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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文藝·好小說》2021年第5期|蔣在:等風來(節(jié)選)
來源:《長江文藝·好小說》2021年第5期 | 蔣在  2021年05月11日06:26

№ 1

等風來了,風箏就會從屋子上掉下來。它不會掉下來,你就從這邊順著柵欄爬上去。太高了,我怕。怕,就自己一邊玩去。

她的腳在打顫。連日的秋雨將銀杏葉吹掉了一地,踩上去有一種讓人害怕的柔軟。她的表哥紅豆和綠豆坐在下面的石頭上咧嘴笑,抬頭看她越爬越高,陽光像是從他們的嘴巴里露了出來。他們倆一黑一白的坐在那兒,等著她從房屋上摔下來,他們早就料到了。

掛在樹上的風箏是她爸爸給她做的十個中的最后兩個,還有一個她藏在床底下。他們如果知道還有一只風箏,他們會讓她拿出來。她的爸爸出差執(zhí)行特殊任務前,告訴她等風來了,他就帶她去放這兩只風箏。等風來了,她的媽媽就會醒來,媽媽只是睡著了,太累了。

綠豆的臉在房屋的陰影里白得慘淡,他將他的一條肥腿往另一只上搭時,微微側著頭假裝去看不遠處那道破爛的鐵門。紅豆把因缺鈣而不對稱的頭往綠豆那邊靠,他們一起朝斜坡下紅色的磚樓那邊看。他們一定不會忘記要朝那邊看,那個開著七色花的窗戶,他們姥姥的頭在那一瞬間,從窗子那兒冒出來了一下,卻沒有像往常那樣高聲地喊叫他們讓他們回家,就像她要尋找的并不是他們。

天地和房屋間的界限因為光影一片迷茫,風箏就落在依傍在屋子旁邊的樹上。屋子中間有一棵高大的槐樹,伸向天空的部分到了春天會在屋子上空開滿槐花。夏天槐花落下來鋪滿了地面,他們在那兒來來回回地跑,跑過一道小門,就進了姥姥家住的院子。

破屋子在這扇小門外,是賣煤球的人自家搭出來的,擬著這座原本就在著的石墻修建房屋就能節(jié)約一堵墻的費用。從側邊看這座房屋,它就是抱槐樹而成。

屋子里的人將燈纏繞著掛在樹上,他們還在樹上釘釘子,將鍋和抹布還有一些帶手柄的廚房用具也掛了一圈。不管什么季節(jié),他們隨時取下鍋具,在樹旁吃火鍋。

一家六口在屋里,從亮處往里看像是一堆影子。

她說:“起碼有六七個?!?/p>

紅豆不管她說什么,也不管對錯,都會否定說:“四個,你什么眼睛?”

綠豆對他們說的數(shù)字沒有興趣,不停地用腳踢石頭縫里長出來的草。綠豆的爸媽最近下崗了,他住到姥姥家后也沒有像以前那樣愛說話了。

“他們家是賣蜂窩煤的?!彼f。

“你懂什么是蜂窩煤,你不能說煤巴?”

她不說話,低頭看自己的腳擠在鞋里的樣子。他們又笑她。

她腦子里想著屋里的一家人在下雪天推車,婦女背著一個小孩,板車上坐著兩個戴紅白相間的線絨織帽,白色的部分已經變成了黑色,分不清男孩女孩,帽子一直蓋住了眼睛。男人在前面拉車,車上裝著沒有賣出去的煤,車后面還跟著個十來歲的男孩,就是那個經常站在半邊街上,跟一群蓬頭垢面的孩子混在一起的,把石頭打到紅豆頭上的喜來。喜來喜歡一個人埋頭走路,看到紅豆就會跑過去捉弄一下他,仿佛他們天生就是敵人。她喜歡看他們一家人的樣子,他們一家人熱鬧,力氣總朝一處使,還有爹有娘,起碼不像面前這兩個狼和狽一樣的表哥,讓她感覺不到一家人的溫暖,整天以偷她的日記并大聲朗讀它們用來取笑她為樂。

她回頭去看兩個表哥,他們也在看她。她慢慢地在他們的注視下,爬上低矮的連接著那個破屋子的石梯。從這頭斜過去石梯越來越陡。屋頂上鋪滿了枯黃了卷邊的樹葉,她一腳踩破了油毛氈屋頂,再一抬腳人就從空而降——掉進了人家屋子中央。那家人正在吃飯,熱氣騰騰的火鍋遮住了他們的臉,面對天外來物一樣的她,他們癡愣愣地抬著碗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他們看著她站起來,直到她再一瘸一拐地走出他們的視線,都沒有反應過來。他們看著她,然后抬頭看油毛氈頂棚被她砸出來的洞,陽光落了進來。她怕被他們抓住扣下來,她忍住劇痛,出了門就開跑。

№ 2

進家前她怯怯地站了一會兒,聽見屋里有笑聲才敢敲門。

小姨打開門就拉住她問:“你掉到人家鍋里去了?”

