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xué)》2021年第2期｜翹楚：恐婚時代
1
老郎在樓下跟一幫老伙計下象棋的時候，把老時給下敗了，而且老時連輸三局。老郎自然開心，開心自然要笑。他們這輩人一直生活在群體里，喜怒哀樂都不會藏著掖著，但這可惹惱了老時。老時看老郎那可惡的臉，有點氣極敗壞，就揀老郎的痛處打擊。
他說，有的人啊，贏兩盤棋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還有臉笑？也不看看自己閨女都多大了還在家里混。贏棋誰不會啊？有本事把閨女嫁出去，哼！
老郎就為老時這句話，差點當(dāng)眾跟他老拳相向。兩人門對門住了快三十年，老郎的閨女嘉宜和老時的兒子時光從小一塊兒長大，可謂青梅竹馬；兩人的老伴兒雷打不動地天天一塊兒在樓下跳廣場舞，在居委會組織的中老年旗袍大賽中，老姐倆共獲小組冠軍；兩家人平常誰家做點兒拿手的，不是你送我一盤，就是我送你一碗，更不用說逢年過節(jié)還一塊兒湊堆聚餐了。老郎萬萬沒想到，老時會當(dāng)著眾人的面，這么戳自己的心窩子。什么東西！
老郎倆孩子，兒子嘉奇三十五歲，碩士一畢業(yè)就迫不及待結(jié)了婚，因為再不結(jié)孩子都生出來了。他自己也成了一家三甲醫(yī)院的變態(tài)反應(yīng)科大夫了，雖然還不是專家，但至少收入穩(wěn)定，且年年上漲，完全不需要父母再操心。女兒嘉宜，已經(jīng)年滿三十了，從小因為長得好，鄰里同事想跟老郎攀娃娃親的海了去了，包括老時。可是這么些年，嘉宜身邊圍繞的男孩兒她一個都定不下來，挑來挑去，挑花了眼，生生把自己給剩下了。
老郎想不明白，閨女到底在想什么？哪兒輕哪兒重都分不清。耗到這歲數(shù)了，還上哪兒找好的去？這不把自己給耽誤了嗎？兩口子一聊這事兒就長吁短嘆，自卑的心都起來了。三十歲的閨女沒嫁出去，這兩年越來越成為老郎和老伴兒的心病?？蛇@礙著老時什么了？他憑什么拿這個來懟自己啊？老郎越想越生氣，絕交的心都有了。
老郎老伴徐英子聽了也生氣了，說，別人說我們也就罷了，老時他有什么臉對我們說嘴？他時光結(jié)婚了嗎？他怎么不拿時光跟我們嘉奇比？我們嘉奇兒子都8歲了，還是個旱澇保收的大夫，時光是干什么的？出國瞎混了好幾年，學(xué)什么不好，學(xué)戲劇表演，你會表演嗎你就學(xué)表演？錢花了不少，掙回來沒？老時都忘了自己孩子讓他吐血的時候了？啥時候等有人愿意嫁給他兒子他再得意吧，大哥還笑二哥呢，可笑！
老伴這么一說，老郎心里的氣總算是消了些。不過他也知道，英子確實被打擊得不輕。要不然不能拿時光出來說事兒。時光出國留學(xué)那幾年，她覺得那孩子前途無量，一心撮合嘉宜跟人家好，后來見時光回來找不著工作，還把父母給準備的婚房抵押出去拍電視劇，結(jié)果白白丟了一套房。徐英子這才嚇出一身冷汗，覺得那孩子不是個省油的燈，暗自慶幸嘉宜沒跟他好，不然不定牽連自己跟著賠點兒什么呢。
老郎給英子下了死命令：親戚朋友介紹也好、上相親網(wǎng)站相親也好，哪怕是上電視上去，無論如何，一年以內(nèi)一定要把嘉宜的婚事給落聽了。他還親自給兒子打了電話、布置了任務(wù)，叫做哥哥嫂子的也一起為妹妹的終身大事多操點心，快點把她的個人問題給解決了。不光要找，還得要找好的，律師、大夫、大學(xué)教授，三十往上四十往下，只要身體健康、五官端正，都可以考慮。老郎說要是不把閨女嫁出去，以后這門我都沒臉再出了！
老時老婆楊芳菲是個性格溫婉的人，她得知消息后親自上門來道歉，誠懇地說，老郎，你千萬別跟老時一般見識，他那人一貫不會說話，老糊涂了。不過他現(xiàn)在也老后悔了，說自己不該對你口不擇言。還說，嘉宜這丫頭從小就好，啥時候見了我們都叔叔阿姨叫得那個親，老時這么說對不起孩子。我把他痛罵了一頓，這會兒在家閉門思過呢。你們放心，嘉宜我最了解了，以后她準保能找著一個前途無量的好女婿，絕不可能嫁不出去。
雖然楊芳菲的話說得動聽，不過老郎仍然不愿意接受這種假模假式的馬后炮。哦，你傷害了人家的感情，輕描淡寫道個歉就算完了？更何況還是老婆代道歉的。就比方你一時興起殺了人，仔細一瞅，嘿，殺錯了，你道聲歉，人就又活過來了？他告誡英子，以后你跟他們家少來往。老時那人，我以后也絕對不跟他多啰唆，算是看到這人的丑惡面目了，咱說什么也得爭口氣。
楊芳菲回家沒鼻子沒臉地罵老時：你怎么這么不長眼？你沒看見你家時光天天屁顛屁顛地跟在嘉宜后面，人家指東他不打西，人家指狗他不打雞。你兒子心里想什么你就愣是一點看不見？你就管自己一時嘴上占了便宜，以后你向人服軟的時候都在后面，我看你怎么收場？
老時吃驚不已，他是第一次聽見這話。心里一緊，說話都結(jié)巴了。他說：還有這事兒？真的假的？
楊芳菲懶得跟他多說，恨恨地白他一眼：我說我對時光是喪偶式育兒你不服，孩子心里想啥你真就一點沒覺察？你這親爹真是眼瞎！
老時被這么難聽的話激得高了血壓，想要罵楊芳菲幾句，突然想起兩人已經(jīng)辦了離婚手續(xù)，她不是老婆了，就只能干瞪眼，生生把罵人的話又憋了下去，憋得脖子上的青筋都跳出來了。
老時和楊芳菲在幾十年的婚姻生活中幾乎沒有意見統(tǒng)一的時候。幾十年來，家里幾乎天天雞飛狗跳。當(dāng)年老時要時光參加高考，楊芳菲主張送他出國。出國回來時光要自籌資金拍電視劇，楊芳菲不讓他打房子的主意，老時卻把房本給兒子了。結(jié)果就發(fā)生了兩人辛辛苦苦幾十年，一朝回到解放前的局面。這就是別扭的夫妻關(guān)系溝通不暢必然會發(fā)生的悲劇。兩人一怒之下離了婚，徹底結(jié)束了這硬被綁在一起的尷尬局面。
可是，兩個人婚離了，房卻只有目前居住的一套，又都退了休了，誰都沒能力搬出去，所以就離婚不離家。兩人約法三章，三室兩衛(wèi)的房，客廳廚房共用，臥室衛(wèi)生間一人一間，另一間臥室留給兒子回來住。就因為誰也搬不出去，怕說出去不好聽，所以兩人離婚的事誰也沒對外聲張，連對門的老郎和徐英子都不知道他們倆婚變都一年了。
楊芳菲一度想把這套房賣了換兩套小點兒的，那樣不用天天跟老時打照面?？墒钦f破大天老時也不肯，說沒離婚時不得不遷就楊芳菲，離了婚了，自己可就沒那個義務(wù)配合了。楊芳菲氣得不行，就處處跟他對著干?，F(xiàn)在兩人各做各的飯，只要老時用了廚房沒收拾干凈，她絕不包容，她對老時說，你就是在搶救室急救，也得先把廚房給我收拾干凈。自從離婚后，老時感到自己不再是前妻的對手，常常自己氣高了血壓，人家卻沒事兒人樣花枝招展地出門跳廣場舞去了。
功夫不負有心人。很快，女婿的絕佳人選就來了。人是嘉奇幫著選的，果然兒子出馬，一個頂倆！對方是一個律師事務(wù)所國際法律師，不光人長得精神，還是在國外名牌大學(xué)拿的文憑，比嘉宜大個五六歲。老郎和徐英子對未來女婿人選別提多滿意了，覺得這就是天作之合，上哪兒也找不著這么合適的人了。于是數(shù)日來壓在老兩口心頭上的陰霾一掃而空，立馬就通知嘉宜去相親。
老兩口還不知道嘉宜的態(tài)度是什么呢，就一廂情愿地越過前情提要，直接就商議起了后面的劇情，諸如如果結(jié)婚，婚禮在哪兒辦、請誰不請誰？結(jié)了婚住男方家還是住女方家，要不要馬上把生孩子的事兒提上日程？閨女畢竟三十歲的人了，這是最現(xiàn)實的問題。
老郎說別人都可以不請，老時是一定要請的，他就要讓那個糟老頭子看看，咱閨女不僅嫁得出去，而且女婿還比他兒子強一百倍，氣死他！
徐英子說，你也不能這么說，那未來的女婿再好，也不至于比時光強一百倍。老時不招人待見，時光還算個好孩子，咱沒必要搞株連，更沒必要故意貶低他。
老郎想了想，老伴說得也對，爸爸是爸爸，孩子是孩子，就沒反駁她。
嘉宜被父母勒令相親時難以置信，她說，我嫁不嫁關(guān)別人什么事了？要他們說三道四的？你們別理他們不就完了嗎？
這豈是你一句不理就完了的？
老郎頭一回為了女兒的婚事跟她發(fā)火，他說，甭廢話，不相親你就把男朋友給我?guī)Щ貋?，你得給我保證，今年就結(jié)婚。反正這回就是說破大天你也別想蒙混過去了，我和你媽要再對你這么姑息下去，我們就真把你給害了。
徐英子也苦口婆心：三十了閨女，不是才十八，不能再這么信馬由韁了。誰讓咱是女人呢，不還得為人類繁衍生息承擔(dān)責(zé)任呢嗎？你媽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你哥都五歲了。再這么耗下去，以后生孩子都費勁。
嘉宜不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了，身為一個在社會上打拼多年的女性，在許多場合她都感受過這種莫名其妙的來自性別和年齡的壓力，這壓力不止一次讓她覺得不忿，雖然不忿，卻又不能不面對事實，這才是讓她最心煩的地方。
要不是別人老拿這個嚇唬她，說你快三十了啊、說你已經(jīng)三十了啊，好像過了三十天就要塌了似的，嘉宜壓根兒沒覺得自己有多大。她不覺得三十跟二十五有什么分別，一直都是她自己養(yǎng)活自己。如果非要說區(qū)別，那就是錢越掙越容易了，路越走越覺得寬了，這不挺好嗎？想工作就盡情工作，工作累了就呼朋結(jié)伴聚會、旅行，自由的含義不過如此吧？
自己生的閨女自己知道，老郎知道如果不施以重壓，嘉宜不會當(dāng)真。于是三番五次請女兒不回，就追上門來約女兒午餐，老兩口當(dāng)著她的面，異常嚴肅認真地跟她攤牌，說如果她要是再像以前那樣不重視父母給安排的相親活動，胡亂應(yīng)付，錯失良人，那以后就不用再認這個爸爸媽媽了。
老兩口一個白臉一個紅臉，苦口婆心、恩威并重。然后又極力將跟嘉宜相親的對象夸獎了一番，說是了不起的海歸精英、人間極品，過了這個村兒絕對沒有下個店兒了。哥哥也打電話來確認人家小伙子人品不錯，讓妹妹認真考慮。看一家人都滿懷期望、恨不能讓自己明天就嫁出去的樣子，嘉宜只能答應(yīng)去見見了。
2
嘉宜不是沒戀愛過，實際上她談過五六個男朋友呢。不過說到第一次，就不能不提她的堂姐曼妮了。雖然那次戀愛嚴格說來并不能叫作戀愛，那只不過是她少女時代的一次單相思而已。
曼妮是大伯的獨生女兒，大伯當(dāng)年插隊去內(nèi)蒙古，跟當(dāng)?shù)毓媚锝Y(jié)了婚，人家回城時，他就選擇了自愿留下。只可惜曼妮剛上高一，母親就不幸癌癥去世了。次年父親再婚，之后又得一子，曼妮便從內(nèi)蒙古考大學(xué)一個人回了北京。徐英子心疼沒娘的孩子，把曼妮當(dāng)親閨女待，加上曼妮又是北大的學(xué)霸，一家人都對她喜歡得不行。尤其是嘉宜，從小就對姐姐崇拜得五體投地。
當(dāng)時有兩個男孩追曼妮，其中一個，就是曼妮現(xiàn)在的老公田野。曼妮在兩個男孩中間猶豫不決，卻小心地不給兩個男孩知道。有次不巧，兩個男孩不期而遇了，為避免尷尬，曼妮要嘉宜幫忙救急，讓她向田野謊稱那個男孩是她男友。嘉宜和那男孩都沒有揭穿曼妮，可是背過身，那男孩受傷的樣子，卻深深地刻在了情竇初開的嘉宜心里。
嘉宜暗戀了那男孩兩年，為了那男孩她拼盡全力考北大，結(jié)果卻因為數(shù)學(xué)成績不理想，與北大失之交臂。時光出國留學(xué)前一晚，她想厚著臉皮向那男孩表白，死乞白賴地拉時光作陪。結(jié)果那男孩根本對她無意，婉轉(zhuǎn)拒絕了她，害她趴在時光肩上哭了半天，沒多久人家就出國讀博士去了。嘉宜的初戀在心中糾結(jié)多年，卻也只能悻悻作罷，為此氣得時光好幾年沒怎么搭理她。直到他大學(xué)畢業(yè)回來創(chuàng)業(yè)，兩人對門住著，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關(guān)系才漸漸又緩了回來。
時光比嘉宜大一歲，從小住對門，除了幼兒園沒在一起上，小學(xué)、初中、高中全在一個學(xué)校，高中時不光在一個班，還是同桌。時光愛說愛笑性格開朗，就是腦回路常常不在線，說話做事不知深淺。比如初二時兩個人一起去滑旱冰，嘉宜明明剛學(xué)還不太熟練，他非要扯著她把她往場中心帶，結(jié)果嘉宜把腿摔折了。當(dāng)時老郎就虎著臉跟時光嚷嚷，以后你有多遠走多遠，離嘉宜越遠越好。
那段時間嘉宜坐輪椅，他天天推著她上下學(xué)，倆人每天都在回家路上的小吃攤合吃一份烤冷面。之所以合吃一份，是因為嘉宜父母對路邊攤這種不靠譜的食物深惡痛絕，嚴禁孩子吃類似的垃圾食品。時光常常一邊大快朵頤一邊問嘉宜：你這不吃那不吃活著有什么意思？嘉宜終究扛不住他的蠱惑，他看嘉宜做賊似的偷吃，就壞笑著問她，你說如果被你爸看見我攛掇你吃路邊攤，你還吃得那么香，他會不會又讓我有多遠滾多遠？
為了躲嘉宜爸和可能給嘉宜爸通風(fēng)報信的人，兩人會拿著烤冷面或滿滿一劣質(zhì)紙盤烤串兒，躲到街拐角一個大垃圾箱后面，就著垃圾箱里散發(fā)出來的各種味道，和盤旋在四周的綠頭蒼蠅一起吃。一邊吃，一邊沒心沒肺地聊天。
嘉宜的腿第一次接骨不正，長了半截又被送去醫(yī)院拉開裂縫重新接，她告訴時光，接骨快把她疼死了，整個過程她都鬼哭狼嚎的。時光根本沒想到同情，他立刻不屑地說，你那疼算什么，我割包皮那才叫疼呢。他說他六歲的時候割包皮，醫(yī)生把他雞雞上的皮拉住，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手起刀落。當(dāng)時乍一聽到包皮兩個字，嘉宜心頭轟的一聲，待他眉飛色舞地說完，才一巴掌打過去，又驚又氣地罵：你他媽的是人嗎？我是個女的！被痛罵，時光才意識到自己失言了。
