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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學(xué)》漢文版2021年第5期|朱秀海:哭泣的蝴蝶(節(jié)選)
來源:《民族文學(xué)》漢文版2021年第5期 | 朱秀海  2021年05月13日06:25

“你不是出院,僅僅是換一個科。”神經(jīng)內(nèi)科的李主任親自到病房里對我解釋,“你嘛,我們都是知道的,雖然你們那些東西都是旁門左道,我開個玩笑啊……但是……”

他到底想說什么?我想。

“總之我和新醫(yī)學(xué)科的馬主任商量好了,我收他一個要出院的病人重新入院,他呢主動要求把你當(dāng)成新病號收到他那兒去。治療嘛還是在同一個醫(yī)院,什么都不會改變,但我們都增加了一次病床周轉(zhuǎn)?!?/p>

原來如此。我在這家部屬醫(yī)院的神經(jīng)內(nèi)科住了三個月,必須離開了,原因是他們不能讓我總占著一個床位不讓它周轉(zhuǎn)。

我沒有理由不答應(yīng)這樣的安排。

其實我是可以出院的,第一天來門診時,那位一臉哭相的女大夫就直截了當(dāng)?shù)馗嬖V我:“你這臉治不好。”看我一直在等待解釋,又加了幾句,“面部神經(jīng)麻痹嚴(yán)重到你這種程度,全部患者中只有3%,神仙都治不好你的臉。三伏天喝大酒,回家用冷水沖澡,然后沉沉大睡,讓電風(fēng)扇對著腦后風(fēng)池穴一吹就是七個小時。身體差一點兒你就死了?!?/p>

她把最后一句話說得惡狠狠的,好像今年她又沒有評上副高是我的錯一樣。那天她剛聽到消息,眼圈還是紅的。見我還不走,她終于又說了一句讓我對她肅然起敬的話:

“人的臉是很嬌貴的?!?/p>

這句話非常哲學(xué),卻讓本來不想治了的我起了逆反之心——我的臉也是嬌貴的。

我堅決要求住院,理由是我在這個部的研究所工作了十八年,一次院還沒有住過。

我用了一些小的伎倆——算法中被稱為狀態(tài)空間(隱空間)的部分,加上對觀察空間(顯空間)也即經(jīng)驗空間的一知半解——很容易就算出來了,他們還有閑著沒人住的病房,于是很順利地住了進來。其實像我這樣不能給醫(yī)院帶來創(chuàng)收的“自己人”,要住院本來是很難的。

三個月后醫(yī)院已經(jīng)成了我的家。我的意思是說,我已經(jīng)非常習(xí)慣于被別人當(dāng)成一個病人,自己也把自己當(dāng)成病人,并且以我正在住院為心理上的說辭,開始在這所充滿著千百個像我這樣的人的地方施展我的才能——當(dāng)然像剛才李主任講的那樣,是一些旁門左道。但我的一個發(fā)現(xiàn)是,我一直渴望卻沒有在自己的專業(yè)領(lǐng)域里獲得的榮譽,卻在這個大致上是另一種宇宙的地方得到了。

我先是得到了一名有點兒神經(jīng)質(zhì)、自稱一直被外星人追逐、自己也能不由自主地預(yù)知未來的女病人的信任和依賴,通過她我不但獲得了外星人存在的可重復(fù)測試的真實證例,還和另一宇宙空間一個像我一樣正在探討譬如“我是誰?”“我從哪里來,到哪里去?”“宇宙有始有終還是無始無終?”這類終極問題的外星人溝通了聯(lián)絡(luò),從而讓我徹底放棄了對對方是否存在的疑問,但也讓我失去了對他們或它們的神秘感和繼續(xù)探索下去的興趣,原因非常簡單,一旦你發(fā)現(xiàn)他們(或它們)也和你一樣正焦灼地探索周圍的宇宙空間,他們和你無論在存在的意義上還是在維度空間的意義上就不再有差別了。

這是一次多重宇宙間的冒險,發(fā)生得十分意外,卻讓我明了一件事:我們——也許還有他們或它們——從來都不是為了探索未知空間或者其中的生物而進行科學(xué)發(fā)現(xiàn),我們一直在探索的其實是宇宙的元點,無論你稱他(或它)為自然、無、混沌、上帝、造物主都一樣。

這件事甚至改變了我的人生。我發(fā)覺我不能再像過去一樣進行我堅持了十八年的研究了,這種研究就像用一把金剛石的鉆頭穿透一座比金剛石還堅硬的巖層,我不知道巖層有多厚,更不知道我能不能穿透它,尤其不知道一旦穿透之后會看到些什么。但現(xiàn)在這些都不重要了,因為我把鉆頭放下了。

