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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長江文藝》2021年第4期|王天麗:希爾的面包
來源:《長江文藝》2021年第4期 | 王天麗  2021年04月25日09:02

希爾安靜地坐著時能感覺到自己身體的變化,柔軟、溫暖,像是春日里翻曬過的沃土。圓潤如玉的面頰和下頜,飽滿的雙乳和腹部,包括長期被蜂蜜牛乳浸泡過的雙手。更奇妙的是,她覺得此刻身體里充滿了神奇的氣泡,在時光里一點點蘇醒、膨脹、發(fā)酵,如同正在烤箱里用小火烘烤面包,120℃、180℃,隨了溫度上升,小麥、蜂蜜、牛奶、雞蛋、黃油、無花果、甜杏仁所有的材料都在貢獻自己味道,芬芳著,充盈著,成熟了……她似乎看到所有的美好,包括一個夏日里一棵結(jié)滿果實的樹木,一個四肢和小腹?jié)L圓呀呀自語的小孩,正在樹下玩著泥土……

叮——?!?,烤箱發(fā)出第一次提示音,顯示預(yù)熱完成了。她從椅子上起身,把醒好的面團揉勻,填好果醬,涂抹上蛋液,放入烤箱,再把時間定好,又坐回椅子里等候……她聞見熱烘烘的甜香味道,恍惚之中又看見那個四肢和小腹?jié)L圓的嬰兒,蹣跚地向她走來。

希爾的面包店坐落在春風(fēng)小區(qū)拐角處,隔著一條北京路,對面是華翔小區(qū)。并排的還有幾家蔬果店、便利店、一對杭州夫妻開的包子鋪、一對小姊妹開的果茶店。面包店是母親留下來的,母親在世時希爾并不喜歡這份營生,日復(fù)一日的辛勤勞作卻收入微薄,母親走后她獨自苦撐著,反倒越來越順手,雖然談不上喜歡,但也無法想象除去做面包自己還會做什么。店里的很多物品,比如這把椅子都是母親留給她的,藤條編織的,似乎從她記事起就在店里,扶手油亮油亮,搽了蜂蜜和奶油一樣,一條跛腿,用木頭和鐵絲加固好了。就像一開始不喜歡這個店一樣,她不喜歡母親過過的生活,更不喜歡這把破椅子,坐上去硌得哪兒哪兒都疼,尋思著交給收廢品的,如今她又舍不得,甚至覺得再沒有一把椅子這么合適自己,累得直不起腰時,一屁股坐下去,揉揉肩膀和酸脹的雙腿,椅子緊緊地包圍著她,盛著她,聽她嘆息道:什么時候是個頭,什么時候可以好好地休息幾天呀。椅子像聽懂了似的“吱呀”幾聲。

還有沾滿油漬的面板,和面的大銅盆……除了繼承這些不值錢卻充滿回憶的物件,她越來越像母親,一樣的身材,一樣的聲音和好脾氣,總是掛在嘴邊的微笑,充沛的情感。她似乎要將母親的生活重新過一遍似的,像一只擰緊發(fā)條的鐘表一樣。丈夫阿江也勸她把鋪子轉(zhuǎn)讓掉,隨便找個輕松點的活計,為什么非要做面包?

沒有為什么。希爾覺得生活中很多事情都沒有理由,她越來越喜歡做面包,越來越想當(dāng)個母親,這些不需要理由,理由都是用來拒絕的。就像當(dāng)初大姐和二姐都拒絕了這份苦差事。大姐說這輩子都不想聞糕點的味道,尤其是她懷孕以后,牛奶和雞蛋的味道讓她嘔吐,她接連生了三個男孩。二姐像所有漂亮女孩一樣想開一家服裝店,為了衣服穿在身上有樣子,她永遠(yuǎn)都在減肥。在面包店工作的女人終究會變成個胖子,就像媽媽一樣,吸入那里的甜膩的空氣都會變胖的,她甚至害怕生育,害怕因為生娃腰部和腹部變得松松垮垮。只有圓臉厚嘴唇的希爾無法拒絕。母親用母牛一樣潮濕溫和的目光舔舐她:“希爾,如果你不接手,我們的面包——,唉,我們的面包——”她呻吟著幾乎要翻白眼斷氣了。