初三暑假時時光過生日，早早通知嘉宜到時一起聚餐。嘉宜看他請了好多男同學(xué)，女同學(xué)只有自己一個人，心里挺高興，特意花心思給他買了禮物、做了卡片，結(jié)果等到生日那一天，聚餐時間都過了，也沒等到他邀請的短信。嘉宜被放了鴿子，又氣又恨，把他電話刪除、各種社交軟件拉黑，做出一副此生不復(fù)相見的樣子。結(jié)果這個瘋子因為聯(lián)系不上她，嘉宜又不讓家里給他開門，就給老師打電話、給她閨蜜打電話、給徐英子打電話、給曼妮打電話，見誰跟誰說他對不起嘉宜，請他們讓她下樓見他。
他搞得動靜那么大，所有接到他電話的人都力勸嘉宜原諒他。連一貫黑臉的老郎都不忍心了，說那孩子肯定不是故意不請你的，一定是出了什么意外了。還破天荒地讓曼妮陪著嘉宜下了樓。嘉宜至今都記得，有男孩攪得全世界都沸騰了，大半夜的就為了等在樓下向她道歉時，曼妮那不可思議的樣子。嘉奇內(nèi)行地說，只有墜入愛河不能自拔的男生才會做出這么瘋狂的舉動。
時光解釋說，不是他忘了通知嘉宜聚餐的地點，而是他生日當(dāng)天來的男孩太多了，也不知為何，他突然就沒勇氣邀請嘉宜了，他怕別人說他的閑話。嘉宜目瞪口呆，罵他說，你現(xiàn)在搞得全世界都知道了，你怎么不怕人說閑話了？要不是兩人要緊張地參加中考把這事兒耽誤了，嘉宜可能就不會暗戀上曼妮的備胎男孩了。
嘉宜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個男友，是她大學(xué)時的同班同學(xué)。那時候時光出了國，又生著她的氣，堅決地跟她斷絕了聯(lián)系，嘉宜除了上課無聊透頂。那段青澀的日子多虧了這位男同學(xué)的討好和陪伴，兩人順理成章地就走到一起。
這段戀情風(fēng)平浪靜地一直持續(xù)到大學(xué)畢業(yè)。嘉宜考上了研究生，男孩因為家在外地、家境又不太好，就直接工作了。不到一年，他就跟一個女銷售曖昧不清。嘉宜選擇了分手。有人說初戀就是為了失戀的，嘉宜哭過、笑過、愛過、痛過，分手后的日子感覺每天都撕心裂肺的，最后，她挺過去了。
她的第二個男友，是她的碩士生導(dǎo)師，導(dǎo)師對她有好感，主動表達了。當(dāng)學(xué)生的被老師喜歡，自然處處都是便利的，又都是單身，導(dǎo)師名聲口碑都還不錯，嘉宜便欣然接受了他的感情。但是因為學(xué)校有明文規(guī)定，不可以師生戀，導(dǎo)師為了娶她，好好的大學(xué)副教授都放棄了，去了一個前景不那么好的研究所。那是嘉宜這輩子離結(jié)婚最近的一次，她媽甚至把給她陪嫁的房子都裝修了，但最后她和導(dǎo)師還是以分手告終。
跟導(dǎo)師分手的原因是兩人實在性格難合。導(dǎo)師自律，除了嘉宜，他不跟別的女性來往，連跟異性多說一句話都不會。他自己這么做沒問題，但是他要求嘉宜也這么做就過分了。當(dāng)時嘉宜跟男生多說一句話心里都有壓力。他偷翻過嘉宜的信箱，偷看過她的短信，甚至嘉宜出門逛街他都會跟蹤。嘉宜的生活從來沒像那段日子那么拘謹，她覺得再這樣下去自己都要窒息了。
她提出分手的時候，導(dǎo)師當(dāng)眾罵她沒良心，說自己為了她連好好的工作都放棄了。分手后嘉宜不僅沒傷心，反而有一種終于解脫了的慶幸。
嘉宜的第三個男友是她第一份工作的老板。她學(xué)的是文學(xué)專業(yè)，但畢業(yè)后幾個月都找不著合適的工作，恰好一個影視公司的老板因為過敏，找嘉奇看病，就順水人情地幫嘉宜找了一份影視剪輯的工作。雖然剪輯技術(shù)嘉宜不懂，但她文學(xué)素養(yǎng)高，文化修為好，這對一位剪輯師來說，比單純會技術(shù)更重要。
公司初創(chuàng)，加上嘉宜，不過五個人。小老板湖北人，很精明。一下就找對了幫手，開始手把手地教嘉宜，怎樣一幀幀地剪接畫面，原則是什么，技術(shù)體現(xiàn)在哪里？嘉宜的領(lǐng)悟力沒得說，很快就脫穎而出，成為公司的實力骨干了。凡是她剪出來的東西，甲方一致說好，次數(shù)多了，老板覺得自己真是撿到了寶。
天上的九頭鳥，地上的湖北佬，講的就是湖北人在做生意上有多么精于算計。進公司的頭一年，小老板處于資本的原始積累階段，這階段所有成功的資本家都會瘋狂榨取工人的剩余價值，小老板更甚。春節(jié)不放假，全體員工跟老板一起加班到年三十，最后小老板還以訂晚了沒訂上包間為由，胡亂買了些零食給大家當(dāng)年夜飯。
嘉宜看不過，緊急發(fā)動老媽給包了許多餃子，還做了一大桌子菜，讓無家可回的同事們到嘉宜單獨住的房子里吃了個除夕團圓飯。說起這套房，還有一段故事，當(dāng)初爺爺在世的時候有幾間拆遷房，去世前拆了，政府給了兩大套三居室，爺爺沒像一般人那樣重男輕女，把房留給唯一的孫子嘉奇，而是嘉宜和曼妮一人一套，說是女孩子有套自己的房，以后嫁給誰都有退路有保障。嘉奇當(dāng)時剛結(jié)婚，雖然父母幫他買了房，可是他老婆蘇眉依然為此耿耿于懷了好久。
嘉宜的小老板雖是老板，也是北漂，住的房子還是租的。進到嘉宜溫馨舒適的家他才發(fā)現(xiàn)，平常大大咧咧的北京大妞郎嘉宜，竟然是個在寸土寸金的朝陽區(qū)有房有車有戶口的白富美。
于是小老板果斷向嘉宜展開熱烈追求。送花不行就送假期，送假期還不行，就送嘉宜去電影學(xué)院進修。嘉宜在他的公司磨煉了四年，被精心培養(yǎng)了四年，才終于成了現(xiàn)在能獨當(dāng)一面的模樣?？梢哉f是小老板成就了嘉宜。嘉宜能感覺到他愛自己，可是每當(dāng)看到他雖然已是行業(yè)里的大拿了，錢也掙不老少，為人處世還那么小家子氣，嘉宜就覺得失落。
如果不是小老板想擴大公司規(guī)模，三番五次地鼓動嘉宜把房賣了跟他入伙，兩個人也不會那么快分手。他說，你留那房沒用，咱倆一起干公司，以后我給你買大別墅。曼妮是學(xué)法律的，她說，我怎么覺得他在打你那套房的主意呢？本來那房是你的婚前財產(chǎn)，你一賣，一結(jié)婚，就成共同財產(chǎn)了。嘉宜心地敞亮，因此對心眼兒多愛算計的人就很看不起，尤其這人是男朋友。
她提出了分手，然后從公司走人。她一走，另兩個要好的同事也要走，其中一人是她嫂子弟弟的女朋友吳明明，算是跟她沾親帶故。小老板的壓榨早就讓他們受不了了，三個人都是當(dāng)時公司里的技術(shù)骨干，明明鼓動嘉宜自己開公司，說她有領(lǐng)導(dǎo)才能。嘉宜腦子一熱，瞞著老媽，當(dāng)即把市區(qū)那套房給賣了，然后在還不算太偏遠的郊區(qū)貸款，買了套帶小院的四室兩層小別墅。樓上當(dāng)宿舍，樓下是工作室，三個小年輕，就這么無知無畏地開始創(chuàng)業(yè)了。
等父母知道情況已經(jīng)什么都來不及了。老郎對嘉宜好一番痛斥，指責(zé)她太不知天高地厚。嘉宜也奇怪，同樣都是賣房創(chuàng)業(yè)，為什么小老板提出時自己就那么反感呢？其實有一度看時光拍片賠得那么慘，嘉宜動過把自己的房賣了幫他一把的念頭，但是被時光堅決拒絕了。同樣的問題，時光會站在她的立場上考慮得失，小老板卻站在自己的立場上精心算計。嘉宜認識到，為人處世三觀一致，才是她和時光的友情保存這么多年的真正原因。
因為嘉宜和兩個同事都有之前建立的穩(wěn)定客戶，相當(dāng)于人走了，客戶也跟著她們跑了，這給小老板造成不少損失。他曾怒氣沖沖地找上門來跟嘉宜翻臉，還氣急敗壞地對三人放過狠話。嘉宜覺得，在所有跟她談過戀愛的人中，小老板算最沒風(fēng)度的一個了。
嘉宜的工作室剛走上正軌，前男友九頭鳥就給她發(fā)來了傳票，說她曾經(jīng)剪過的片子遭電視臺退片，要她賠錢，張口就是上百萬。生平頭回碰上這種倒霉事兒，法院的人上工作室來送傳票的時候真把嘉宜嚇住了。雖然曼妮答應(yīng)找當(dāng)律師的同學(xué)幫她打官司，但輸贏還不知道，嘉宜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這個時候哪有心思去相親？
因此父母一走嘉宜就決定，要速戰(zhàn)速決地把那什么海歸精英打發(fā)了?？墒牵艘稽c，人倒霉的時候喝涼水都塞牙。她一門心思想著怎么甩了海歸精英，竟在一個左拐路口跟一輛直行的車發(fā)生了剮蹭。
被追尾的車是一輛才買了不到一周的嶄新寶馬，司機是個珠光寶氣的中年婦女。雖然雙方都有保險，可中年婦女仍然氣急敗壞地對她說了許多難聽話。嘉宜能理解人家的心情，要是被追的是自己剛買的車，說不定自己的態(tài)度還不如人家呢。因此只能一個勁兒賠不是，心里沮喪得要命。
警察定的是她全責(zé)，要去保險公司給人家辦理賠。嘉宜哪知道該怎么給人家理賠?。克谝粫r間就給時光打電話求助。她這輩子但凡遇上處理不了的事兒，小時候是找她爸，工作以后就只認時光了。在去保險公司的路上，老郎生氣地打電話過來問她為什么沒去相親，她才發(fā)現(xiàn)相親的時間已經(jīng)過了。把自己遭遇“車禍”的事說得稍微嚴重了一些，她又不得不好言安慰父母，以免他們放下一切心慌意亂地沖過來給自己亂上加亂。
時光一到，嘉宜馬上就放松了下來，她知道之后的事她什么也不用操心了，等走完保險、把車送進4S店維修之后，天都黑了。兩個人找一常去的小店，要了常要的酒菜，等酒菜上來，嘉宜才告訴時光，自己今天原本應(yīng)該是去相親的。時光一聽這話，把筷子一放，說，早知道這樣，就讓你自生自滅不來管你了。
3
時光人生最黑暗的時候，應(yīng)該就是抵押了父母給自己的婚房，跟人合伙拍電視劇失敗的時候了。
當(dāng)時時光學(xué)了表演回國，可根本就沒人找他拍戲，他空有一番熱情，天天跑劇組推銷自己，卻又天天碰壁。父母不忍看兒子受這么大的委屈，出于對他的才華的信任，把房抵押了，讓他出去拍劇。當(dāng)時正是影視行業(yè)最紅火的那兩年，身邊隨便哪個人拍個片子都能翻倍掙錢。于是，滿懷豪情壯志的時光，在朋友的介紹下，花重金買了一個當(dāng)紅編劇的稿子，又和朋友一起到處拉投資、搞贊助，雖然一路坎坷，最后竟然真把劇拍出來了。
時光負責(zé)把劇制作出來，朋友負責(zé)往電視臺發(fā)行。前面一切都好好的，電視臺的公關(guān)該做的都做了，購劇合同都簽了。雖說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臺，至少對于一個影視公司的新手來說，劇賣出去了，就意味著投出去的錢能收回來了，大家都欣喜不已，就等摘取勝利的果實了。但是，世界上所有的事都毀在這個但是上。最后關(guān)頭，購劇單位的領(lǐng)導(dǎo)竟然因為巨額財產(chǎn)來源不明進去了。
想把劇再拿出來往別家賣，已經(jīng)沒人愿意買了。別人賠了不當(dāng)回事，時光可是把房子抵押了投的資，結(jié)果就這么全砸手里了。為了把劇完成，除了那套房外，他還跟親戚朋友借了不少錢。那段時間家里天天有人追債，父母怕他想不開，還不敢說他什么，只剩老兩口互相撒氣泄憤了。其實父母鬧到老了卻離了婚的地步，一大部分原因他覺得都是自己的責(zé)任。
為了還債，時光什么活兒都接，白天劇組跑龍?zhí)?，晚上餐館當(dāng)代駕。有次有個導(dǎo)演說需要個光頭，找他去試戲，他把頭剃光后，人家又不用他了。還有次因為給的錢多，他給一個武打演員當(dāng)替身，被人一個窩心腳踹得住了院。他用了差不多三年的時間，才終于從欠人錢的狀態(tài)中緩了過來。就是在這段掙錢不要命的時間里，他偶然接觸到了“私人訂制演員”這個行業(yè)。
那是他遭窩心踹出院不久的事。有一天，他在一個劇組候了一天場，又累又餓，直到天都黑了還沒輪到他上場，心里正沮喪得要命。結(jié)果一個女制片人來探班，看見了他，就拉上他和幾個其他劇組的人一起去吃晚飯。時光自己也當(dāng)過制片人，又留過學(xué)，自然侃侃而談，跟其他討好巴結(jié)的演員不一樣。結(jié)果女制片人就單獨聯(lián)系了他，問他愿不愿意當(dāng)自己的私人訂制演員？
時光不明白什么是私人訂制演員？
制片人告訴了他自己的情況。她是一個事業(yè)女強人，受過感情傷害，沒結(jié)婚，卻試管嬰兒生了一對龍鳳胎。她原本以為別人家的父母能給孩子的一切，她一個人都能給，因為她能掙錢?？墒?，現(xiàn)在這對小朋友五歲了，越來越想知道，為什么別人都有爸爸，就他們倆沒有？她自己也越來越感受到來自孩子的壓力。于是，她決定幫孩子找一個各方面條件都不錯的“名譽爸爸”。
時光的第一份私人訂制演員的活動，就是給這一對龍鳳胎小朋友當(dāng)爸爸。自然，兩個小朋友并不知道他不是真的爸爸，他們真的以為他就是他們終于從國外出差回來了的爸爸。時光每到周末，都會跟女制片人一起帶孩子玩一天，一起吃吃飯、聊聊天。他作為一個新手“爸爸”，磕磕絆絆地與孩子相處，從開始的毫無經(jīng)驗，到慢慢地，他與孩子相處得能比他們的媽媽還融洽了。
孩子在幼兒園過生日時，指名要他和媽媽一起來送蛋糕。孩子生病了，要他摟著才睡得安穩(wěn)。每當(dāng)兩個孩子需要他這樣額外地付出時間，女制片人總會額外地加多多的錢給他。可是，時光卻從孩子對他的依戀和真情中，感受到了金錢之外的其他收獲。這收獲，是他在其他工作中從來也沒有感覺過的。
他把這件事講給嘉宜聽，嘉宜靈機一動，提醒他不如依靠自己的特長，辦一個“私人訂制演員”公司。時光從女制片人給他的酬勞中感覺出這個行業(yè)的潛力巨大，于是就在自己的社交賬號上打了個小廣告，意思是他可以以專業(yè)演員的標準出租自己。他可以給被父母催婚的女孩當(dāng)高富帥男朋友，給性格孤僻沒朋友的人當(dāng)朋友，他可以給婚禮缺伴郎的人當(dāng)伴郎、臨時當(dāng)新郎出個場也行，只要別要求入洞房就行。反正，他可以當(dāng)任何你想要而他能給的角色。
