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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學(xué)》漢文版2021年第5期|尼瑪潘多:提親(節(jié)選)
來源:《民族文學(xué)》漢文版2021年第5期  | 尼瑪潘多  2021年05月10日06:58

陽光溫暖如水,撫慰著老木匠衰老的身子。

他斑白的頭顱一點點往下墜,直到差點掉進自己懷里,才驚醒過來?!罢媸抢狭?。”他抹了抹流到嘴角的口水,再次直起身子,感受太陽的恩賜。

老木匠一早上就沒有挪過屁股,他從未如此感恩太陽的溫暖。他用手搭起涼篷,感激地看了看天,太陽的一個回眸,讓他的老眼直冒金星,雙眼連眨了十幾次,才總算看清眼前的東西,他不甘心,再次用手搭起涼篷,看看遠處,這一看就有些泄氣,春天的山川還是一身重重的褐色,遠沒有返青的跡象,他發(fā)出了一聲渾濁的嘆息。他把眼光收了回來,停在屋前的大樹上,不知何時,它已躥至二樓高,光禿禿的灰色枝條鋒利地刺向天空,企圖捅破天的秘密。這并不是樹的意思,是他自己的意思。他的內(nèi)心急切地渴望著一根比占卜師更靈驗的魔杖,一個星期以前的一次提親,讓他越來越看不懂這社會。如果占卜師能預(yù)見到這件事不成,該有多好,他也不會自以為是地去提親,他這張老臉……

老木匠頂著木匠的名號,卻不摸刨子鋸子有些年頭了。前些年,他還時常拿出“老伙計”,修補家里的物件,可手與工具之間的默契感,再也找不到了,有一次還差點削了自己的手,這件事他當然羞于跟別人說。從那時起,他再也不摸那些家伙了,連釘釘子的事都不管了。緣分盡了。聽到有人喊他木匠,他也不應(yīng)答,裝作聽不見,直到喊他的本名,他才如夢初醒般應(yīng)一聲。

老木匠還是小木匠時,手藝就在協(xié)噶爾村一帶冒尖,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期,改革開放的好政策,讓破舊損毀的寺廟迎來維修高潮,那是他的人生輝煌期,那么多寺廟在他手下新生,那么多徒弟在他手下成長,那些信徒見到他如見到高僧般崇敬,民間也有人為他編了好幾段傳說。其中流傳最廣的一段是:“在維修某個古寺時,一根橫梁必須換掉,但稍有閃失,就可能寺廟坍塌,作為施工隊的靈魂,老木匠靜等所有工作人員進到殿內(nèi)后,用一把大鐵鎖鎖住大門,威嚴地說,我們都在一起了,開始吧。”以至于在協(xié)噶爾村一帶,“開始吧”這句話不再只是簡單的開始的意思,更有一種破釜沉舟的意思。有人就這個傳說,專門向老木匠求證過,但他不說話,這個傳說就變得更神秘了。

老老木匠也以他為傲,可驕傲了沒多久,發(fā)現(xiàn)村里人家有活兒要做,包著磚茶的哈達直接交到了老木匠手上,老老木匠的臉上有些掛不住,畢竟他是他的父親,是他的師傅,更是方圓幾十里有名的欽莫啦(大師傅)。老老木匠和老木匠最大的共同點就是愛面子,這之后,老老木匠對兒子忽冷忽熱,老木匠對父親時敬時撞,兩人擰巴著過了半輩子。但老木匠的手藝再高,也沒有高過老老木匠的壽命,待到老木匠干不動了,老老木匠才松了一口氣,到另外一個世界去,也帶走了“欽莫啦”這個稱號。不管老木匠的手藝被傳得多么神奇,也不管他臉上的皺紋如何溝壑縱深,在村民嘴里,他仍是烏瓊啦(小師傅),這個名字像長在他的身上,揭也揭不掉,恐怕只能帶到天葬臺去。

老木匠衰老,也就是這幾天的事。這是他自己的發(fā)現(xiàn),他總以為衰老是個過程,今天一道褶子明天一道褶子,萬沒想到衰老就在剎那間,也許就在那女人帶來不好消息的瞬間,他一個人喝了很多青稞酒,第二天發(fā)現(xiàn)自己渾身懶懶的,直想睡覺,他覺得那是喝了太多酒的緣故,過幾天就好了,沒想到此后沒有一天不是渾身懶懶的。