那些康德式的問題——“我是誰?”“我從哪里來,到哪里去?”“宇宙有始有終還是無始無終?”等等——依然存在,也許會永遠存在,但我現(xiàn)在至少知道我不需要通過認識外星人和它的宇宙空間來尋找上述問題的答案了。巖層仍在,我必須換一換工具,譬如AI??茖W(xué)研究其實不是只有一種方法(在我的專業(yè)領(lǐng)域里大家習(xí)慣稱之為算法或者算法模型),通過了解你眼前就能看到的世界的局部,充分理解它的原始算法模型,你也就理解了原型宇宙。道理仍然很簡單:它們就是原型宇宙的一部分。

原型宇宙最神秘、距我們最近的部分當(dāng)然就是我們身邊的存在,而其中最為神秘的部分,就是人了。

問題就在這里了,我們真的弄懂了人這種宇宙的原始算法模型了嗎?你能告訴我你下一個意識是什么嗎?還有——像宇宙元點一樣神秘——它是從哪里來的?連你的下一個意識從哪里來的都不能理解,我們真的能理解人這種原始算法模型嗎?反過來說,一旦我們理解了人這種原始算法模型,宇宙的原型算法模型是不是就會自動地顯現(xiàn)在我們眼前呢?

這樣說看起來像是為我以后的行為做狡辯似的,但無論如何,我就是這么想的,然后,我那些被李主任稱之為旁門左道的研究就開始了。而它們——其實就是一些簡單而古老的算法或算法模型——立即在這家醫(yī)院結(jié)出了瘋魔一般的果實。

我在贏得這些成果的同時也贏得了榮譽,當(dāng)然了,人都是虛榮的,最近一段時間內(nèi)我也很享受這種虛榮。

住院三個月后我也發(fā)現(xiàn)那位女大夫的話沒錯,雖然他們用盡了各種辦法——不過也難說,在我看來他們對我的治療(也是一些算法)大致上是敷衍塞責(zé)的——我那癱下來的半張臉并沒有一點兒起色。我私下慶幸同時也不明白他們?yōu)槭裁床辉缫稽c兒攆我走,反正治不好,無論如何都要住一次院的愿望也滿足了,越往后治療越變得虛應(yīng)故事,大夫?qū)ξ姨撆c委蛇,我也用同樣的態(tài)度應(yīng)付他們的治療,真讓我走我也就走了。這次李主任主動提出用轉(zhuǎn)科的辦法讓我繼續(xù)住下去,說實話我都有點兒感動了。繼續(xù)住院當(dāng)然能讓我接著進行那些聊勝于無的治療,但真正讓我溫暖的還是覺得這家平常被我們這些“自己人”罵得厲害的醫(yī)院也有醫(yī)者仁心。我說假話了,其實更重要的是,我可以在這家太像另一種宇宙——就是說不像正常的人間——的地方,繼續(xù)進行我關(guān)于人的原始算法模型的研究,用的算法卻是我的“旁門左道”。何況,這里的病人們——你以為醫(yī)生就不是病人嗎?他們也是——又那么歡迎我。

說到最后,我倒想問一下呢,各位誰不愿意在一個能沒完沒了地給你虛榮的地方待下去?你不愿意?

當(dāng)然還能找到另外的原因。即便出院回到研究所,我的工作基本上也是望著天花板冥想。說冥想還是好聽的,不好聽是發(fā)呆。還有我這張臉,在醫(yī)院里你歪著一張可怕的臉出入不會有人太關(guān)注,可一旦回到研究所,我擔(dān)心光是每天進出都會引起許多人的驚愕,尤其是那些一只蒼蠅飛進室內(nèi)都會尖叫的小姐們,我可以保證,我這副目前已經(jīng)丑陋到外星人級別的尊容一定會天天嚇得她們花容失色,噩夢連連——順帶說一句,其實噩夢也是一種算法模型。

我順利地辦完了出院和重新入院的手續(xù),住進了新醫(yī)學(xué)科在住院部八樓的病房。這是一間八個人住的大病房,剛粉刷過,顯得潔凈而明亮,不知為什么也許是暫時只收住了我一個病人。不過我很喜歡。我剛歸置完東西,做好以此地為家的準(zhǔn)備,科里的馬主任就笑嘻嘻地敲一下門,沒有系扣的白大褂扇著風(fēng),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

“教授好!”

我來這個科做過治療,認識他。馬主任是個樂呵呵的胖子,沒架子,見到所有人都像是見到了自己的親戚。我喜歡他的性格。

“主任好。視察一下?”