時光當(dāng)時沒想到，這隨手投的一波小廣告，會讓他此后數(shù)年門庭若市，每天忙得根本沒有時間睡覺。他給無數(shù)人當(dāng)過男朋友、伴郎、兒子、哥哥、老師、開家長會的家長。他自己忙不過來，就找同樣沒戲拍的同學(xué)幫忙。忙著忙著，他就辦起了私人訂制演員公司，公司常駐演員多時竟然達到二十多人。有時候，這二十多人需要全部出動，在不被家長看好的婚禮上充當(dāng)新娘的娘家人。大部分時候，大家分頭行動。
時光除了給女制片人的孩子當(dāng)爸爸以外，還給一對兒子因車禍去世的孤寡老人當(dāng)兒子。除了這兩項固定的節(jié)目，他的主要工作已經(jīng)從幕前轉(zhuǎn)到了幕后。讓人無法想象的是，因為工作場所只是一間辦公室和兩臺電腦，演員們分配好了角色后便各司其職，基本沒有成本開銷，營業(yè)額最高的時候竟然一年贏利超過了百萬。因此，有些項目，在收了第一次基本的費用外，此后無論需要他維持多久，他也堅持不再收費了。
給那對因車禍去世的孤寡老人當(dāng)兒子的事，就是義務(wù)的。
在時光開辦私人訂制演員公司的第二年，有一天，他接到一個越洋電話，電話是一個年輕女孩打來的，她說她從朋友的朋友處聽說有他們這樣一家公司，她于是很想得到時光他們的服務(wù)。
原來，兩年前她和男友準備結(jié)婚后一起出國留學(xué)，結(jié)果，在采購出國物品的路上，男友車禍死了。女孩哽咽地說，本來失控的大貨車是直朝她撞過來的，男友卻為了救她失去了自己的生命。她最近一次回國發(fā)現(xiàn)，男友的媽媽已經(jīng)有些精神失常了。老太太有高血壓和糖尿病，卻說什么也不肯去醫(yī)院，她整天拿著手機不撒手，堅持說兒子是去留學(xué)了，隨時會給她打電話。女孩想讓時光扮演死去的男友，試著給媽媽打個電話，看能不能把她勸去醫(yī)院。
時光當(dāng)仁不讓地接了這個讓人心酸的活兒。
他從老太太的老伴那兒拿到兒子曾經(jīng)用過的手機，反復(fù)聽兒子的聲音，不斷地練習(xí)像兒子那樣說話，僅僅兩天之后，他就用兒子的手機打通了老太太的電話。電話那頭老太太的聲音激動得都顫抖了，她剛說了一句：兒子，是你嗎？媽媽就知道你早晚會跟我打電話的！時光的眼睛就紅了。那一刻他不再扮演媽媽的兒子，他知道自己就是那個兒子。母子倆一個電話這頭、一個電話那頭，直到把手機打沒電了。他成功地把媽媽勸去了醫(yī)院。
只是從此媽媽就坐下病根了。雖然她的高血壓和糖尿病得到了有效的控制，可是腦子還是不清醒。時不常的，她就想要兒子的電話，兒子沒打過來，她就要打過去。電話打不通，她就犯病，把家都砸了。時光知情后，將兒子的手機要來自己保存，自己往里充話費，保持隨時待機的狀態(tài)。三年來，他就這么跟素不相識的老太太母子情深地生活在來來往往的電話中。
女制片人曾經(jīng)想要以幫他拿戲劇角色來報答他，可是，時光卻在一個個的角色扮演中，喜歡上了這種能夠幫助和陪伴他人的溫暖的感覺。他覺得自己從來也沒有離開過戲劇，相反，他從來也沒有像今天這樣，成為這么優(yōu)秀和敬業(yè)的演員。如今生活中的戲劇，遠比舞臺上的戲劇更吸引他，他已經(jīng)不再稀罕去當(dāng)什么明星、掙什么大錢了，他的精神早已升華到了更高的層次。
能夠愛別人的力量是強大的，因為如此，嘉宜其實一直都暗暗地佩服著時光。只不過因為兩人太熟了，她沒好意思當(dāng)面夸他而已。
時光說他是從龍鳳胎的二年級家長會上趕過來的，兩個小家伙完全不像是一個媽生的，哥哥太調(diào)皮，盡被老師告狀；妹妹太優(yōu)秀，幾乎遭到每個任課老師的表揚。
嘉宜說，別再說你那兩個小朋友了，你回去得好好說說你爸。他干嗎哪壺不開提哪壺啊？我不結(jié)婚礙著他什么了？要不是你爸多嘴，我用得著去相這趟親嗎？我不相親我根本就不會跟人發(fā)生剮蹭，沒發(fā)生剮蹭就不會耽誤我一下午時間，這一下午時間我能干多少活兒你知道嗎？
時光說，是，我爸有時候就是嘴上缺個把門的，我也拿他沒辦法。要不這樣吧，為彌補你的損失，這頓你別請了，我請。
見他認錯態(tài)度這么好，嘉宜不好意思了，說，今天要沒有你，那個女人還不定把我罵成什么熊樣兒呢。你爸的錯不是你的錯，該我請還是我請，你不用代人受過。她腦筋轉(zhuǎn)得快，又不把時光當(dāng)外人，猛不丁把話扯到那個女制片人身上去了，說，有機會你幫我問問她，她那倆孩子是怎么生的？你說我要是現(xiàn)在去國外保存一些卵子，我媽他們是不是就不用逼我去相親了？
時光說，怎么想到這個了？
嘉宜說，他們逼我相親不就是覺得我年齡一天天大了，擔(dān)心晚了我生不出孩子來嗎？徐靜蕾都保存卵子了，她說這就是女人的后悔藥。我也可以保存啊。
時光說，干嗎那么麻煩，你可以找個人結(jié)婚啊。
嘉宜白他一眼說，我找誰結(jié)婚?。繛榱私Y(jié)婚而找個男人，我累不累??？
時光半真半假地開玩笑問她，你覺得我行嗎？實在不行你找我結(jié)婚啊。
嘉宜想也沒想就順嘴說，得了吧，我要找你結(jié)婚我媽還不把我腿打折了？你爸嘲笑我爸的時候就沒給你留后路，現(xiàn)在我爸媽提起你來，嘴都撇到馬里亞納海溝去了。
時光有點悻悻的樣子，說，這么些年你干嗎不找人結(jié)啊？又不是沒機會。
嘉宜發(fā)愁地看著他，說，我要說我恐婚你信嗎？
時光說，我還恐育呢。
嘉宜說，別鬧，我說的是真的。
時光說，我沒鬧，我說的也是真的。我爸媽是自由戀愛，沒人拿槍逼著他們結(jié)婚，結(jié)果他們還是吵了一輩子。我擔(dān)心自己根本就沒有維持幸福家庭的能力，我要有這能力，你今兒就不用去相親了，咱倆早就成了。
嘉宜第一次聽他說這樣的話，有點不知所措。
時光說，你不用這么看著我，近水樓臺先得月，咱倆這么多年分分合合的，我要追你，會追不到手嗎？
嘉宜也不知他是真是假，笑著拿水杯在他面前晃了晃，說，沒喝酒啊，怎么說瘋話。你以為近水樓臺你就能追上我了？你也太盲目自信了。
時光說，你看，我說正經(jīng)的時候你總說我說瘋話，我發(fā)神經(jīng)的時候你又偏偏當(dāng)真，你這人就這樣。我就是不想兩人本來好好的，最后變成我爸媽那樣。你是我知己，咱倆從小到大維持著這么好的關(guān)系容易嗎？這世上沒幾樣?xùn)|西是值得我用生命去呵護的，我不想去破壞它。
嘉宜感動了，但仔細看，又沒看出時光對自己有任何其他的想法，心里未免又有些失望。
許多年來嘉宜一直期望時光能向自己表個白啥的，你表白了，嘉宜肯定愿意談個戀愛，跟誰談不是談，何況還是從小一起長大的。但從來沒有。嘉宜為此暗中感到過煩躁和困惑，不明白他究竟為什么守著自己卻任由自己跟這個好、跟那個好，就是不采取行動。其實……嘉宜也不知道其實怎樣算更好？如果兩人真發(fā)展成愛情，日常的瑣碎真把自己和他弄成他父母那樣，是不是現(xiàn)在他的止步不前更明智呢？至少現(xiàn)在兩人還是無話不談的感覺上最親近的人。
嘉宜吐個氣，想，唉，算了，由他去吧，也許兩人就只有朋友緣而已。
時光問：你過兩天是不是還得跟那人去相親？
嘉宜說是。
時光說，你的車一時半會兒回不來，到時候我可以送你。
嘉宜說，那多不好意思。
時光說，有什么不好意思，事關(guān)你的終身大事，我得第一個知道對方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也好幫你把把關(guān)。
嘉宜一想也對，就坦然地點頭說，行。
4
大概兩年前，曼妮有天回家哭，說田野在外面有別的女人了。老郎氣壞了，當(dāng)時就率領(lǐng)全家打上門去了。
田野他爸媽覺得理虧，揪著田野給老郎全家道歉，還要田野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保證永不再犯。結(jié)果，田野振振有詞地說他出軌主要是曼妮的問題。他說曼妮自從生了孩子以后，兩個人基本就沒性生活了，他還說曼妮因為生孩子恢復(fù)得不好，打個噴嚏就漏尿，根本沒法好好生活。
當(dāng)時嘉宜也在，她被這種殘酷無情的說法驚呆了。她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道貌岸然、已是某個大型基金項目負責(zé)人的姐夫，竟然為了推卸出軌的責(zé)任，不顧羞恥，不惜當(dāng)眾曝光姐姐的隱私。她還記得那一刻她手腳發(fā)涼汗毛直豎的感覺。那一刻像噩夢一樣在她的腦子里揮之不去，一想到婚姻、生子，她本能地就會想到田野說曼妮打個噴嚏就會漏尿的情景。
她也還清楚地記得本來還盛氣凌人一副嚴重受到傷害模樣的曼妮，在渣男毫不留情地說出那番話之后的表情。她震驚、氣憤、羞慚和無地自容。就連來之前還喊打喊殺地要好好教訓(xùn)田野的老郎一家，也頓時表現(xiàn)出偃旗息鼓的理虧之勢。一時間，他們竟不免覺得，田野才是受害者，他的出軌是有正當(dāng)理由的，要說責(zé)任，曼妮也應(yīng)對這個錯誤負有一定的責(zé)任。
嘉宜還注意到，原本神情緊張、心懷愧疚的曼妮的公婆，聽了兒子的話竟然松了一口氣，他們反過來不計較曼妮的錯誤一般，表現(xiàn)大度地說，我們就不追究以前的事情誰對誰錯了，現(xiàn)在重要的是，我們做長輩的，怎么來幫著維護孩子婚姻的長治久安。嘉宜的父母也犯了錯誤般開始點頭認可這種說法。
公婆說，顯然生個二胎，其實是最好的緩解夫妻關(guān)系緊張的辦法。又很有經(jīng)驗地傳授說，生孩子落下的毛病就得生孩子治，生完二胎，只要好好保養(yǎng)，曼妮的身體肯定能恢復(fù)如初，到時候小兩口不就又一團和氣了嗎？
嘉宜的父母明知曼妮在這件事上受了天大的委屈，此時竟也只能違心地勸曼妮冷靜，仿佛曼妮因生育造成的身體損傷成了所有娘家人的短處，之后婚姻的一切不良后果，大家都得幫她擔(dān)著。
有兩個月，曼妮搬回曾經(jīng)和嘉宜擠著住的臥室，嘉宜看到她流淚，也兔死狐悲地倍感心碎，她那時候就說以后絕不結(jié)婚。曼妮還勸她，不要對婚姻失望，遇上對的人，就不會受到這樣的傷害?？墒?，她當(dāng)初不也覺得田野是自己遇上的那個對的人嗎？結(jié)果怎么樣，田野還不是加倍傷了她的心？一家人都對曼妮的遭遇心痛又無奈，唯愿時間能幫她平復(fù)內(nèi)心的傷痛。
嘉宜就是在那個時候，開始恐婚的。她當(dāng)時還在跟九頭鳥談戀愛，心想如果日后自己遇到曼妮遇到的事，她就讓時光去殺了渣男。但她又沮喪，殺了人要償命，時光憑什么為自己承擔(dān)這么大的責(zé)任？
本來嘉宜是相信愛情的，她還打算結(jié)婚后生兩到三個娃，就像自己和哥哥與曼妮一起長大一樣?？墒?，曼妮的遭遇，徹底改變了她對愛情和婚姻的看法。她認識到一個殘酷的現(xiàn)實，那就是在中國式的婚姻中，女人承擔(dān)的責(zé)任和隱忍，遠多于男人，她覺得自己無法承受這樣的犧牲?；叵肫饋恚镆暗某鲕?，才是嘉宜跟九頭鳥分手的根本原因。
嘉宜到家的時候正趕上老郎和徐英子給海歸男打電話。
老兩口并不知道女兒對建立家庭毫無信心，在確保頭天的小意外沒傷著嘉宜之后，老郎特意讓老伴打電話給海歸男解釋，好在對方非常通情達理，表示可以等嘉宜徹底沒事了再說。大城市婚齡女孩遠比男孩多，優(yōu)秀的男孩就更少之又少了，好不容易碰見一個，你盯著，保不齊別人家女孩的父母也盯著呢，情況就是這么個情況，狼多肉少，夜長了夢就會多。老郎當(dāng)即就替女兒重約了第二天在老地方不見不散。
嘉宜生氣地說，我才剛出了車禍啊，讓人歇兩天定定神不行嗎？干嗎一副恨不得我立刻就嫁出去的樣子？告訴你們，要是我真嫁出去了，三年也不回來看你們一回，你們別后悔就行！
老郎說，我們不后悔，只要把你嫁出去了就行。
嘉宜沒大沒小地質(zhì)問老爸，您是我親爹嗎？
徐英子還生氣地瞪嘉宜，老郎卻完全不在意，還是一口咬定說，只要把你嫁出去了，你讓我叫你親爹都成。
徐英子說，怎么著？我看見是時光跟你一塊兒回來的？
時光怎么了？我沒車還不能讓人來接接我？
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說，他爸那樣說你，你最好還是跟時光保持點距離。
我才不管他爸說什么呢，我就知道沒事兒背后亂議論人就是吃飽了撐的。
老郎說，他可不就是吃飽了撐的嗎？時光有對象了沒？
合著你們禍害我一個人還不行，還要把人家時光也捎上？
老郎說，你看你，我不是關(guān)心他嗎？他也老大不小了，該找女朋友也得找。也不知道當(dāng)初他欠外面那一屁股外債都還清沒有，要是沒還清啊，我估計沒什么說得過去的姑娘能看上他。
徐英子說，沒準兒能找個外地的，或者家庭條件差點兒的，你嫂子那種。
老郎一聽老伴把兒媳婦捎上了，說了句：你看你。
徐英子瞥了他一眼，不客氣地說，我哪句話說錯了？不過時光要是找那樣的，那負擔(dān)就更大了，還不如現(xiàn)在打光棍呢。
老郎皺眉說，你就少說兩句，當(dāng)心人聽見。
徐英子說，我行得正不怕影子歪，我敢說就不怕被人聽見。
嘉宜皺眉盯著父母，說，我剛才說什么來著，凡是沒事兒背后亂議論人的，都是吃飽了撐的。說了人家時光也就罷了，這會兒又把我嫂子扯上，你們無聊不無聊？
仨人正親密地拌著嘴，曼妮來了。曼妮很少不打招呼就直接來訪，平常她若是要來，一定會提前打個電話，或問家里有誰？或問需不需要帶點什么？況且已是晚上九點多，來的時間也有點晚了。老郎從曼妮平靜的表情中沒看出什么來，就疑惑地問她，怎么這時候來了？孩子呢？
曼妮說，孩子保姆看著呢。
嘉宜問：姐夫怎么沒一塊兒來？
曼妮深吸了一口氣，說，我就是過來通知你們一聲，我離婚了。
一家人齊刷刷地瞪著眼睛異口同聲地說：什么？
嘉宜的第一個感覺是曼妮被田野欺負了。徐英子、老郎則是一迭連聲地追問她，怎么會突然離婚？你是不是被他們趕出來的？鬧鬧被他們搶走了？不是一直在準備二胎嗎？是誰主張的離婚？你倒是說話呀，你想急死誰呀？