兩個表哥坐在陽臺上,圍在那個沒有生火的鐵爐旁,咯咯地笑。

姥姥坐在里屋的床上做按摩,姥爺在沙發(fā)上看一張專門講治病的報紙,還用一支筆在上面劃出他認為重要的內容。姥姥姥爺整天忙著給自己看病,然后到報紙上宣傳的各種藥店參加活動,買回來大堆的藥品和儀器,每天晚上兩個人輪流用儀器相互治療。他們還上了電臺的專門節(jié)目,給老年朋友分享他們的感受。

她站在門邊,感覺到屁股和腿痛得厲害,她不敢說話,低著頭換了拖鞋進了客廳。

“兩個壞種又把妹妹引到哪里去了?”她聽見姥姥的聲音從臥室傳出來。

她走到陽臺上,小姨在她還沒有坐穩(wěn)時把菜抬到鐵爐子上,然后用腳踢她說:“坐過去一點不要擋著姥姥?!?/p>

她埋著頭挪了下凳子靠近了他們。

紅豆把頭湊近她說:“告訴你一個消息,你爹回不來了?!?/p>

她聽不懂他在說什么,她去看姥姥的面目表情,兩個表哥就又笑起來。

姥爺一直在看報紙。姥姥過來了。姥姥對兩個表哥說:“你這個壞種,誰教你的亂說話?再亂說亂講,我打不死你們?!彼麄儾桓以俪雎?,一家人開始吃飯。

小姨抬起碗說:“給她說真話還不行么?”姥姥不抬頭往她碗里夾菜。

小姨見姥姥沒說話,又補充道:“你不說我說,一定要給她說真話。”姥姥沉著臉回她:“飯還堵不住你的嘴?”

小姨說:“這樣下去,你覺得還瞞得住嗎?你真的相信羅伊雯會醒來?我們要回越南去了,你們這樣子,現(xiàn)在又說她爸爸下落不明。盡做無用功?!?/p>

姥姥說:“你閉嘴。你不做無用功,怎么會讓紅豆吹那個破管子?!?/p>

小姨說:“那不是一回事,紅豆還在成長。”

“這個家我說了算。我只要有一口氣,我閨女的管子,就沒人敢去拔。”姥姥放碗的動作很大。

姥爺說:“不要動氣,不要動氣,不然藥就白吃了?!?/p>

她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只聽到筷子碰到碗的聲音。

磨剪刀鏘菜刀!磨剪刀鏘菜刀!

挑筐喊磨刀的人,就在窗下。他的筐里有糖葫蘆,綠豆和紅豆喜歡跟在他后面,學著他叫“磨刀”的聲音。還想乘機拿他的糖葫蘆,他一步三回頭,有人請他磨刀,他就放下?lián)幼拢涯サ妒旁谛〉首由?。他們也許更喜歡看他磨刀,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

小姨叫紅豆下去磨刀,姥爺說他自己磨。紅豆放下碗站在門邊上,等著姥姥發(fā)話,好一溜煙跑下去。他身上有錢,他想拿去買糖葫蘆。

姥爺問他們什么時候回越南。小姨父說過一陣子就回去。小姨起身離開前朝小姨父謝了頂?shù)念^發(fā)上抓了一把,小姨父也就跟著站了起來。姥爺問要不要帶紅豆。這次不帶。小姨走到陽臺的另一邊,從架子上取下菜刀。

紅豆跑下樓去的聲音很響。

為什么不給她說真話?姥姥也站起來問什么是真話。小姨不說話,打開了他們的房門。她看到屋內彩色的紙花,和搖晃的用玻璃珠子串成的手工門簾。

鐵門外的草叢里,蛇蛻皮,像人丟了件衣服。她問爸爸那是什么。他說那是蛇脫的衣服。蛇為什么要脫衣服。因為蛇要變成一條新的蛇。那么人呢?是不是要死了才能變成新的人。

后山有一條蛇爬進屋來。盤踞在她們家靠窗的爐子上,昂揚著頭。陽光從鐵欄處曬進來,蛇就迎著那縷光彎曲晃動。她叫來了爸爸。他一棍子朝著蛇的頭打去,她驚叫一聲,蛇就拉長身體順著墻根往窗外爬。

她拉住他,制止了他舉起來的棍子。他放下棍子對她說去廚房找個麻袋來。他從地上撿起棉紗手套戴好它后,順著蛇爬行的方向,抓住蛇的脖子,另一只手托起蛇彎繞盤曲的身體,把它裝進了女兒拿來的麻袋里。她說把它放回后山的草叢。他牢牢地抓住麻袋的開口,她跟在他的后面,他們走出院子繞過香蕉洞,沿后山長滿雜草的小路往山上走。

她問爸爸為什么他們總是看見蛇。爸爸說那是因為你晚上總夢見蛇。她說那不是我的夢,是媽媽的夢。他轉過頭看她,為什么是媽媽的夢?