門面不大,靠墻擺了一排玻璃柜,陳列著加工好的各種糕點,面包、餅干、酥酪。心形和菱形的餅干里面夾了金色的杏醬、琥珀色的無花果醬和紫色的玫瑰花醬,還有一個一層奶油和一層葡萄干制成的大蛋糕。最受歡迎的是希爾面包,胖乎乎橢圓形狀雖不起眼,卻用了上好的伊犁黑蜂蜜,南山的牛奶和進口新西蘭黃油,經(jīng)過三次發(fā)酵,烤出來的面包不光味道鮮美,放在嘴里像咀嚼云朵一般松軟。

后面是一間烘烤屋,和面用的大案幾,三層電烤箱,一個恒溫箱,這幾年陸續(xù)添置了和面機和一臺冰箱。冰箱里除了保存糕點和果醬,還保存她的秘密武器,一大罐啤酒花制成的酵種,專門做面包用的。隔一段時間她就會用老的酵種培育出一罐新的,啤酒花泡水,放入恒溫箱,調(diào)到適當(dāng)?shù)臏囟?,要五六天,再加上兩勺老酵種和上好的全麥粉,恒溫、密封、等待,再有四五天,面糊里蜂窩狀的氣泡快要膨脹時,酸甜之中散發(fā)出酒精的味道時,一罐新酵種就成熟了。雖然希爾還沒有懷過孩子,但是她知道培育菌種的過程就像在子宮里孕育一個嬰兒,需要一片溫暖濕潤的土壤,需要一顆充滿活力的種子,然后就在時間中安靜地等待。

時鐘走到12點時,烤箱“?!!钡奶崾疽粼俅未驍嗨乃季w。新出爐的面包,色澤金黃,像一個個小小的松軟的充氣枕頭擠在一起,一共四十個,希爾每天只出售這么多。她掰下一塊,蜂窩狀的氣孔里立刻散發(fā)出熱騰騰的甜香,還有風(fēng)味獨特的啤酒花味道,她放進嘴里認(rèn)真咀嚼了一會兒,不由自主地挑起一只眉毛滿意地笑了。

“希爾,希爾,快來看這些胖乎乎的面包,唉喲,發(fā)酵得真好——香得要命——它們是漂亮孩子,一個個,小寶貝,像我的希爾一樣可愛?!比绻赣H在,每一次面包出爐她都像第一次那般高興,她叫嚷著,也會挑起她那對彎彎的眉毛。

店面不起眼,吸引人駐足的完全是不斷飄散出來的甜點的香味,那香味挑動著人們的味蕾,讓人分泌胃液,阻礙著行人的步伐。

最早光臨的是校長,一個瘦高的銀發(fā)老人,雖然已經(jīng)退休很多年了,還是神情嚴(yán)肅到讓人望而生畏。他總穿著西裝,哪怕在最熱的日子里,西裝里面是磨破領(lǐng)口和袖口的襯衣,可以看出當(dāng)初都是很好的材質(zhì)。除了這身裝扮,今年他新添了一只拐杖。第一爐沾滿糖霜的甜甜圈和溢出果醬的杏仁餅干是早餐的最佳選擇,校長為他和妻子選好兩個甜甜圈四個杏仁餅干。天天如此,除非他們遠(yuǎn)渡重洋去外國看兒子和孫子。這樣的日子不多,他們很寂寞,有好幾個兒孫卻都不在身邊。外國太遠(yuǎn)了,校長說,總有一天他們會跑不動了。雖然在那里吃過許多洋面包、披薩,還有三明治,沒法和希爾的糕點比,“真的,又干又硬。幸虧你學(xué)了你媽媽的好手藝。她還好嗎?”校長好像忘記希爾的媽媽已經(jīng)去世了。大前年的冬天走的,他們正好去了國外。

“噢,走了,你瞧瞧我的記性,她是個好人。希爾,越來越像你媽媽了,你們簡直是一個人——”校長一只手拄了拐杖呆立,好像一時陷入了回憶,接著又問道,“你老公和孩子們都好吧?阿江上次幫我修了電表,還有燒壞的電線。調(diào)皮的男孩子上學(xué)去了吧?”希爾抿起厚嘴唇笑笑,將裝好點心的袋子扎緊塞進校長另一只手里,她沒有解釋說那個男孩是姐姐家的,只是前些日子在這兒度假。