老木匠還是個小年輕時,擁有了協(xié)噶爾村第一輛自行車。后座上捆著他的木工工具包,車把上掛著一桶青稞酒,車鈴敲得叮鈴鈴直響,看到村頭曬著太陽的老頭老太太,打一聲招呼,“送太陽吶”,然后頭也不回地出村去,任那些老頭老太太在后頭罵他?,F(xiàn)在,他自己也成了“送太陽”一員,從東邊迎接太陽,再將太陽送到西方的山后,他的心里也從未像現(xiàn)在一樣,感覺到太陽的偉大。這個發(fā)現(xiàn)也讓他格外能體諒老老木匠。他可能也不是慢慢變老的,也許是在村民繞過他找自己時,一下子變老的。這個老不是皺紋,不是白發(fā),而是提不起勁的老。現(xiàn)在的他,特別后悔說了一些沖撞人的惡語,想起老老木匠像嬰兒一般躺在床上,討好地朝他微笑的情景,他的眼睛不覺酸澀起來。

轎車急剎的聲音打破了他的遐想,他起身走到曬臺邊沿,只見鄰居家在城里做導(dǎo)游的兒子從車上跳下來,從后備廂拿出幾個大包。一股莫名的怒氣突然而至,他立刻退回坐墊前。

“你還在屋頂嗎?”偏偏這時傳來妻子的聲音,好在這聲音也沒有了以往的尖利,軟綿綿的有氣無力,輕得能被風吹走。

“烏瓊啦,曬太陽呢?我就說看到人影一晃,原來是您在曬太陽呢?!?/p>

妻子有氣無力的聲音還是被鄰居家兒子聽到了。老木匠心里罵著妻子,沒好氣地說:“你回來了?”

“這不馬上春耕節(jié)了嗎?我送些布料過來,頓旦說,做藏裝的人太多了。”

“這樣啊,那你趕緊吧?!崩夏窘痴f完退回坐墊上,再次瞇著眼睛感受太陽,平靜的心海卻掀起了波濤。這時,木質(zhì)樓梯吱吱作響,他的妻子用圍裙摟著酒壺上來了,專屬他的銀質(zhì)酒碗邊上,點著一塊酥油,碗底放了一些糌粑,酒從壺嘴落到糌粑上,“嗞”的一聲冒出很多氣泡,待氣泡退下,青稞酒還咝咝地歡騰了一會兒。

“頭道酒呢,快喝吧?!?/p>

記憶中給他喝頭道酒的只有阿媽。阿媽總是神秘地把他叫到黑黑的釀酒房,看著他把酒喝完,然后一手抓著他的小腦袋一手抹著他的嘴說,好喝吧。阿媽從不給老老木匠喝頭道酒,她說那人呀,看人分不出善惡,品酒分不出好壞。自己的媳婦有沒有給小木匠喝過頭道酒,他是不知情的,他只知道小木匠從不跟村里的男人聚會喝酒,他只喜歡喝那種叫可樂的飲料。

“您別多想了,還是念念經(jīng)吧,您不是常說這世界萬事都是命中注定嗎?”

妻子對他說的每句話都是敬語,這使他稍感安慰,也讓他略有不安。女人真是琢磨不透,年輕時出門做活兒掙錢,她總是怨這怨那,尖聲利氣的,現(xiàn)在老了沒用了,掙不到一分錢,反倒又是敬語又是呵護,不知道是尊敬還是可憐。

小木匠是老木匠最小的兒子,頂著個木匠的名號,卻沒干出什么名堂,在村里,幾乎沒人叫他木匠,都是直呼其名——丹增。

丹增學(xué)成出師時,村里建房都喜歡安鋼窗,家具也都進城購買,要是提議請人打制家具,他們就會說,太麻煩了,請個木工,好吃好喝伺候,還要賠笑,不合心又不能退貨,到市場購買還能挑挑揀揀。有人說,請木匠來做更結(jié)實耐用。他們就說,要那么結(jié)實干嗎,又不能活兩輩子,好看就行了,這時代那么善變,誰知道兒孫當家時又流行啥樣。協(xié)噶爾村有人說,從城里的自由市場拉來一車描金涂綠的家具,就能讓房間開出花來。