曼妮知道他們?nèi)际菍ψ约旱募鼻泻完P(guān)心，心中一熱，眼圈不由得就紅了，她說，你們放心，離婚是我提出來的，下午去辦的手續(xù)，房歸我了，車歸我了，孩子也歸我了，田野凈身出戶。
老郎抵制著自己的苦惱和煩躁：到底是為什么？田野他又犯病了？
曼妮本來只是想來告訴叔嬸一聲，畢竟她們是自己最親的人?？墒且豢词迨寮钡妙^上青筋直冒，妹妹心疼地叫一聲姐，她的心一下子就柔軟了下來。她在辦理離婚這段時間一直沒想過要掉眼淚，可是這時候，曼妮忍不住了。徐英子紅著眼睛心酸地說聲，哎喲，這丫頭到底什么命？三十六歲的曼妮就像十六歲時那樣，撲到嬸子懷里，哭得泣不成聲。
長達兩年的離婚準備，曼妮痛苦過、掙扎過、后悔過、麻木過，如今她就像死過了一場一樣，從一場失敗的婚姻中徹底地掙脫了出來，相比較于許多在失婚、同時失去房子、甚至還失去孩子的女人來說，她可以說是全身而退、大獲全勝。但是，就是不知道為什么，此時此刻，她感到自己心痛到虛脫。
嘉宜默默地把從前兩人的臥室收拾好，安頓姐姐在家里住下。這時候哥哥嘉奇和嫂子蘇眉得知曼妮的事，也急忙趕來了。
嘉奇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曼妮在沒有律師的幫助下，是怎么既爭到了家里的一切，又把孩子要到手里來的？別的倒還罷了，曼妮的兒子鬧鬧，一直是田野一家的心頭肉，如果不是田野有什么重大過錯，他怎么會這么心甘情愿把一切拱手讓出？大家猜來猜去也猜不出個頭緒。
老郎生氣這么大的事，田野竟然也不打個電話過來說說清楚，真是個渾蛋。
徐英子悻悻地說，你就別罵他了，已經(jīng)離婚了，不是一家人了，人家沒義務(wù)給咱打電話，只要曼妮沒吃虧就成。
蘇眉說，媽說得太對了，曼妮姐居然把房子要到手了。不說別的，單說田野家那別墅，按現(xiàn)在的市值怎么也得兩三千萬了。我猜田野一聲不出就把房子交出來，一定有什么特別嚴重的把柄落曼妮姐手里了，不然就是他同意凈身出戶，他媽也絕對會跟曼妮姐死纏爛打的。
徐英子瞟了一眼兒子，一語雙關(guān)地說，時代不同了，兒子現(xiàn)在做什么事，都不告訴老娘了。
嘉奇干咳一聲假裝沒聽見，蘇眉的表情有些尷尬。老郎見老伴有沒事兒找事兒的意思，趕緊不動聲色地碰了老伴一下。徐英子不服氣地說，你碰我干什么，我哪句說錯了？也許啊，田野他媽也跟我們一樣，剛剛知道兩人離了婚。
嘉宜替老爸轉(zhuǎn)移了話題，說，姐姐的婚姻都成這樣了，你們還要逼著我去相親？結(jié)婚到底有什么好？
老郎趕忙說，一碼歸一碼。
徐英子說，我和你爸不是好好地過了一輩子嗎？還有你哥和你嫂子不也挺幸福的嗎？你姐離婚就離了，反正孩子也生過了，以后再結(jié)也罷、單身也罷，她什么都不怕，你不一樣。該相親還得相，該結(jié)婚還是結(jié)。
蘇眉也勸嘉宜，說，康平我見過，人挺帥的，前途無量，你要這樣的還挑來挑去，我只能說你有點太作了。
蘇眉是個護士，跟嘉奇同一個醫(yī)院。兩人剛結(jié)婚一年多，她就私自動用嘉奇爺爺給嘉奇的遺產(chǎn)，為她父母在老家買了房子，之后又把她弟弟蘇曉弄到北京來上大學(xué)，對娘家貼補得沒完沒了。徐英子對這個兒媳婦的意見大了去了，整天說她要不幫傻兒子防著，他們北京的家都要被兒媳婦搬回她娘家去。
今年年初，蘇曉想在北京買套房，說是女朋友說你沒有北京戶口就罷了，但是必須在北京有套房，要不然就分手。蘇眉于是又要嘉奇幫忙付首付。雖然是個郊區(qū)的二手小兩居，首付也拿出去了五六十萬，一下子把嘉奇兩口子攢了好幾年的錢都用光了。徐英子知道情況時木早已成了舟，要不是老郎壓著，說什么家和萬事興，婆媳倆早不知為這些發(fā)生多少戰(zhàn)爭了。
蘇眉也知道婆婆對自己意見大，可是娘家窮，她不幫就沒人管了，所以看到時機就趕緊討好婆婆一下，緩一緩日見緊張的婆媳關(guān)系。至于嘉宜嫁誰不嫁誰，她并不是很在乎。在她心里，嘉宜就是那種從小生活條件太好，特別以自我為中心，根本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北京女孩兒，她們高高在上自信爆棚的樣子常常讓她自慚形穢，心生反感，有時候巴不得看她們倒霉一下，才覺得痛快。
只可惜嘉宜從沒有倒霉的時候，還是家庭條件好，沒辦法。她一有不順，不是父母幫、就是同學(xué)朋友幫，怎么著她都能體體面面地過去，不像自己。不過，她也念嘉宜的好，嘉宜常常給父母安排旅游、聚會，花多少錢她都不眨眼。老兩口過得開心舒展，就間接緩解了她和嘉奇孝敬父母的壓力。要不是嘉宜，嘉奇和她不可能有那么多錢解決她父母和弟弟的問題。
果然，見蘇眉站自己一頭，推心置腹地勸嘉宜，徐英子心里總算好受了些，便把平日里對兒媳的不滿也收斂了些，對嘉宜說，你就聽你嫂子的，我們都是過來人，什么人好嫁，什么人不好嫁，我們比你清楚。這一次真不能再挑了。
蘇眉趁勢親熱地挽了婆婆的胳膊，說，等嘉宜相親回來，我們做東，咱們一家人好好聚一下，也順便給曼妮掃掃晦氣，祝她早日進入新生活。徐英子卻并未因暫時的邦交和緩而解除對兒媳的戒備，她心里打定主意，假如她以后再開口向兒子要錢，自己一定會鐵面無私地站出來替兒子說話，絕不能任由兒媳敗家的事情再度發(fā)生。
嘉宜聽到康平兩個字驚住了，她難以置信地盯著嫂子：你說他叫康平？
嘉奇說，是啊，媽沒跟你說嗎？他大學(xué)跟曼妮還是校友呢。
徐英子一拍大腿，沒錯，我這腦子真是老年癡呆了，你說這么重要的信息我怎么愣沒想起跟嘉宜說？
嘉宜的汗毛都豎起來了，竟然會有這么巧的事？當(dāng)年她假裝康平女友，幫曼妮解圍的事，家里只有她和曼妮知道，她以為兩人的緣分也不過如此了，萬萬沒想到，事隔十幾年之后，自己會以這樣的方式跟他再見面。那一刻嘉宜腦中只閃過一句話：這真是千里姻緣一線牽啊。
在那個灑滿陽光的午后咖啡館，當(dāng)康平出現(xiàn)在嘉宜面前的時候，她整個人都僵在那里了。除了當(dāng)年臉上隱約的稚氣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嘉宜喜歡的成熟和穩(wěn)重之外，康平幾乎什么都沒有變。所以嘉宜一眼就認出了他?？匆娂我?，康平臉上浮現(xiàn)出一個只有兩人才懂的意味深長的笑來，他主動向她伸出手來，說：郎嘉宜，好久不見。
被那樣一雙溫暖而有力的手緊緊握住，有一種久違的震動，直擊郎嘉宜的心靈。仿佛一道耀目的陽光沖開烏云密布的天空，在蒼茫的大地上四射開來，周圍亮了、暖了、五彩繽紛了。嘉宜想，看樣子少年時因姐姐的錯身而過，都是為了給今日的重逢作鋪墊的啊！
本來時光對嘉宜去相親這事兒并沒有特別往心里去，可是，從早上嘉宜吞吞吐吐地給他打電話，說不麻煩他送了，自己可以打車去，他就開始疑惑。嘉宜什么時候?qū)λ蜌膺^？客氣，就意味著她有什么是不想讓他知道的。
等他堅持送到，嘉宜又好像有什么事不想讓他發(fā)現(xiàn)似的，催著他走。這深深地勾起了時光的好奇心，他不由自主地想到，問題一定出在今天相親的對象上。因此當(dāng)嘉宜以為他走了，而他其實又悄悄地折返回來，默默往能看見嘉宜而嘉宜看不見他的位置上一坐、當(dāng)康平儀表堂堂地出現(xiàn)在他的視線中時，時光只感到自己的心“咯噔”一聲就錯跳了半拍。
怎么會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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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際上，當(dāng)兩年前田野第一次出軌被曼妮發(fā)現(xiàn)，她就動了離婚的念頭。只是當(dāng)時她的心里亂，田野又把責(zé)任怪到她身上，甚至連她自己也開始懷疑，是自己先有問題，才導(dǎo)致丈夫背離家庭的。叔叔和嬸子勸、田野道歉、公婆說只要再生一個娃，保證婚姻的一切問題都迎刃而解了?；靵y中，她除了先穩(wěn)住自己，不知道還能怎么辦？她那時確實沒有作好離婚準備。
田野原本是大她幾屆的北大同學(xué)，她學(xué)的是法律，田野學(xué)的是經(jīng)濟。兩個人在學(xué)生會組織學(xué)生聯(lián)誼活動時相識。曼妮大學(xué)畢業(yè)的時候，田野博士畢業(yè)，他求了婚，曼妮便早早步入了婚姻。她當(dāng)了幾年生活美滿的小妻子，之后順理成章地當(dāng)了母親。如今，田野早已成了叱咤江湖的經(jīng)濟學(xué)著名教授，到處講學(xué)、做各種大手筆的基金項目，他人生的變化天翻地覆。而曼妮呢，只不過從一個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的大學(xué)畢業(yè)生，變成了一個三十六歲的母親。
曼妮常常想，假如當(dāng)年她沒有一畢業(yè)就結(jié)婚，那么她會接著讀法律研究生，現(xiàn)在至少也跟她其他的同學(xué)一樣，是某個律師事務(wù)所的合伙人了。她給自己客觀地打著分，她甚至覺得她可能會比大多數(shù)同學(xué)更優(yōu)秀。可是，她結(jié)了婚，有了孩子，她的人生軌跡就往另一條線上去了。
如果婚姻沒有出問題，她會愉快地沿著這條人生軌跡大步走下去?？墒牵朗码y料。
她覺得她能理解田野的出軌，實際上以他的資歷，他原本有條件早早就出軌?？墒撬恢眻猿值剿麄兓橐龅牡谑畟€年頭，這已經(jīng)算是很對得起她了。畢竟外面的誘惑那么多，他又頂著大教授的光環(huán)，到哪兒都被人眾星捧月，他不主動對別的女人動心，不表明別的女人不會主動對他動心。兩次都是這樣。
第一次，他去南方講學(xué)，一個接待他的公司女高管看上了他。他就常常接受那個地方的講學(xué)邀請。如果不是有天他洗澡時女高管來的曖昧信息被曼妮看見了，這段婚外情會安然無恙地持續(xù)很久，因為對方也有家庭。
冷靜下來后，曼妮曾經(jīng)后悔將田野的這次出軌鬧得盡人皆知。那不光懲罰了田野，同時也懲罰了她自己。田野當(dāng)著所有親人的面毫不留情地說穿她身體的隱疾，就是證明。他的言下之意很明確，你不是要鬧嗎？那就承擔(dān)把所有傷口都撕破了給大家看的后果吧。事實證明，鬧是解決不了婚姻問題的，那只會讓問題越來越嚴重。
所以當(dāng)曼妮發(fā)現(xiàn)田野第二次出軌的時候，她表現(xiàn)得就像壓根兒沒有這回事一樣。一直到她把所有證據(jù)都擺在田野面前要求離婚的時候，田野都不知道，她是什么時候開始調(diào)查自己，并取得決定性證據(jù)的。
這一次田野的出軌對象，是他的女碩士研究生。人前，兩個人是嚴師高徒，冠冕堂皇；人后，兩人就在田野給女學(xué)生買的兩居室里春宵帳暖。他從不帶她出差，以免落人口實，甚至在公開場合他多次表示出對她的失望，女學(xué)生也從不給他發(fā)信息、打電話。有了第一次出軌被人發(fā)現(xiàn)的經(jīng)驗之后，這一次，田野隱瞞得天衣無縫。事實上除了曼妮，也確實沒有第二個人發(fā)現(xiàn)兩人的實際情況。
在沒有經(jīng)過背叛的婚姻里，信任，是夫妻雙方一切行動的基本存在。信任存在，人做什么事都合理、都放松，可一旦有人對對方失去了信任，那么，無論失信一方做任何事、加任何偽裝，都難以逃過另一個人的火眼金睛。因為出于受過傷害的應(yīng)激反應(yīng)，她會對你做的任何事情緊張、疑慮，即使你沒有露出過馬腳，她也會想方設(shè)法搞清楚事實，因為，她只相信她自己。
田野在做大的金融課題時，常會在周末，把課題組的同事和學(xué)生請到家里開Party，讓大家適當(dāng)?shù)胤潘梢幌?。只有一次，他的那個女學(xué)生參加了。
事實上那女孩一來，曼妮就注意到她了，她長得比別人好看，而且沒有像其他人那樣跟自己這個女主人說點什么以示親近，她似乎刻意跟自己保持著距離。曼妮發(fā)現(xiàn)那女孩會一個人端著杯法國紅酒，站在自己和田野的結(jié)婚照前琢磨地看；她仔細觀察曼妮的家，用手摸曼妮訂制的德國窗簾、體驗曼妮的英式沙發(fā)。別人覺得這家再好跟自己也沒關(guān)系，贊美一番就完了，她不一樣，她明顯表現(xiàn)出對這個家的興趣遠遠超過其他。
曼妮主動去跟她搭話，介紹家里精致的小擺設(shè)，這是在美國淘的，那個從意大利運回來的。原本這沒有什么大不了，可是她發(fā)現(xiàn)田野很快就過來了，還積極參與她們的談話，而曼妮跟別的女士交談的時候，田野就沒有參與。僅僅就憑這一點，曼妮就作出了精準的判斷，她覺得兩人的關(guān)系不一般。
然后，她就開始不動聲色地調(diào)查。
她讓時光幫自己跟蹤過田野，要他保證無論拿到什么證據(jù)，都不能把事情告訴給除了自己之外的任何人，包括嘉宜。時光其實比任何人都早知道曼妮的婚姻出了嚴重問題。他無數(shù)次想婉轉(zhuǎn)地提醒嘉宜多關(guān)心曼妮，可一想到自己的舉動很可能影響到曼妮的未來，他就忍住了，假裝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離婚沒有在家提出，曼妮拿著時光拍的田野和女學(xué)生幽會的照片、錄像，以及他給女學(xué)生買房的付款收據(jù)和一份她簽好了字的律師事務(wù)所出具的正式離婚協(xié)議，在上班時間來到田野的辦公室。她把所有的證據(jù)都擺在他面前，問他是自己簽協(xié)議，還是上法院等著判？