柳奶奶從超市回來,塑料袋里裝了新鮮的魚和蝦。希爾知道她手里拮據(jù),只有小孫女來的日子才會破費,她賣了一斤杏仁餅干和幾塊羊角面包。“小米喜歡你做的糕點,早晨一睜眼就吵吵著要吃,再給我兩個玫瑰花醬的點心?!彼龂Z叨著從包里找錢夾,“懷孕了嗎?希爾——你胖了許多?!彼蛄恐?,目光從希爾的腹部轉(zhuǎn)向希爾手里的記賬單,皺縮的嘴唇上抖動著一根金色的須子,須子上還沾了糕點渣子。“女人生孩子的時間不能耽誤,你看,小米她媽就是不聽勸,早幾年不著急,三十好幾才生育,這孩子一生下來就多災(zāi)多病的……”

希爾需要一個孩子,這在親戚和老顧客面前都不是秘密。母親還在店里時,經(jīng)常向他們打探生孩子的秘方?!跋柡桶⒔Y(jié)婚五年了還沒有孩子,如果她生了寶寶,我寧愿將鋪子轉(zhuǎn)出去,我要省些力氣帶帶外孫了?!逼鸪踔皇悄赣H和婆婆替她瞎操心,希爾自己并不在意這件事情,她和阿江都覺得生個孩子可不像做面包,養(yǎng)大了再教育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像母親那樣為了孩子拼命勞作,用面包喂養(yǎng)他們,用面包換了錢養(yǎng)育他們,一生都是為了孩子??墒沁@個念頭隨著年齡增長沒由頭地就變化了,尤其是母親走了以后,她越發(fā)渴望,渴望成為另一個母親。

詩人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中午了,為了寫詩喝咖啡熬夜,他每天到這個點才能從床上爬起來,不過剛好趕上面包出爐,還有剛做好的無花果醬小點心。無花果餡料還沒有放涼,詩人接連吃了兩塊,唏噓著快燙熟的嘴巴,眼睛滿足地閉上了。

“希爾,你是魔術(shù)師,你做的點心和面包像詩歌一樣美妙,愛情一樣甜蜜。”

希爾并不滿意他浮夸的贊美,甚至覺得把愛情天天掛在嘴上是件丟人的事情。

詩人再次把手伸向點心時,希爾不客氣地阻擋了一下,將面包遞給了他,因為他只付了買面包的錢。

“你用美食勾引我。希爾,幫我介紹一個像你一樣會做美食的女人吧!”他大概有些不好意思,眼角上擠出一點眼屎。詩人也住在春風(fēng)小區(qū),希爾以前還為他介紹女朋友,現(xiàn)在也懶得理會了。她經(jīng)常見到他換新的女友,高挑性感的,嬌小甜美的,狂野不羈的,但是希爾看出這些女人都不會為他下廚房生孩子。她從他身上嗅到了單身漢的味道,煙草、啤酒、不常換洗的衣服,孤單和寂寞的味道,越來越濃了,她猜他注定要單身一輩子。詩人曾吹噓要為一百個女人寫一百首愛情詩,希爾不明白他為什么不為一個女人寫一百首愛情詩呢?

下午,女孩們會買走她們喜歡的酥酪和夾了玫瑰醬的小蛋糕。傍晚,下班的主婦買希爾面包做第二天的早點。放學(xué)的孩子們喜歡果醬和巧克力派。

毛豆偶爾會來店里,背著一個比他身體還大的書包,顯得頭大身體細(xì)。他只買那種不夾果醬的最便宜的面包,希爾知道毛豆爸爸媽媽離異了,毛豆媽媽上夜班,沒人給他做晚飯,他會在外面對付晚餐省下錢去打游戲。希爾遞給他一杯牛奶,摸摸他細(xì)軟的脖子問他要不要在店里寫會兒作業(yè)再回家,他像只狡猾的鯰魚扭動身體不吱聲。

“毛豆,你吃完了就回家,不許去打游戲。”

“毛豆,我會告訴你媽媽的。”希爾喊了兩句,她果然見他走出店門鉆進綠化帶,繞道去了馬路另一端。希爾搖搖頭,想著可憐的毛豆真是個不聽話的孩子。

希爾手頭還有許多事。隔壁的果茶姐妹打烊時她還在忙碌,新培育的酵母要攪拌均勻,調(diào)整好溫度,牛奶和蜂蜜需要補貨,剩余的點心要用保鮮膜包好。她準(zhǔn)備將店鋪關(guān)張幾天。

