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羅偉章談新作《誰在敲門》:每個時代下的人們,骨髓里都敲打著古歌
來源:文學報 | 羅偉章  2021年04月18日09:31

生而為人,不可避免地面對著各種關卡,其中許多人的初次離別,是與父母之間的永別,而至親的離世,往往帶來不可跨越的悲傷。在作家羅偉章的最新長篇小說《誰在敲門》中,以“父親的病”為導火索,一場突如其來的離別將子女們的內(nèi)心世界逐一炸裂——從得知父親住院時的張皇失措,到病房陪護時的手忙腳亂,從選擇放棄治療時的迫不得已,到直面父親去世時的追悔莫及,各種復雜微妙的情緒交織在一起,兄弟姐妹間相同的悲痛和不同的難處,凝練成對生死、道德、人性的感慨與叩問。

談論羅偉章的作品時,評論家雷達曾說,也許只有個體的精神史、心靈史才足以顯示精神建構的差異與特色。繼《饑餓百年》寫盡“父親”身為農(nóng)民卑微坎坷、堅韌不屈的前半生后,《誰在敲門》以“父親”的退場為切入點,“父親”的離世意味著一個時代落下了帷幕。子孫輩悉數(shù)登場成為新時代的主角。大時代的洗禮悄然改變著每一個農(nóng)民子弟,在道德與欲望之間如何堅守與自持?每個人在時代下的所思所想,所作所為,也將指證他們不一樣的命運。

某種程度上,這部小說是沿著河流而來的——如羅偉章所言,人類和存續(xù)于人類的文明,如同河水,流動既是河水的體態(tài),也是河水的使命。以小說的方式,他讓奔騰而峻急的家鄉(xiāng)河流慢下來,撫觸自己易感豐饒的內(nèi)心,在意自己的平凡、拼爭、眼淚和歡笑。為了這條河流和這部作品,他也寫下告解之詞——

1

2016年秋天,一個清冷的日子,我去川西蘆山縣報到。這樣的生活我已經(jīng)習慣了,單位每年都有下派任務,各位都忙,我似乎閑些,正好支配。蘆山人更忙,三年前,這里經(jīng)歷了一場大地震,自那以后,他們便取消了周末,工作狀態(tài)是五加二、白加黑、雨加晴,重心自然是圍繞經(jīng)濟建設。而我掛職的文聯(lián),在其中幫不上忙??蛇@樣一來,我就有些手足無措了。

好在也習慣了。之前一年,我在川東北宣漢縣下派,也是文聯(lián),雖建制完整,但要說多少事,也說不上。不同之處在于,宣漢正著力旅游開發(fā),需文聯(lián)提供文化支撐,而且那里是我老家,有志趣相投的朋友,在文聯(lián)的支持下,朋友開著私車,去萬山老林的巴山大峽谷,走進云端里的農(nóng)家,在農(nóng)家過夜,談天。車只能開到山腳,上山需步行,沿陡峭山路,一爬就是五六個鐘頭。農(nóng)家好客,把他們最好的飲食拿出來招待。只是冷,盛夏時節(jié),入夜也得燒著旺火。當天沒感覺有多累,睡一覺起來,才知腿痛,動一步就痛得鉆心,平路還好,偏偏溝谷深切,路都站著,路旁即絕壁,寸草不生,走起來真是要命。從峽谷出來,又去縣境內(nèi)幾條大河的源頭,順流下行,看溪流怎樣變成河流,靜謐怎樣變得喧囂,又怎樣曲里拐彎地滋養(yǎng)了萬千生靈。甚至在荒煙蔓草叢中,刨出幾段殘存古道,竟是舊文人筆記里的荔枝古道——當年楊貴妃吃的荔枝,是從川南經(jīng)川東北入陜西,進長安,“一騎紅塵妃子笑”,耳朵里,驟然傳來唐代的馬蹄聲。

