,若遠若近,這柔軟的聲音被包裹在山林的最深處。我循著流水聲找到了那條隱蔽在林間的小河,河邊的草叢浸泡在河水里,像女人的頭發(fā)一樣漂出很遠。河流清澈見底,狀如透明無物,有樹葉飄入河中,竟像是脫離塵埃,靜靜懸于空中。

我想起父親曾和我說過,在山里,有河流處就會有人家。我便順著河流繼續(xù)往前走,它只顧歡快地向前奔跑,并不回頭看我一眼,我逐水而行,感覺自己好像騎在一條白龍身上,倒也不覺得疲憊,河水蜿蜒,明滅可見。走了一段路,忽然發(fā)現(xiàn)密林戛然而止,樹林灌木驟然疏朗下來,前方竟出現(xiàn)了一座平緩的山丘。我試著爬上山丘,發(fā)現(xiàn)這座山丘十分奇異,上面竟看不到一棵樹,視野開闊,覆蓋著一層毛茸茸的青草,草叢可淹沒小腿,有些地方的草已經(jīng)開始枯黃。山風吹過的時候,草叢齊齊倒向一邊,竟露出了十幾只正在吃草的綿羊,好像把一大塊牧場從草原上切割下來,整齊地搬到了這深山里。

四下里張望一番,看到山頂處有一座小廟,我便走了過去??礃幼右彩且蛔鼱攺R,推開廟門一看,果然,里面又是孤零零地坐著一尊紅臉狐爺?shù)哪嘞?。我心想,這狐爺不知是什么神仙,在這山里還真是神通廣大。又繞到狐爺廟后面,發(fā)現(xiàn)那里居然站著一座石碑,立刻來了興趣,便又湊過去辨認一番。石碑風化嚴重,只能勉強認出“伯安僖驃騎大將軍”幾個字,在碑首還能認出“烏丸洪敬”四個字。

我越發(fā)感到了這山林的神秘與不可測,也越發(fā)奇怪父親在這大山里究竟以什么為生。我坐在山頂上吃了塊隨身帶的涼火燒,向四周看去,四周皆是茫茫林海,有風吹過時,便會在林海之上劃出一道悠揚的波紋,一直蕩向天邊。這時,我忽然看到不遠處的石頭后面竟躺著一個人。走過去一看,是個放羊的老漢正在睡覺,羊鏟就放在一邊,飯盆也放在一邊,碩大無比,比人頭還大出兩輪。這深山里的草原本就有幾分魔幻,使得一切看起來都不是那么太真實。我忽然想和他開個玩笑,就湊過去大喊,老伯,你的羊都跑了。

老漢猛地從地上跳了起來,抓起羊鏟問,跑哪尕了?一看他的羊群還在乖乖吃草,便扔下羊鏟,看看太陽,又很高興地看著我,說,吃了?我說,吃了。他說,吃的啥?我說,你吃的啥?他說,吃的饃饃,你吃的啥?我又打岔說,老伯,你家離得遠不遠?他說,不遠不遠,就在跟前,也就十五六里地吧,你到底吃的啥嘛?我說,十五六里地呢,怎么跑這么遠來放羊?他說,哪里遠了嘛,明明就在眼跟前。我說,這是什么地方?他說,四十里跑馬堰,以前沒來過?我說,沒,看著是個好地方。他得意地說,可不是,元朝時候,這里就是皇帝的牧馬場。

我驚嘆,老伯,你怎么知道的?他笑瞇瞇地說,連山里的娃娃都知道,我還是個娃娃的時候就聽老人們講過,以前這里住的都是少數(shù)民族嘛。哎,你為啥不說你吃的啥嘛,告訴我一下子嘛,我一個人放羊太悶人(孤單),就天每(每天)給自己想點好吃的,我想吃過油肉、肉丸子、紅燒肉,燒肉一定要切成薄薄的,和油豆腐放在一起燉,花椒大料放上,蔥姜蒜放上,慢慢燉,燉得都不用牙咬就能直接咽下去,你說好吃不好吃?以前磁窯村有個老漢知道我在這里放羊,時常還過來和我坐坐,分我兩支煙抽,后頭也不來了。

我說,他抽的是紅塔山吧。他又高興地說,你們也認識?那老漢呢,怎么就不過來了?讓他過來嘛。我站起身來,拍拍屁股上的土,他急忙說,這就要走了?著啥急?再坐一坐嘛。我說,老伯,我還有事要辦,得走了。他跟著我走了幾步,說,你這人,還說走就走,再坐一坐嘛,坐坐嘛。我繼續(xù)往前走,他還是跟著我,說,真不坐了?你這人,著啥急嘛,你背上的盒子里背的啥好東西?是不是有好吃的不敢告訴我?

我回頭對他笑笑,說,是我爸的骨灰,我想找個好點的地方把他埋了。他一愣,倒退了幾步,然后嘆了一口氣,指著山林中的一個方向說,看見沒?你就往那尕走,前頭就是西塔溝,溝里有塊風水寶地,長的都是一千多年的老柏樹,山里人死了都愿意埋到那里,對后人好。山外頭的人聽說了這么一塊風水寶地,也都搶著想埋進來,人還沒死就先把地方占住了。你往前走吧,走著走著就看見了。

走下四十里跑馬堰,即將再次進入密林的時候,我回頭張望了一下,放羊老漢已經(jīng)變成了很小很小的一個黑點,還孤零零地立在山頭看著我。

這片林子里的樹木好像更加高大陰森了,有一段路幾乎看不到陽光,茂密的枝葉在我頭頂上方搭成了不透光的穹頂,白天變成了黃昏。不知是不是因為陽光少的緣故,走著走著會忽然看到前方的樹下站著一叢巨大的蘑菇,足有雨傘那么大,因為過于龐大,看起來有些猙獰。有什么野獸從我身邊的草叢里一閃而過,并不攻擊我,我只看到了兩只倏忽而過的綠色眼睛。

陰森的密林漸漸稀疏下來,再次聽到了流水的淙淙聲,河流冷不丁又拐了出來。我繼續(xù)沿著河流往前走,看到兩邊都是高山,知道自己是走進山谷里了,蒼鷹從頭頂?shù)奶炜栈瓒^,金色的夕陽從山頂上斜斜照落下來。有清幽的柏香陣陣襲來,河谷兩邊的柏樹越來越多,我開始明白,這應該是走進放羊老漢說的西塔溝了。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忽然看見前面的樹林里隱隱出現(xiàn)了一角房檐,我心想,莫不是在這溝里還能遇到村莊?眼看夕陽已經(jīng)漸漸落山,我便快步向那房檐走去,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不像是村莊,倒像是一個雅致幽靜的園林,紅墻黃瓦,里面有柔順的垂柳拂過墻頭。大門虛掩,一推就開了,果然是個很大的園林,按江南園林布置的格局,把河水引入園中建了個小湖,湖邊亭臺樓閣,泉流環(huán)繞,怪石林立,廊廡之間有閣道相連。一座水榭半跨入湖中,憑欄可以觀魚賞荷。一道長廊曲徑通幽,直通往湖中央的一座八角涼亭。沿著湖堤上煙霧般的垂柳一直往里走,又看到一座二層重屋式樓閣,正中間是客廳,兩邊是東西房,上面分別寫著“和容”“拾翠”“藏春”。樓閣前立著一塊奇石,樓后是一叢青翠的鳳尾竹。

我忽然發(fā)現(xiàn),這偌大的園林里竟然沒有任何人跡。這時候陽光又西斜了一點,身上頓時涼颼颼的,整個園林開始變得昏暗詭異起來,驟然間多了些陰森之氣。我推開樓閣中間的那扇“和容”,卻發(fā)現(xiàn)里面只坐著一座泥塑,連件家具都沒有。再推開東西兩邊的房門,里面竟空無一物。我一低頭,卻發(fā)現(xiàn)方磚地上鋪著一層羊糞。我開始有些膽戰(zhàn)心驚,卻還是忍不住往前又走了一段,期待能忽然看到一個守園子的人。穿過一座怪石嶙峋的假山便進了后面的花園,花園里種了很多樹木花草,卻因為長期沒人打理而瘋長成一堆,披頭散發(fā)地擁擠在一起。這些植物都散發(fā)著一種奇怪的氣息,仿佛都長著眼睛和牙齒,有的還長出了長長的手指,在我身上輕輕拂過。我不敢再往前走,正四下觀望,忽然就看到草木中間包裹著兩座墓碑,墓碑后面是兩座寂靜的墳墓,墳頭都已經(jīng)長滿荒草,不仔細看還真看不出來是墳墓。