除了節(jié)日很少休息。十幾天前她讓妹妹看了半天鋪子去醫(yī)院做檢查。醫(yī)生說就這幾日是排卵的日子,如果她下定決心,必須住院調(diào)理好身體,時刻準(zhǔn)備著,人工受孕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陳太太小心翼翼地推開門,探進腦袋張望,頭上頂了一頂不合季節(jié)的舊絨線帽子。

一年四季都戴帽子的陳太太是個孤老太太,住在北京路對面小區(qū)里,一早一晚,希爾總見她在這道街上翻看垃圾箱,有時也會到春風(fēng)小區(qū)來找垃圾。母親在時經(jīng)常給她留一些隔夜的點心,如果關(guān)門時還不見她來,就掛在門把手上。有一回,希爾從店里看到她一個人顫巍巍地過馬路被車撞倒了,幸好沒大礙,沒兩天又見她鼻梁上貼著膠布撿垃圾。她也沒那么窮,到店里來的熟客也會談?wù)撍?,早年沒了丈夫,只有一個啞巴兒子,在一家福利廠工作。她的房子和退休金都攢著要留給兒子用。熟客還說,誰都知道,老太太的心愿是有一天被馬路上的車撞死,她可以得到一筆賠償好留給兒子娶媳婦傳宗接代。

“來了?!毕栒泻羲?,折身從墻邊的柜子里取出袋子,里面是幾塊點心和兩只面包。陳太太藏在層層皺紋中的眼睛死死地盯了袋子,伸了一只干縮黑瘦的手,像一只猴爪一樣,接過來。

“這么多,我只要賣不出去了,壓碎的,過期的,發(fā)了霉的碎渣子也行?!北M管知道自己說多了,但也忍不住,“我的兩只貓咪真有福氣。”她打開袋子查看,又看看柜臺里,半是感激半是埋怨,干癟瘦長的脖子響起了吞咽了口水的聲音。

“就是剩下的,賣不掉的。不過那幾塊酥餅和面包,回去記得放冰箱,一周都會新鮮。”希爾安慰她。

“我的兩只貓咪,一只叫壞壞,一只叫臭臭,它們會撓壞沙發(fā),咬我的鞋子?!彼潉恿四X袋,整理線團一樣的思緒,幻想中兩只淘氣的貓咪在干壞事,那頂絨線帽子上的穗子搖晃起來,她終于想起什么來,放下點心袋,從隨身的舊提袋里翻找出像是撿來的一本舊日歷,一只舊手套,還有一個壞了的賽璐珞發(fā)卡,半盒子剩飯。

一個瓶子,可樂瓶子,里面裝了粉色的液體,漂浮了絮狀的物體?!拔野镜模彼郎愡M希爾的耳朵,“甘草、大蕓,加了胡楊樹汁和玫瑰花,早晨的胡楊汁,新采的玫瑰花?!彼眯渥硬亮瞬劣行┪蹪n的瓶子,塞到希爾手上。“天天喝,加上上次我給你的,堅持喝,那里會暖和,可以懷上孩子?!标愄⒅柕母共浚料莸难凵窭镉幸唤z神秘,她囁嚅著嘴巴沉默了一會兒,實在想不起還要說什么,轉(zhuǎn)身抓起裝了面包點心的袋子,又從門縫里擠走了。

希爾有些臉紅了,她把瓶子放在身后的柜臺上,本想告訴陳太太會關(guān)門幾日,又閉嘴不想說了,反正她不會天天來,明天早上人們會看見門上貼的紙條,告訴所有熟客,這幾日打烊休息。

電工阿江今天的任務(wù)并不多。北京路7號老區(qū)的線路因為刮風(fēng)出了問題,他和徒弟小魏很快就查到了老化的部分,換了新線又加固結(jié)實,為了安全他還修理了附近纏繞這些電線的樹枝。別的小區(qū)都已經(jīng)改成地下走線,只有這個老小區(qū)還維持現(xiàn)狀,一刮風(fēng)就斷電,他倒不怕辛苦,只害怕這些斷在樹上的電線,萬一有個孩子淘氣,就不敢想了。修理電線的空當(dāng),他坐在修理車架起的高高的云梯上休息,遠(yuǎn)處大朵大朵的白云正從最高的環(huán)球大廈后面升起,近處樹杈上東鴉在新搭的窩里孵出了小鳥,幾個毛茸茸的小家伙還沒有學(xué)會飛,喳喳地擠成一團,它們完全不知道旁邊樹上匍匐著一只眼睛賊亮的貍花貓。從修理車上下來時,他又看到陳老太太正在鬼鬼祟祟地從垃圾箱里找出幾個空瓶子。