“視察個屁。來來來。坐下坐下。我們聊一會兒。”

他拉著我的手坐下來,用老師看自己一直搞不明白的學(xué)生那種親切、居高臨下和一點點兒困惑的神情笑望著我。

“怎么了,莫不是我這張臉……貴院創(chuàng)造了醫(yī)學(xué)奇跡,情況有改善?”

“啊?這個這個……總體上還是有改善的,至少沒有惡化?!彼孤实匦χο胝页鲂┖线m的措辭應(yīng)付我的突襲,同時兩只大而鼓脹的金魚眼也在快速轉(zhuǎn)動,讓我又一次相信一臺人這樣的計算機確實是可以同時進行多種平行計算的?!肮?,沒惡化!對吧?”

唯一的遺憾是我這臺計算機和他那臺還沒有充分連接——連接和糾纏在新物理學(xué)詞庫和我的專業(yè)范圍內(nèi)是兩個本質(zhì)上含義完全相同的詞——不能知道他在看我又和我瞎扯的同時進行的平行計算對我意味著什么。

“真沒想到,”他一邊說一邊跑去關(guān)門,又很大氣地坐回來,麻利的程度讓我瞬間生出了幻覺,以為那門是自動關(guān)上的?!澳憧瓷先ヒ膊幌駛€外星人嘛,哈哈,臉歪成了這個樣子……哎,我問你一件事兒,你怎么就那么神,你能和外星人聯(lián)絡(luò)的事兒是真的假的,能不能跟我……透露那么,啊,一點點兒?”

“關(guān)于外星人的部分,是我的秘密,不能講的,”我用一種半調(diào)笑半認真的態(tài)度回答他,努力地咧開嘴,想笑一笑卻不成功,只有半邊嘴角向上翹起,算是表達出了某種笑的意思,不過這已經(jīng)夠了,“再說這種事兒一說出來就不靈了,對不對?”

馬主任立馬釋然,像親自成功地戳穿了一個謊言一樣仰面哈哈大笑。這一刻我也明白了他剛進來時為什么會讓我有一點兒緊張兮兮的印象?!翱茨阋膊幌駛€真能和外星人打交道的人。不過別的事情我聽說都是真的,你確實會測字,還會給人算命,你們這些家伙,科學(xué)家……你好像是個什么算法物理學(xué)家……都是怪人,說你們個個有病都沒錯。哈哈?!彼袷且笮Γ鋈挥肿兊脟?yán)肅,眼眸里現(xiàn)出認真和專注的神采?!叭憾紓鞅榱?。你把那幫女醫(yī)生女護士全給搞迷糊了,她們個個都來找你算過。還有病人,聽說你給他們測字,有一個本來要跳樓,不跳了。實話告訴你,你一個人就把我們院心理科給整垮了,沒人掛號,來醫(yī)院都是找你。哈哈。所以不能讓你走,你必須留下,你對那些心理有問題的病人的治療,都頂上我們好幾個科?!?/p>

“我本來正感動呢,你這么說話,會讓我相信這才是你們用轉(zhuǎn)科的辦法讓我繼續(xù)住院的原因?!蔽艺f著,停了一下,加重語氣,“說不定還是全部原因呢?!?/p>

雖然是玩笑,但我也不敢不相信這真的就是他們留我的原因。

“啊,你這個人,怎么這么說話……你這么說話是對我們醫(yī)院的最大……不過你要是真想出院,今天就能走?!?/p>

他把話說到半道上突然對我反戈一擊,效果很好。

“你不會……啊,也想找我測個字?”我得和他開個玩笑,不然,氣氛對我太不利了。

“就你?”他看出了我的尷尬,為自己占了上風(fēng)而得意,越發(fā)用一種居高臨下的態(tài)度打量我,更爽快地笑道,“我有什么事要找你測字呀,再說我也根本不相信你們那些玩意兒!老弟,你們這種家伙,也就是騙騙女人,女人普遍都傻,她們的日子本來就過得不開心……女人的日子總歸是不開心的,嫁不出去不開心,嫁出去了還不開心,嫁個有花花腸子的老公不開心,嫁個老實人更不開心,開心了她們都會覺得不開心。哈哈……來,幫我測個字?!?/p>

我吃了一驚?!澳??”

“對呀。不能老讓你騙那些傻女人,你也騙騙我。要是你這字測得好,我?guī)湍銈髅?,以后你們所垮了,你上大街上擺地攤兒測字賣卦糊口,我去捧場?!?/p>

我盯著他看……也許他真的只是想跟我開個玩笑。但即便是這樣,也要把話說出來。畢竟,只要他是一個人,并且坐到了我面前,就是一道人性的幽深的淵藪——又一個原始算法模型。

“測字就是個游戲,玩玩可以,當(dāng)真不行。”

他瞪著圓鼓鼓的眼睛,做出想了想的樣子,道:

“那些女人們信不信你的鬼話?”