她知道田野無論有多痛，都會打落了牙往肚里咽。因為上法院就意味著他將身敗名裂，在國家單位里待著的人還就怕這一點。因為證據(jù)確鑿，留給田野談判的余地不多，往日恩愛的夫妻倆不動聲色地就把婚離了。直到拿著離婚證書從民政局出來，田野腦子里都是蒙的，他無法相信僅僅一日之間，自己就變成了一無所有，辛辛苦苦十幾年的奮斗成果，已經(jīng)全部歸了前妻。
兩人分手時沒有說一句互相傷害的話。曼妮說這是你應(yīng)得的，祝你以后幸福。田野說你天生就是談判高手，你沒當(dāng)律師真可惜。
離婚后，曼妮幾乎以低于市場三分之一的價錢立刻就把別墅賣了，她帶著孩子離開了那個傷心之地。她早在一個同學(xué)的律所找到了一份實習(xí)律師的工作，這是她為離婚作的另一個準備。如今實習(xí)已滿，她可以自己接案子了。因為她自己有離婚的實際經(jīng)歷，同學(xué)建議她專接離婚官司。于是，曼妮便在律所附近重新安了家。
她每天早出晚歸沒有時間管孩子，徐英子便主動承擔(dān)起了幫她照顧孩子的責(zé)任，反正嘉奇的孩子也常常要她看著，倆孩子做伴，反而好管理。親生母親不過如此，曼妮心中對體貼的叔嬸充滿著感激之情。
當(dāng)嘉宜與康平重逢的那一天，她明明已經(jīng)知道曼妮離了婚，過得很不幸，可是，當(dāng)康平問起曼妮的情況時，嘉宜竟然違心地告訴他說曼妮過得很好。這件事每次想起來都讓嘉宜懊悔得要命，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哪根弦搭錯了，為什么要那樣說？以至于她現(xiàn)在因為心虛都不敢見曼妮了。實際上她很想跟曼妮分享自己的快樂，她想跟曼妮講講當(dāng)初自己假裝康平的女朋友，現(xiàn)在卻弄假成真了，那該有多好玩啊。
她心里存不住事兒，又不能跟別人說，就約時光談感想，想問他這事兒怎么辦？時光卻屢次爽約。嘉宜沒辦法了，就決定自己挑個時間去把事情向曼妮說開，省得自己跟做了多大虧心事似的，一直愧疚。
在去見曼妮之前，她先約了康平，簡單跟他說了曼妮突然離婚的事。她故意渲染了“突然”兩個字，以示自己不是故意要隱瞞什么。康平聽了很詫異，關(guān)心地問曼妮現(xiàn)在怎么住、怎么一個人生活之類的，倒沒有表現(xiàn)出對嘉宜故意知情不報的懷疑，嘉宜這才松了口氣，開心地對康平說，你放心，姐姐有我和我爸媽照顧，現(xiàn)在挺好，要不哪天，我安排咱們仨一起坐坐。
康平有所期待地說：好。
當(dāng)晚嘉宜就來到曼妮的新家，借口看她一個人生活得怎么樣。然后就把自己已經(jīng)有男朋友的事告訴了曼妮。曼妮自然很為妹妹開心，急切地問嘉宜對方是什么樣的人？嘉宜就將自己和康平相親成功的事一股腦兒向姐姐和盤托出了。曼妮聽說后又驚又喜，直說嘉宜跟康平真是有緣。又感慨地說，一晃這么多年過去了，還真想見見他現(xiàn)在什么樣呢。嘉宜馬上就定了，說，你等著，我這就安排咱們一起吃個飯，你什么時候有時間？
曼妮給嘉宜看自己的時間表，上面排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模罱於蓟緵]有空閑時間。
嘉宜說，你現(xiàn)在是個忙人，你什么時候有時間，我們就什么時間見面。
可是，曼妮其實并不想見康平。不只是康平，以前的同學(xué)哪個她都不愿意主動見?？灯皆?jīng)是自己的追求者，自己看不上，把人家給甩了，如今人家是律師界的海歸精英，國際大官司一把抓。其他的同學(xué)，不是哪個律所的創(chuàng)辦者，就是哪個大公司的資深法律專家。自己呢，徐娘已半老，要事業(yè)沒事業(yè)，要家庭沒家庭，見誰她心里會不打怵、不自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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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嘉宜跟康平確定了戀愛關(guān)系以后，老郎總算又能揚眉吐氣了。偶爾在小區(qū)的運動場所見到老時，也因為心情愉悅，沒那么生他的氣了。有天早上，老時假裝沒事兒人似的跟他打了一聲招呼，他也就順勢假裝什么事兒也沒有發(fā)生過，跟老時點了個頭。畢竟一個單元住著，低頭不見抬頭見，誰也不搭理誰，心里總是別扭的。
老時說，我聽說你們家嘉宜找著對象了？
老郎說，可不是嘛，挑來揀去那么多年，總算是找著個可心的了。你別說，孩子條件真不錯，學(xué)法律的，比我們嘉奇還牛，專接國際大官司的。
老時問，定了？
老郎說，說話就能定，不過嘉宜還想再處處，反正這么多年都等過來了，不急這一時，多慎慎也是對的。
老時聽罷悶悶地就走了。
隔天兩人又在同一個地方相見。老郎讓自己大度些，就主動跟老時打了招呼。老時也回了他。老郎順勢問他，你們時光怎么樣？也不小了，個人的問題你們當(dāng)父母的也該多操操心。
老郎本來還想說實在不行，他就讓哥哥從內(nèi)蒙古幫孩子找個對象。如果不挑家庭條件，找個模樣過得去的應(yīng)該問題不大。沒想到他還沒開口，老時就自信地說，我們時光不用操心。你可不知道，最近倆女的追他，他躲都躲不及，正不知道選哪一個呢。
老郎聽了這話心說還倆女的追他，吹什么牛呢？但嘴上他忍住了沒說，畢竟兩人才剛關(guān)系緩和，還沒到可以隨便開玩笑的地步。
見老郎沒接他的茬兒，老時不快地問，你是不是不信？
老郎說，信，我哪能不信？時光是好孩子。
老時嘴一撇說，你愛信不信。一個女的是個女大款，另一個女的碰巧了，也是從國外回來的海歸精英。
老郎這才將信將疑起來，說，哎喲，那可得恭喜你們了。這時光的婚事兒解決了，你們兩口子也就能松口氣兒了，以后就等著一塊兒抱孫子嘍。
老時看看老郎，欲言又止地想把自己離婚的事兒說出來，這事兒憋了一年多了，白鬧出好多誤會，他早就想把實情說出來，可話到嘴邊，終究還是鼓不起勇氣，就硬生生又咽下去了。他想等他和老郎的關(guān)系再緩緩，等倆人的情誼徹底恢復(fù)如初了，再跟他坦白不遲。現(xiàn)在說，不定人家怎么想。
晚上嘉宜回來吃飯，老郎就把老時的話在飯桌上當(dāng)玩笑說了，他說老時說得跟真的似的，就時光那樣的還兩個女的搶，騙鬼呢。
徐英子說，你還別不信，楊芳菲也跟我說了，她那個人我知道，要是事情沒個八九不離十，她是不會說出來的。
嘉宜驚奇不已，放下筷子就進屋給時光打了電話。她說，我聽我爸媽說你有女朋友了？還兩個，真的假的？
時光說，也不能算女朋友吧，我還沒同意呢。
嘉宜難以置信，想知道自己究竟錯過了什么？怎么發(fā)生了這么大的事，自己竟然一點不知道。她是個急性子，當(dāng)即就問時光在不在家？她要跟他當(dāng)面聊。
時光說，沒什么可聊的，我不是說了嘛，我還沒同意呢。
嘉宜急了，你要不出來我立馬就上你家去。
時光被逼無奈，只得下了樓。嘉宜一見他就急迫地想知道什么情況。時光說，你的事你也沒全部都告訴我啊，我干嗎要把我的事向你匯報呢？
嘉宜說，你就說我什么事沒向你說吧？我跟康平好了，我跟沒跟你說？我們倆進行到哪一步了、我每天什么心理活動，我什么事兒沒跟你說？你呢？有兩個女的追你，還是你原來的客戶，你一個字都沒向我露過，你當(dāng)我是朋友嗎？
時光不像以前和嘉宜在一起時那樣歡快，蔫蔫地說，我就是覺得八字還沒一撇呢，所以覺得沒必要說。
你的意思是，等你們生米煮成熟飯了再告訴我？
時光不耐煩地說，反正你現(xiàn)在也有男朋友了，而且還是奔著結(jié)婚去的，我的事兒你就別管了。對了，你的事兒以后你也別再對我說了。我既不是你的諸葛亮，也不是你的垃圾桶，說多了大家都累得慌。
嘉宜愣住了。鬼都聽得出來時光的話味兒不對。這時候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跟時光已經(jīng)一個多月沒聯(lián)系了。以前只要兩人超過三天沒聯(lián)系，他就會忍不住打電話過來或約個茶、或約樓下見一見，從來沒像現(xiàn)在這樣這么久都沒見。她困惑地看著時光，問他：你什么意思？
時光說，我沒別的意思，我就是說，都三張的人了，不能再像小時候了，男女有別，咱倆還是保持點應(yīng)有的距離，省得以后你男朋友誤會了。
我惹你什么了嗎？
沒有啊。
那你干嗎這樣對我？
我怎么對你了？
有事兒說事兒，沒事兒別自找煩惱。你要是不想跟我當(dāng)朋友你早說，誰也不是非得上趕著你。
那就好。
你是覺得你有女朋友了不需要我了是吧？
干嗎說得這么絕對？
我就這么絕對。行，以后你走你的陽關(guān)道，我走我的獨木橋，井水不犯河水。誰要先說話誰是王八蛋！
時光見她來橫的了，習(xí)慣性地示弱說：我的意思是說，不能再像以前那樣沒有界線了，你成熟點好不好？
可惜嘉宜正在氣頭上，完全不吃他這一套，怒視他說，你今天才發(fā)現(xiàn)我不成熟?。课揖瓦@么不成熟，要成熟找你女朋友去。她知道那女制片人比時光大。
嘉宜扔下時光就上樓了。她沒有想到自己的問題，只是生時光的氣，覺得這家伙肯定是神經(jīng)病犯了，才故意找自己的茬兒。不過，也可能是他有女朋友了，是他女朋友讓他跟自己保持距離的——嘉宜控制不住胡思亂想，心里覺得很煩惱。又后悔剛才把話說重了，難道幾十年的交情，就真這樣說斷就斷了？一陣委屈和難過涌來，她差點就被氣哭了。
有好幾天，老郎在樓下鍛煉時都沒看見老時。有時候出家門的時候他還故意在樓道里咳嗽兩聲、磨蹭一會兒，老時都沒有出現(xiàn)。他覺得有些奇怪，就問老伴有沒有注意到這個現(xiàn)象。徐英子說，應(yīng)該沒事兒啊，楊芳菲天天跟我在社區(qū)排練舞蹈，準備參加區(qū)里的老年交誼舞比賽，如果有事，她肯定就告訴我了。
老郎隱隱覺得哪里不對勁。
這天出門的時候，他又朝對門看，結(jié)果時光突然出來了。他手里拎著一個保溫桶，像要著急出去的樣子。
老郎說，怎么好多天都沒看見你爸？
時光說我爸住院了。
老郎很震驚，什么事兒住院了？你媽怎么一句都沒說？
時光說，也不是什么大事兒，前列腺有點問題，需要動個手術(shù)。
時光著急去醫(yī)院送飯，也沒來得及跟老郎多說就走了。留下老郎滿腹疑慮。等半中午徐英子買了菜回來，他急忙問她，今天楊芳菲跟你一起跳舞了？
徐英子心情愉快地說，多新鮮啊，我倆就是那草原上的姐妹花，有我哪能少得了她？
老時前列腺做手術(shù)，現(xiàn)在躺在醫(yī)院里她沒跟你說？
徐英子這才詫異起來了，說沒聽她說啊。
老郎搖著頭說不對，他們倆肯定有事兒，我想半上午了。你記不記得上次看見他們倆一塊兒出門是什么時候？
徐英子想了半天，說，沒印象了。
老郎說，這么大的事兒，她竟連一個字兒都沒跟你說，醫(yī)院也不去，人也不照顧。還是老時想吃點粥，時光在家里做粥給他爸送飯，我才知道老東西在醫(yī)院已經(jīng)躺了三四天了。你說這正常嗎？
徐英子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她什么也沒說，拉上老郎就直奔了對門。
看見老鄰居一起登門拜訪，兩人還一臉嚴肅，楊芳菲就已經(jīng)猜到了來意。她心里也正在猶豫，老時這事兒自己到底該不該管？不管吧，他躺在醫(yī)院里，就時光一個人在那兒跑前跑后；管吧，他跟自己已經(jīng)沒關(guān)系了。由此她想到了自己，深悔自己沒有早十幾二十年跟他結(jié)束，如果早結(jié)束了，沒準兒現(xiàn)在自己已經(jīng)有了下家兒了。換作自己生病需要照顧，除了兒子之外，她身邊也好有個人。現(xiàn)在這局面，真是讓她騎虎難下了。
老郎兩口子被老時兩口子已經(jīng)離婚的消息震傻了。他們倆關(guān)系不好街坊鄰居都知道，可誰能想到，六十了，兩人竟然有勇氣離了婚呢。
楊芳菲紅了眼睛，說，我也后悔，我不是后悔我們離了婚，我是后悔我們離晚了。其實夫妻關(guān)系不好就應(yīng)該早點結(jié)束，以前一直忍著，都覺得是為了孩子，可現(xiàn)在看，整天吵，為孩子什么了？不如早離早了。
老郎急，問楊芳菲，就沒有一點和好的可能？
楊芳菲嘆口氣，說，和好是沒有可能了，我們這歲數(shù)走到離婚這一步也不是個草率的決定。不瞞你們說，離婚這一年，雖然我們還住在一個家里，可我完全不用管他了，想吃飯自己做點兒、或去外面吃點兒，怎么著都成。我關(guān)上門唱歌、跳舞、聽音樂，不用看別人的臉色，我的日子從來沒像現(xiàn)在這么自在過。
徐英子瞟了一眼老郎，說，能理解。不過老時的日子就不好過了，這么多年都是你買菜做飯收拾家務(wù)，他會什么呀？怪不得我看你們家門口天天有外賣送過來，敢情都是他叫的餐。
老郎被老朋友離婚的事搞得情緒很低沉，甚至有一種兔死狐悲的緊張感。等老伴勸慰了楊芳菲回來，他急切地說英子，你要是覺得我哪兒做得不好了，你可要及時跟我說啊，我這人你也知道，有時候嘴欠，說話沒個輕重。咱別弄得老了老了像他們倆似的。
徐英子忍不住笑了，說，看把你嚇的，人家離婚你緊張什么？咱們倆怎么可能走到那一步。
老郎說，我這是為了防患于未然。你說老時弄到今天這一步多可憐，躺在病床上身邊連個噓寒問暖的人都沒有。
兩個人正感慨著，嘉宜讓人搬著一箱芒果回來了，她說哪個南方的朋友給她寄的，自然熟的芒果，又甜又香。她進廚房很快地切了一只，將皮一翻，芒果的果肉便像花瓣一樣綻放在上好的白瓷盤子里了。她端給父母，然后靜等他們的品評和夸獎。結(jié)果爸媽只是應(yīng)付地嘗了嘗，說挺好，然后就一副陷入思考悶悶不樂的樣子了。
她說發(fā)生什么事了？
徐英子忍不住，就把時光父母已經(jīng)離婚一年，現(xiàn)在老時躺在醫(yī)院只有時光一個人管的事說出來了。
嘉宜吃驚事小，心中更添氣憤，這么大的事，擱在以前，全世界都不知道，時光也不可能不讓她知道。他果然早就開始不再什么事都跟自己說了。有什么了不起的？嘉宜負氣地想，你不跟我說，我還懶得操你的心呢。