我忽然明白了過來,這其實是一座陵園。而我在樓閣里之所以能看到羊糞,是因為有時候放羊的會趕著羊群來這里歇息打尖。

從陵園里逃出來再往前走,便不時看到山谷里有各種各樣的墳墓和墓碑。有的墓碑十分豪華,墓前守著石人石馬,簡直像皇陵一樣氣派,有的則很簡陋,只在墳上插了棵柳樹。有的墳墓前還蓋了間小廟,廟里供著墓主的泥塑,還擺著供品。有的墳墓久沒有人上墳,已經(jīng)瘦小得幾近于消失,有的墳墓則肥碩雄壯,卓爾不群。我想,這應該就是放羊老漢所說的那塊風水寶地了。把父親葬到這里倒是也不錯,環(huán)境清幽,古柏參天,有這么多鄰居陪著,起碼不孤單,旁邊還有那么奢華的一座陵園,沒事還可以進去游園觀魚。

于是在即將天黑之前,我把父親安葬在了這處熱鬧的墳地里。

月亮上來了,高懸在黑黢黢的山林上空。漆黑的山谷里唯有那條小河閃著銀光,月光像銀鱗一般灑滿整個河面,我又冷又餓,不敢停留,沿著河流一直往前走。兩邊的高山像黑色的神像默然聳立著,整個山谷幽靜極了,只能聽到嘩嘩的流水聲,流水聲回蕩在整個山谷里,我自己似乎正飄然行走在水面之上。雖說此番回老家的任務已經(jīng)完成,但想想自己四十歲出頭,一事無成,又有些懼怕再回去,覺得走在這黑暗的山林中反倒有種暢快感。該到來的總會到來,該受懲罰的也遲早會被懲罰,這么想著,心里也不那么害怕了。抬頭一看,月亮更大更亮了,看上去離我只有咫尺之遙。

跟著河流走了不知道有多遠,忽然看到前方飄出一點燈光,一燈如豆,螢火蟲似的,在大海一般的黑暗中若隱若現(xiàn)。我疑心那是什么山妖或鬼魅幻化出來,專門用來誘惑山間行人的。可是茫茫黑暗中只有那一點燈火,又不由得把我吸了過去。越來越近了,我終于看清楚,是從一扇窗戶里飄出的燈光。

銀色的河流繼續(xù)在月光下趕路,我站在河邊與那盞燈光久久對視著??摧喞@好像是一個蟄伏在大山里的小村莊,大概有十來戶人家,但只有其中的一間屋子透出燈光,其他房屋則悄無聲息地沉入了黑暗之海,猶如海底的礁石或貝類,一動不動。夜晚的山林溫度驟降,我冷得渾身發(fā)抖,猶豫了很久,終于下決心走了過去,敲了敲門。木門嘎吱一聲打開了,昏暗的燈光隨之瀉了出來,一個高瘦的老人背光站在門口。

我隨老人進了屋里,屋里沒有別人,看來是個獨自留守在山間的老人。只見屋里有張炕,炕上擺著一張四方炕桌,炕上堆滿書和瓶瓶罐罐,桌上放著一支鋼筆,一瓶墨水。灶里已經(jīng)燒了柴,屋里暖烘烘的。地上有只描著仙鶴圖的樟木箱,箱子上也擺著一堆瓶瓶罐罐,正中供著一尊威嚴的佛像,佛像前點著兩盞油燈,隨著木門一開一合,燈焰無聲地跳動著,投在墻上的陰影忽大忽小,使這屋子看上去有些寺廟里的詭異之氣。箱子旁邊是一只古色古香的絳色書架,里面塞滿了亂七八糟的書和本子,最上面擺著一只老式座鐘,正咔噠咔噠地走著。書架右面是一張桌子兩把椅子,桌子和椅子看上去都不太尋常,上面雕刻著繁復精致的花紋,很有年代的樣子。一只巨大的紅木柜子靠墻立著,柜門上刻有山水浮雕,山水間還鑲嵌著亮晶晶的螺鈿。墻上掛著一只雕花大葫蘆,看著像是酒葫蘆。

老人端上來的烤土豆我一口氣吃了三個,又喝了一大碗小米稀飯,這才緩過來一點。我問老人,老伯,這是什么村?老人摘掉了鼻子上的老花鏡,正坐在一把椅子上靜靜打量著我。我這才發(fā)現(xiàn)這個老人略有些高鼻深目,頭發(fā)花白,在燈光下看上去,眼珠竟像是藍色的。實在太瘦了些,胳膊和腿極細,看起來都不大像是真的,他蹺著二郎腿,把一只腿完全壓到另一只腿上,一個人竟可以把腿彎到那種程度,看起來更不像真的了。大概是因為山里的晚上溫度低,他已經(jīng)在身上穿了一件薄棉衣,棉衣里看上去空蕩蕩的,都找不到人在哪里。他的兩只手扣在一起端在腿上,半天才慢條斯理地說了一句,佛羅漢。

我心想,這村名怎么這么奇怪,難不成與佛教有關系。便又問了一句,這村名可有什么來歷?他微微笑了一下,沒有說話。我只好又問,怎么就你一個人,村里的其他人都到哪去了?他把眼睛垂下,看著自己疊在一起的兩只手,他睫毛很長,像兩把小扇子,在燈光下?lián)溟W撲閃的,我想他年輕的時候應該是個很漂亮的小伙子。只聽他不慌不忙地說,老人們慢慢都去世了,年輕人都下山去了,村子慢慢就空了,現(xiàn)在村里就剩下我一個人了,我在這里住習慣了,不想走。

我還想問他點什么,但因為屋里很暖和,加上勞累,一陣困意襲來,連連打起哈欠來。老人起身,在炕上的一堆書和瓶瓶罐罐中間給我刨出一塊地方,說,你就睡這里吧。我疑惑地打量了一下周圍,說,那你睡哪里?他立在地上,用手指了指那只紅木柜子,說,我睡柜子里,我從來不在炕上睡覺的。

我被嚇得困意立刻跑了一半。這時候,油燈的光焰忽然黯淡下去了,變得只有黃豆大小,屋子里的陰影迅速從各個角落里長了出來,只見他從灶上端起一把長嘴油壺,走到木箱前,往兩盞油燈里各添了些胡麻油,光焰立刻又躥了起來。

3

第二天早晨醒來,恍惚記得昨晚夢見了一個老頭,頭發(fā)花白,眼睛卻是藍色的,說他睡在一只巨大的柜子里。睜開眼睛一看,屋里靜悄悄的,只有我一個人,但那些家具都清晰地從夢里浮了出來,就立在我眼前,包括那只大柜子,竟然都是真的。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打開柜門,往里一瞅,里面是空的,只堆著一床被子,還有幾本書和一只手電筒。炕桌上放著兩個熱乎乎的土豆,一摸,也是真的。我定了定神,吃了土豆,出了屋子。

耳邊全是清幽的鳥叫聲,放眼一看,果然是個很小的山村,一片死寂,連犬吠聲都聽不見。有幾家門口的荒草已經(jīng)一人多高,有些門窗已經(jīng)完全被野草吞噬,在沒有人的地方,那些安靜的野草就會很快長出牙齒和手腳,占領廢棄的房屋。出門走了沒幾步,我就看到昨晚那老人正獨自立在村口東面的斷崖邊,他雙手背在身后,空蕩蕩的衣角被山風吹起,那衣服里看上去好像什么都沒有。

我走過去和他并肩立在懸崖邊。清晨的山中,大霧尚未退去,山林還未顯形,我們腳下的斷崖宛如仙境,雪白的云霧間飄浮著一叢叢島嶼般的黛色,偶見一株巨大的云杉刺破云霧,正孤獨地四下張望。他沒有扭臉看我,只慢慢問了一句,你,姓什么?我說,姓劉,我老家是磁窯村的,也在這山里,不過我是在縣城里長大的,這是我頭一次回老家。他微微頷首,說,我年輕的時候經(jīng)常去磁窯,那是個好地方,我曾在那里見過珍貴的鷓鴣釉和兔毫釉,現(xiàn)在我老了,它又在山頂上,要上去一趟都不容易,古老嘛,越古老的村莊海拔越高,像佛羅漢這種山谷里的村莊其實都比較年輕。