“希望她們不信。”

“那就是信。你這字測的,一句話就能刀子一樣捅到她們心窩子里去,比CT、核磁共振還厲害,因為她們個個都有心病,所以得信,對不對?”

“有可能。但我要再說一遍,不能當(dāng)真,不然就不玩兒?!?/p>

“我,你還——”他用一種不屑的口吻笑道,換了一個坐姿,又換了一個坐姿,乜斜著眼看我,“行,我答應(yīng)你了。幫我測吧,最近遇到一點事兒,老是排解不開,你替我排解排解?!?/p>

我想也不想就果斷地拒絕了他。

“這個不行。我不替任何人排解任何事。我說過,就是個游戲,或者……一個玩笑?!?/p>

“行行,就照你說的,當(dāng)成個玩笑?!彼悬c兒急不可耐了,眼光乜斜得越發(fā)厲害,“瞧你,我這個求你測字的人不緊張,你倒緊張了。放心,我不會當(dāng)真的,你也不用當(dāng)真?!?/p>

我輕松下來,說:“好吧,說一個字,寫出來也行?!?/p>

他以一種剛才關(guān)門時那樣麻利的動作從白大褂兜里掏出藥方紙和一支筆,寫下一個“去”字。

這樣的人你不能給他喘息之機——我也是記仇的——瞅了他一眼,直截了當(dāng)?shù)溃?/p>

“這個字拆都不用拆。心中有去,是個怯字?!?/p>

人總是在不經(jīng)意間顯露出他最真實的心相。后來我一直后悔,我又不是泰森,這一拳出得忒重了點兒了。話一出口,馬主任臉上一直保持的所有故作的滿不在乎、大大咧咧、笑容……全都像舞臺上的幕布一樣落下去,只剩下一張沒有血色的驚懼的臉。

真相顯現(xiàn)的時間總是很短暫,馬上,它又被原先的幕布遮沒了,只是倉促之間幕布拉扯得有點兒凌亂、慌張,我面前那張臉上仍舊到處殘留著剛過去那一瞬間的痕跡。

好在他的手機及時響起來,幫助他隨便跟我打了個哈哈,便邊接電話邊逃一般地離開了我和這間暫時只有我一個人住的病房。

我有了不祥的預(yù)感。果然,三天后馬主任就因為犯事,好像是和藥品掮客里應(yīng)外合高價進藥,被警察直接從診室?guī)ё摺?/p>

人世間的事,以算法模型而論,花樣真的不多。即便是犯罪,從輸入到輸出,運算過程貧乏得讓人只想拿腦袋撞墻。

所以就人的智能而論……算了,不說它了??扇斯ぶ悄苡质鞘裁??讓計算機向人的智能學(xué)習(xí)。

這難道不是又一個什么高維度的存在拿人類胡亂開的玩笑?

我沒有向任何人透露過事發(fā)之前我曾為馬主任測過字,但我為他測字的事仍然隨著他的被抓風(fēng)一樣在全院傳開。

接下來的幾天里,只有一個身材羸弱的半大姑娘在親人的陪伴下來找過我,卻是要我為她測一測姻緣。醫(yī)院里無論是大夫護士還是病人,再沒有任何一個人光顧我一直一個人住的病房。我故意在醫(yī)院小花園里散步,病人也都離我遠遠的。我模糊地體會到了一名過氣的演員沒人討要簽名時會感覺到的失落和痛苦。

晚上躺在病床上,我做出決定,為了不讓那個我以為存在的高維度的存在繼續(xù)開我的玩笑,無論還會在這家醫(yī)院住多久,我都不再給任何人測字。

但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就是這兩個字——即便這樣我也只得到半個月清靜。半個月后,那位最初為我辦理入院手續(xù)的護士長——為了這個我多少對她心存感激——還是找到了仍然一人住一間大病房的我,人沒坐下眼角就開始濕潤。

“怎么了……您?”

“教授,我知道你不再為別人測字……可是我妹妹,親妹妹,她想見您?!彼蝗惶痤^來看我,也讓我看到了她那張因為絕望極度蒼白的臉?!白阅阕∵M我們醫(yī)院,我們……這里很多人說你……不是一個凡人。你是真正的大科學(xué)家,測字這種把戲?qū)δ憔褪且环N游戲,你研究高深的科學(xué)理論累了,拿它休息……你這種人就是休息也和別人不一樣……但是對我們?nèi)襾碚f,你要是能一句話說到她心上,讓她不再那么……那么……那個啥,你就不只是救了她,也救了我們?nèi)遥绕涫俏腋改?,他們因為她都快……?/p>

她沒有再說下去,因為眼角濕潤的地方開始凝聚一滴小小的淚珠。

“你剛才說她不再那么……她不再什么?”我不覺被她話中的沉痛和隨時可能會哭起來的情勢驚住了,再說……這幾天我又在糾結(jié),我對人這種原型算法模型的研究是不是應(yīng)當(dāng)繼續(xù)——我又開始犯錯誤,問。

“哭。一天到晚地哭。再這么哭下去,人都要哭死了。”

我吃了不小的一驚??尴裥σ粯?,也是一種算法意義上的輸出。

“為什么?”