因為媽媽當初生我時夢見蛇,她說我肯定是個兒子。

兩個人都不再說話。他們看見雜草里有四腳蛇爬過,因為聽到他們腳步聲,竟然一下停住了,躲在那里。她撿一塊小石頭朝那兒扔。

他問媽媽還說什么了?媽媽說,你總是把車開得飛快。還有呢? 總是蜷在沙發(fā)里面看電視,襪子臭得熏死人。

他把蛇放進草叢,她和他站在那兒看著它鉆進草叢,朝著雜樹深處爬去。

他抱著她,把她舉過頭頂,讓她騎在肩上。她的小手交叉環(huán)抱住他的額頭,經過他們家院子外面下坡的香蕉洞時,他們看到工人們正在往洞里搬送從云南運來的香蕉。有一股濃濃的防腐劑味道的風從洞里吹出來。洞口被隔出來了一間小黑屋,守香蕉的男人就住在那里。守香蕉的男人從歪斜的窗子朝外望,他幫著他姐姐看守香蕉洞,無聊時他就站在斜坡上喊她小寶寶,你飽還是餓?

她跟她的爸爸走在一起時,他就會假裝沒看見她。她給她爸爸說我怕他,他是個瘋子,我聽見他前幾天早上還在聽英語。

那是他收音機的頻道只能收到那個臺。他說。

他會被凍死嗎?她問。

不會,一般傻子都不怕冷。

她朝前跑了幾步,再回頭那個人的臉還在窗子那看著他們。她爸爸問,你怕什么?她說,我怕他看見我的風箏。

他說,他不知道這是風箏。

他知道的,他也有一個風箏,還掛在花椒樹上的。

他們一起去看花椒樹上的風箏。那是一只蝙蝠,黑色和紅色的線條被樹枝戳破了,一只尾巴掛在樹上。

它已經不會飛了。他每次都讓它飛,然后又掉下來。

你不要蝙蝠風箏,就是因為他?

她點了點頭拽緊了她爸爸。

№ 3

前天一早,他們就收到消息,說她的爸爸在執(zhí)行任務過程中下落不明。電話是她的舅舅打來的。

“下落不明?”

“這是內部消息。”

“就是說他失蹤了?”

“也許吧,我是聽一個人提起,沒有細問都是機密?!?/p>

“一個在醫(yī)院生不如死,一個現(xiàn)在又下落不明?!彼牭嚼牙言谖堇飮@氣。

“如果最后確定人不在了,政府會有一大筆撫恤金,你不要太憂愁。人都沒有了,孩子可憐?!?/p>

她聽到大人們在屋子里小聲地說話,還聽到姥姥抽抽泣泣的聲音。她從床底下拖出她的風箏,關著門用一張紙放在風箏的后面,想要在那張紙上畫出風箏的形狀。

紅豆在用力拍門叫她,“你是不是要裝?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屋子里干什么。開門。”接著就是一片死寂。她的小身體抖了一下,回頭看門,她知道他貼在門上聽她的動靜。

她不理他,她挪開風箏,風箏的形狀歪歪斜斜地被拓在了紙上,如今,她在蜻蜓風箏的翅膀上,用彩色筆輕輕地涂上一層紅色。上次她涂了黃色,下次她涂藍色,它飛在空中就會看不見了。她也不知道這是第幾次在涂色了,這只蜻蜓像是渾身上下都受了傷一樣。

屋子里沒有聲音了。她跑出門來,紅豆和綠豆正在幫著姥爺在屋子后面的煤棚里砸煤。她朝著老白家商店走去,假裝去買東西。

老白正在跟兩只廝打的貓說話,她繞來繞去地看它們。老白給了她兩顆糖,她朝姥姥家這邊看了一眼。老白笑了,她第一次看見老白笑,她的頭發(fā)花白眼睛渾濁。她想,老白真的好像和姥姥說的一樣,比她要老得多。她抬頭看看老白,又搖搖頭表示不要。

老白說:“那你想要什么?”

她還是搖頭。

打輸了的貓大叫了一聲,輕身躍過老白。老白抱起另一只更小一點的橘貓,把頭靠在它身上說:“你就是最可憐了,它們整天打架,可是你連站都站不穩(wěn),昨天晚天又因為你們我一夜沒有睡?!彼粗侵婚儇堉皇H荒_了,怪不得站不穩(wěn)。老白一邊嗔怪著貓一邊用手捋它的毛,面朝著她說:“你就像這只小貓咪一樣可愛。”她刻意躲閃了老白年邁的目光,像是可以一眼將她看穿。

她說:“我想要一只風箏?!?/p>

老白說:“我家不賣風箏。你怎么不喜歡水果糖?”老白拿起自己鋪面前面的塑料罐在她面前搖了搖,又準備將它打開,拿出來幾顆給她。

她往后退了一步說:“我不敢要你的糖?!?/p>

老白笑得更開心了,這個話卻沒有制止老白打開塑料罐的動作,她拿出幾顆,把糖紙剝開,放在地上,“你看我的貓,我天天給它們糖吃?!?/p>

“我要是吃你的糖,回家姥姥就要打我?!?/p>

老白看她,又看了眼正在湊過來聞那個糖果的貓咪說:“誰要你去告訴你姥姥呢?”