他說話聲音不高,慢慢悠悠的,喜歡垂下眼睛,盡量不去看對方的眼睛。有一種深不見底的安靜從他身上看不見的地方散發(fā)出來,像是他已經(jīng)在這深山里獨自隱居了幾百年了。我等著他問我為什么一個人跑到這里來,但他只是眺望著遠處的山巒,微微嘆了口氣,你路上經(jīng)過了幾個村莊?這陽關山上的每一個村莊我都跑過,那時候年輕,精力好,騎著一輛加重自行車,總是天還黑著就出發(fā),半夜才到家,兩頭都是黑的,有時候去遠一點的村莊,就背上干糧和水壺,騎車要騎好幾天才能到,晚上就在山上找個山洞睡一覺,或者爬到樹上去睡,現(xiàn)在年齡大了,跑不動了。

我說,村莊沒見到,倒是看到不少狐爺廟,還看到一座寺廟,叫什么圓明寺,寺里有座石碑,石碑上提到的萬松行秀不知是誰,名字像個日本人。

他靜靜看著遠處說,萬松行秀是金代的高僧,他當年在圓明寺當住持的時候,耶律楚材是居士,經(jīng)常去圓明寺向他請教問題。耶律楚材是遼太祖耶律阿保機的九世孫,是個精通漢族文化的契丹貴族,和萬松行秀的交往就是他不斷漢化的過程,少數(shù)民族的漢化是很有意思的。

我心中有些驚異,又說,我還到了那個叫什么四十里跑馬堰的地方,那里也有塊石碑。

他依然背手眺望著遠方,并沒有扭臉看我一眼,慢慢說,你看到的石碑上面寫的烏丸洪敬,是古代的西域國名,是東胡烏桓的后代,建安十三年的時候,有一萬多烏桓人遷到了中原。石碑上說的伯安僖是北魏孝文帝的兒子,從那塊石碑上可以知道,北魏時候,四十里跑馬堰曾是皇家牧場,是孝文帝封給兒子伯安僖的封地。

我心中不免有些驚恐起來,不知道這躲在深山里的老人到底是誰。這時候太陽漸漸升起來了,一縷金色的陽光從東方照過來,把我們的臉也都照成了金色的。腳下的大霧正在漸漸散去,蒼青色的山林漸漸浮現(xiàn)出來。他依然一動不動地立在懸崖邊,看起來極瘦極輕,隨時會被山風吹走,仿佛連骨頭都是沒有分量的。我有些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老伯,還不知道你怎么稱呼。

他說,我姓元,就叫我老元吧。

我說,是元氣的元還是原來的原?

他說,元氣的元。

我猶豫了一下,又問,不知你今年多大了?

他并不回答,好像略微沉吟了一下,忽然把臉慢慢扭了過來。猛然看到他的眼睛,把我嚇了一跳,忍不住后退了兩步。我發(fā)現(xiàn)他臉上沒有一絲血色,連嘴唇都是蒼白的,眼睛卻比一般人要深,睫毛很長,從某個角度看過去的時候,會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確實是藍色的,并不是我昨晚的幻覺,目光里還微微透著些寒涼之氣。他背著手,氣定神閑地看著我,身后飄忽著將退未退的大霧,使他看起來并不像一個人間的人。我心里不由得一陣害怕,卻聽見他慢慢問了一句,你做什么工作?急著回去嗎?我連想都沒想就說,我就是個閑人,根本沒工作。說完才發(fā)現(xiàn)自己言語之間居然帶著一種奇怪的快感,好像存心要報復自己一般。

他不再看我,又垂下眼睛,臉上看不出更多表情,只聽他說,我看你對文物好像還有些興趣,要是手頭沒有什么正經(jīng)營生可干,愿不愿意暫時給我做做幫手?這山里的空氣很好,你不妨住一段時間。我正需要找一個幫手,我管你吃住,每月給你發(fā)些工資,你就把我的口述記錄下來,再幫我把資料整理好編進書里,時間不會太長的。我正在寫一本書,想把這些年我在陽關山里見過的文物古跡都寫進去,可是我老了,精力已經(jīng)不夠了。

我躊躇一番,最終還是答應了下來,倒不是為了一點工資,好像有一種神秘的力量推著我,讓我留在了這大山里。我想起父親臨終前的最后一句話,抽空回趟老家吧,回去看看。事后回想,總覺得他是想告訴我什么。如今,他再也不可能親口告訴我了。

晚上,我睡在從炕上刨出來的那塊空地上,瓶瓶罐罐像陪葬品一樣擺在我身邊,他則睡在柜子里,他躺進去以后,再把柜門合上,然后便悄無聲息了,根本看不出來里面竟然有人。佛像前的油燈徹夜不熄,時常讓我生出一種身在寺廟中的錯覺。我忍不住好奇,問過他一次,為什么不睡在炕上?其實這么大的炕睡五個人都綽綽有余。他淡淡說,習慣了,他已經(jīng)在柜子里睡了好多年了,挺好,比在炕上有安全感。他說挺好,我也就不好再多問。但他似乎很少睡覺,也很少吃東西,晚上我困得快要睡著的時候,他還坐在炕桌前,貓著腰整理他那堆山一樣高的資料,等我早晨醒來一看,他早已經(jīng)坐在桌前開始看書了,兩條秸稈一樣的細腿盤在炕上,好像一夜不曾挪動過。吃飯則每天都是烤土豆,小米稀飯加咸菜,偶爾吃一頓酸菜炒搟面。我一邊啃土豆一邊說,元老師啊,你怎么像個神仙,每天不用吃不用睡的。他微微點點頭,說,人老了就這樣,睡不著,吃多了也不消化。

他酷愛讀書,吃飯的時候手里都要翻著一本書,我又忍不住驚嘆道,元老師啊,想不到山里還有你這么愛看書的人,真是可惜了,你莫不是還上過大學?他朝我搖了搖手,手指又長又細,竹枝一般,說,快不要說什么大學,也就把初中上完了。我說,那你怎么就開始研究文物了?他用藍色的眼珠子盯著我看了半天,把我看得心里直發(fā)毛,心想,自己是不是說錯了什么?卻忽聽他說,小時候跟著大人去種地,動不動就從地里挖出東西來,陶罐啊,碗啊,石斧啊,那時候就覺得先人們留下的這些東西真有意思,談不上什么研究,就是個興趣愛好,人都得有個精神寄托嘛。

他有時候從炕上抓起一只青銅器,盯著一看就是大半天,兩只手在饕餮紋上細細摩挲,戴著老花鏡,幾乎把眼睛貼到了上面。還有的時候,他閉上眼睛,像抱嬰兒一樣把一只陶罐抱住,坐在一堆陶罐中間一動不動,我心中不免驚慌,不知道他是否還有氣息。正想過去看個究竟,忽見他又徐徐睜開了眼睛,目光清澈,略帶寒氣,倒把我嚇了一跳。他手上日夜戴著一只玉鐲,但和女人們戴的玉鐲又不大一樣,手鐲是扁的,比尋常手鐲要大出一圈。有一次我壯著膽子問他這是什么玉鐲,他先是默默地盯著我看了幾分鐘,然后竟把玉鐲摘下來給我看,說,商代的玉鐲多是扁的,漢代才有圓鐲。我仔細一看,只見玉鐲上雕著三只猙獰的神面,還有三只蟬,在玉鐲內(nèi)側(cè)還刻著一個字,他指了指那個字,說,這是甲骨文的“辛”字,說明這是婦好的陪葬手鐲,蟬象征著人死后破土重生之意,這上面的人面是石家河文化神面相。我大吃一驚,婦好墓出土的?他微微一笑,不再說話,只把手鐲又小心翼翼戴在了左手上。

不光是玉鐲,他脖子里還戴著一塊龍鳳紋玉佩,上面刻著三個字“宜子孫”,褲帶上還掛著一塊饕餮紋玉腰牌,吊著一塊玉璜。我和他開玩笑地說,元老師,你這裝備真是夠齊啊,都掛在身上沉不沉?他正色說,君子無故,玉不去身。古代的君子們身上必佩玉,佩玉只有在不快不慢有節(jié)奏的步伐下才能發(fā)出清脆悅耳的聲音,時刻提醒君子們一言一行都要溫文爾雅、不緊不慢,玉佩撞擊的聲音也可以顯示君子們的光明磊落。那時候君子們出個門,身上戴著玉佩、玉觽、玉帶鉤、蹀躞,如果佩劍,還要戴上玉劍首、玉劍格、玉璏、玉珌。我驚嘆道,那還能走得動嗎?他不悅地說,古代的君子們本來就沒打算要走快,站有站姿,坐有坐相,比現(xiàn)代人有尊嚴得多。