“我們一家子人原先還以為她純粹是嫁錯了人。我妹夫品行不好。但后來……我們發(fā)現(xiàn)他們倆之間,她的問題還要大一些?!?/p>

她說這話時,已經(jīng)把頭抬起來,眼角的淚珠變得碩大無比,但目光中卻充滿了對我的大火燃燒般的熱烈懇求和期望。

……

“我不要和她在醫(yī)院里見面,那會讓人家覺得我像是要重新出山一樣。她同意了。從手機里聽她的聲音,好像一切都正常。我沒有聽出任何能讓我生出您描述她時那樣的悲觀與絕望?!钡诙熘形?,我在手機里對這位被妹妹的病況折磨得心力交瘁的護士長說。

但我也沒有走太遠,其實答應(yīng)了她姐姐后我就后悔了。但是,我都不好意思說出來,另一種純粹的對人性深淵的無邊無際的好奇——我有時覺得它像河外星云一樣幽深而遼闊——連同我要把我的研究工作繼續(xù)下去的強烈愿望,戰(zhàn)勝了前者帶來的沮喪和懊恨,還是準(zhǔn)時地出現(xiàn)在醫(yī)院大門外馬路對面那家還算體面的咖啡館門前的散座之間。

她比我早到了一分鐘,身材很好,衣著入時,彬彬有禮,但是——她姐姐是對的——一只眼角殘留著淚痕。

“教授好?!?/p>

“您好。”我說,伸出手去簡單地和她碰了碰手指,握手就結(jié)束了,“怎么稱呼您?”

“我們還是不要知道名字,你叫我露西好了?!?/p>

“也行。請坐?!?/p>

我們對面坐下。我望著她,注意到她其實不比她姐姐小太多,已經(jīng)人到中年,但還是漂亮的,是那種成熟而且會把自己修飾得很精致的漂亮,氣質(zhì)也很好,各方面看起來品位都不太差,且顯得比實際年齡年輕。就這么一個走在大街上仍然有很高回頭率的女性,她的姐姐居然說她一天到晚都在哭泣。

但我也不想把過程搞得太復(fù)雜,出門時就已經(jīng)想好了,我就是簡單地來履行一次承諾,然后馬上跑掉。我也是殘留著一點兒良知的,昨天夜里一夜沒睡好,覺得自己還是不應(yīng)當(dāng)因為太為渴望窺視人性和人心的深淵——一個又一個人的原始算法模型——無限度地濫用我的專業(yè)知識和研究成果。

我們點的咖啡送上來了。我和她都小心地品了一口。

“味道還好。好吧,既然來了,我有話在先?!蔽艺f。

“您說?!?/p>

“你姐姐讓我來,幫你測一個字。她幫過我的忙,我不能不答應(yīng)她。但我必須聲明,測字這東西真的是個游戲,你不能當(dāng)真。”

“我不當(dāng)真。其實我和您差不多是一個專業(yè)?!?/p>

“什么?您什么專業(yè)?”我問。這才是真正的大吃一驚呢,和它相比往常的大吃一驚都不算數(shù)了。

“機器學(xué)習(xí)?!?/p>

“我的天哪,”我不由得發(fā)出一聲嘆息,接著就笑了,“沒想到遇上了同行?!?/p>

不是真的同行,機器學(xué)習(xí)只是我眼前的工作之一,怎么說呢?讓我想想……就像你學(xué)會了屠龍,但是沒有龍可以殺,你也就只能去殺殺豬羊。我現(xiàn)在進行機器學(xué)習(xí)方面的研究就屬于這類情況。但我不想把這種實話也對她講出來。

“可是測字,還有《易經(jīng)》,這些我都不懂……我原先以為這些和我的專業(yè)沒有相干。”

她錯了……我在前面說過了,在人工智能成為顯學(xué)的今天,無論是測字,還是《易經(jīng)》,都可以被視為——它們本來就是——古人建立的算法和算法模型。但我現(xiàn)在只想快點兒擺脫她,這樣一個同行的出現(xiàn)讓我的內(nèi)心有了點兒莫名的驚慌。就像你遇上了外星人,和他通話,或者叫連接與糾纏,不知道他的段位,內(nèi)心里也有這種驟然而起的驚惶。誰知道她的話是哪一種輸入,萬一是故意給你下套兒……我順著她的話說:

“對,那些東西,即便不好說都是旁門左道,但也和AI沒有關(guān)系?!阍诖髮W(xué)就學(xué)了人工智能?”