她說:“我知道的貓不吃糖?!崩习装雮€身體伏在柜臺上,兩只眼睛瞇成了彎月亮向她解釋說:“這顆黃色的,是菠蘿味的。綠色的是獼猴桃味,紫色的是葡萄?!?/p>

她小聲地問她:“那這顆藍色的是不是天空味的?”

老白笑了起來,回答道:“是的?!?/p>

她抓起柜臺上的糖說:“那我吃一顆,你不要告訴我姥姥?!?/p>

她在店鋪面前的石梯上坐了下來,她也去摸貓。小貓發(fā)出喵嗚喵嗚的聲音,身體在她的手掌里蹭過來蹭過去,到尾巴部分時,那只小貓全身竟然抖動起來,尾巴都豎起來了。她縮回手來說:“我媽說貓是她的克星?!?/p>

老白感到疑惑,看著她,“你媽媽醒來了?”

她低下頭看著小貓搖搖頭,老白也看貓。

“你為什么要養(yǎng)這么多貓,是不是可以賣很多錢?!?/p>

老白說:“你姥姥說的?”

“不,是我自己想出來的?!?/p>

“你姥姥在家怎么說我?”她的腦子里轉動著姥姥給老白起的外號老白毛,眼睛停在老白的頭發(fā)上。老白的頭發(fā)全白了,像戴了頂白帽子。

她說:“我姥姥說你一個人很可憐?!?/p>

老白愣了一下說:“你姥姥胡說。她才可憐,要帶好幾個孩子?!?/p>

老白又怕話說重了,才又重新考慮眼前這個小女孩問的問題,她說:“賣不了錢,都是它們自己來的?!崩习卓匆娝_始剝手中的糖紙,老白試探著說:“你爸爸好久沒有來看你了?!?/p>

她把準備放進嘴里的糖,又重新吐出來包到糖紙里。她想起姥姥說老白整天沒事喜歡打聽東家長李家短。她看到柜臺后面的貓弓身跳上貨架,上面的煙被它撞下來了,然后它喵地狡猾地叫了一聲。老白側過轉身去拾起掉到地上的紅色包裝的煙。

№ 4

紅豆和綠豆帶著她去撿石頭,撿到一個就讓她放在衣服口袋里。他們在石頭堆里選了又選。她撿起一顆石頭問他們倆這個可不可以。

石頭撿完了,紅豆和綠豆站在院子斜坡的兩頭,讓她站在中間。他們在朝她扔石頭。

“如果石頭打著你了,今天就休想跟著我們去河邊。”

“如果石頭打不中我,是不是我就可以和你們玩?”

綠豆撿起剛剛精心挑選過的石頭說:“那你得問石頭?!彼掷锏氖^飛過來了,她跳著躲開了。然后站在另一面的紅豆撿起那塊石頭又扔了過來,她朝后一退倒坐在地上。她撿起差一點就打著自己的石頭送到綠豆手里。紅豆在那頭喊:“下次你摔倒就不算?!?/p>

她站在他們中間點頭。這次石頭是連發(fā),兩邊同時打過來,她左右來回地跳了幾下,還是被紅豆打來的石頭打中了。他們丟下她跑到河邊去了。

她朝著他們跑去的方向去追,哭喊著說:“哥哥,哥哥,等等我,我不是故意的。”她跑過小破門,跑過那間低矮的房屋,跑過那棵樹,樹上的風箏還掛在那兒。她停了下來,看著樹上掛著的風箏。如果她取下那個風箏去找她的表哥,或許他們就會和她一起玩了。她慢慢順著爬上旁邊的那堵墻,她離風箏更近了,她附在那堵墻下朝上看時,她看到高處站了那個滿臉煤污的男孩。他站在那里手里拿著一根竹竿,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從他的身后冒出幾個腦袋,也都朝下望著她。他們蓬頭垢面,有兩個稍大一點的頭發(fā)還染了點顏色。

喜來用竹竿打她的頭:“讓她從墻上摔下去。砸死她?!?/p>

她仰著頭,看見那幾個腦袋在太陽光下旋轉。他們開始用小石子打她。石頭扔完了,就又手腳并用踢地上的泥沙,泥沙撒得她滿頭都是,她手指放開了,摔了下來。她聽見他們一哄而散的笑聲和腳踏地的聲音。

喜來站在她面前,她看見他手里的竹竿上都是煤污。他問她為什么要爬他們家的房子。她說她的風箏掛在樹上了。他抬起頭看到了樹上的風箏。他問她的兩個哥哥為什么要打她。她不說話。他說我站在上面看見的,他們兩個經常打你。她坐在地上不敢站起來,她怕他也打她。他說你的風箏?他又抬頭朝他們家屋子上那棵樹看去。

她想哭,卻不敢哭。腳跟手都摔傷了,感覺站不起來。他走了,他爬到他們家屋頂?shù)臉渖先∠铝孙L箏。他把風箏拿到她面前,她還是不敢抬頭,她看到他運動鞋旁邊裂開一個口子,他沒有穿襪子,左邊的腳丫露在外面。他看見她在看他的腳,把腳向外面移動了一下。