丹增本就不喜歡這個行當,想著到城里賣力氣也比這行當自在,當他對這行當表現(xiàn)出淡漠時,所有人的表情都是一致愕然,仿佛他來到這個世界上就是為了成為一名木匠。老木匠嘮叨訓(xùn)斥嘲諷的話語每天都向他射去,仿佛丹增這個小傻瓜竟然拒絕接受財富的金鑰匙,連最疼他的阿媽,臉上也寫滿了失望,她日日夜夜盼來的男孩子,居然不明事理。他想投奔在城里包工程的姐夫們,兩個姐姐同時跳出來反對,一個小工的誕生,將為木匠世家的光環(huán)蒙塵。盡管這些光環(huán)沒有給她倆帶去過任何實際利益,但仍是她們在婆家的驕傲與信心之源。家人的反對,在丹增看來都不占理,但還能接受,可村中的長者們也出來反對,他就納悶了。他們說,誰都可以出去打工,但丹增不能,協(xié)噶爾村最有名的木匠家后繼無人,那就是協(xié)噶爾村的損失,這個家族沒落了協(xié)噶爾村也就沒落了,但當他們的房子重新修建時,當他們的家里添置家具時,從來想不到協(xié)噶爾村還有個木匠世家。

丹增意識到自己是為頂著一個名號而存在時,這個被阿媽調(diào)教得滿口敬語的孩子,沒有像他的同學(xué)那樣,憤怒地跳上一輛開往城市的貨車一走了之,也沒有大吵一架宣示自己的成長和叛逆,他順從地接受了這個安排。從骨子里講,他也是眷戀鄉(xiāng)村的,恬靜的晨曦,孤獨的黃昏,翠綠的夏季和金色的秋天,每一樣風景都令他不舍。盡管他學(xué)成之后,還從來沒有一個令他驕傲的“作品”,他不能對著某個建筑或家具說,這是我做的。與其說他是木匠,還不如說是個修補匠,哪家的木門關(guān)不上,需要刨一下,哪家的家具開裂,需要嵌一個楔子,都是理所當然地找丹增,有的更夸張,連換個鐵鍬把子,也要請丹增。丹增從不拒絕,準確地說是羞于拒絕,從來都是提上工具包就走,順手還抓一把糖果,父母到城里打工的孩子們,總是眼巴巴地看著他褲兜里的可樂。這種小活兒的工錢一般都是“謝謝”,大方一點的就是“非常感謝,幫了大忙?!碑斎幻考叶紩松喜铦M上酒,丹增卻一口不喝,干完活兒坐在別人家的墊子上,聊聊天氣,從褲子后兜掏出半瓶可樂,“吱”一聲喝一口,多少像個城里青年,要說丹增在協(xié)噶爾收獲了什么,那就是一堆好詞:孝順、聽話、禮貌、規(guī)矩。

常年戴墨鏡的頓旦,是丹增一起長大的玩伴,也一樣成了手藝人。他學(xué)藝時,村里人沒幾個看好他。他有個雙胞胎哥哥,他倆八歲那年,在初秋的麥田打鬧,哥哥揮舞著麥穗追他,麥芒戳中了他的右眼。兩兄弟擔心挨父親揍,瞞著父母躲到外面,等到實在瞞不住了為時已晚,頓旦的右眼徹底廢了。之后,他戴著墨鏡去學(xué)了裁縫,村里炸開了鍋。不光是因為只有一只眼的他,去學(xué)了最費眼睛的裁縫,更重要的是,那時,村里時興穿便服,小年輕更是人手一條牛仔褲,都說朝著這個方向發(fā)展,十年后沒人會穿復(fù)雜的藏裝。但世事就是那么難料,也不知是從哪天起,流行的朝向突然變了,城里流行開了各種面料輕薄、花色繁多,穿脫簡便的藏裝,連游客都喜歡買著穿,這一流行就流到了村里。頓旦想閑著都不行了,今天這家明天那家的,請來請去。他是個有心人,給年輕女人做衣服時還附送一些搭配技巧,漸漸地俘獲了好多女人的心,約他上門做衣服至少要提前一周。后來,一直為刺傷弟弟的眼睛而心懷內(nèi)疚的雙胞胎哥哥,從城里批發(fā)各種布料,讓他在家里做,這一招如美酒招酒客,附近村莊的裁縫都被吸引了過來,形成了制衣廠。頓旦還收了徒弟,成了師傅。每到春耕節(jié)、望果節(jié)前夕,頓旦家踩縫紉機的聲音,伴著師傅們的勞動歌聲,像萬馬奔騰,聲勢壯觀。協(xié)噶爾村的人,眼瞧著頓旦的臉慢慢油潤,肚子慢慢凸起,那個本用來遮掩的墨鏡,換了一副更時尚的寬邊鏡。

丹增偶爾路過裁縫頓旦家門口,頓旦看見了或者聽說了,都要請他進來坐坐。一起長大一起搗蛋的經(jīng)歷,讓他們像親兄弟。丹增說找不到人玩臺球,頓旦再忙也要放下手中的活兒,兩人騎著摩托車到縣城玩一把。