“對?!彼唵蔚卣f,看表情一點兒也不希望和我繼續(xù)談她的專業(yè)。

“那好吧,你說一個字,我來測。再說一遍,不能當(dāng)真?!蔽遗Φ匦α诵?,想把氣氛搞得輕松和寫意一點兒。在專業(yè)尤其是機器學(xué)習(xí)方面我不敢說有機會贏她,但是測字……何況她真有可能整天在哭,僅僅和她對面坐了這一小會兒,我也覺得自己要哭了。

她從包里拿出紙和筆——來前也是認真做了準(zhǔn)備的——不看我,在紙上認真地寫下一個字。

“周?”

“嗯?!?/p>

“怎么想起要測這個字?”

“我可以不事先說明嗎?你不要管我為什么要測這個字,只管測好了?!?/p>

“我沒問題,”我說,又笑了一下,想繼續(xù)緩和那種讓人——在我們兩個人中間可能主要是我——越來越不舒服的談話氣氛,“只是我不聽你講一點兒原因,就那么直說,萬一傷害到——”

因為她是女性,萬一真的像她姐姐講的那樣,一直都在哭泣,所以……

我沒有把話說完,她已經(jīng)明白了,道:

“沒關(guān)系的,我一直被人傷害,生下來就被傷害,直到今天,都習(xí)慣了?!?/p>

事情到了此刻,就是前面是口井,我也只好硬著頭皮跳下去了。我說:

“這個字其實好測,你心里帶著這個字來的,心中有周,是個惆悵的惆。”

她聚精會神地盯著我?!罢堈f下去。”

“這個字拿來拆可是不太好。你看,這是個三面包圍的字。簡單說吧,如果這就是你現(xiàn)在的處境,那你只剩下一條路可走?!?/p>

“向下的一條路?!彼乜粗约簩懙淖?,神情黯然,說。

我覺得不好。向下的一條路,對她來說可能就是——繼續(xù)像她姐姐說的那樣——哭泣。

“要我講下去嗎?”

“要?!?/p>

“其實還有另一種拆法。打破這個三面包圍。一旦沒有了它,是個什么字?”

“吉?!?/p>

“我測完了。我什么也不想問,三點鐘我要去針灸。上輩子欠了別人的債,那些女護士得多恨我啊,這輩子讓她們天天用銀針扎我的臉,不扎都不行?!?/p>

就是這么努力我也沒能讓她開顏一笑。同時我想拔腿就走的愿望也沒能夠?qū)崿F(xiàn)。我剛要站起來,她就再次沖我抬起了那張比她姐姐還要蒼白——主要是病態(tài)——的臉,也讓陽光再次映亮了她眼角的淚痕。

“請您不要走。我們還沒開始呢。你幫我測完了字,我就可以告訴你我為什么要測這個字了。”

我重新坐回去……也許她沒有我想象的那般厲害……也許我還有機會……我想。

“要不你自己姓周。要不你丈夫姓這個姓?!蔽业暮闷嫘摹竿謴乃粔阂值牡胤揭盎鹨粯域v地一聲躥出來,讓我說出了上面的話。

“他姓周。”她說。

她開始講她的丈夫,其實并沒有什么不同凡響之處。他當(dāng)然不是她的初戀,她的初戀在應(yīng)當(dāng)珍惜她的年齡沒有娶她,但她和后來的丈夫也不是沒有一點兒感情基礎(chǔ),兩人是經(jīng)介紹認識的,居然能一見鐘情,無論他還是她,那一刻都覺得對方就是自己一直在找的可以托付終身的人。然后就是婚姻。

“什么時候開始覺得生活不像您原來想象得那么——?”見她沉默下來,我不動聲色地——其實心中正在竊喜——問道。

“從發(fā)現(xiàn)他有外遇開始吧?!彼z毫沒有回避自己生活中出現(xiàn)的那場災(zāi)難,“而且是跟我的一個學(xué)生?!?/p>

“他現(xiàn)在做什么工作?”