我把在宣漢的“發(fā)現(xiàn)”,寫成長長短短的文字,在《光明日報》《文學報》《人民文學》等報刊發(fā)表。來到蘆山,我可以做同樣的事務嗎?看來也不必。我想要幾本寫蘆山的書,得到的是薄薄的幾頁宣傳冊,想了解縣里的作家,包括他們的創(chuàng)作門類和實績,回答說現(xiàn)在忙不過來,以后給你資料。確實忙,在食堂吃飯,男男女女談的都是工作,而我聽不懂,也插不進。我成了一個多余人。非但如此,還礙手礙腳,且要人家租房子。這讓我心里愧疚。于是想,下派實在不該只當成任務來完成,首先要考慮人家是否需要,不然像我這樣,其實是擾民的。

但事已至此,總得待一陣,我便開展起了自己的活動。

2

首先去震中。報到的當天就去過,現(xiàn)在是重訪。那地方離縣城不遠,名叫白伙村。除一塊石頭上漆著“震中”字樣,已看不出地震的任何痕跡了。整個蘆山,若不去地震博物館,都看不出地震過的痕跡。蘆山人的“忙”,正體現(xiàn)在這“看不出”。白伙村新修的住房,取川西民居樣式,是一戶一幢的鄉(xiāng)間別墅。卻沒有人。上次來還見到幾個人,這次一個也沒見到。有家二樓的回廊上,掛了滿欄桿苞谷,也聽見母雞的囈語,但大門緊鎖。青壯年都打工去了,留守的老人和孩子,大概正不是該待在家里的時候。然后跑縣城,新縣城,老縣城,見街走街,見巷穿巷,邊閑逛,邊記下一些地名和店名,猛然間聽到一個人喊另一個人的名字,也把那名字記下來。但都不刻意,往往是從早走到黑,記下的只是最后見到和聽到的名字,如海水抹平沙灘。蘆山屬邊地縣,北靠汶川,南接天全,翻山過去,不是阿壩就是甘孜。全縣僅10余萬人口,比宣漢少120多萬。但蘆山的10余萬人里,卻有近二十個民族??h城空闊、平坦,站在大街的一頭,張眼望去,遙遙地能望到幾個模糊的身影。這光景是寂寞的。

即使在著名的根雕一條街,也難見到人。蘆山根雕著名,是因為料好,金絲楠木的雨點、絲綢和波浪紋,出自天然,看一眼,就能聽到雨打密葉,也能觸到絲滑的手感。它們用曠古的光陰,書寫著生活的細節(jié)。多年以來,蘆山集中了一批根雕藝術家和經(jīng)銷商。我走進一家,主人姓吳,墻上掛的獎狀,證明了他在業(yè)界的地位。他的作品以殘荷為主題,二十年不變,問緣由,說殘之能全,伏之能動,死之能生。地震過后,訂購他作品的相當多,遍布全國。一個姓余的經(jīng)銷商,生意做得很大,待人十分熱情,我先聲明了只看,不買,他說沒關系,領著我樓上樓下參觀。樓層舒闊,擺滿成品。從樓上下來,他漂亮的夫人已坐在茶桌前,為一個不買的客人泡功夫茶。閑談中,余老板說,這樣的館他有三個,館里分藏品和賣品,若是藏品,出再高的價也不賣。為求一個“好”字,他館里不養(yǎng)人,有了原料,請人去做,他說如果養(yǎng)人,比如養(yǎng)個擅做觀音像的,不管你什么料,他都朝觀音像上去想,就把原料給你毀了;還有的,說自己啥都會做,這種人更信不得。他拍著我的肩,朗聲說:“哥,要是有人對你說他啥都會,你不要信他,因為他是個騙子?!?/p>

就在那天回到住處,我寫下了這部小說的第一句:

“有時候,敲門聲是人的臉,也是人的心,哪種人敲出哪種聲音,就跟哪種人會說出哪種夢話一樣?!?/p>

為什么這樣寫,又將寫成一部怎樣的小說,我是不知道的。

這一句放在那里,一直放著。

當我從蘆山回到成都,有天剛在餐桌邊坐下,準備吃午飯,電視里響起歌聲,歌詞是什么不知道,畫面上活動著幾個穿民族服裝的男女,什么民族也不知道。他們荷鋤走在田間,邊走邊唱。我身上一陣抽搐,繼之淚水滂沱。兒子不明所以,困窘而好笑地望著他媽媽。咋回事?前一秒鐘還高高興興,怎么突然就哭起來?妻子先不言聲,過一陣對兒子說:“你爸爸想他老家了?!逼鋵嵅皇恰>褪歉杪暣蛉?,情不自禁。唱的人臉上帶笑,應該是歡快的,但我覺得那不是他們在唱。那是他們祖先的聲音。他們的祖先挽著褲腿,把愛情系在頭發(fā)上,躬腰爬背,在大地上勞作。天空蒼黃,如同逝去的時光,人,就這樣穿越時光的帷幕,一步步走到今天。人是多么堅韌而孤獨,又是多么孤獨而堅韌。回想離開蘆山那天,陽光明麗,路旁的蘆山河,靜靜流淌,河岸的蘆葦和灌木,在風中輕顫,倒影仿佛也有了力量,把河水撥出微細的波紋。四野安靜,安靜得連車輪滾動的聲音也顯得突兀。當時,我心里或許就響起過那種寂寥的歡歌。

可妻子到底又是對的。

最深的寂寥,是故鄉(xiāng)或者說老家給我的。

3

我老家在山上。那山名叫老君山,是個沒有特色的名字,全國的老君山,想必不下百座吧?正如我在書中所寫,我故鄉(xiāng)的老君山,是大巴山脈的棄子。大巴山從摩天嶺出發(fā),斜向東南,一路奔跑,嫌負擔過重,邊跑邊扔下大把的兒女,女兒成為谷地,兒子成為山峰。老君山孤零零地,立于縣境東北角,眼巴巴望著自己的母親,像個蕩婦似的撲向湖北神農(nóng)架。也不知歷經(jīng)幾世幾劫,在某個晴朝或雨夕,一行人拖家?guī)Э?,從大巴山撲去的方向,疲憊地走來。這是明洪武二年事,湖湘民眾“奉旨入川”。老君山被母親遺棄,而今又迎來母親奔赴地的子民。這群人若再堅持一下,就能走到沃野千里的成都平原,到不了成都,至少也能走到有小成都之稱的開江縣——那只需再翻幾座山,再渡幾條河即可,但他們太累了,不想再走了。于是止步息肩,安營扎寨,斬荊伐木,寒耕暑耘,雞鳴和炊煙,捧出一帶村莊。村莊臥于老君山的肚臍眼,也像肚臍眼那樣小,小到失去了方位,你可以說,村莊的南方坐落在北方,東方坐落在西方??伤菇辛饲Ш哟?。這名字讓人遙想:先民所來之地,定是水網(wǎng)密布,河汊縱橫。他們被迫離開故土,就把故土的名字打進行李,落腳后又含進嘴里。不僅如此,給孩子取名,也大多含“水”,江、河、湖、海,喊一聲,到處都應。事實上,那整片地界,既無江也無湖,自然更沒有海;河只有一條,需站到村東黃桷樹下,目光沉落至900米深處,才能見到那條瘦弱的飄帶,隨山取勢,彎彎繞繞,繞到天盡頭。

——那就是我小說里隨時出現(xiàn)的清溪河。

也是這部小說里的清溪河。

我的祖先為什么沒下到河沿,而是選擇了山,推測起來,很可能是出于安全考慮。為了安全,寧愿開門見山,出門走山。久而久之,在他們的詞匯里,沒有登山,只有爬山,因山勢陡峻,需把自己還原為動物,四肢著地;也沒有遠處,遠處就是高處或低處。但他們已經(jīng)認了這個故鄉(xiāng)。山下河流給予的想象,越來越蒼茫。更重要的在于,第一批老人在山里去世了。父母的墳頭長著這里的荒草,父母的尸骨肥著這里的土地,這里就是他們的家。