嚇走那只野貓后,他們收了工。師徒倆人到小館子里點了飯菜喝了幾兩白酒,瞎侃一陣子。徒弟小魏正為房子的事情發(fā)愁。媳婦馬上要生孩子,不好意思與父母擠在一處了,但是房價高不可攀,他抱怨電視上天天說房子不是用來炒的,卻沒見一個樓盤降價。

“等還是不等?錦江路房子,去年上半年5000元一平米,電視上預(yù)測下半年房價要跌,現(xiàn)在都他媽的8000了,這還不是學(xué)區(qū)房,媳婦快罵死我了?!痹谶@點上阿江有些得意,春風(fēng)小區(qū)開盤時,他一咬牙賣了一套兩居室,雖然背了貸款,他看重這兒是學(xué)區(qū)房,有了孩子就不用發(fā)愁了。

“孩子不能等了。倒霉催的,本來不想要,一次忘了那個,就懷上了。我和媳婦可以在老媽家擠擠。孩子生下來咋辦?孩子大了,連個寫作業(yè)的地方都沒有?!?/p>

阿江一邊聽一邊搖頭,心里想,還沒見人影,就操心孩子的學(xué)習(xí),也太可笑了。又不敢拂了小魏將為人父的喜悅,只能陪他多喝了兩口酒,飯菜到嘴里也沒什么滋味。

“女人真難伺候,尤其是懷孕后,什么貴就想吃什么,前兩天要吃草莓,現(xiàn)在這個季節(jié)?我去超市找半天,二十元一小盒,買回家吃了一個又說不甜不想吃了,昨天又說要吃櫻桃。敗家娘兒們,要不是看在肚子里的孩子,真想——哥,你說女人咋這么麻煩,好好,不說了,喝一個?!?/p>

阿江不想聽他絮叨,他以前也沒見小魏這么煩人過。阿江扭頭呵斥店伙計,問他這盤菜是不是放了雙份鹽,想齁死人還是怎么地。

回到家時路上的一點醉意又消失了。阿江看看希爾還沒回家,舊冰箱嗡嗡作響,屋子愈發(fā)顯得空蕩,心里也空蕩蕩的。只好胡亂洗刷了一下,又開了一瓶啤酒,靠了沙發(fā)上邊飲邊換頻道。沒有什么好節(jié)目,他把遙控上的數(shù)字按了個遍,無聊的節(jié)目讓他心里有些憤然,他又想起和徒弟一起吃飯時的光景。徒弟的話里不無炫耀,人家有高興的事情,自己再不痛快也不能掃興,讓他生氣的是后來。后來小魏大概是想討好他,便說起醫(yī)院現(xiàn)在讓女人生孩子的辦法很多,多大年齡都沒關(guān)系,甚至想生男孩還是女孩,想生幾個都不是問題。他家一個親戚,女人四十多了,試管嬰兒,一次生了兩個,一男一女,龍鳳胎。網(wǎng)上還說兩個同性男人一起生活,一個華人,一個洋人,借卵生了一對女兒。“你猜怎么著?”小魏喝了個大紅臉。

“一個金發(fā),一個黑發(fā),不騙你,網(wǎng)上還有照片?!毙∥汉孟褚猹q未盡,“哥,你說這老婆以后還用生孩子嗎?”

阿江當(dāng)然要擺出了一副并不在意的表情。但此時他又想起上個月去醫(yī)院的檢驗結(jié)果,生氣地把遙控丟下了。節(jié)目固定在體育頻道上,幾個紳士模樣的人正在綠茵地上走來走去打高爾夫,他最不喜歡的體育項目。他喜歡田徑,60米、100米,短跑中的蘇炳添和科爾曼,每一塊肌肉都要被力量沖破的感覺,科爾曼,那黑家伙是一顆燃燒的黑子彈。

希爾進家時,阿江的啤酒已經(jīng)快下完了,只留下一堆沫子掛在瓶子上。她在門廳里換衣服,探頭看阿江的臉,透出幾份微醺,仍舊像燒糊的石頭一樣堅硬。好幾天了阿江都不快樂。她把裝著新鮮面包的袋子放在茶幾上,知道他在外面吃過了,自己就在廚房熱了點剩飯菜。

阿江沒有碰希爾的面包??吹搅舜永锬瞧糠凵囊后w,問希爾:“什么東西?”