“他嘛……當(dāng)局長了。你有時候能在電視上看到他。我呢,一直在大學(xué)里當(dāng)老師,研究AI,專業(yè)方向近年來轉(zhuǎn)向機器學(xué)習(xí),因為它成了熱門專業(yè)?!?/p>

我默默地但是專注地望著她。我已經(jīng)看到那道深淵的入口……我什么話也不說。

“你一定覺得我的故事平淡無奇……你甚至可以說我現(xiàn)在也有多種選擇。離婚;不離婚,裝成什么也不知道,繼續(xù)就這么過。還有,你在外面有情人,我也在外面找一個……雖然歲數(shù)大了一點兒,但今天追求我的男人仍有不少?!?/p>

說下去……說下去……我還是什么都不說。

“剛才的字您測對了,現(xiàn)在我才明白為什么我姐姐一定要我來認識你。你說我只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離開他,不管是用離婚的方式還是不離婚的方式,其實這都不重要。但你剛才說還有另外一種辦法,打破三面包圍,這有新意,是我今天來見你的意外收獲?!?/p>

我想說謝謝,但還是什么也沒說。原因很簡單,我就是測對了這個字,對她的生活——再說一遍,我還是殘留著一些良知的——也不可能有任何實質(zhì)意義上的幫助。

“可是我怎么打破那三面包圍呢?真正的問題是,打破了以后,我的日子就好過了嗎?我現(xiàn)在和你坐在這里聊天,也可以看成打破了,走出來了,但又能怎樣?天剛才還有陽光,這一會兒就陰了,天氣預(yù)報說今天還有大雨,我出門時忘了帶傘,可能要淋著回家,這一切誰能改變?”

我突然看到了那道深淵的內(nèi)部……不,是猜到她整天哭泣的原因了。我開始同情她的丈夫。

“說說你自己,說說你為什么整天哭泣……你有那么多理由哭個不停嗎?”心中的野火……對一種人的新原型算法模型的渴望……又躥了出來。我單刀直入地問。

她瞅了我一眼,我心想她一下就看到了另一道幽暗的人性的深淵……我是因為自己看到了面前的一道深淵才猜測她也看到了對面的另一道深淵。深淵就是人的原始算法模型。

“我不想舉更多的例子。有一本講科學(xué)研究方法論的書,叫《猜想》,您這么一位學(xué)富五車的人一定讀過。人對某個我們稱之為公理、真理的東西是永遠無法充分證實的,證偽卻太容易了。蘋果從樹上落下來,砸到牛頓頭上,讓他想到了萬有引力,但真要證實萬有引力在整個宇宙存在,是不可能的,因為人類不可能去宇宙的所有角落測試蘋果會不會落地,于是蘋果落地這樣一個簡單的、被我們視為最普通的真理都是不能被充分證實的,連它都只是人類眾多猜想中的一個。而既然是猜想,就存在著被反駁和被反證的可能。而反駁卻太容易了,只要提出疑問就夠了?!?/p>

我明白她的意思,也大致明白了她為什么每天都在哭泣,但我不想和她進行科學(xué)哲學(xué)方面的討論。同行最怕和同行討論專業(yè)上的問題,因為大家的困境是一樣的。何況我現(xiàn)在只想知道另一件事。任何普遍中都存在著個例,而每一個個例之所以會成為自己都有特殊原因。如果她丈夫出軌不是她眼淚之河的全部源起,那么另外的源起——個性的源起——是什么。

她剛才已經(jīng)說了一點兒,但并不充分。

“沒有人能證明人是值得活在這個世界上的,哪怕教授您,據(jù)說和外星人都可以聯(lián)絡(luò)上,那又怎么樣?我和我丈夫新婚第一天,入洞房的時候,就對他講了這個道理。他一直不理解,更不理解我為什么看見四季輪回月落烏啼都想哭一場。更讓我難以忍受的是,他不愿意看見我哭?!?/p>

沒有人愿意看到自己的妻子天天在家哭泣……但這句話我忍住了。

“有一次他對我施暴,打了我……這個畜生,因為不想聽我哭就打一個女人……我當(dāng)時就報了警。這件事最后影響了他的升遷,不然這會兒他已經(jīng)是部長了……可這件事并沒有給他足夠的教訓(xùn),只要他在家就仍然不允許我哭,尤其是不允許我在夜里哭,小聲哭都不行,說我影響他睡眠,明天還要開大會,總理都要來參加會……可是,他的那些事情和我的傷心落淚相比,和一朵花開敗了要落下來相比,真的重要嗎?”

“你們有孩子嗎?”我開口截斷了她的話。必須換個話題了,所有的深淵都有不同的側(cè)面。

她吃驚地看了我一眼,道:

“這個世界充滿眼淚,我為什么還要生孩子?生下來讓她或他和我一起哭泣?”