話雖這樣說，但知道時光此時又要工作，又要天天到醫(yī)院照顧病人，她還是覺得心煩意亂。自己做什么也不合適，便囑咐父母，你們別在家待著了，沒事兒去看看時叔叔吧，看有啥能幫忙的。
徐英子說，這還用你說，我們正打算下午買點東西去看看呢。這時候他該是最缺人關(guān)心的時候。老郎表情沉重地嘆一口氣，仿佛躺在醫(yī)院的是自己。
嘉宜什么也沒說，用手機給媽媽轉(zhuǎn)了兩千塊錢。徐英子說我有錢。嘉宜說你有錢是你的。徐英子嘴里說“這孩子”，心里卻美得不得了。想想楊芳菲，又想想自己，還是覺得挺知足的。
老郎說，只是可憐了時光這孩子，就他現(xiàn)在這種情況，以后麻煩大了，還兩個女的追他，我看能保住一個就不錯。
徐英子說，可不是嘛，現(xiàn)在誰家姑娘愿意嫁給父母離了婚的？
嘉宜不愛聽了，你們干嗎在背后這樣說人家？照你們這么說，那父母離了婚的就全都該打光棍了？
徐英子說，離了婚，以后時光他媽他爸至少有一個人就要跟著他過了，最壞的情況是倆人都要他來照顧，因為他們自己互相不照顧了嘛。你想想，要是你楊阿姨和時叔叔沒離婚，時光用得著這樣連軸轉(zhuǎn)嗎？他頂多出點錢就完了。這樣的家庭，嫁過去，就相當(dāng)于跳火坑里了，明白不？所以你要勸時光，只要有人愿意嫁，趕緊娶回家就完了，別折騰，他的苦日子在后邊呢。
嘉宜本打算在家蹭頓飯再走的，聽到這種壞消息，又看老爸在旁邊默默點頭支持老媽的話，頓時什么心情也沒有了。她起身正準備要走，沒想到嘉奇開門回來了。
嘉奇一見她就說，太好了，我正想著哪天去找你呢，你在正好。
嘉宜迷惑地問，你找我干嗎？
嘉奇說一會兒單獨跟你說。他叫了一聲爸，又扭頭向母親撒著嬌說，媽，我餓了，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嗎？
徐英子佯嗔地起身去給他做飯，說，我還當(dāng)今天能空閑一天呢，這倆小討債鬼。說，想吃什么？媽給你做去。
嘉奇不客氣地說，我要吃媽做的栗子紅燒肉。
嘉宜不滿地瞪他，你又不是沒老婆，干嗎不讓你老婆學(xué)著做給你吃??？
嘉奇說，你也趕緊跟媽學(xué)學(xué)吧，沒準兒哪天人家康平要吃你做的呢。
老郎聽見兒女熟悉的拌嘴聲，一笑，進廚房給老伴幫忙去了。見哥哥來了，老媽又要做紅燒肉，嘉宜猶豫了片刻就留下了。她接了兩個工作電話，不留意什么時候嘉奇也進了廚房，過了一會兒，她聽見廚房里傳來嘉奇的分辯聲和母親的訓(xùn)斥聲。緊接著，就見老媽系著圍裙氣紅了臉從廚房出來了。
嘉宜趕忙掛了電話問：怎么了？
只聽嘉奇緊著向母親解釋：不是您想的那樣的，其實這回是我主動給蘇曉墊上的，他女朋友跟他吹了，他又失了業(yè)，月供還不上，我要不幫著，那房就讓銀行收了。
嘉宜奇怪自己怎么沒注意吳明明什么時候和蘇曉吹的？吳明明天天跟她一個公司待著，回來前兩人還坐一個辦公室開了個小會。但她顧不上想那個，她從來沒見老媽這么生氣過，緊著勸，別生氣媽，別生氣。
老郎也說，不是什么大事兒，別把自己氣壞了。
徐英子說，這還不是什么大事呢？他們把我們家當(dāng)什么了？我當(dāng)初想著她一個人在北京，沒有家里拖累，我們?nèi)⒘怂軋D個清靜。誰知道我們?nèi)⒘怂褪侨⒘怂麄円患已?，你算一算，你們結(jié)婚這十年，光我和你爸都為你填補多少了？你什么也別說了，你現(xiàn)在就把蘇眉給我叫來，我要當(dāng)面問問她。
老郎說，兒子，什么事兒都有個界線，你別怪你媽跟你發(fā)火。你想沒想過你多大了？我和你媽多大了？我不瞞你說，嘉宜和曼妮這些年給我和你媽的錢，我們倆都用來貼補你了。你說說，你一個姐姐、一個妹妹，咱家你這輩就你一個男子漢，老這么著，你好意思，我都不好意思了。
嘉宜看哥哥灰頭土臉的樣子，已經(jīng)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肯定是又幫小舅子付月供，手頭緊，找老媽借錢來了。嘉宜不知道怎么說這個哥哥才好，你找誰借錢不好，偏偏要找老媽借，那不是成心往墻上撞嗎？
不過很快嘉宜就想明白了，找老媽借錢不用還。所以他才讓自己留下作為第二備選借錢人呢，因為找自己借是要還的。
嘉宜能理解老媽的憤怒，她就覺得嫂子這家人挺奇葩的，他們好像把女兒當(dāng)金礦挖了，家里但凡有用錢的地方，他們自己沒辦法解決，又克制不了占有欲，就來找她。找她就相當(dāng)于找嘉奇這個傻瓜，這些年哥哥雖然說出去是個收入還不錯的大夫，可他那點錢怎么也禁不住嫂子一家人來花呀?，F(xiàn)在孩子報暑期夏令營，要交三萬塊錢，他都要向老媽借，換了誰的媽，能不憤怒呢？
怪不得老人們常說，婚姻要門當(dāng)戶對，這是有科學(xué)道理的。不然就會落得像嘉奇這樣，自己的努力成果，全部用來填補伴侶家的無底洞。嘉宜覺得蘇眉平時對嘉奇說話都不像是妻子對丈夫說的，而是像客服對客戶說的，不懼肉麻，透著虛假和浮夸。什么老公你最牛了！老公沒有你我們怎么辦呀？老公你真是我們家的百科全書啊，老公我太佩服你了之類。
每次聽到蘇眉當(dāng)眾說出這樣的話，嘉宜都忍不住想笑，覺得她沒去學(xué)表演當(dāng)演員真是屈才了。每次看到哥哥聽到這些話都樂成一朵花，嘉宜和曼妮都忍不住要會心對視一下，嘉宜心說：傻瓜，若無所求，誰會跟自己的老公這樣說話？
這回好了，嫂子一家的貪得無厭終于把老媽搞煩了。她很樂意搬個小馬扎第一排坐下，細細地看老媽怎么樣收拾他們一下。老虎不發(fā)威，真被他們當(dāng)病貓欺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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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zhuǎn)眼間，時光扮演小龍鳳胎晶晶和淼淼的爸爸，已經(jīng)三年了。女制片人譚箏，是兩個孩子的媽媽。三年來，時光兢兢業(yè)業(yè)地扮演著自己的角色，在給孩子當(dāng)爸爸的過程中，他從沒有出過一次錯，孩子們非常喜歡這個長年“在國外出差”的爸爸。當(dāng)孩子面，他叫譚箏的名字，孩子不在跟前的時候，他尊敬地稱呼她為譚總。譚箏比他大五歲，因為經(jīng)濟條件好，保養(yǎng)得當(dāng)，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小。
時光是從半年前開始，發(fā)現(xiàn)譚箏對他有意的。那天，他應(yīng)邀和譚箏一起陪兩個孩子在學(xué)校參加兒童節(jié)運動會。一家四口，又是綁腿賽跑，又是合穿一雙長木板鞋步調(diào)一致地走路。甭管是輸了還是贏了，四個人一起緊密配合、榮辱與共，在一起還是開心。等運動會結(jié)束，回譚箏家吃了晚飯，時光給孩子們講了好幾個故事，好不容易才把倆小孩子哄睡著了。就在時光準備下班回家的時候，譚箏叫住了他。
她那天喝了一點紅酒，穿著絲質(zhì)的裙子，人顯得比往常清雅柔媚，家里的一切也很溫馨，她說，我一直沒問過你，你有女朋友嗎？
時光骨子里是搞藝術(shù)的，雖然譚箏是女強人，說話做事都有條理、懂克制，但他還是敏感地嗅出了跟平常不一樣的氣氛。他猶豫了一下，說沒有。
她問：你人挺好的，為什么不找個女朋友？
時光說，很多原因，不過總的原因是一個人比較自在。
她說，是，一個人的確自在，咱倆的想法真是一致。不過，我有個不成熟的小建議，我不知道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
時光說，有什么您直說，您不用這么客氣。
譚箏就說：你注意到了嗎？你已經(jīng)成了孩子們生活中一個不可或缺的存在了?，F(xiàn)在還好，不過等他們再大一些，你有了別的事情，有一天你不能再當(dāng)他們的爸爸了，我不知道該如何向他們解釋，他們的爸爸去了哪里？
時光說，譚總你放心，反正我也不是天天陪著孩子們，以后只要我時間允許，你想讓我當(dāng)他們多長時間的“爸爸”，我就可以當(dāng)多長時間。
你以后結(jié)婚了呢？
不妨礙的。
有孩子了呢？
也不妨礙。
可是我心里會不舒服，會覺得那樣你就不能全心全意地對這倆孩子了。
真的不會的。
我是這樣想的，我也是想了好長時間，我說出來你不需要馬上回答我，你什么時候想通了，什么時候給我答復(fù)就行了。你想聽聽我的想法嗎？
您說。
你看，我雖然生了兩個孩子，可我其實是單身，這你知道吧？
我知道。
你剛才也說了，你也是單身。
是的。
你覺得我們兩個組成一個真正的家庭怎么樣？我知道我大你五歲，不過我的經(jīng)濟條件你是知道的，這別墅是我自己買的，我公司每年的利潤或多或少有個幾百萬。當(dāng)然，經(jīng)濟好不能說明什么問題，兩個人在一起還是要有感情基礎(chǔ)，如果不是為了孩子，如果你不是那么好的一個人，我不可能跟你說這種話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明白。
那……你會考慮我的建議嗎？
時光不好意思地說，謝謝譚總，您這么跟我說我真是有點受寵若驚了，謝謝您對我的賞識。不過……
譚箏不想聽他說“不過”后面的話，就打斷他，說，我不是已經(jīng)說了嗎？行不行的，你不用馬上回答我，你好好考慮考慮。我也不著急，這么多年我都一個人過來了，除了給人當(dāng)爸爸，什么事兒我都能自己搞定，我會給你充足的時間，讓你好好考慮清楚的。
時光忍不住被她逗笑了，說，行，我一定好好考慮。
他很好奇，他不知道譚箏是什么時候喜歡上自己的，雖然他從來也沒有想過要跟她發(fā)展個什么，但是，有人喜歡，還是讓他覺得心里美滋滋的。他考慮來考慮去，最讓他煩惱的竟然是要不要把這件事告訴給郎嘉宜？說吧，他怕嘉宜多心；不說吧，又覺得她喜歡誰她都告訴自己，自己不能白白吃了這么多年的醋。可最后他還是沒說，他想，反正自己也沒打算跟譚箏有什么結(jié)果，她好歹是一公司老總，這些事兒說出去相當(dāng)于是輕賤人家譚箏了，不好。
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時光就更沒有想到了。他仿佛突然撞了桃花運，在譚箏向他表白過后沒幾天，他那部為失獨又失智的“媽媽”留的專線手機突然響了。往常打到這個手機上的號碼他很熟悉，可奇怪的是，這一次，他看到的，是一個陌生的電話號碼。開始他以為是有人打錯了，沒接。可對方一天內(nèi)打過來三次，等他接了電話才發(fā)現(xiàn)，對方竟然是這部手機前主人出了國的女朋友。
就是這位女朋友，最早委托他幫忙假裝一次死去的男朋友，好讓他勸精神失常的未來婆婆去醫(yī)院。她今年畢業(yè)回國，才知道三年來時光一直都在義務(wù)當(dāng)電話那端自己的男朋友。聽到這件事她又傷心又感動，就一定要與時光見個面，好當(dāng)面表達一下自己的感激之情。
安妮給時光的第一印象，她是一位既有教養(yǎng)，又有氣質(zhì)的好姑娘。她身形單薄，言談舉止都得體又靦腆，任何男孩見了，都忍不住會生出一種要保護她的沖動。這大概就是當(dāng)年明明大貨車是朝她撞過來的，可她男朋友卻拼了自己的性命也要保護她的原因。
她以前看過時光的微博頭像，聽過他的聲音，但是見真人還是第一次。說實在的，時光為了讓自己的頭像顯得更帥氣一點，照片狠狠地被P過，以至于要不是他知道這照片上是自己，他都不認識這孫子到底是誰。所以安妮一見他本人，竟情不自禁地哭了起來。
剛一見面就把人弄哭的經(jīng)歷時光沒有過，因而他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什么地方出了問題。安妮什么也沒說，拿出手機里自己和前男友的合影遞給時光，時光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眉眼，竟跟那男友有幾分相像，除了他是戴著眼鏡的，而自己沒戴眼鏡。
替自己的男友盡孝三年，長得又與自己的男友有些像，你讓安妮對時光該產(chǎn)生什么樣的情感呢？她自然是一下就覺得時光跟別人不一樣了。加之兩個人都有過在美國留學(xué)的經(jīng)歷，共同話題又比普通人多了一層，因而短短兩小時相遇，安妮就有了一種與他相識已久的感覺，她覺得這是上天的安排，上天讓自己漂泊的心重新找到了歸屬。
可這種歸屬感時光沒有，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安妮甚至比譚箏更適合談婚論嫁，可是，他對她有的只是憐惜和同情，并無其他。只不過，被這樣一位溫柔安靜、情感深沉的女孩喜歡，讓時光的內(nèi)心充滿成就感。他很享受這種被別人喜歡的感覺，不過很快他就決定，如果安妮有更進一步的舉動，他就會明確地告訴她，自己不是她適合投入感情的那個人。
老爸住院的時候，譚箏和安妮兩人同時約時光見面，他以要照顧父親為由都拒絕了，結(jié)果沒想到，她們倆竟然不約而同地找到醫(yī)院來了，這讓他分外尷尬。
不過老時看到兩個女孩不由得病情大好，當(dāng)時他就想，要拿個證據(jù)向老郎證明一下自己并沒有吹牛，于是他堅決要求時光和兩位姑娘一起合個影，任時光怎么暗中反對他也不聽。幸好兩位姑娘互相有些排斥，不肯三人合照，只肯單獨跟他照。后來蘇眉來給他換藥，他又拉兒子四個人一起合了個影?？吹絻鹤由磉呉蛔笠挥覀z美女站著，他心里簡直樂開了花。