吃罷飯,洗過澡的希爾罩了一件碎花睡袍,領(lǐng)口大張,透出豐腴潔白的胸脯,滾圓的胳膊,鼓脹的乳房和微微發(fā)福的腹部。她越發(fā)豐滿,甚至像個正在懷孕的女人。希爾擦拭著濕漉漉的頭發(fā)笑。

“陳太太給的?!?/p>

“又是那個撿垃圾等車撞的怪老婆子嗎?趕快扔掉,什么亂七八糟的,會喝死人的?!卑⒔訍旱囟⒘似孔?,仿佛里面有妖怪一樣。

希爾連忙將它挪了地方?!安缓染褪橇耍庇种噶酥覆鑾?,“你嘗嘗今天的面包,換了新酵母?!?/p>

希爾上床時,躡手躡腳,她以為阿江因為飲了酒早就睡熟了,便貼著阿江寬厚的脊背躺下。她不想驚動他,知道他這些日子心里難受,她有點責(zé)怪自己催促他去醫(yī)院檢查的事情,不過也沒辦法,結(jié)婚這么多年一直沒有孩子,公婆的臉色也不好看了。

“你沒問題,應(yīng)該讓你愛人做個檢查?!贬t(yī)生提醒她,她有些不相信,她想說阿江那么健壯,那么棒,怎么可能呢,當(dāng)然她沒好意思說出口。

阿江醒了,他聽見希爾悄悄地嘆息,聞見希爾柔軟的身軀散發(fā)出芬芳,面包烘焙時谷物的味道,還有沐浴液的清香。他的嗅覺被牽引,睡意和酒意都散去了,翻過身摟著她身體,將臉埋在希爾濃密的頭發(fā)里深深地呼吸,將手探向她綿軟的小腹,伸向那片溫暖的濕地,身體不自覺地動作起來。

“你的精子,看看,90%是死的,10%活力不足。受孕就像賽跑一樣,進入女方子宮只能是身體強壯的那一個,剩下的在中途就會累死,所以你倆懷孕會像中彩票一樣難。”那個年輕大夫給他講解化驗單講得生動活潑,那張醫(yī)學(xué)圖片里的活潑的精子甩著小尾巴,讓他想起小時學(xué)過的文章:小蝌蚪找媽媽。也就是說,他那些火山巖漿一樣噴出的精子其實是一群半死不活跑不到終點的家伙。“可以治療,效果不一定好,還有許多辦法,人工受孕,借用精子庫里的精子,先在試管里培育……”

人工受孕,精子庫里的精子,什么意思?他有些氣憤,剛才還堅硬的身體像一根扯斷的皮條松弛下來。他停止了動作,摟住希爾的胳膊也在一點點松開。希爾知趣地側(cè)過身子。

會好起來的,只是個時間問題。希爾被一時的激情搞得燥熱口渴,她在心里寬慰自己,想著如何告訴阿江關(guān)了店鋪準(zhǔn)備去醫(yī)院的事情。她一遍遍撫摸著阿江的背,撫摸他胳膊上隆起的肌肉,像安撫一個孩子,直到阿江的鼾聲再起。

希爾悄悄起身,在黑夜里摸到客廳找水喝。月光透過窗紗播灑在屋子的物件上,臥房門上、冰箱一側(cè)胖娃娃的畫片都是婆婆貼上去的,深深淺淺的物影,還有室外樹葉搖晃的影子,像一只小手掌在摩擦窗子。

希爾擦拭自己汗?jié)竦牟弊樱赶?,又摸到蓬勃的乳房,像兩只潔白的果實,沉甸甸地腫脹發(fā)燙,這幾日要排卵了,她有些心慌意亂,想得到什么又想給予什么。

面包還在茶幾上,阿江沒有碰它。那瓶飲料立在餐桌上,黑暗中粉色的液體像有一層熒光。她走過去,拿起來在月光下端詳了一會兒,植物的纖維上下沉浮游動,像一群活物在無邊的宇宙中游弋。她扭開蓋子聞了聞,并沒有想象的怪味道,猶猶豫豫地送了一小口,也不是那么不堪,一點酸甜,一點清涼,完全是可以接受的滋味。

王天麗,新疆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天涯》《青年文學(xué)》《清明》《湖南文學(xué)》《黃河文學(xué)》《延河》《滇池》《西部》《綠洲》等文學(xué)刊物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出版小說集《三色瑪洛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