就她本人而論,你不能說她不對。但是……是我自己開始出問題,我覺得我的耐心正被她消磨殆盡。我已經(jīng)看到了這道深淵,而且可能已經(jīng)是它的全部了。我站起來。

“對不起,我要回去扎針——還我欠下的債了?!?/p>

“不,你不要走,我見你一次不容易,”她驚慌起來,也跟著站起,同時一只眼角的淚痕變得亮晶晶的,因為太陽又從云叢中鉆出來了,陽光直接將她的半張姣好的面容映得明亮而詭譎,“我還有好多事情沒向您請教呢。啊,我保證不再說哭的事情了?!?/p>

我做出萬分不情愿的樣子坐下來……野火又在燃燒,那個深淵開始對我顯出新的誘惑力。

“還想再測個字?”我問。我得開個玩笑,要不她一定會哭起來,她兩只眼窩里已經(jīng)汪滿了亮晶晶的淚水。

“你幫我排個卦吧?!?/p>

我想了想,必須拒絕。任何《易經(jīng)》的道理對她都不會產(chǎn)生效果,我得說些她能聽懂的話語。

“不,說說你的工作,我說的是機器學(xué)習(xí)。你在這方面有成果嗎?論文也成?!蔽艺f,“當(dāng)然了,只談你愿意談的,已經(jīng)公開發(fā)表的成果,我在刊物或者網(wǎng)上能看到的。我不想刺探或者讓人以為我正在試圖剽竊別人正在研究中的成果?!?/p>

“其實也沒什么。我正在寫一部關(guān)于《機器學(xué)習(xí)》的專著,作為大學(xué)這個專業(yè)的教材。”

“哎喲!你太了不起了?!蔽艺f的是真心話,雖然聲調(diào)夸張。即便我以為所謂人工智能只是另一種存在對人類開的一個玩笑,但如果她真的能為AI即人工智能中的機器學(xué)習(xí)專業(yè)寫出一部大學(xué)用的教材,那也說明她對這個玩笑模型的研究已取得相當(dāng)成果。

“剛剛寫出第一章,不,是緒論,講機器學(xué)習(xí)的目的。”

“現(xiàn)在它也是我的工作,既然你都要寫書了,那大概可以告訴我,你認為機器學(xué)習(xí)的目的是什么?”

她默默地看我。有一陣子我想到我過分了,這在機器學(xué)習(xí)專業(yè)稱為擾動,我擾動了談話的主題,而且不是原型擾動,是不同且相互平行的宇宙之間的強力嵌入,我想用這樣的連接,改變我們之間的糾纏,離開最初的話題。

即便在真正的科學(xué)研究中,這種辦法有時也非常有效。

但我馬上就發(fā)現(xiàn)自己失敗了。

“我就是暫時被卡在這里了?!彼f,眼淚更加明亮,但仍然沒有滾落下來,“因為我認為在人工智能領(lǐng)域里,機器學(xué)習(xí)的目的是通過樣本建立算法模型。”

這一點是這一領(lǐng)域?qū)<覀兊墓沧R。“有什么錯誤嗎?”

“有。目前專家們認為,在這一領(lǐng)域里能建立的算法模型只有三種:原始模型,密度模型,層次模型??墒钦嬲膯栴}不在這里?!?/p>

我開始有一種感覺,今天來對了,也許我真的遇到了一個可以偷師的同行。玩笑里有時候也有好玩兒的算法模型?!罢嬲膯栴}……你認為什么是真正的問題?”

她只說出了一個詞組,就讓我失望得無以復(fù)加?!八惴P?。”她說。

這樣的失望難以忍受。猶如你問一個專家,什么是算法,他告訴你,1+1=2就是一樣,它并不錯,但那是幼兒園級別的回答。

“它怎么會成為真正的問題?”我用一種連掩飾的愿望都沒有的譏諷口吻反問道。

“計算機建立的各種算法模型,也就是人工智能建立的各種模型,是虛擬的,對吧?”

“對?!?/p>

“但是我的哭泣,我的悲傷,我的不幸是誰給的?它們不可能是虛擬的。我和你,世上所有的人,包括那個背叛我的男人,是不是虛擬的?如果這一切也是虛擬的,哪怕只是一種可能,生活在這個虛擬的算法模型中的我們,我,是不是也是一種輸出,甚至就是算法本身,一臺正在運算的計算機,我們是不是應(yīng)當(dāng)為自己以這樣一種命運存在哭泣?”

我說不出話來了,站起來,果斷告辭,為此還故意瞅了一眼表。

“對不起我真沒時間了。我走了。對了已經(jīng)買過單了?!?/p>

在AI這個領(lǐng)域里,她的專業(yè)應(yīng)當(dāng)還處在本科二年級水平,居然也寫起《機器學(xué)習(xí)》這樣的教材來了。

大步離開時我沒有回頭,但我知道,她兩只眼窩里的淚水正奔涌而出。

……