此外,我還發(fā)現(xiàn),他懷里每天都藏著一件玉器,像寵物一樣養(yǎng)在身上,一有空閑就掏出來把玩,有時候是一個玉跪人,有時候是一只雞心佩,有時候是一塊玉劍首,有時候是一只長著蘑菇角的玉龍,頭極大,尾巴又極小。有時候我故意問他,今天身上又藏著什么好東西???他攤開兩只手,無辜地說,你看什么都沒有啊。過了一會兒,卻笑瞇瞇地從懷里摸出一只玉蟬給我看,他嚇唬我道,這可是一只含蟬,以前是含在死人嘴里的,怕不怕?我一聽這話,嚇得往后退了兩步。他卻哈哈大笑起來,邊笑邊說,不要怕,古玉是通靈的,通過古玉人能和鬼神相通。古玉也都是有性格的,你要是總不理它,它就會生氣,就會吐灰,必須得愛護它,經(jīng)常撫摸它,它才會長出光暈。

晚上,他回柜子里睡覺的時候,還要像小孩子抱著布娃娃一樣,把這些玉器抱在懷里才能睡著。

一天深夜,我草草洗漱一番,正準備睡覺,忽聽到外面有幾聲若有若無的敲門聲,我看了看老元,他正坐在炕桌前翻看一本書,像是壓根兒沒有聽見敲門聲,我擔心是像我一樣在山里迷了路的夜行人,便過去開門,打開門一看,外面空無一人,寒風裹著夜色竄了進來。我只好又把門關上了,等了半天,外面的敲門聲再沒有響起。我正在疑惑,老元忽然抬起頭慢慢說了一句,不用管它,它不敢進來的,這屋里住的魂魄太多了。我大吃一驚,四處看了看,屋里只有我和老元兩個人,但那些燈光照不到的暗處,似乎確實站著很多陰森的黑影。

我打了個寒戰(zhàn),低聲說,元老師,你不要亂開玩笑。老元淡淡一笑,撫著炕上的那些瓶瓶罐罐說,這每一件文物里其實都住著一個它們原先主人的魂魄,只是你看不見罷了,你覺得我是一個人住在這深山里,孤悶得很,我自己卻不覺得,你看我的伴兒還少嗎?我嚇得倒退幾步,幾欲跌倒,說,元老師,你還信這個?卻又聽見老元慢條斯理地說,什么是信?什么是不信?世上的萬事萬物就是個緣分,年輕時我得了一件文物,愛不釋手,但是自從拿回家里后,我就開始生病,后來把它送走,病自然就好了。這就是我和它沒有緣分。緣分是什么?就是你能不能留住它,能把它留住并養(yǎng)起來,它就是活的嘛。

果然,我發(fā)現(xiàn)這屋里的很多文物都以自己的方式活著。我們每日盛土豆用的是一只笨重的大碗,偶爾一次,我洗碗的時候,看到碗底刻著一個藍章,德馨堂制,是乾隆年間的青瓷碗。我們洗臉用的那只臉盆,我總覺得造型丑陋古怪,長著三只腳,上面刻著青銅的獸紋,看起來很是不祥,后來才知道,那根本不是什么臉盆,是一只周代的匜。一旦知道了它的身份,嚇得我連洗臉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我看老元的肥皂盒很臟了,想著幫他刷洗一番,洗著洗著竟發(fā)現(xiàn)是一件鳳頭形狀的玉器,連忙翻過來一看,背面刻著一行字,乾隆三十七年內(nèi)務府督造。我喝水的杯子是一只漢代的承露杯,據(jù)說是古人專門用這種杯子來接清晨的露水,并視為瓊漿。門框上還掛著一只亞丑鉞,亞丑鉞是一種商代兵器,看上去像一種兇悍的面具,他把它掛在那里,讓它幫他看門。他說,古人特別可愛,喜歡做一些玉獸來幫自己看管東西,而且這些玉獸的嘴巴都特別大,以顯示它們的兇猛,好讓偷東西的人不敢靠近,比如他們會把裝丹藥的瓶子做成熊的形狀,在熊的頭頂上再放一只老鷹,讓它們替主人看管丹藥。

我慢慢想明白了,怪不得我總覺得這屋子里有種神秘莫測的東西,好像除了我們倆之外,屋里還住著什么別的無法看到的東西,可能就是因為與這些古老的器物共處一室的緣故。它們端坐在屋里的時候,即使無聲無息,也讓人感覺好像與很多古老的龐然大物共處一室,到處是它們身上腐朽的氣息,還有它們陰涼遠古的目光。

有一次,我發(fā)現(xiàn)他把天順成化款的彩粉瓷盆就做了花盆,里面養(yǎng)了一株呆頭呆腦的繡球花。我忍不住說,元老師,拿這彩粉瓷做花盆是不是可惜了點?他把臉慢慢從書里抬起來,蓬著一頭花白的頭發(fā),面無表情地朝那花看了一眼,說,做花盆不是也挺好?把它放起來不聞不問,它更不高興。正說著,一只陶罐忽然從炕上滾落下去,我大駭,射出去想接住罐子,但還是晚了,陶罐落在地上摔成了幾片。我驚慌失措地呆立在那里,半天說不出話來,卻見老元坐在那里動都不曾動一下,聽到響聲只說了一句,碎就碎了嘛。我說,這可是文物啊,很值錢的,也太可惜了吧。他臉上的表情紋絲不動,目光冷冷地瞥了我一眼,說,你知道它是什么朝代的?它上面刻的是什么花紋?我茫然地呆立在那里,只聽他又說,這上面是西周特有的一面坡飾紋,你都不知道一只陶罐里到底有多少文化,那你看到的就是一只不值錢的裝水罐子,怎么就說它值錢了?我最討厭你們見到文物就想它值不值錢,文物的身上留著古人們的余溫,文物上面的每一道花紋都是古人們的感情和寄托,每一件小小的文物背后都是你來我往,是人類早期的文明,是古老的社會制度,它們記錄著國家的形成,朝代的更迭,禮儀的教化,這才是文物的價值。

他的神情讓我都忍不住有些懷疑,是他故意把陶罐滾落下去的。他身上的什么地方總讓我覺得有些害怕。

深秋到了,天氣一天天轉(zhuǎn)涼,上午的陽光斜射進玻璃窗,落在炕上,灰塵紛紛長出翅膀,奮力游動在金色的光柱里。他穿上了厚厚的絨褲,裹著那件舊棉衣,臉色越來越蒼白,躺在一堆瓶瓶罐罐里的時候,他和它們混為一體,幾乎難以區(qū)分。他的身體時好時壞,有幾日連看書都力不從心了,他便不停催促我看看油燈里的油,一再囑咐不要讓油燈滅了。眼看油燈的光焰小下去了,他又趕緊讓我剪燈花,等油燈重新亮了起來,他會呆呆盯著那油燈,一看就是半天。他沒力氣整理資料了,就在炕角里縮成一團,半閉著眼睛,緩慢地口述。即使身體如此虛弱,他的語氣仍然是不容置疑的,要我每一個字都要按他說的來寫,他驕傲地說,沒有人比我更了解這陽關山了,我研究了五十多年了,有時候為了研究一點點東西,就要往一個村里跑十幾趟,就我一個人,在這大山里跑來跑去,吃著干饃饃,喝著山里的泉水。我年輕的時候,別人不信我說的,以后他們會知道的,只有我說的才是對的。

他用手撫摸著一只陶罐,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那年聽說大陵村一下挖出了幾百件文物,我就趕緊騎著自行車過去看。都是戰(zhàn)國時候的陶器哪,上面都壓著章,那些章上面寫著太陵、泰亭,說明當年這些陶器都是在你們磁窯村里燒的,因為古代泰亭的窯址就在磁窯村。你看這只陶罐下面就刻著“太陵”兩個字,這太陵其實就是今天的大陵村,也就是古代的大陵古城,這都是我自己琢磨出來的,因為在古代,“大”和“太”是不分的。你知道我還發(fā)現(xiàn)了什么?這比發(fā)現(xiàn)了文物還讓我高興,春秋時候,陽關山一帶根本就沒有山,而是一大片古澤,浩浩蕩蕩,水天一色。你能想見嗎?漢代的時候大陵竟是一個旅游城市,士大夫們經(jīng)常坐著船在湖上游玩賞月。幾千年過去了,這里的海拔逐步抬高,逐步抬高,變成了如今你看到的陽關山,現(xiàn)在在大陵村打井,往下打幾百米就能打到海蚌的化石,我親眼見過那些海蚌的化石。海都變成了山,你說,這世上還有什么東西是不能變的?