頓旦和丹增一起玩,頓旦那有遠見的阿媽從不說什么。她永遠忘不了丹增拉著頓旦的小手,每天放學(xué)都將他送到家里的往事。她曾跟他說,頓旦還有一只眼睛,你不用每天都送他回家。丹增不理會,到哪里都牽著頓旦,從家里拿來的奶糖,也不再像從前那樣直接給他,而是剝開糖紙細心地送到他的嘴里。冬天村里的冬麥灌水,弄得通往學(xué)校的路上都是水和冰碴,丹增用鞋帶把鞋子掛在脖子上,睬著刺骨的冰水背著頓旦上學(xué)。頓旦的阿媽在房頂上晾酒糟看見那一幕,一個人哭了很久很久,自那天后,她看丹增的目光也是看兒子的目光。

協(xié)噶爾村離縣城近,春耕前的農(nóng)閑時光,協(xié)噶爾村人基本都在縣城泡掉了。

縣城最有名的茶館就是協(xié)噶爾村人開的,茶館招牌上寫著“幸福茶館”,協(xié)噶爾村人卻管它叫“夢想茶館”。這個名字來源于茶館主人——瓊珠。瓊珠年少時,長相俊秀,被選拔參加了某個運動會開幕式,在大家向往的拉薩集訓(xùn)了三個月,又在電視上露了面,后來又代表縣藏戲隊到羅布林卡演戲,扮演過美麗的拉薩姑娘。從此,拉薩成了她的夢想。

瓊珠在協(xié)噶爾村年輕女孩中找不到一個知音,她和她們有著截然不同的個性。但凡村里有工作組來,不管是縣上市上的還是自治區(qū)的,協(xié)噶爾村的年輕女孩能躲多遠就躲多遠,有時入戶調(diào)查,還要害羞地藏起來。只有瓊珠是主動去找工作組,只要聽說有工作組來,不管是在開會,還是在調(diào)研,她都能找到,手里拿著她兩次到拉薩參加文藝活動的演員證,尋求某種機會。她自薦時,背挺得直直的,眼神從不躲閃,說話一字一頓,不慌不忙。她的推薦詞是請縣文藝隊的編劇起草的,感情真摯細膩,讓人印象深刻,雖然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工作組幫她尋到什么機會,但大家對她記憶深刻,據(jù)說,很多來過協(xié)噶爾村的工作組成員,想不起協(xié)噶爾村村主任的名字,卻記得瓊珠,常有人問她到底去了拉薩沒有?

一次次的杳無音訊,沒有讓瓊珠忘記夢想,她每天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放音樂,重溫開幕式舞蹈,春夏秋冬不間斷地播放,讓協(xié)噶爾村八九十歲的老人都能哼唱這段旋律。她家的牛羊,也是聽慣了瓊珠的藏戲片段,偶爾有人路過哼唱一段,都要“哞哞”地配合一下。

夢想茶館的紅火,改變了村里對瓊珠的些許看法。瓊珠終于不做夢了,踏踏實實地做起了事??墒?,客人較少的時候,她還是喜歡搬個凳子托著腮望著遠方。

協(xié)噶爾村的年輕人自然就把春日光陰浪費在夢想茶館,在別的茶館浪費掉還覺得對不住協(xié)噶爾村,把掙來的錢花到別村的茶館,有一種背叛的意味,從來不喜歡喝甜茶的丹增,也要在茶館點一罐可樂,聽一聽別人聊天。夢想茶館因此也成為協(xié)噶爾村的新聞傳播中心,誰家添置了什么,誰家有什么矛盾,誰有某種打算,基本上都是從這里傳播開來,當然,這些信息與事實相比稍有夸大,或者縮小。老木匠家了解協(xié)噶爾村的情況,基本就是靠丹增泡茶館。

這些天,丹增不去茶館了,也不到頓旦家看著他忙,更不到縣城打臺球了。他就在家里幫著阿媽做活兒,這一忙發(fā)現(xiàn)阿媽這一天到晚要做的事太多,瑣瑣碎碎,一件連著一件,一整天屁股都挨不上墊子。想著家里的兩個男人,一個在房頂上嘆氣,一個在縣城瞎逛,不覺有些愧疚。