喜來!喜來!那邊有人叫他,他轉身就跑了。

晚飯時,她跟著姥姥去街上買菜。她走過賣米的小店時,看見喜來一家人拉著板車,依然是他的爸爸走在最前面,車上坐著兩個,還有一個在他媽媽的背上,煤還沒有賣完,他的爸爸上坡時朝后倒了幾步,他的媽媽使命地在后面推著。她覺得他們一家人真好啊,在一起賣煤,在一起吃飯,還擠在一個屋子里睡覺。

喜來跟在后面,看見她時就放慢了步子,等他的爸媽把車拉遠了,他就跑過來給了她一個氣球。她不敢要,紅色的氣球被他污了煤的手染黑了。他把氣球朝天上一放,它就飛走了。姥姥問她怎么會跟小臟孩啰嗦。

她看著天上飄遠的氣球,想起她的風箏。

他把她扛在肩上,她把風箏舉過頭頂。他問,你媽還說我什么了?

她說你腦子里橫放著一根扁擔。他迎著風跑起來,她在他肩上抓住風箏身體朝前。

他放下她,兩個人坐在一塊大石頭上,陽光照過的石頭暖暖的,他心里也暖暖的,為什么之前沒有覺得妻子伊雯說的每一句話都這樣暖貼,人總是要等到失去后才懂得一切的珍貴。這話一點不假?,F(xiàn)在伊雯沉默了,躺在病床上還不知道能不能再次醒來。她問他為什么媽媽說的每一句話他都記不得。

他躺下去頭放在石頭較為平整的那一端,天空旋轉的方向大片的云涌過來,那時他不知道被妻子怨責竟然是一種幸福。

她問他為什么他們總是吵架。

他從山上往下看,能看到他們家的房子,那座緊緊地貼著山修建的灰色房子,是他們來到這座城市買下的第一套房子。買房前他們一家人租住在她姥姥家那條半邊街上,與一群外來務工的人住在一起。

她還能記得那間屋子不大,冬天,屋外是一家私人搞的無證加工飲料的小作坊。她的媽媽背著她跟在一個外來打工的鄰居身后,準備去那里做一份兼職的工作,一看是黑心作坊,就不敢去了。

后來的一天下雪了,她站在一個蓄水池邊上,看見那個鄰居從小作坊后面走來,他走得滿面紅光。她的媽媽在水池邊洗衣服。他說我又給你找了份工作。做什么的?他說帶奶孩。伊雯站直身來擰著一件棉大衣說你來幫我搭把手。他猶豫了一下把從衣兜里伸出來的手又縮了回去說,這么冷的天你怎么洗大衣,叫你老公洗啊。

羅伊雯抬起凍得通紅的手,捋了一下頭發(fā)說多少錢。他一邊幫她擰水,一邊朝天上看。雪下得真大。他說一個月四百,小孩吃的由他們家自己全包。

她看見她媽媽眼睛亮了一下,將大衣晾在屋檐下的一個架子上說,我可以試試。

那個女人抱著娃來了。他們站在她家的鐵爐子前正說話,小孩哭了起來。那個女人抖動身體左右搖擺著哄小孩,一邊踮起一只腳將紙尿布塞進小孩的屁股里。伊雯袖手站在那兒沒有去接過小孩。結果,那個女人大概看出伊雯不是個帶孩子的料,就又把小孩背走了。

為這個事情他們也吵架,伊雯問他為什么她要給別人帶孩子來補貼家用。他說因為別人比你年輕。伊雯舉起手里的杯子朝他砸過去,結果把他們家唯一的一面鏡子砸了。

后來伊雯的單位分了房子,他們借了四萬元買下政府最后一次的福利房。為了節(jié)省房屋租金,他們一家人搬進還沒有裝修好的新房子,住在廁所里,4平方米剛剛放得下一張床。他們給家具上漆,房門上漆要吵架,灶臺大小要吵架,沒完沒了地吵了兩個多月。

伊雯站在凳子上刷油漆,整天滿身污垢,就更加氣勢洶洶。凳子一歪摔下來,兩個人吵得更厲害。伊雯說為什么這么窮。他說這是你的命。伊雯就拿東西打他,把碗摔到地上。有一次伊雯把一個深藍色的魚盤舉起,來回地比畫了幾下,如果他勸止她,她不會真的把它摔得粉碎??墒撬麤]有那樣做,那是他們中像樣的稀有擺件。他說你砸吧,最好往我頭上砸。伊雯就真的把它砸了。

房子終于裝修完了,工人拆走刷墻用的樓梯,伊雯付完錢,換上了白色T恤,放下了一直挽在腦后的頭發(fā),穿著淺綠格的麻布料裙子走出家門。午后的陽光照在住宅的院子里,那時她跟一個小伙伴站在紫藤架下面玩,聽到媽媽叫她的名字,她說媽媽你再等一下。再一回頭,她看見媽媽的長發(fā)在一縷光線里飄動,然后她看見媽媽倒在地上。五樓正在裝修,坐在窗臺上的工人,一甩手那個錘子沒有拿穩(wěn),從手里飛了下來,她聽見工人大叫了一聲。

她記得血像噴泉一樣從媽媽的頭上涌出來。她抱住媽媽的頭,血從她的小手上流過。她抱著媽媽的腦袋哭喊說媽媽,我們走。她聽到媽媽說,乖,別動我。有人將她的媽媽從她手里抱起來,她滿手是血。沒有救護車,院子里正好停了一輛老式吉普車,他們把她的媽媽抱上車。車開走了,血順著車走的路上流下來。

№ 5

綠豆今天來不來?