我只是默默記錄,他閉上眼睛沉默了片刻,又拿起另一只不起眼的陶罐給我看,只見陶罐底部刻著四個字,是篆文。他說,你看,這也是從大陵村挖出來的陶器,這四個字是“祁氏之邑”,我當年看到這個罐子真是吃驚哪,連忙問村民買了下來,村民們不知道這么土的一個罐子能有什么價值,差點把它當了夜壺,只有我一個人知道它到底是什么,我把它保存了這么多年。昭公二十八年,分祁氏之田為七縣,就是平陵縣、鄔縣、祁縣、馬首、盂縣、梗陽、涂水。這七個縣可是中國歷史上最早出現(xiàn)的七個縣哪。我們陽關山在古代就屬于平陵縣。

我嘆道,真是想不到。

他把兩條細腿折疊起來,蜷縮成一個更小的團,又閉上了眼睛,久久沒動,好像是睡著了。在陽光里能看到他極蒼白的皮膚下面流動的一道道藍色的血管,我甚至能看到血液在里面無聲流動。忽又聽他聲音異常清晰地說,那時候縣文物局的人根本不相信我說的話,說我是野路子,對,野路子說話不管用,可是你記住,歷史是騙不了人的,不管過多少年,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文物就是最好的見證,它們是不會說假話的。

我正盯著他看的時候,他忽然睜開眼睛,與我對視了一眼,目光涼颼颼的,我嚇了一跳,只見他又閉上了眼睛,依然蜷縮在那個角落里,對我說,快去看看油燈里有沒有油了,不要讓油燈滅了,我該干的事情還沒有干完,還不能死。

我忙說,元老師,你瞎想什么呢。

他又睜開眼睛,目光炯炯,笑著對著周圍的空氣說,老哥兒們別著急,你們先玩著,到了時候我就跟你們走。

過了幾日,身體又好轉(zhuǎn)了些,他的興致也高了一些,偶爾還會摘下墻上的酒葫蘆,和我喝兩杯,他說酒是個好東西,驅(qū)寒驅(qū)陰氣,他年輕的時候酒量可不是一般的好,那時候去深山里的那些村子里找文物,晚上經(jīng)常就睡在山林里,山里多冷呀,就是靠喝酒來取暖。他從板柜上的那堆瓶瓶罐罐里隨手拿了兩只酒杯,用嘴吹了吹里面的灰,倒?jié)M酒,擺上一碟鹽水煮花生。我們在炕桌兩邊盤起腿,相對而坐。他很有興致地說,你叫我一聲元老師,不能白叫了,喝酒前我先教你點東西吧,想不想聽?你這只酒具叫角,我這只酒具叫觶,這些酒具一看就是商代的青銅器,商代的人特別喜歡青銅酒器,因為他們覺得青銅酒器能代表權(quán)力和地位,就像文物局的人覺得他們就是權(quán)威一樣。但是到了周代就不一樣了,周代的人喜歡青銅食器,所以周代出土的都是什么鼎啊、鬲啊、簋啊,酒器倒不多,周代也沒有人殉了,改成馬殉了。所以你看,時代越往前發(fā)展就越重視人的生存權(quán)利,這從文物上就能看得出來,這也是我喜歡文物的原因,它們太誠實了。所以嘛,不管是什么世道,都不要怕它,好好壞壞,都會過去的。

我們拿青銅酒器碰了一杯,然后一飲而盡。我心中感慨萬千,覺得自己誤闖進了一個并不真實的時空里。這是一塊包裹在時空里的時空,我們兩個人衣衫襤褸地守著一堆珍貴的文物,每日吃著土豆,拿文物喝酒,拿文物栽花,拿文物做洗臉盆。夜已深,萬物隱遁,一輪巨大的明月從山間升起,在長空和月光之下,我們那扇破敗的窗口越發(fā)透出一種沉穆野逸之氣。喝了幾杯酒之后,我說,元老師,你怎么也沒個老伴?一個人在這山里還是孤單了點吧。他盤著兩條細腿,垂下眼睛說,我老伴已經(jīng)去世了十年了。頓了頓,他干瘦的臉上忽然笑了一下,長長的睫毛撲閃著,他看著桌子說,不過我不怕,有這些文物陪著我,我也不覺得孤單,它們都是我的伴兒,都能和我說話,我早就想明白了,怎么活都是一輩子,有人當官,有人討飯,我一輩子就這么過,也挺好。

我悄悄看了看他,猶豫了一下,才終于開口道,元老師,這些文物,你怎么不好好保存起來,不怕被人偷了?

他依然垂著眼睛,兩排睫毛在臉上投下兩道扇子般的陰影,越發(fā)像一座古代的陶俑。他慢慢呷了一口酒,半天才說,那種得件文物就到處藏的人,都是道行淺的人,道行淺便聽不懂天機,也不一定能留住文物,真正有道行的人能摸透文物的性格,愛護它,尊重它,還能留得住它。不過,就是留也只是暫時的,這些東西終究都不是自己的,生不能帶來死不能帶走,今天還在你手里,明天就去他手里了。你看看,這青銅酒器的主人死了都幾千年了,如今卻被我們拿著喝酒,說不定明天就又到別人手里啦。所以它們在的時候,就好生養(yǎng)著它們,有一天它們要走了,也留不住,它們只能是陪你一段時間,就是跟著主人去了地下,過幾百幾千年,也會被人再挖出來。

我借著一點酒意,還是把那句反復按捺的話說了出來,你把文物賣掉兩件啊,好歹也改善一下自己的生活,你看你過得多寒磣。他忽然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在燈光下,他目光幽深虛靜,眼睛在一瞬間里又變成了藍色。他冷笑一聲,說,你真以為人一輩子需要多少錢?

我承認,在深夜的那么一兩個瞬間里,面對他這樣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人,我也不是沒有過別的想法。我也知道自己其實隨時可以離開這里,他也無法再找到我。但快兩個月過去了,我一直沒有離開,分明有一種更大的東西吸引著我。

一次,我正在把玩那塊玉璧的時候被他看到了,他很有興趣地說,你小子也玩玉?說罷要過去,就著陽光仔細看了看,看了半天,只問了一句,從哪來的?我說,是我父親送給我的。他又問,你父親現(xiàn)在在哪?我說,他已經(jīng)不在了。他便只說了一句,臣字眼,雙陰起陽線,典型的商代高古玉,質(zhì)地好,所以沁色不多,只有一點點水銀沁,玉色極好,千年白玉變秋葵,說的就是這種玉色。說罷便把玉璧還給了我。

遇到天氣好的時候,他就想出去到處看看,但他已經(jīng)騎不了自行車了,我便開上一輛小三輪車,他坐在后面的車盒子里,我?guī)е奖橐暗亻e逛。一天,我們正走在一條山溝里的時候,他忽然使勁拍著車盒子,我停下來扭頭看他,只見他正手忙腳亂地往出爬,我大驚,停下車問,元老師,你這是怎么了?他也不說話,爬出車盒子便跌跌撞撞地向路邊的荒草叢跑過去,然后跪下來抱住路邊的一塊石頭。我趕緊過去一看,原來荒草叢里有一座不大的石獅子。他摸著石獅子端詳了半天,然后便伸手往下挖,我也過去幫忙,我們兩人挖了半天,漸漸看清石獅子下面連著一根方柱,只是柱子已經(jīng)全部埋在土里了。

挖了好半天,石柱也只看到一截,他趴下看了看,肯定地說了一句,這旁邊有清代的古墓。我嚇一跳,環(huán)顧四周,并沒有看到墳墓。忽然見他拍了拍兩只手上的土,跌坐在地上大笑起來,邊笑邊說,你知道我為什么喜歡在這山里轉(zhuǎn)嗎?在這山里轉(zhuǎn)著轉(zhuǎn)著就碰到文物了,只要能看到文物,我就高興啊,像碰見老朋友一樣。我年輕的時候,要是看到這樣一座石獅子,就是用平車推幾天幾夜,也要把它帶回去,現(xiàn)在不了,讓它們就在它們該在的地方吧,我要能多活幾年,就時不時過來看看它們,像走親戚一樣。

我一邊扶他起來,一邊說,元老師,這山上空氣好,你活個一百都不成問題。

老元笑呵呵地說,老得像個妖怪了也沒啥意思,人還是該死就得死。

天氣漸漸冷了,我在車把上縫了兩個棉套袖,在車盒子里鋪了一床厚棉被,車盒子極小,簡直像個餅干盒,但老元竟然能把他的高個子很容易地就折疊進去。他一鉆進那厚棉被里,就立刻找不到人了,像變魔術一般,只露出一顆花白的腦袋在外面。