就是因為蘇眉在這個醫(yī)院當(dāng)護士長，老時才到這個醫(yī)院來住院的。這年頭有熟人，辦什么事兒都方便，更別說是生病住院這樣的大事了。蘇眉在婆婆家看人臉色，在醫(yī)院，卻是許多患者和家屬巴結(jié)討好的明星護士。病人有了她的細心照顧，病總是好得快些。她辦公室墻上患者送的錦旗和獎狀，早就多得掛不下了。
時光非常慶幸父親住院的這段日子有蘇眉嫂子的幫忙，要沒她，自己肯定累死了。在他心里，蘇眉雖是嘉宜的嫂子，可卻跟自己的嫂子沒啥兩樣。蘇眉對他，也比對嘉宜和曼妮更親，常感嘆他要是自己的親弟弟就好了。她自己的親弟弟除了要她照顧，就是給她添麻煩，讓她頭疼死了。
送走了譚箏和安妮，蘇眉感嘆地說，真不忍心眼睜睜看著這么好的弟弟被別人家的女兒搶走了，也不知嘉宜怎么想的？
老時一邊把自己跟未來兒媳婦們的照片高調(diào)發(fā)了朋友圈，配文寫：托兒子的福，攜倆美女同時來看老爸。一邊不屑地說，那叫燈下黑，不過別人來搶搶也好，不然沒人發(fā)現(xiàn)我兒子是個搶手貨。他的朋友圈剛一發(fā)出，立刻就收到了幾個小區(qū)棋友的贊，不由得大樂。他就等著老郎的贊呢，可是老郎不知道在忙啥，遲遲沒有反應(yīng)。
時光聽他們說得沒譜了，趕快打斷了兩人的閑扯。蘇眉嘆口氣，對時光說，你來，姐姐有事求你。時光正愁沒機會報答蘇眉，一聽她有事，馬上就跟她出去了。
蘇眉說蘇曉的事你聽說了嗎？
時光奇怪地問蘇曉的什么事？
蘇眉說我去年不是幫他買了套房子嗎？他也快三十了，像他這個年紀，在我們老家孩子都打醬油了，我父母急得不得了?？墒撬笥颜f，兩個人都沒有北京戶口，又沒有房子，沒辦法談婚論嫁。
時光知道蘇曉的女朋友吳明明是嘉宜的得力助手，她跟著嘉宜好幾年了，嘉宜常常提起她，說她能干、利索，對事情有自己的想法。時光就說，女孩的要求也不過分，現(xiàn)在完全裸婚，在大城市生活太艱難了。他還想說他公司雇的那些大姑娘小伙子都三十左右了，沒一個結(jié)婚的。不是不想結(jié)，是實在沒條件結(jié)，所以男男女女的只戀愛不結(jié)婚。
可是蘇眉對他公司的大姑娘小伙子完全不感興趣，說我費勁巴拉地幫蘇曉出了首付買了房，本以為可以消停了，沒想到那姑娘又提出結(jié)婚以后會兩個人還房貸，要把房子加上她的名。你知道我為了幫著買這套房挨了我公公婆婆多少白眼？你們土生土長的本地人，不會理解我們外地人的艱難。但再艱難，你也不能說要把我們的房加上你的名啊？那以后你要出了問題離了婚呢對不對？
時光覺得其實吳明明提這要求也正常。女人結(jié)了婚是要生孩子的，到時候身心撲在家庭里，事業(yè)十有八九就沒了，事業(yè)沒了，收入也就沒了，她要沒點什么可靠的資本，諸如房產(chǎn)之類拿在手中，肯定沒有安全感。真要發(fā)生婚變，不是人人都能像曼妮姐那么好運氣的。時光能理解吳明明的難處，但他沒好意思直說，就含蓄地跟蘇眉說，其實，吳明明可能也有她的顧慮。
她有什么顧慮？她自己也快三十了，又不是條件有多好，你提這么離譜的要求就是強人所難，我是無論如何都不能答應(yīng)她的。她要在房子上加了她的名兒，連嘉奇知道都跟我急了，他說那不相當(dāng)于我們當(dāng)了冤大頭，白付了不相干的人幾十萬塊錢嗎？
那現(xiàn)在怎么樣了？
他們吹了。
吹了？
我們一說不同意，人家女孩馬上就跟蘇曉翻了臉。
那你現(xiàn)在是想讓我?guī)湍闶裁疵δ兀?/p>
見時光這么問，蘇眉又氣又無奈地說，我不是要你幫我的忙，而是讓你幫蘇曉那個沒骨氣的忙！他失戀了，心里不好受，畢竟兩個人好了好幾年了?？墒悄闶倭四悴荒馨亚榫w帶到工作中去對不對？他心情不好，跟一直不對付的頂頭上司吵架，結(jié)果把工作也丟了。他丟了工作你知道意味著什么嗎？意味著我們幫他付的那房子的月供他都付不了了。
?。?/p>
我不能眼睜睜看房子斷供吧？你斷供人家銀行是要把房子收走的呀！所以我求嘉奇再幫幫他，我們咬咬牙，幫他還幾個月月供，我想說不定不出一個月，他就找著新工作了，到時候我們就不用再幫他了?？墒钦l知道三個月了，他門也不出，澡也不洗，整天蓬頭垢面地在家里上網(wǎng)打游戲，我一跟他提找工作的事，他就拿自殺威脅我，你說可怕不可怕？可是他不工作，你讓我和嘉奇怎么辦呀？
這也太過分了。
嘉奇覺得不對，強拉著他出來看病，結(jié)果一查，說是中度抑郁癥。敢情他說要自殺不是說著玩玩的，再這么發(fā)展下去，他真有可能就完了。
時光被蘇眉的話驚住了。從蘇曉到北京來讀大學(xué)的時候他就認識他了，算起來兩個人也算老相識了。蘇曉在他印象中戴個眼鏡，略有書呆子氣，但你若跟他說笑話，他也挺愿意跟你親近。他學(xué)電腦的，時光公司的網(wǎng)絡(luò)都是他給維護的，他喝多了會比平常有趣，常自嘲地稱自己IT男為“挨踢男”。他怎么會得了中度抑郁癥呢？不過想到他那種悶悶的性格，時光覺得，他確實容易得這種病。
蘇眉愁眉不展地說，前兩天我婆婆為這事兒把我叫去，當(dāng)著他們?nèi)业拿姘盐伊R了個狗血噴頭，我不要自尊地賠笑臉、厚著臉皮說軟話，我真的實在是沒有辦法了。碰到這種情況，我不靠老公，難道看著弟弟走絕路嗎？結(jié)果他們還是說，如果我再這么只顧娘家不顧嘉奇和孩子，他們就讓嘉奇跟我離婚。
時光趕忙安慰說，不會不會，叔叔阿姨肯定是一時急了說的氣話，他們老兩口我最了解了。你不要往心里去。
蘇眉含著眼淚說，我也是氣我父母，我只比蘇曉大五歲，他們干嗎把他往我這兒一推就不管了。他是我弟弟，不是我兒子，我為什么要對他承擔(dān)父母的責(zé)任呀？有時候我真的很討厭這樣的家庭，我就是傳說中的“扶弟魔”你知道嗎？我們一家活該被婆婆一家看不起，誰讓我們?nèi)烁F志短？
時光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她，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他只能說，你放心，蘇曉那兒我從這兒一離開就去找他，我?guī)鋈ネ?、散心，讓他跟我說說心里話，絕不讓他做什么危害自己的舉動。
蘇眉感激不已地一把握住時光的手，說，弟弟，姐還是那句話，你不是我親弟弟，是我這輩子最大的損失。你當(dāng)年賠一套房子、欠一屁股外債，嘉宜這些年跟這個好跟那個好就是看不見你，也沒見你有什么過不去，你太能扛事兒??！蘇曉哪怕有你一半擔(dān)當(dāng)，姐姐我都不用像現(xiàn)在這樣操心了。姐姐全靠你了。
時光被蘇眉說得哭笑不得，也不知道這是罵人還是夸人，尤其是“嘉宜這些年跟這個好跟那個好就是看不見你”這句，讓他覺得感動又尷尬。蘇眉的眼是尖的，別人看不見的事她心里門兒清，就沖這一點，時光都不能不幫她。
不過反過來時光又有些心酸，他不明白為什么全世界都知道自己喜歡嘉宜，偏偏就嘉宜一點沒感覺？什么恐婚、被父母的婚姻搞出了心理陰影，全是借口。時光最明白自己，他其實一直覺得自己配不上嘉宜，怕自己毀了她。那嘉宜呢？她也覺得自己配不上她，才跟這個好、跟那個好，就是看不見自己的嗎？
8
嘉宜最近干什么事什么事不順。
她自己也奇怪，為什么事業(yè)的不順反而被她排在情感不順的后面。她跟康平的進展并不如預(yù)期的好，除了第一次見面兩人一起懷了兩個小時的舊之后，康平只主動約過她一次。在她向他坦白自己騙了他，其實曼妮過得并不好，而且剛剛離了婚之后，他就再也沒有主動約過她了。嘉宜約過他兩次，都被他以在外出差或者在忙婉拒了。
嘉宜生平第一次對一個男性產(chǎn)生誠惶誠恐的感覺，這感覺讓她寢食不安、如芒在背。她隱約覺得，自己喜歡的那個異性，會被同一個人奪走。她仔細回憶自己與康平幾次見面所談的話題，兩人似乎除了曼妮再沒說過別的。有好多次嘉宜覺得老懷舊沒意思，刻意把話題扯到兩人現(xiàn)在的生活上，可是不多一會兒，又都被康平不動聲色地扯回來了。
不跟時光說話了，嘉宜心里的困惑只能找曼妮傾訴。她不是想向她訴苦，她知道曼妮的煩惱已經(jīng)夠多的了，她只是想求證一下曼妮對康平的看法。
曼妮離婚后積極恢復(fù)工作狀態(tài)，在經(jīng)過短暫的惶恐期后，現(xiàn)在對迎面而來的工作已經(jīng)顯示出駕輕就熟的樣子了。人也在工作中變得開朗明快了許多。她說康平回來后發(fā)起過一次大學(xué)同學(xué)聚會，她沒去。結(jié)果事隔不久，有天她上班的時候，卻在自己指導(dǎo)老師的辦公室與他不期而遇。老師接了一宗涉及國際糾紛的案子，請康平幫忙。曼妮匆匆跟他打了個招呼，就有事去法院了。
嘉宜暗中觀察曼妮，她沒有一點想要跟康平再有什么瓜葛的樣子。相反，曼妮還鼓動她，說，康平人挺好，沒什么問題就抓緊時間結(jié)婚吧，也好了卻父母一樁心事。嘉宜實在忍不住，這才向姐姐敞開心扉，說擔(dān)心康平心里還惦記著姐姐，尤其是她現(xiàn)在又正好是單身了。
曼妮聽嘉宜這么說，急得臉都紅了，她說，嘉宜你別多想，康平根本就不是那樣的人，他就是太忙了而已。再說我現(xiàn)在所有的心思都在事業(yè)重建上，而且我對婚姻已經(jīng)徹底失去信心了，現(xiàn)階段我不會跟任何人有情感上的牽連。你為什么要不自信呢？你一向都是很自信的。我現(xiàn)在拖家?guī)Э凇⑷死现辄S、要什么沒什么，你什么擔(dān)心都不需要有。
曼妮急赤白臉的解釋，讓嘉宜非常過意不去，深怪自己不該信口開河，把姐姐嚇得連人老珠黃這樣自輕自賤的話都說出來了。忙賠了笑說，姐，我就是隨口那么一說，看把你急的。
話雖這樣說，可嘉宜心里的顧慮仍然沒打消。她確定姐姐對康平?jīng)]有一點其他意思，可她總是感覺康平心里對姐姐余情未了。女人的直覺往往是很準的。嘉宜心有不甘，往日情感方面她一向是那個讓人琢磨不透的，現(xiàn)在換她來琢磨別人了，不免暗怪康平不識好歹?？稍绞沁@樣，嘉宜就越是舍不得放手。難以得到的東西，總會讓人分外珍惜。
事業(yè)上的不順跟嘉宜的前男友九頭鳥有關(guān)。九頭鳥原名叫孫威，是個有些小肚雞腸的人。他當(dāng)初以為嘉宜早晚會嫁給他，所以培養(yǎng)起嘉宜來也沒有留后手。他沒想到嘉宜不光蹬了他，還帶著他的兩個熟手一起辭了職。這相當(dāng)于有人端著槍把他的老窩一下子給端了。在經(jīng)過初時的手足無措之后，他很快就向嘉宜展開了瘋狂的報復(fù)行動。
他先是說嘉宜剪的片子讓電視臺退貨了，嘉宜應(yīng)該承擔(dān)連帶損失。曼妮的同學(xué)幫嘉宜打了這官司，法院判決這是嘉宜的職務(wù)行為，不需要承擔(dān)賠償責(zé)任。嘉宜剛要開心一下，孫威馬上又要求讓嘉宜賠償他對她三年的培養(yǎng)費。嘉宜不搭理他，他相當(dāng)于換了個名目又把嘉宜告上了法庭，還搜腸刮肚地找了好多所謂證據(jù)，一副不賠錢跟嘉宜沒完的德行。
也是嘉宜大意了，覺得雖然是他培養(yǎng)了自己，可自己也沒少為他干活兒，自己的功過可以兩抵。但法院可不這么想，法官拿著孫威提交的證據(jù)，要嘉宜賠孫威50萬元。嘉宜不服，上訴不賠。孫威也不是吃素的，不光對嘉宜嚴陣以待，還四處造嘉宜公司的謠，壓低自己公司的行價，惡意競爭，嘉宜公司兩個馬上就要談妥的項目，就這樣一個被他搶走，一個無疾而終。
嘉宜公司十幾號人都等著這兩個項目吃飯呢，損失巨大，人心都有點不穩(wěn)了。更讓嘉宜氣憤的是，二審的結(jié)果下來了，竟然是維持一審的判決，自己還要賠孫威50萬。她打電話給孫威，準備罵他一頓解解氣，結(jié)果人家不接她電話。她上門去堵孫威，沒想到卻意外發(fā)現(xiàn)他和吳明明在一起。
蘇曉的女朋友吳明明，是跟嘉宜一起從孫威公司離開的元老之一。當(dāng)時嘉宜正跟孫威談戀愛，蘇曉把吳明明帶到家里，嫂子說她是蘇曉的女朋友，畢業(yè)了想留在北京，托嘉宜給找個工作。于是嘉宜自作主張，把她招進了公司，手把手教會了她自己會的一切本事。
本來只是親戚關(guān)系，可后來嘉宜發(fā)現(xiàn)明明很認真、也很有上進心，就跟她成了朋友，因為成了朋友，又一起創(chuàng)業(yè)，漸漸心里有點為她叫屈，覺得老實巴交的蘇曉配不上她。不過，蘇曉再配不上她，嘉宜也不能接受她腳踏兩只船。尤其是對方還是自己的前男友。
孫威被抓個現(xiàn)行還有點驚慌失措，吳明明卻顯得比較淡定。嘉宜把她拉到一邊氣憤地問她，是不是瘋了？為什么要當(dāng)孫威的內(nèi)奸？
吳明明卻氣憤地說，她沒瘋，她也從來不是孫威的內(nèi)奸。她已經(jīng)跟蘇曉吹了，她現(xiàn)在是正式跟孫威在談戀愛，并不是在腳踏兩只船。
嘉宜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沒注意周圍發(fā)生的事已經(jīng)很久了。她說，你是在孫威公司干過的，他是什么人你不清楚嗎？自私、霸道、小家子氣。即使你跟蘇曉吹了，你也不應(yīng)該找比他更差的人??！
明明說，姐姐，我跟你不一樣，什么樣的人對我是好的、什么樣的人對我是差的，咱倆有不一樣的衡量標準。
嘉宜絕對不想看到自己的朋友一時糊涂跳進火坑。說，你一定要想想清楚，孫威除了錢比蘇曉多點，其他的再沒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了。
這句話點到吳明明的穴位了。她嘆口氣，眼圈慢慢紅了。她說，嘉宜，我記得你問過我，為什么戀愛好幾年了，卻不結(jié)婚？我跟你說我恐婚，我還記得你說你也恐婚?？赡阒绬?？你恐婚是自愿的，我恐婚卻是被迫的。試問如果我想結(jié)婚，我拿什么結(jié)？我住在哪兒？買房嗎？哪來的首付？月供能不能堅持一還幾十年？失業(yè)了、斷供了怎么辦？有了孩子怎么辦？孩子辦哪兒的戶口？他上學(xué)怎么辦？你知道像我這樣的外地人，想要在北京立個足，要面對多少困難嗎？
嘉宜愣住了。