她站在陽臺的凳子上朝外看,值班室的王成友坐在門口,老白家店鋪很冷清。

“早上就給你說了他不來,他媽媽不讓他來?!?/p>

“為什么?”

“我媽說他媽媽下崗了,不愿意見人?!?/p>

“為什么?”

她從凳子上跳下來。“為什么?”

“你是不是只會問為什么?!?/p>

紅豆把薩克斯放在沙發(fā)邊上。他吹了還不到兩分鐘。她問他:“不吹了?”

他說:“吹什么吹?”

“你媽為什么要讓你吹?”

“她說我以后要做薩克斯手。你沒看見我媽不正常啊?!?/p>

“我要去告訴你媽?!?/p>

紅豆從身上摸出一顆糖說:“拿去堵上你的嘴?!?/p>

開門,開門。

四樓煤老板家的人總是在一樓就喊開門。他們坐在陽臺的護欄上,幾條腿掉在空中甩過來甩過去,葵花子吐得滿天飛。“他們沒有爸爸。”她說。

“他們有爸爸,他們的爸爸給他們一人買了一套房子,這棟樓我們家以上都是他們家的。”紅豆說。

“他們好有錢?!奔t豆沒回話,找出沙發(fā)墊凹陷處卡著的遙控器,反復地尋找著他想看的節(jié)目。

姥姥說:“他們再有錢,都像煤?!?/p>

紅豆邊調電視頻道邊說:“那群爛崽里面就有樓上的一個,我認得他的衣服,還有他的聲音。他穿阿迪達斯,別的人家都是來打工的?!?/p>

“往我頭上打石頭的就是他,他一定認得我?!?/p>

紅豆說:“是喜來?!?/p>

她問:“誰是喜來?”她不敢說了。

“他說你是個叛徒?!?/p>

“我不是,我是聽到他們這樣叫他?!?/p>

“叫誰?”

“叫賣煤的喜來?!?/p>

“怕是你叫的吧,看你叫得那么親熱?!?/p>

門開了,小姨和小姨父說話的聲音傳進來。紅豆關了電視從沙發(fā)上拿起薩克斯迎上前去, 她跟在后面。小姨把手里提著的水果放在茶幾上,問今天練習了多久。紅豆說剛剛練完,吹得我嘴巴都痛了。小姨看了她一眼,問她:“真的還是假的?”

她低下頭說真的。小姨走到電視機后面,伸手去機箱上摸了一下,然后反手就給紅豆一個耳光。為什么要講假話。紅豆看看她說,是她要看電視。她說我沒有。小姨又給了他一耳光,他捂住臉問為什么不打她。小姨說她已經報廢了你跟她比?

她看著小姨在屋子里一邊罵紅豆一邊叫他拿出薩克斯吹。她不明白小姨為什么非要聽這樣的噪音。他們一家人在姥姥家里占了一間屋子,屋里全是他們結婚時的照片,小姨父穿著軍裝站在小姨的身邊,小姨抱著一束假花,這張照片放大到占了屋子的一半,還有沒有從柜門上取下的“囍”字。

她怕她的小姨也恨她。小姨不僅幻想紅豆會成為薩克斯手,還幻想她的媽媽不會醒來。小姨扯著她的衣服往外屋走,“你站在這里哥哥就吹不好,你廢了還要搭上他,我給你說哥哥一定會成為薩克斯手,我小時候就有音樂天賦?!?/p>

她被搡到屋外,她靜靜地坐在過道的木沙發(fā)上,她想哭。如果哭了,小姨出來就會扯她的臉。她只好在心里想著她的風箏,等風來了,一切就好了。等風來了,我的風箏就會飛起來。

薩克斯的聲音隔著門,像石頭一樣飛過來。

№ 6

紅豆站在陽臺上,看見綠豆跟著他的媽媽遠遠地走來。紅豆一下子跳了起來,高聲喊著綠豆的名字,然后開門沖下了樓。坐在過道的沙發(fā)上專心研究醫(yī)學報紙的姥爺,抬起頭來四下環(huán)顧,他不知道這突如其來的慌亂是怎么回事。

姥姥說狼和狽又見面了。

他們在洗澡堂的鐵門外,那堆廢鐵里面有一個洗衣機。紅豆轉了一圈,他附在綠豆的耳朵邊說話,綠豆心領神會地笑著點頭。紅豆手里握著一塊石頭,又在地上撿了一塊遞給綠豆,他舉起石頭來來回回地比畫。他說就這樣不能輕也不能重,重了石頭打進去會打著人。他瞄準洗澡堂的窗子,瞄了又瞄。