丹增正想著,拴在門口的斯珠聒噪起來,然后重重的大門被推開了,門上掛著的鐵鈴鐺跟著響起來,頓旦和他的雙胞胎哥哥前后腳走了進來。頓旦一見丹增便是一拳,活著呢?怎么悄無聲息的,酥油燈都準備好了呢。協(xié)噶爾村的年輕人喜歡學(xué)著老輩人的幽默,以顯得自己已經(jīng)長大了,但總是有那么幾分不對味不自然。丹增也沒有平時的從容,一臉不自在,甚至連臉頰都變得緋紅。頓旦的雙胞胎哥哥也是丹增的同學(xué),在城里做導(dǎo)游久了,與丹增就沒那么親近。

老木匠沉浸在心事中,對樓下的動靜毫無察覺,等倒盡酒壺里最后一滴酒,他朝樓下喊了一聲,再拿點酒來。稍后,從木梯洞口上來了三個人,為首的頓旦單手握個塑料酒壺?!笆迨暹€是會享福,跑到樓上和太陽聊天?!鳖D旦還是那么幽默,老木匠堆到一起的皺紋一下子舒展開了,但這不是高興地舒展,而是驚異地舒展。他也想開個玩笑回敬一下頓旦,可怎么也想不出來,咧嘴弄出一個很難看的笑。

“叔,給您做了一件皮襖,今年城里很流行,過年都穿這款式?!鳖D旦從塑料袋里拿出一件皮襖披在老木匠身上。

老木匠一下子彈開身子,“不不,這么貴重的東西,我不能要?!?/p>

頓旦撿起掉在地上的衣服,幾乎是摁著老木匠再次披到他身上,老木匠還想推托,無奈頓旦的手勁太大,整個人動彈不得。他再次咧嘴弄出一個更難看的笑,老木匠真不明白他兄弟倆在搞什么鬼?

看著老木匠披上皮襖,兄弟倆一個勁地夸皮襖配老木匠最合適,丹增也在一旁附和著。老木匠卻一改平日的謙恭,唱起反調(diào)了,“哈,這城里人,凈穿些假皮假毛的,披在身上沒有一點分量,還不如我那件舊羊皮襖?!?/p>

丹增一聽這話,耳根都紅了。頓旦卻沒表現(xiàn)出半點尷尬,爭辯道:“衣服輕便點多好,干活兒都利索?!?/p>

“這么輕還能御寒?就圖個好看嘛,就跟驢糞似的,外面光鮮里面草渣。”

丹增羞得真想找個地縫鉆進去,頓旦卻笑得不行,取下墨鏡擦拭笑出來的淚。頓旦的雙胞胎哥哥正經(jīng)地說:“烏瓊啦,您不知道啊,現(xiàn)在的人都喜歡輕便。為什么我們的傳統(tǒng)木匠行業(yè)不景氣,也是因為我們做得太笨重,大家都喜歡輕型的,漂亮的,不追求傳子傳孫,我們要跟上這種變化,我們不是有句老話嘛,‘不合主人之意,再好的技藝也白瞎’?!?/p>

一聽“烏瓊啦”三字,老木匠就火了,再細聽后面那些話,簡直就是三歲孩童給老人唱古戲,火更大了。他時常跟嫁出去的女兒們講,在婆家要懂得忍耐,即便肚子里著了火,也不要從鼻孔冒煙。輪到他自己卻做不到了,他像個不講道理的頑皮孩子,嘴硬道:“我就喜歡厚,喜歡厚重,這什么世道,都喜歡輕,呸,輕飄飄的讓人討厭?!?/p>

頓旦的雙胞胎哥哥被老木匠唬住了,他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么,面色戚戚。頓旦還在笑,他再次用雙手摁住老木匠的肩膀說道:“叔,這件您穿著,等來年我再給縫件真皮的,保證又厚又重,讓您動彈不得?!闭f完又哈哈大笑起來。

“怎么能這樣對待客人呢,人家還是帶著禮物來的。真是給老馬治癬還被反踢一腳?!钡ぴ鼋o阿媽講阿爸的無禮時,顯得非常氣憤。

“他們是心有愧疚,假裝好人。要真長癬還輪不到他們來治,你爸吃的鹽比他們吃的糌粑還多,發(fā)脾氣是對的,要不然還以為我們一家都是綿羊呢,幾十年的鄰里,哪能讓人這樣難堪?!?/p>

丹增當然知道阿媽指什么?!叭思矣譀]說是哪家,你們怎么認定是他家呢?”

“你不也覺得是他家嗎,現(xiàn)在人家送件假羊皮袍子你就變了?”

丹增的心里確實有些變化了,他覺得自己可能誤會了頓旦,或者是頓旦父母所為,他不知情也是有可能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