這天,陽光煦暖,我又用三輪車載著他,沿河一直向東邊溜達。河流在山谷間甩出一個極優(yōu)美的弧度,岸邊的蘆葦已經(jīng)衰敗,雪白的蘆花在陽光里閃著銀光,與枯黃的河柳一起在風中搖曳。河流兩邊的高山已經(jīng)漸漸變成了蒼冷的黃褐色,夾雜著一團團的紅葉,火焰一般,再過些時日,等葉子落光,便只剩了松柏。有幾只巨大的蒼鷹在山頂上靜靜滑翔,在河道轉(zhuǎn)彎處,我看到岸邊有一塊白色的巨石,石頭極其平整光滑,而且出奇的干凈,簡直像個搭在荒野中的戲臺,可供十幾個人或坐或臥,曲水流觴,飲酒作歌。我在巨石上呆坐了片刻,抽了一根煙,又想起了我父親,不知道他當年一個人住在這山里的時候,是不是也會經(jīng)常坐在這巨石上看著流水流去。我意識到我現(xiàn)在所經(jīng)過的每一個地方都可能是他走過的。

我們繼續(xù)上路,三輪車走著走著便走出了山谷,一出山谷,眼前便豁然開朗起來,河道忽然變寬變開闊,水聲也漸漸喧鬧起來,像小孩子忽然長大,竟一下子雄壯魁梧了不少。我停了三輪車,把老元從餅干大的車盒子里扶了出來,他手搭涼棚看看四周,說,到龍門了,好久沒來這里了。我說,這樣一個地方怎么就叫龍門?他指指流水,這是河水出山谷的地方嘛,你看多有氣勢。

又往前走了一段才發(fā)現(xiàn),原來這里還有另一條河,是從另一個山谷出來的,兩條河在此地碰面,互相施禮之后便嬉笑打鬧在一起,于是河面猛然變寬,一時竟浩浩蕩蕩起來,連流水聲都是粗聲大氣的。只見滿河都是陽光灑下的碎金碎銀,兩岸地勢逐漸平坦,有一塊塊開墾出來的田地,種著莜麥和土豆,居然還有好幾座小廟。我心想,莫不是又是那無孔不入的狐爺廟,這大山里簡直是狐爺?shù)奶煜?,這大約是幾千年前的狐突大夫怎么也沒有想到的。

老元背著手靜立在河邊,對我說,你要是心里不高興的時候,我告訴你個好辦法,就這么在河邊站一會,站一會就好了,我以前經(jīng)常這樣,來河邊站一會,心里就好受不少,流水會把什么都帶走。我問道,這條河叫什么名字?他說,文谷河,知道為什么起名叫文谷?就是說水在這里流得慢,波紋多。那條叫西冶河,是從西冶川流出來的,兩條河匯合的地方就會形成截岔地帶。截岔地帶往往土質(zhì)肥美,灌溉充足,十分適合長莊稼,都是一年兩熟的地,差不多都能旱澇保收,不過截岔地帶的人一般都性情彪悍,這是因為截岔地帶人比較雜,人們?yōu)榱松婢吐纬闪诉@樣的脾性。我以前來收購古董的時候,就截岔地帶的人最難纏,有個人賣給我一只明朝成化盤子,沒兩天又要出更大的價錢買回去,說不賣給我了,我說這不是錢的問題,我是研究文物的,又不是商人,說賣就賣,說不賣就不賣?那怎么可能。

我說,后來也沒賣?

他冷笑一聲,說,他出再多的錢我也不賣,我又不是文物販子。

我們朝那幾座小廟走去,走近一看,好像不是狐爺廟,那紅臉的狐爺我都能認下了。這里都是一些很奇怪的廟,什么關帝廟、孝文廟、老爺廟、觀音廟、龍王廟,還有一些道觀,什么崇真觀、棲霞觀、壽龍觀,還有一座四圣宮,里面居然供著堯、舜、禹、湯四個圣人。這些寺廟和道觀密密麻麻地擠在這窄窄的河岸上,趕集似的,熱鬧非凡,陽光照下來,廟頂上的那些黃色琉璃金碧輝煌,周圍卻愣是看不到一個人影。然后,就在這一大群寺廟里,我看到居然還夾雜著一座古戲臺,挑著鳥翅一樣的大飛檐,出將入相,十分威嚴。我心想,好生奇怪,連人都沒有,居然還有戲臺,難不成是給這些寺廟里的各路神仙準備的?心里正想著,忽然又在一群寺廟里看到一座更奇怪的建筑,過去一看才發(fā)現(xiàn),居然連墓塔都趕到這里來湊熱鬧了。

我和老元站在墓塔前,我跟著老元粗淺地學到了一些文物知識,便圍著墓塔左看右看,希望能看出些門道來。老元背著手輕咳了一聲,說,不用看了,這是曇鸞祖師的墓塔,曇鸞祖師就是凈土宗的初祖,古籍中說他死后葬于“汾西泰陵文谷”,說的正是這個地方,文谷河邊。我嘆道,元老師,這陽關山上真沒有你沒去過的地方啊。他手搭涼棚看看陽光,微微有些得意地說,你應該這樣說,陽關山上沒有我不認識的文物。

我們兩個又沿著漸漸開闊起來的大河繼續(xù)往前走,兩岸荒草萋萋,金色的沙棘樹上落滿鳥兒,看上去簡直像鳥樹,一走過去,鳥兒們便轟的一聲炸開,倒像是忽然盛開的煙花。河水還在繼續(xù)變寬,像個巨人一樣還在不停地長高長胖,搞得我心里都忍不住擔心起來,害怕它這樣長下去會變成什么樣子,總不會胖成一面湖吧。心里正想著呢,忽然前方就耀眼地跳出了一面湖。

原來是文谷河水庫。文谷河從深山發(fā)源后,本是一條小溪流,一路上匯合了溝里的無數(shù)條川流,漸漸長成大河,一路跋涉,出龍門后吞并西冶河,一直到這里才被徹底收編。那條河靜靜地從我眼前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大鏡子般的水庫平躺在群山之中,遠處是蒼蒼黛色和連綿群山,湖面似藍色琥珀,一絲波紋都沒有,里面封存著流動的天光云影。

4

一個老人正坐在水庫邊釣魚,只見他滿臉皺紋,眼珠子灰蒙蒙的,抖著一把雪白的山羊胡子,身上披著一件油光锃亮的羊皮襖,不知道有多少年沒洗過了,衣服的前襟完全可以當鏡子來使。里面是一件用碎毛線拼接起來的毛衣,彩虹一樣。褲子用一條布帶隨便綁在腰上,兩只翻毛大皮鞋,像兩只小船似的套在腳上。

老人看見我們走過來,遠遠地就和老元打了個招呼,元老師哇,好些日子沒過來了,這是有空過來走走?身體可好些了?老元透出些倨傲之氣,微微頷首,像把劍一樣孤立在岸邊,背起雙手,靜靜看著湖面。老人忽然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連忙拔起釣竿,下面卻只是一塊腐朽的木頭,纏滿水草。他扔了木頭,朝著湖面大聲罵了一句,重新又把釣竿拋了進去。

這時候,湖面上忽然冒出三顆人頭,都慢慢朝岸邊游過來,原來是在湖底潛水的人。其中一個看到老元站在岸上,還來不及上岸就在水里舉起一塊石頭,一邊胡亂揮舞一邊哈哈大笑。三個人像水妖一樣濕漉漉地從水里升了起來,那個捧著石頭的一邊渾身滴水一邊幾步?jīng)_到了老元面前,元老師過來啦?快給咱看看,這是哪個朝代的東西?值不值錢?其他兩個人也呼啦一聲都圍了上來,老元慢條斯理地摸出兜里的老花鏡,戴在鼻子上,又慢條斯理地接過那塊石頭端詳,看了幾眼,不屑地說,就是一塊清代的青磚而已。

話音剛落,湖中忽然又爬出一個濕漉漉的人,盡管凍得直打哆嗦,此人還是高舉著什么東西,一路狂笑著奔了過來。他手里拿的是一只完整的瓷碗。只見碗底的款識是一朵蓮花,老元戴著眼鏡看了一眼碗底,冷冷地說,康熙款,康熙年間的。那人聽聞又響亮地大笑了幾聲,然后小心翼翼把碗放在地上,拿起了和衣服放在一起的酒瓶,打開瓶蓋,咕咚咕咚灌下去大半瓶烈性白酒??諝饫锶前拙频臍馕?,喝過酒的人嘴里直咝咝冒氣,好像吞吐著火焰,而五臟六腑里已經(jīng)生起了一盆火,正炙烤著全身的寒氣。那人喝完酒對著老元說,元老師哇,像你這樣的人才就應該到北京去,怎么也不見北京有人來請你?你老人家可惜了。說罷又重新跳回到湖里去了,似乎那湖底才是他的家。老元背著手,對著湖面微微笑著,看起來心情還不錯。