洗澡堂里的熱氣從格子窗冒出來。他手里的石頭還沒有甩出去,就看到了小街那邊跑過來的幾個小男孩,他們也手拿石頭呼哧呼哧地從遠處跑了過來。紅豆把舉在半空中的手放到了胸前,他假裝什么也沒有做。

其中一個叉腰攔在路中間指著紅豆說,就是他。幾個人舉起手里的石塊土塊一起朝紅豆打過來。綠豆反應過來也開始朝他們打石塊,她站在那里看石頭飛來飛去。他們叫她快去撿石頭。她朝著斜坡下跑。對面人石頭多,像是打也打不完。她拿紅豆丟過來的袋子,一邊拾一邊縮起身體躲避飛來的石頭。有的石頭從斜坡上滾下來,她跑去撿石頭就打在她的身上,打到腳上很疼,撲哧撲哧響。

半邊街上亮起了燈,診所的人穿著發(fā)黃的白褂開門朝外潑水,見他們打來打去的,站在那看了一會兒,笑著喊打得好打得好。賣蜂窩煤的人拖著板車過來了,他停下來,看著斜坡洗澡堂岔路上正在打石頭仗的孩子。喜來!他喊了一聲。喜來丟下手里的石頭轉身跑了,接著一個兩個都跑了。

她提著裝了很多石頭的袋子,站在那里看著他們推著板車往家里走。想著他們家屋里那棵樹上掛滿了各種東西,一家人擠在屋子里碰來撞去的洗臉換衣服。紅豆搶過她手里的袋子說,廢物。

她跟在他們的后面,腦子里還在想剛才的情景。走過喜來家屋門口時,紅豆和綠豆跑了過去。她朝里面看了一眼,屋里掛在樹上的燈已經亮了,一圈一圈的黃光里,他們擠在一起吃火鍋。喜來蹲在離樹更近的地方,坐在一堆柴上呼哧哧地大口刨飯,鍋中的熱氣遮住了他的臉,他像一堆破布。

他們家的人都像影子和破布。

等風來了,你的風箏就會飛得很高。她的爸爸說。半山腰上不能放風箏,要爬到山頂上去。她坐在爸爸的腿上,半仰著頭看風箏。

天很高很遠,樹叢里開著的野花格外明亮。媽媽真的會在云層里看著我們嗎?她問爸爸。誰說的?他把風箏線又放了一節(jié)。姥姥說的。他摸摸她的頭把她抱過來面對著他,爸爸要去很遠的地方執(zhí)行一個特殊任務,會去很久。什么是特殊任務。你長大了就知道了。能不能不去?不能,聽話,以后我保證再也不會離開你。

那么你要給我做十個風箏才能走。他說好。不要買的,要你做的。遠處的天空中有兩只風箏飛得很高,在云層里輕輕地浮動。她問他為什么別人的風箏總是飛得那么高。他說因為別人的風箏一直在風里沒有放下來。她讓他把風箏也放到風里去。他放長了線,讓她拉著風箏跑一段路,沒跑多遠她的風箏就掉下來了。

媽媽為什么還不醒來。她太累了。她故意滾到地上問你會不會睡那么久。當然不會,我不喜歡睡覺。她在地上又滾了一轉,半俯著身子說,天上的云,快點讓我媽媽醒來。他把她抱起來放在膝蓋上,抓起她的一只手貼在自己臉上。她說爸爸你不要哭。他說,嗯,不哭。

他們身后的樹叢里,鳥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她要他去追一只鳥,他拉著她朝矮樹叢里正在覓食的幾只麻雀走去。它們撲騰跳躍,然后飛出樹叢。她跟在一只鳥的后面追了很遠,她回頭他站在遠處笑。她大聲說這是一只受傷的鳥,抓住它。小鳥撲騰了幾下重又鉆進樹叢,它跳上樹枝又跳了一次,他從它的后面撥開樹叢,一下子抓住了它。

她的笑聲飄進了云里,非常清亮。她把鳥抱在懷里,收起風箏騎在爸爸的肩膀上,風里有一股花樹的味道,她瞇著眼想著把鳥關進籠子里。她說我們沒有籠子。她爸爸說會有的。你會做嗎?當然。為什么你什么都會做?因為有你。她伸出一只手抓住他的耳朵說,我還要你給紅豆做一只蝙蝠風箏。為什么?因為他壞。

他把她放下來,讓她站在下山的路邊,他鉆進竹林用腳踩倒兩棵竹子。她蹲下身來把鳥放在地上,兩只手捏住它,一動不動地把它按在地上。你別動,今晚你就會有自己的家了,你睡在我身邊。

醒來,外面下雨了。給紅豆的蝙蝠風箏掛在窗外,雨無數(shù)次打濕過它。它褪了色一次也沒有在天上飛過。她沒有讓紅豆知道,窗外有一只她送給他的風箏。

撲哧撲哧的雨聲在風里時隱時現(xiàn),風倒像是波浪涌過來涌過去,從房子頂上走遠了。她記得一年前媽媽受傷那天夜里醒來,也是這樣的風聲。姥姥在醫(yī)院,把她獨自丟在家里,雨也是這樣讓她害怕,雨是紅色的。如果媽媽不再醒來,就沒有媽媽了。這句在她腦子里翻騰的話,她不敢說出來。