豐收的時候是那樣稀罕。要么缺水,要么缺太陽。水和太陽都是天上的,皇帝也管不了天上的事。饑餓隨時醒著,隨時要來敲門。在關于四川荒年的記述中,川東北的宣漢縣總是在冊,宣漢縣的普光鎮(zhèn),普光鎮(zhèn)的千河村,總是在冊。剝樹皮,掘草根,靠山吃山。當草木俱盡依然“道殣相屬”,就吃土;當可吃的土也吃盡,就坐在墻角望天,讓滿腹荒涼爬上額頭。饑餓就這樣植入基因,在體內(nèi)世代喧嘩,成為隱秘的悲傷。時至今日,千河村人吃飯,必用大碗,去外面作客,若主人用小碗盛飯,他們就著慌,生怕吃不飽。他們把大碗叫“懂碗”,意思是大碗才懂他們的心思,才能為他們提供保證。為此我寫過一部書,叫《饑餓百年》。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如果你讀過那部書,就能發(fā)現(xiàn)這部書和那部書之間的聯(lián)系。《饑餓百年》是山的文明,《誰在敲門》是河的文明。山河這個詞,說的正是它們的骨肉聯(lián)系——傳統(tǒng)文明和現(xiàn)代文明的骨肉聯(lián)系。

法國史學家布羅代爾說:“山排斥偉大的歷史,排斥他帶來的好處和壞處?!边@話多半是事實,整體是傲慢或者促狹。文明是排斥不了的,沒有哪種文明的保存,是通過排斥而取得了成功。山千千萬萬年矗立在那里,人類和存續(xù)于人類的文明,則如同河水,流動既是河水的體態(tài),也是河水的使命。一滴水,再加一滴水,不是兩滴水,是一大滴水,這是水與河的關系,是自我與他者的關系,也是個體與時代的關系。但沒有一個時代是孤立的。每個時代下的人們,骨髓里都敲打著古歌。祖輩的付出與寂寞,深潛于我們的生命。而前方和更前方,是生命唯一的方向,我們的歌哭悲欣,證明了我們在朝著那方向,認真生活。

每念及此,就讓我深深感動。

4

于是,在那頓淚流滿面的午飯之后,我打開在蘆山留下的文件夾,順著那第一句,往下寫了。清溪河與蘆山河,成了同一條河——同樣的復活與生長。說不準,在蘆山聽到的某個人的名字,也改頭換面在小說里出現(xiàn)了。我寫作不喜歡擬提綱,再長的小說也不擬提綱。感覺是脆弱的,一個針眼就會走氣,我要呵護那種寫作的“秘密”。提綱會泄露秘密。真正讓我停下來的,是給人物取名字,名字并無深意,卻也是個事,隨著作品的進行,他(她)跟你天天見面,朝夕相處,熟悉得能看透皮膚,沒有深意的名字,便自帶深意了。當然這也只是個人情形,我知道有些作家,寫個十多萬字的小說,竟擬了五六萬字的提綱,我真是佩服他們。他們這樣做,把什么都規(guī)定好了,修改量想必會少去許多,而我的修改量非常大。不過,說實話,修改小說真是快樂。

這部小說最初的名字,叫《家春秋》。聽上去顯得有些狂妄,似乎要把偉大的巴老“家·春·秋”三部曲一筆收下。當然我沒有這樣的意思,但也免不了令人遐想。出版社就提到這事,沒說我狂妄,只說跟巴金的小說太同名。我原擬了幾個小標題,第一個小標題就是《誰在敲門》,那就把這個小標題變成書名吧。出版社覺得非常好。我后來想,確實也比《家春秋》好,而且好很多。成稿把小標題去掉了,是因為我不想在河上修堤壩。之所以還分了章節(jié),完全是從閱讀習慣考慮的。

我老家的河流是奔騰的,奔騰而峻急,我讓它慢下來,撫觸自己易感豐饒的內(nèi)心,在意自己的平凡、拼爭、眼淚和歡笑。

感謝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感謝梁文春女士的悉心編輯。

(本文為作者長篇新作《誰在敲門》后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