釣魚的老人再次扯起魚竿,還是一無所獲,他朝著湖面吐了一口唾沫,嘆道,武元城里的東西是越來越少了。我忍不住問了一句,武元城在哪?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說,外地人吧?我說,也不算,我老家就是磁窯村的。他好像懶得和我說話,過半晌才用下巴勾了勾湖面,說,武元城就在這下面。我大驚,看著無比平靜的湖面,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可能在這樣的深山里找個人說話也不容易,見我不說話了,他便又自顧自地往下說,這里在明朝就是武元城,一九五六年建的水庫,水庫建起來后,武元城就被淹到下面去了。以前這里可熱鬧著呢,有飯店有旅店,不少生意人都來這里開店鋪,來來往往的人多著呢,四面八方的人都來這里買木料賣木料,賣了錢再下山換糧食。你不見這里還蓋了戲臺?三天兩頭有戲班子來唱戲。我小時候,一聽有唱戲的來了,我外外(外婆)邁著兩只三寸金蓮,抱著板凳,就帶著我來看戲。那時候這里多熱鬧啊,賣瓜子的,賣莜面切條的,爆爆米花的,咣一聲,像放大炮,嚇得我們直捂耳朵。我十幾歲就在武元城里販木料了,早些年也掙了幾個錢,后來慢慢就不行了,都沒人來買木料了。

他又一拉釣竿,拉上來一塊長滿青苔的窗欞,他連忙站了起來,一邊忙著看褲子上的拉鏈拉上了沒有,一邊招呼老元,元老師,元老師哇,快幫著看看,看這是什么朝代的東西。老元沒動,依然背著雙手立在那里,慢條斯理地說了一句,是不是手頭又沒花的了?老人又不放心地看了看自己的褲鏈,半笑著說,我們不能和你比,有人出幾十萬買你的文物你都不賣,也不知道你想留到什么時候去。我家就我和我老婆子,本來也花不了幾個錢,衣服穿十來年也穿不爛,吃的嘛,土豆管夠,可是人在世上總不能什么花銷也沒有吧,打針吃藥要花錢,過年給孫子壓歲錢要花錢,就是買卷衛(wèi)生紙都要花錢。第明(明天)是十五了,想去鬼市上再打撈點花銷嘛。

我想起在磁窯村碰到的那一老一少,揀瓷片也是為了去趕這個鬼市。我倒有些明白過來了,這大山里因為地處偏遠,人跡罕至,遭的破壞少,倒得以保留下來不少文物古跡,這些散落在深山里的山民們不愿下山打工,為了討生活,就時不時在山里找點殘留下來的文物去換錢。只是,過了這么多年,那些露在明面上的文物古跡已經(jīng)基本被搜羅光了,只剩下那些笨重的大石碑沒法抱走。就連這沉在水底的武元古城也被搜羅得不剩什么了。

老元看都沒看那窗欞一眼,只從身上掏出幾張錢來,塞到了老人手里,然后便扭頭往回走了,那老人穿著兩只翻毛大皮鞋,像劃船一樣緊跟著跑了幾步,嘴里喊,元老師哇,這就走了?不再看看了?不急著走嘛,去我家里吃頓飯,吃了黑夜飯再回嘛,前些日子我撿了一塊石頭,還想讓你幫著看看呢。老元背著雙手,輕聲說了一句,你先保存著,下次來了給你看吧。他依然神情倨傲,走路的時候沒有一點腳步聲,像是飄著過去的,頂著一頭花白的頭發(fā),頗有些仙風道骨之氣。往前走了一段路,快走到三輪車跟前的時候,四下里無人,他忽然就貓下腰,蹲在草叢里慢慢捂住了臉,我連忙走過去,卻聽見他蹲在那里,正發(fā)出古怪的聲音。他正蹲在那里小聲抽泣。我嚇了一跳,上前欲扶他,他卻推開我的手,坐在地上,對著地面說,我看見他們就不好受,你知道嗎?我本來和他們是一樣的,我差一點就成了他們,我小的時候,家里姊妹眾多,常常連飯都吃不飽,有時候為了搶口吃的都能打起來,就像他們這樣,為了一口吃的就爭就搶。你知道我從什么時候才開始和他們不一樣了?就是從我喜歡上文物之后,每研究透一件文物,我都能感覺出來,那文物的魂魄去了我身上,我開始和他們不一樣了。其實不是我研究文物,是沒有文物就沒有我。

我開著三輪車沿原路返回。來的路上眼見河流越來越寬闊,回去的路上卻眼見河流又倒了回去,河道越來越窄,聲音越來越低,徘徊在河柳叢中,蛇行一般詭異,倏忽之間又看不見了,耳邊卻滿是河水叮咚之聲。我恍惚間有一種時光在倒流的錯覺,覺得自己正朝著過去走去,也許在這深山里走著走著便碰到了過去的自己,還或許走著走著便碰到了我的父親,他那么年輕,還沒有受到生活的任何摧殘,而我還只是那個七歲的小孩子,一切都還來得及。如果真的碰到了他,我應該和他說句什么呢,是不是應該說句對不起。那塊玉璧在貼身的地方蹭著我,就像父親的一只手。這時候我又想起了父親對我說的最后那句話,抽空回趟老家吧,回去看看。

我忽然明白了他的用意,在磁窯村揀碎瓷片的那一老一少,在水庫邊釣文物的老人,還有那些在水底打撈文物的山民。父親其實是在告訴我,回到老家,遍地有文物可尋,這或許也是一條活路。

黑暗籠罩四野,一輪明月高懸在頭頂,馬上又要滿月了,月圓月缺,時光如水。已經(jīng)干枯的草叢在月光下閃著銀光,三輪車后面輕飄飄的,我疑心他是不是已經(jīng)不在里面了,回頭一看,那顆花白的頭顱正低低地垂著,他像個嬰兒一樣裹在棉被里,不知道是不是已經(jīng)睡著了。

回到屋里才發(fā)現(xiàn),雙腳已經(jīng)凍得發(fā)麻,我連忙往灶里扔了幾把柴火,一邊烤火一邊往柴灰里埋了幾個土豆,屋里彌漫出烤土豆的香味。老元回到屋里,坐在炕上,從懷里摸出一塊司南佩,默默地把玩了半天。我發(fā)現(xiàn),片刻之后,他便同路上兩樣了,他好像從那古玉身上可以汲取到某種奇特的能量,那種世外高人的清冷和倨傲又重新回到了他身上。他把酒葫蘆摘下,倒了兩杯酒,一杯遞給我,說,喝點吧,去去寒氣。我連著飲下幾杯酒,竟然有了一點眩暈的感覺,便頹然臥在炕上,卻見他盤著兩條細腿坐在炕桌前,上身端得筆直,口氣不容置疑,你暖和過來了嗎?手要是不冷了,咱們就開始工作吧。

灶洞里的火燒得通紅,不時有火舌從里面吐出來,屋里漸漸暖和起來,我臥在那里,頹然看著窗外無邊的夜色。我來到這大山里已經(jīng)兩個多月了,不知道自己還要在這里躲多久,也不知道離開這里后自己還能干什么。我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慢慢喝完了才說,今晚就不寫了吧。他端坐在那里,表情威嚴地說,我像你這個年紀的時候,為了寫點東西能熬幾個通宵。我接口道,你是陽關山上最厲害的文物專家,可惜被埋沒在這大山里了,我和你不一樣,我本來就什么都不是,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干什么。

他愣了半晌,說,那你走吧。我一驚,呆在了那里。只見他下了炕,走到門口把門打開了,寒風立刻撲了進來,我的酒意醒了一半,回頭一看,他正站在那里看著我,臉上清冷倨傲。他說,你要是想走早就走了,我家里這些文物,你要是想拿也早就拿了,我就是看中你這點品行,有耐性,不貪財。你和我年輕時候還真有點像,我年輕的時候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年齡大了就慢慢知道了,總會知道的。