№ 7

望遠鏡里,對面樓下小賣部零碎的彩色瓷磚像河面漂過的樹葉和花瓣,透過萬花筒,被紅豆一會兒拉近一會兒推遠。他們伏在陽臺的花盆后面,綠豆嫌她礙手礙腳,就用身體擋住她。她說給我看一下。紅豆用手肘拐她,被他們擠在一邊。店里的老白坐在柜臺后面打瞌睡,花白的頭發(fā)露出來,在望遠鏡里不像是頭發(fā),像是秋霜打過的稻草。

他們在望遠鏡里尋找,他們插進碎瓷磚縫隙里的爆竹??匆娏?,還有兩顆,插在石梯里面的。你跑得快,你去點。綠豆見她沒有反應,就推搡了她一下問她聽見沒有。她不說話,依然擠在他們身邊。

為等到老白打瞌睡,他們等了一個中午。有人站到了鏡頭里,柜臺的玻璃板后面香煙飲料各種包裝的食品,也在鏡頭里。老白沒有把頭抬起來,午后最慵倦的時光,她連動都不想動一下。中午站在柜臺前面的人,大多不買東西,都是來說張長李短。老白不是不想說長短,那兒正好是這個院子的是非輸入和輸出的地方,她恨他們只來說閑話,卻不肯買一分錢的東西。

他們收起望遠鏡。如果今天下雨,鞭炮淋濕了就點不燃。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浪費我們好多根鞭炮了。他們蹲在陽臺的窗子下面,兩個人一起朝她看。她不敢看他們,她怕他們推她出門去點燃那兩顆鞭炮,前天他們就把她推到門外,讓她不得不去點燃鞭炮。他們說不是要炸老白,而是要嚇她。結果她還沒有點火,老白就出來了。

她假裝蹲坐在石梯上系鞋帶,老白靠著她也坐在石梯上。老白微側著頭并不看她,伸手將夾縫里的鞭炮揀出來扔到碎彩磚拼出來的地上。她不敢動,眼睛落在老白纏著繃帶的一只腳上,那只腳在雨天踩到紅豆丟在石梯上的瓜皮,人坐在地上滑出老遠扭傷了。老白即使聽到了笑聲,也不會想到他們在望遠鏡里看著她。

她重新站到凳子上,伏身趴在陽臺的花盆中間朝遠處看。她希望下雨,那樣他們炸老白的計劃就又落空了。鞭炮一炸柜臺上的貓就四處逃竄,把老白放在柜臺上的東西打翻在地上。如果下雨,鞭炮被雨水打濕即使可以炸,也沒有聲音。她喜歡看它們變成啞炮,老白伏在柜臺上看著她,還會笑她笨說小可愛,過來吃包瓜子。她搖頭,老白還是笑。

“現(xiàn)在我們想吃東西了,你去買?!?/p>

她問:“去哪里買?”

紅豆說:“你還敢去老白毛家買?”

“她叫老白?!?/p>

“姥姥叫她老白毛?!奔t豆給她糾正,“姥姥去她家買牛奶,她連吸管都不給姥姥。姥姥說了,都不要去她家買東西,讓她家的店門白白地開著?!?/p>

她跑下樓去,急急地埋著頭跑過老白家的店門外。老白叫她,她回頭朝姥姥家窗子上望,他們把頭藏在花盆后面。老白說:“小丫頭過來,你看我的東西掉在石梯下面了,你幫我撿起來?!彼肱荛_,老白又叫了她一聲。她歪歪扭扭地走過去,她知道她正走在他們的望遠鏡里,他們會叫上姥姥過來看她,說她是個叛徒。

她站在他們的鏡頭里,他們甚至可以把她拉近到她眨個眼睛都逃不過。老白靠近睡在柜臺上的貓說,你看這些可恨的小家伙,一天到晚盡做壞事。老白抱起它們,把頭埋到它們的身上,然后將那只麻花小貓的前爪抬起來,使它軟綿綿地站直了身體。老白看著她站在那里,笑著說你要不要來抱一下這個小寶貝。老白忘了叫她撿地上東西的事情,她在他們望遠鏡的鏡頭里,膽怯地撿起地上的報紙和兩包彩色的袋裝薯片。

跑開的時候,她忍著不回頭,她沒有聽見他們笑的聲音,但她知道他們在那兒笑。(節(jié)選)

選自《邊疆文學》2021年第2期

《長江文藝·好小說》2021年第5期

蔣在,1994年出生于貴陽。中國作協(xié)會員、英美文學碩士。詩歌、小說發(fā)表于《人民文學》《詩刊》《十月》《鐘山》《山花》《上海文學》等刊。小說集《街區(qū)那頭》入選中國作協(xié)“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2018年卷,參加第36屆青春詩會,出版詩集《又一個春天》。曾獲“山花文學雙年獎”新人獎,牛津大學羅德學者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