孫威在你眼里自私、小家子氣，他是個沒有任何背景的外地人，你知道他如果沒有這些能力，他就不能像今天這樣站穩(wěn)腳跟嗎？跟蘇曉在一起三年，常常感到絕望。只能說我們這種人，只談愛情是奢侈的。我已經(jīng)二十八歲了，如果再不趕緊找個合適的人嫁了，我可能就永遠錯失立足的機會了。所以不要勸我什么，朋友一場，就祝我跟你看不上的這個人幸福好嗎？順便通知你一下，以后我不在你公司做了，但咱倆還是朋友。
盛氣凌人的嘉宜原本想去找孫威喊打喊殺一番的，沒想到卻被吳明明截了和，一番話把她說歪了樓，忘了自己是來干嗎的了。直到眼睜睜看著孫威攬著吳明明離開，她才沮喪地意識到，那50萬看樣子非賠不可了。隨即又為哥哥可惜，他白白為蘇曉墊付了那么多首付，結(jié)果還雞飛蛋打。心中難免悻悻，覺得自己一家人都有冤大頭潛質(zhì)。
但嘉宜到底不死心，就打電話給康平，畢竟他是專業(yè)律師，想問問他的看法。結(jié)果還沒等她把號碼撥出，康平竟然主動打電話來了?？灯街鲃蛹s自己，這種情況可不多見，嘉宜滿腔的憤懣終于煙消云散。
見了康平，嘉宜先把自己的苦惱事跟他說了?？灯秸f，你真傻，他要跟你玩法律，你跟他認認真真地玩法律就是了，光罵他有什么用？嘉宜煩惱地說，我要法律玩得過他，我就不罵他了?？灯秸f，你玩不過他還有我呢，你早來找我?guī)湍?，什么事兒都沒了。
嘉宜看康平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又聽他說出這么讓人心情愉悅的話，滿心的陰霾當(dāng)即煙消云散了，臉上露出了欣喜的笑容，仿佛蒙受了莫大的恩寵。
康平沉吟了一下，說，我今天叫你來，其實是有事情要跟你說的。
嘉宜看他表情認真，心念一動，頓時心慌意亂起來，心說他不會是想要求婚吧？哎呀，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呢。馬上又想到才去找過姐姐訴過苦，深覺自己太沉不住氣了。便干咳一下，故意沉住了氣說，什么事，你盡管說。
康平說，我知道咱們倆是奔著相親的目的走到一塊兒來的，我很感激能夠在這么多年后，跟你這樣的老朋友重逢。不過，經(jīng)過這些日子的慎重思考，我覺得咱們倆適合當(dāng)朋友，不適合當(dāng)情侶。
嘉宜愣住了。
康平說，你了解我的歷史，我不需要瞞你。我之所以這么多年一直單身，就是我心里一直沒過去曼妮那個坎。所以，在沒過曼妮那個坎之前，就貿(mào)然跟你談婚論嫁，是不道德的。這一點我想告訴你。
嘉宜聽明白了，她的心一下就沉到了北冰洋里。
康平說，如果不知道曼妮現(xiàn)在重新恢復(fù)單身了，我可能在家人的壓力下被迫結(jié)婚，既然總要結(jié)一次婚，跟你自然比跟別人距離幸福更近。我這樣說對你不太公平，但事實就是這樣，實在很對不起。
嘉宜好不容易才勉強緩過勁兒來，她掙扎著質(zhì)問他：你的意思是說，你還想跟曼妮破鏡重圓？
我們之間沒有鏡子，所以談不上破鏡重圓。我只是等了這么多年，終于有個機會能夠讓我重新開始了，我不愿放棄這個機會。
你是不是早就跟曼妮見過面了？你們是不是早就說好了？
你千萬別這么想，嘉宜，我跟曼妮只匆匆見過一面，她急著外出去辦事，我們還沒說上話?？删褪悄且幻?，我發(fā)現(xiàn)我心里一直就沒有忘記她，這個想法在我腦海中日日盤旋，攪得我心煩意亂。這些天我懷疑過、權(quán)衡過、掙扎過，最后，我決定先向你坦白，我們倆就此結(jié)束。至于之后曼妮答不答應(yīng)我，我都已經(jīng)決定要再試一次了，我真的不想天天這么寢食難安。
嘉宜萬萬沒想到，今天自己會等來康平的這些話，她心里羞憤、懊惱，又覺委屈萬分。康平看著那么坦白真誠，嘉宜無法不相信他和曼妮的清白?？墒?，她心里就是過不去。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失去了什么，總之，她有一種失去珍貴東西的嚴重的失落感，這失落感讓她傷心。
康平看她哭了，十分自責(zé)，反復(fù)地說對不起。
嘉宜實在不知道還能再說什么，覺得讓外人看到自己抹眼淚實在太丟臉，想想兩分鐘之前自己還白癡一樣以為人家是要求婚！她只能倉促地起身羞愧滿臉地逃走。
逃到街上，嘉宜感到從來沒有過的無助。身旁走過的都是些陌生的人、冷漠的人。想來想去，她只想回家，只想趕快回到爸爸媽媽身邊去尋求溫暖。
但是，嘉宜沒尋求到她想要的溫暖。她剛一到家，老郎絲毫也沒注意到女兒剛剛哭紅的雙眼，只顧自己興奮地點開手機里老時的朋友圈照片給她看，說，哎喲喂，你瞅瞅、你瞅瞅，時光那小子真有倆姑娘追，都追到醫(yī)院去了，瞧把老時給得意的，躺病床上你還發(fā)朋友圈？我看你還是病得輕了。
看到照片那一瞬，嘉宜的心仿佛被凍住了。她只覺眼前涌滿有生以來從未有過的茫然。同一天，合作伙伴走了、男朋友走了、從來沒有背叛過自己的發(fā)小也歸別人了，她淚流滿臉，她想，為什么？為什么我被全世界拋棄了？
9
老郎在樓下跟一幫老伙計下象棋的時候，又把老時給下敗了，而且老時又連輸三局。有過前次不開心的經(jīng)歷以后，老郎和老時都學(xué)會了克制。老郎沒有不加掩飾地開懷大笑，他謙虛地向老時說：承讓，承讓。老時也沒有氣極敗壞，他承認說，你果然是技高一籌，改天咱喝一盅，你教我兩手得了。老郎感動地連連說沒問題，沒問題。
扭過臉老時不屑地跟別人說，德行，夸他兩句，他還真當(dāng)自己是棋王了。我那是看他老閨女又落單了，心情不好，故意讓他兩把。扭過臉老郎也對別人說，老時最近謙虛了許多，還記得他高調(diào)曬過朋友圈，說他兒子有倆女朋友的事兒吧？他現(xiàn)在為什么一個字兒都不提了？同志，爬得高，跌得重啊，我都有點后悔不該連贏他三把了，那對他太殘酷了。
雖然嘉宜又落了單，可老郎卻沒有表現(xiàn)出以前的急不可耐。他現(xiàn)在知道自己急沒用，孩子婚姻的事兒，還是得看緣分。比方說康平和嘉宜分手以后，他親自來家里向大家鄭重宣布，他要重新開始追求曼妮了。曼妮自然是被他搞得又驚又嚇，態(tài)度堅決地拒絕了他?？墒撬ǖ卣f他可以等，十幾年都等過來了，不在乎再多等幾年。老郎還真就特喜歡這孩子的淡定。淡定說明什么？說明人家胸有成竹，這和曼妮的慌亂恰好形成鮮明的對比。
老郎跟徐英子掏心窩子說，要是擱在前些年，康平這種有點兒書呆子氣的，我不認為曼妮跟他能過到一起去，曼妮一向心高氣傲、眼光太高。不過現(xiàn)在，我覺得問題不大了。咱倆啊，啥心也不用操，就在旁邊默默等著就完了。
徐英子嘆口氣說，曼妮是不用操心了，嘉宜呢？一看到好好的如花大閨女，生生被自己耽誤了，我這心里就跟著了火似的，一天不把她嫁出去，我這心里一天都安不下來。
老郎說，她找不著合適的，你急有什么用？總不能為了嫁人就胡亂找個人結(jié)婚吧？那還不如就跟現(xiàn)在那樣讓她一個人過呢，至少圖個自在。
你覺得時光怎么樣？
絕對不行！你想什么呢？
時光不是也落了單了？年紀相當(dāng)又知根知底兒的，現(xiàn)在嘉宜哪有那么多可挑選的人了？咱得做退一步的考慮。
退三步也考慮不到他呢！老郎態(tài)度異常堅決：老時和楊芳菲是不可能再復(fù)婚了，他們家那種情況，是不是你說的，女兒嫁過去跟跳到火坑里一樣？
徐英子也猶豫了。
老郎握住老伴的手，安慰地拍拍她，篤定地說，不用擔(dān)心，咱嘉宜優(yōu)秀著呢，不可能找不到更好的人。咱發(fā)動群眾，叫嘉奇留意他們醫(yī)院的醫(yī)生，別的醫(yī)院的也行，叫康平看看他還有沒有跟他一樣帥氣有才又單身的同學(xué)，條件相當(dāng)?shù)呐笥岩残?。咱大家一起努力，我還就不信咱解決不了閨女的婚姻問題。
嘉宜賠了孫威的錢，跟過去的恩恩怨怨徹底作了個了斷。孫威在吳明明的調(diào)解下，保證以后再不四處污蔑嘉宜了。大家好好做生意，公平競爭、文明出行。
嘉宜用了差不多半年的時間，才終于又讓自己的公司走上了正軌。她新招的人里有蘇曉，因為吳明明極力向她推薦蘇曉。她發(fā)現(xiàn)自從蘇曉來了以后，她公司的電腦成了世界上最安全的電腦。蘇曉因此又能接著還他的月供了，這解了哥哥和嫂子的圍?，F(xiàn)在嫂子蘇眉對嘉宜感激得要命。
三十一歲生日這天，父母早早地買了禮物，說要好好給她過個生日，她拒絕了。竟然轉(zhuǎn)眼間三十一歲了，怎么就不知不覺這么大了呢？嘉宜感慨不已，覺得必需要為自己做點什么以留后路了。她咨詢了嘉奇給找的婦科專家，人家說保存卵子還是美國的技術(shù)更靠譜，于是在做好一切準備工作之后，她買了一張飛往大洋彼岸的機票。
嘉宜是在落地美國出機場時碰見時光的。她萬萬想不到，自己一個人孤單地在太平洋上空飛了幾千公里，一路上想到自己即將面臨的一系列問題，幾度備感唏噓，暗恨自己該帶個熟人來壯壯膽的。誰料一出機場，竟然看到了熟悉的面孔。她不得不承認，在看到時光的那一瞬，她的心立刻找到了安定。
時光說，你對美國又不熟，語言不好，開車也成問題。我好歹在這兒留過幾年學(xué)，這兒是我的根據(jù)地。我可以給你當(dāng)翻譯，也可以給你當(dāng)司機。
嘉宜問：你怎么知道我來這兒了？
時光說，你可能不信，不過到處都是我的眼線，這半年來你的一舉一動都沒逃出過我的視線。
嘉宜難以置信。問他，你知道我是來干嗎的嗎？
時光說，知道啊，你不就是來保存卵子，好繼續(xù)無憂無慮地拼殺社會的嗎？
嘉宜這下信了，自己身邊果然有不少他的密探。她說，你一個女朋友輪流換的人，你整天打聽我的消息干嗎？
時光深情地看著她，嘉宜都被他看心慌了。因為長途跋涉，她看起來有點蓬頭垢面的。他把手伸到她臉前，她以為他要撫摸自己的臉，本能地躲了一下，但他只是將她散落到眼前的一縷頭發(fā)給別到耳后去了。他說，你的大夫可能沒有全部告訴你，這個卵子啊，單獨保存，成活率不到百分之五十。沒準兒時間一長，等你想用的時候，它們一顆活的都沒有了。
嘉宜吃驚地說：什么？
時光繼續(xù)意味深長地看著她，嘉宜真的被他看心慌了，認識他半輩子了，嘉宜從來沒有覺得他這么咄咄逼人過。時光說：你知道什么樣的卵子成活率高嗎？
嘉宜不想直視他的眼睛，就敷衍著問：什么樣的？
受精卵。
什么？
受精卵。你只要讓單獨的卵子變成受精卵，它就具有了生物活性，你想多長時間以后要孩子，你就具有了多大程度上的可能性。換句話說，你以后就不必再為生育背負年齡上的心理包袱了。
嘉宜困惑地看著時光。他說得很認真，不像是在開玩笑。但不知為什么他對這些比自己還精通？
時光說，你不用驚訝，你來之前我已經(jīng)在美國這邊的醫(yī)院幫你詳詳細細地全部了解過了，包括這件事會不會對你造成身體上的傷害。
會嗎？
有一點，但沒什么大礙。我有個不成熟的小建議，不知道你想聽不想聽？
你說。
反正我也來了，你如果執(zhí)意要保存卵子好延緩生育的話，你不如保存我們倆的受精卵。
你有?。?/p>
郎嘉宜，你難道是個木頭人嗎？我二十年前就愛上你了，你真的就一點感覺不到？從小我就陪你去跟人家表白，你還被拒了，我的臉都被你丟盡，你走馬燈似的換了一個又一個男朋友，你跟人家但凡有個風(fēng)吹草動，啥事兒你都說給我聽，二十年來，你一刻都不讓人安生。你說說，誰能像我這么包容？趁你現(xiàn)在暫時單身，我想我還是趕緊向你表白了吧，不然說不定你又愛上誰了。你可以不跟我結(jié)婚，反正咱們兩個都害怕婚姻，但是咱們可以保存一下咱們倆的受精卵。以后等你想要孩子的時候，我保證會跟你一起好好養(yǎng)育他。
嘉宜的眼睛被淚水瞇住了。
時光長長松了一口氣說：順便，祝你生日快樂。
嘉宜怎么也沒想到，自己會在凄涼無奈的三十一歲生日這天以光速脫單。她看著眼前這個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人，不明白兩個人為什么經(jīng)過了這么多年，又繞了那么大一圈，才以這種奇怪的方式走到一起。這真是太讓人啼笑皆非了。
她任時光緊緊握住她的手，她看出他心里也百感交集的。她擔(dān)心地說，我爸媽是不會同意我嫁給你的。
時光溫柔地抹掉她眼角的淚珠，用一種無比寵溺的口氣跟她說：你同意嫁給我就夠了，剩下的我來處理。
老時幫楊芳菲收拾家里的東西，這些年沒用的東西攢得太多了，楊芳菲說用不著的別可惜，全部都扔出去。他們倆終于達成協(xié)議，要把這套大房子賣了，換兩套小的，到時候兩個人就可以真正地各過各的了。
收拾累了，楊芳菲拿出自己珍藏了好多年的一套英式茶具，泡了一壺正宗的英式紅茶請老時喝。以前她覺得老時粗鄙無趣，老時也攻擊她裝腔作勢的資產(chǎn)階級生活方式，兩個人從來沒有坐下來安安靜靜地一起喝過茶。
時光仿佛靜止在那里了。茶香讓老時心里有些難過，他知道一切都晚了，但是他不想讓楊芳菲看出來。老時說，也不知道兒子的求婚怎么樣了？
楊芳菲嘆了一口氣，輕聲說，放心吧，沒有時光解決不了的問題。我們不幸，兒子一定能找到屬于他的幸福。
作者簡介
翹楚，原名胡蒞蓉，女，中國作協(xié)會員、北京作協(xié)會員。曾寫過電視連續(xù)劇《愛情萬萬歲》《天真遇到現(xiàn)實》《老爸的愛情》《母親的戰(zhàn)爭》《婚姻密碼》《愛的錯位》等，另著有長篇小說《每個女孩都嫁給愛情》《出軌》《圈套》《預(yù)謀》等數(shù)百萬字?！赌赣H的戰(zhàn)爭》獲得北京電視臺“收視貢獻獎”及“江蘇最受觀眾喜愛電視劇獎”，《老爸的愛情》獲得北京電視臺“收視貢獻獎”、“江蘇最受歡迎電視劇編劇”獎、“飛天獎提名獎”；《天真遇到現(xiàn)實》獲得中國廣播電視協(xié)會頒發(fā)的全國“十佳優(yōu)秀電視劇獎”“十佳導(dǎo)演獎”及“十佳出品人獎”，該劇還被中廣協(xié)評為2013年優(yōu)秀劇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