我一時呆在那里不知道該說什么,只見他又關了門,往油燈里加了點胡麻油,然后便背著雙手在屋里慢慢踱步,他邊走邊說,從我喜歡上文物之后,我就有了使命感,覺得它們都在那里等著我,都需要我的照顧,就像小孩子一樣,需要大人的照顧。我們開始工作吧,不要讓這段歷史就這么淹沒在水下,有些事情不是做給別人看的,是做給自己的,自己就會看得起自己。武元城最早建于宋朝,本是朝廷設的稅關,漸漸發(fā)展成一個小鎮(zhèn),控制著文谷河山口的交通,起到鎮(zhèn)守山口的功用,一九五六年水庫建成以后,便沉入文谷河水庫。武元城這一代屬于截岔地帶,因為地形不寬,所以這一帶重疊了很多文化層,早在四五千年前、兩三千年前的文物古跡都在地下層層疊疊,就像樹木的年輪一樣,留下了各個時代的痕跡,最早的古跡屬南堡村的新石器時期遺址。這一帶的每個村子里都能找到孝文廟,山頂還有一座孝文碑,這可能與當年魏孝文帝曾來過陽關山避暑有關。雖說這一地帶土地肥沃,古跡遍地,但自從有了文物的概念,當?shù)匕傩毡慵娂娨缘官u文物為生,導致當?shù)氐暮芏辔奈镌獾搅似茐摹?/p>

夜很深了,月華如水,從窗戶里進來,汩汩流淌了一屋子。屋里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那些古老的器具靜靜站著,拖著長長的影子,散發(fā)著神秘的氣息,它們身上的饕餮花紋陰森地浮動在月光里。柜子里靜悄悄的,看來他在里面已經(jīng)睡熟了。我卻失眠了,在這樣萬籟俱寂的深夜里,我忽然想到,確實,從一個老人身邊拿走幾件文物太容易了,可是,我一直沒有這么做,看來,我確實小看了自己。最重要的是,他明明知道有這樣的危險,卻依然把我留了下來。這么想著想著,心里漸漸清靜下來。我學老元的樣子,盤腿端坐著,伸出手去,拿起一本放在炕桌上的書,就著月光輕輕翻了兩頁,雖然看不清上面的字,但能感覺到一種來自于人世之外的澄靜,悠遠安寧。

第二天醒來一看,已是上午時分,老元正趴在炕桌上整理資料,他淡淡問了我一句,睡醒了?我想起昨晚的情境,仿佛進入了一種奇異的場域,恍如夢中,但又覺得自己身上,不知什么地方,終究是和從前有些不同了。

吃過晚飯,他忽然對我說,今天是農(nóng)歷十五,我?guī)闳タ纯垂硎?,你先稍微睡會吧,不急,咱們到半夜再走,鬼市要到后半夜才開張。

我們出發(fā)的時候,我看了看柜子上的老座鐘,正是半夜兩點。半夜的大山里寂靜黢黑,天地緊緊扣在一起,只在交界處能看到朦朧的山的剪影。就在這一片混沌之中,卻有一輪巨大的滿月高懸在天空中,明亮、潔凈、冰涼,散發(fā)著白骨般的光澤。滿月有一種可怕的磁場,無論是山頂上傳來的狼嗥聲,還是近在我們身側(cè)的流水聲,好像都在磁場中向著這輪明月而去,宇宙間的一切都會被它吸附到其中,又似乎一切都不過是它投下的幻影。我們小小的三輪車在無邊無際的天地間浮游著,被無處不在的月光碾軋著,隨時都可能化作齏粉,隨時都可能會消失。我被這樣浩大的月光鎮(zhèn)壓著,幾乎喘不過氣來,心里卻又奇異地興奮著。

坐在車盒子里的老元忽然在背后叫了我一聲,永鈞啊。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我不由一愣。只聽他又說,你昨晚就沒睡好,今晚又睡不好了,等明天白天再好好補一覺吧。我想起昨晚睡不著的時候還留意柜子里的動靜,只以為他睡熟了,沒料到他也是徹夜不眠。我說,元老師,你睡不著的時候會做什么?他說,玩玉啊,只要有玉陪著我就行。

我們到了龐水鎮(zhèn)的時候是半夜三點,鬼市已經(jīng)陸陸續(xù)續(xù)地開張了。龐水鎮(zhèn)也是三條河流匯聚而成的截岔地帶,整個鎮(zhèn)子上只有一條主街,街道兩邊林立著很多小店鋪。鬼市就是在這條街上開張的,半夜開張,天亮前即散去。

鎮(zhèn)上沒有路燈,但遠遠便看到,街道兩邊明滅著一些微弱的燈光,閃爍不定,鬼火一般。等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路兩邊零零散散地擺著不少地攤,地攤上擺的都是些文物,微弱的光亮在黑暗中撬開了星星點點的縫隙。有的用手電筒照著,有的點著一根蠟燭,有的點著一盞馬燈,還有的在樹枝上掛了一盞紅燈籠,紅燈籠的光暈像血一樣潑在地上。地攤的主人們坐在后面,無一例外都把臉藏匿在無光的暗處,或把帽子壓得低低的擋住臉面,只能聽到討價還價的聲音。來買東西的顧客也神秘莫測,沒有腳步聲,都悄無聲息地游蕩在這條街上,問價的時候也是盡量避開燈光,壓著嗓門。于是便看到很多無臉人鬼影憧憧地低聲交談著,暗暗成交著生意。還有更多的人漸漸從黑暗中走出來,走進鬼市,也都看不到臉。

我們站在無光的暗處看著人來人往,老元悄悄對我說,這是個文物市場,有很多山下的人都來這里買文物,這鬼市上賣的東西有一半是假的,一半是真的。像玉器吧,作假的辦法實在太多了,比如羊玉,是把玉石埋入活羊腿中,用線縫上,幾年后取出,玉上就會出現(xiàn)血紋理。梅玉是把質(zhì)地差的玉石用烏梅水煮,煮過的玉石有水沖過的痕跡,再用提油法上色,能冒充“水坑古”。雞骨白有可能是用火燒出來的。血沁也能做出來,把豬血和黃土混合成泥,放在大缸內(nèi),把玉器埋入其中。但在清朝咸豐、同治之前是不看重斑沁的,即使有上好的斑沁,一般也會磨掉,所以在咸豐、同治之前,斑沁玉器極為稀有。不過真貨也不少,就看你眼力如何了,按規(guī)矩,這里不能多問賣家的姓名和電話,不買也不要多啰唆。

我在鬼市上轉(zhuǎn)了一圈,蹲在一個地攤前看了看,貨物并不多,兩只司南佩,一只大的一只小的;一只玉龍,刻有折鐵紋,看著像商代古玉;一只鈣化嚴重的玉劍璏;一只壽面紋玉琮;一只蟠桃獻壽圖的粉彩瓷瓶。攤主打著手電筒,臉藏在陰影里,問了一句,吃玉還是吃瓷器?我指了指那只玉琮。他說,漢代的東西,已經(jīng)沁成雞骨白了,有一處還開著窗,是青玉。然后就不再說話,依然藏在黑暗中。我假裝看了看,趕緊走開。

月光慘烈,遍地銀光,沒有什么可以遁形,鬼市看起來就像一個從地下浮起來的世界,陰森神秘,鬼影憧憧。我和老元重新碰頭,站到?jīng)]有月光的暗影里,他手里也是空空的,并沒有買到什么。我說,沒看中的?他在黑暗中笑笑,你覺得到我這個份兒上,還會再買賣文物嗎?我說,也是。我在身上摸煙的時候摸到了父親送我的那塊玉璧,不知為什么,在觸到它的一瞬間,我心里忽然有一陣莫名的恐懼。我摸出一根煙叼到嘴上,手竟然在發(fā)抖,點了幾次才把煙點著。直到大半根煙快抽完了,我才裝作不經(jīng)意地問了一句,元老師,鬼市地攤上的那些真貨都是從哪來的啊?

他高瘦的身影佇立在陰影里,依然背著兩只手,并沒有說話,我以為他沒有聽到,便躊躇著把煙頭掐滅,又試著問了一遍,地攤上的那些真貨都是從哪來的?一陣陰冷的夜風穿過街道,落葉在我們腳下沙沙作響,后半夜了,大雪一樣的月光覆蓋了一切,一切看起來更加驚心動魄了。這時我忽然在黑暗中聽到了他平平靜靜的聲音,一小部分是從農(nóng)村收購來或是家傳下來的,一大部分,尤其是古玉,基本都是從古墓里挖出來的。這些賣貨的攤主里有些是專門以盜墓為生的,所以做買賣很謹慎。

我渾身打了個激靈,幾乎站立不穩(wěn)。

……

孫頻,江蘇作協(xié)專業(yè)作家,代表作有小說集《松林夜宴圖》《鮫在水中央》及《疼》《鹽》《裂》三部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